梅非弄得有些糊涂。就算他遇上了熟人,也不用把自己藏在身后罢?话说回来,这微醺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其实身形也算得高挑。他这么一挡正好将她的头给遮了去,叫她看不见来人的模样。

“微醺公子。”来人的声音冷冽,听起来有些耳熟。“既然你在这里,想必大公子他也在罢?”

“不错。既然穆兄也来了平阳,不如和大公子会上一会。”

“不必了。这一次来平阳有要事在身,不多打扰。”冷冽的声音顿了顿。“不知微醺公子身后这位是——?”

“这是在下的远方表妹。她生性害羞,怕见生人。真是失礼了。”

“无妨。在下还有些事要办,就此别过。”

梅非已经想到了这人的身份。

穆澈。在越州时找上门来,还自称自己从蜀地而来的那个黑衣男子。

穆澈认识微醺,看样子还认识陶无辛。

穆澈是冯傲的人,从他的语气来看,他与微醺和陶无辛像是某种伙伴同盟的关系,也就是说——

“小非?”

微醺转过身来,见梅非怔怔地望着地面,脸色发白。

“微醺。”梅非回过神来,勉强对他一笑。没错,既然桃色是陶无辛的人,那么微醺一定也是。陶无辛是这局中人,那么微醺也脱不了关系。

微醺为人和煦,一开始只是跟着桃色常常到美人笑来喝杯水酒,一来二去的,便熟稔了起来。梅非喜欢他的性子,又因着他跟容璃有几分神似,便跟他走得近些,常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脾气好,又爱脸红,也从没有过怨言。

就是这么一个干净美好的男子,竟然也在这局中充当了某个角色。梅非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不愿相信。

“小非,”微醺看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我怕他见到你之后惹出麻烦,所以才——”

“没关系,微醺。”梅非心中有些复杂。看来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跟穆澈见过了面。既然他不让穆澈见到自己,是不是意味着他也存了一份维护之心?

“小非,有些事情大公子自会同你说明。”微醺也看出她心内复杂,垂下了眼。“请你相信我。我们并没有恶意。”

梅非刚要回答,却听见身后的茅房中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

梅非和微醺对视一眼,表情都相当地窘。

半刻之后,一粉衣男子狼狈地扶着腰出了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梅非和微醺的身边,怨愤地盯了他们一人一眼。

“还让不让人活了?”粉衣男子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小声说话。“奶奶的站在茅房门口拉拉扯扯算怎么回事儿?”

微醺的脸一红。梅非又好气又好笑,捏着鼻子朝那男子去的方向吼了一句:“臭死了!”

那男子身形一滞,立刻以三倍的速度迅速消失在拐角。

微醺没忍住,跟梅非一同大笑出声。

这个时候,酒肆楼上的雅间一阁内,气氛却颇有些耐人寻味。

陶无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拈着酒盏送至唇边,却迟迟未曾进口。他那双燕子眸此刻半阖着,像是有些倦意地看向窗外。

梅隐一语不发地望着他,双眸里有些恨意滑过。

“隐公子,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陶无辛终于开了口,却依旧没有看梅隐。“这么盯着我看怕是不妥。”他忽然唇角一勾,眼眸转向梅隐。“在下可没有断袖的习惯。”

梅隐愣了愣,恨恨地咬牙。“我不是断袖!”

陶无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神情。“隐公子,我看你是有话要说,才特意差走了微醺。怎么,难道是我弄错了?”

梅隐的桃花眸一闪。

“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

“你说小梅子?”陶无辛弯了弯唇角,终于手一扬,喝下一口枫叶酿,又悠哉悠哉地拣了一块蜜酿枣放进嘴里。

“太甜。”他蹙了蹙眉,眼角却已瞟见梅隐发青的脸色,这才咳了一咳。

“我没有对她做什么。”陶无辛的神情很无辜。“你应该问她对我做了什么才对。”

“我姐姐她难道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梅隐神色一凛。“陶无辛,我知道你不简单,不过不管怎样,离小非远一点。”

“小非?”陶无辛把这两个字放在舌尖细品慢嚼。“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

梅隐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颊上那一点朱砂旋出诡异的光华。“若你敢伤害她,我就是拼尽所有也会要了你的命,毁了你要的一切。你尽可试试。”

陶无辛唇角的笑意一凝,慢慢敛了回去。

“你知道我要什么?”

梅隐微抬了下巴,一双桃花眼冰凉如腊月湖水。

陶无辛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又扯开一个没心没肺的微笑。“你对她还真是上心。若不是知道你是她弟弟,我还当你喜欢她。”

梅隐别开眼,端起一杯酒,仰脖倒了进去。

“难道…”陶无辛若有所悟。“难道你真的喜欢她?她可是你姐姐。”

“她不是——”梅隐双目怒睁,眼眶泛红,忽然又住了口。“我们的事跟你无关。”

“未必。”陶无辛丢下这两个字便不再看他,手撑在脑后朝窗外头望着。“这燃枫城,的确是不一般。”

梅隐被他没头没脑的转换话题弄得有些懵。

然而陶无辛却不再言语。窗外日薄西山,枫红似火,燃遍整片城郭。

梅非和微醺转回到了酒肆里,刚要上楼,却听得西边角落里一阵喧哗。

“小二,那儿怎么了?”

旁边一桌的客人拉住小二询问。

小二望那头看了看,无奈地摇头。“有客人喝多了,正在那儿闹事。客官请放心,他们闹不到这头来。”

梅非本不想凑这热闹,正往楼上走着,一声浑厚的怒吼让她原地震了三震。

“给我滚——!这光天化日阳春白雪的,你还想乘人之危调戏良家妇男?”

微醺见她停下,有些疑惑。“小非,怎么了?”

梅非回过头来,朝西边角落里望了望,脸色很复杂。

“我想我碰到熟人了。微醺,你先上去,我过会儿就来。”

忒丢人了。

梅非拨开不明真相围观的群众,把里头的情形看了个一清二楚。

一粉衣男子被推翻在地,气得浑身抖索。看着还有些眼熟,不正是刚刚那个茅房兄?

茅房兄一只手指着坐在桌边喝酒的灰衣男子,另一只手捂着胸口。“你你你居然敢这么跟爷说话?你知道爷是谁么?”

那灰衣男子冷笑了一声,把着酒壶往嘴里猛灌了一口。

“我——我管你是谁!不就是个娘娘腔!”

茅房兄气得五官也缩了起来。“什么娘娘腔!人家怎么就娘娘腔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比女人还白,这就不娘娘腔了?爷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你你你还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还…”

灰衣男子的细长狐狸眼一眯。“再说我还抽你。”

茅房兄一瑟缩,显然有些害怕。

“你等着!有种你等着!”

他一溜烟儿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四周看了看,悲愤地跑了出去。

灰衣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又往嘴里倒酒。

围观群众见没了热闹可看,纷纷散去,散去之前还没忘了朝那男子“比女人还白”的脸看上几眼。

“看什么看?”那男子一怒,往旁边瞪了瞪。“没见过别人天生丽质难自弃?”

众人不约而同地虎躯震了震,这才各回各桌,各喝各酒。

梅非面无表情地走到他对面坐下。

男子正要发作,一看到是梅非,怒容一下子变作了欣喜。“小五?”

“大师兄。”梅非的上关穴突突直跳。“你还真来了?”

“来了。”上官久满脸的络腮胡子被剃了个一干二净,露出下面白到透明的玉色容颜。“小五,都是听了你说的,我这才勉强下了山,谁知道——”他忽然住了嘴,狐狸眼中露出一丝惆怅。“罢了,不说了。”

“怎么了?就因为那个茅房兄调戏你?”梅非有些好笑。上官久天生玉面狐狸眼,愣是比女子还娇娆几分,后来留了那满脸络腮胡子才勉强得了些清净。这不,真容一露,便又招来不怀好意的好色之徒。

“茅房兄?”上官久愣了愣。“你说那个娘娘腔?说起来真是可气,居然调戏到我头上了!也亏得我今儿个没心思,不想跟他计较。”

“大师兄,你见过三师兄和他的新娘了么?”梅非的喉头涩了涩。

“见到了。”提到这个,上官久的眸色忽然黯淡了一下子。

“怎么?”梅非敏锐地察觉了上官久的情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

“没什么。”上官久垂下眼,眼角的弧度弯弯绕绕。

“大师兄——”梅非转了转眼珠子。“那岭南红月,是不是真如传说中一般美艳强悍?”

“美艳强悍?”上官久轻笑了一声。他这笑声末了一滞,生生转成了叹息。“不过是个任性的小丫头罢了。”

梅非端详着上官久的神情,看出些端倪。

“大师兄,你从前就认识她?”

上官久一愣,随即又是释然一笑。“小五果然机灵。我的确见过她,不过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他不再言语,只怔愣地看着酒盏,居然有些失态。

梅非心中有些异样。莫非大师兄他跟这个红月还真有过什么纠葛?若真是如此,她劝他来参加喜筵,倒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她也不再追问,顺势转开了话题。

“大师兄,你如今住在何处?”

“在对面的客栈。”上官久举了举酒壶。“没了。小五,待我再叫壶酒,咱们好好喝喝。对了,你不是说不来平阳么?小六呢?”

“大师兄,我来这儿的事情,你可千万别告诉三师兄。”梅非按住他的手。“别叫了,你都喝了三壶,醉了会误事儿。明天我带小六来找你,咱们三个再好好聚聚。”

梅非上楼之后,只见陶无辛和微醺已经没了踪迹,只剩下梅隐一个人坐在桌边,望着窗外出神。

她顺着他的视线朝外头看了看,只见一团夜色朦胧。

“阿隐?”

梅隐回过神来。“姐姐,你来了。”

“他们走了?”

“走了。”

梅非松了口气。“阿隐,你知道我刚刚在楼下遇上谁了?”

“谁?”

“大师兄。”

“大师兄?他也来了平阳?”梅隐的脸上总算多了些表情。“我下去找他说说话。”

梅非拉住他的手臂。“不用去,他已经走了。等明天我们直接去客栈找他。”

“哦。”梅隐垂下头来。“姐姐。”

“什么?”

梅隐抬眸看着她,胸口内翻涌的情绪越是浓重,却越叫他说不出口。

“没什么。”他最终还是笑了笑,别开了眼。

梅非却忽然睁大了眼,像是十分惊恐。

“糟糕!那个死桃子就这么走了?他还没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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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甲日记:

这是个混乱的时代。像我这样的美人,实在活得很辛苦。

上回说到我在茅房里憋到腰酸背痛脚抽筋,那两人非但没走,还又来了一个。你来我往几句之后,那人终于走了。

正在这时,我没忍住,终于还是——唉,此等不美之事,还是不提为好。

走出茅房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天也黑了…那两人居然丝毫不知愧疚!

怀着郁闷的心情,我回到了酒肆里,却被我看见了另一个美人!

当然,他跟我相比,还有一定差距。

天地良心,其实我只想问问他用的是什么粉,能把脸擦得那么白——谁知道我才说了一句话,他就狠狠朝我一吼,吓得我一屁股坐到地上。

像我这样的美人,他不欣赏也就罢了,居然还说我是娘娘腔?若不是因为今儿个偷偷出来没有带人,我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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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错月留恨

第二天,恰逢雷雨。

秋风索索,豆大的雨滴哗然而下,天空翻滚着阴沉的云,云间猎猎窜出银白长蛇,转瞬即逝。整个燃枫城像被浸在水中,火红色的枫叶被吹打到地面,沾染上点点泥浆,顿显萧瑟。

梅隐缩在床上,拿被衾裹住头,闭着眼瑟瑟发抖。

垮啦——轰隆——

炸雷的声音似在他耳畔响起。他浑身一个哆嗦,抖得越发厉害。

“阿隐?”

他抖索的身体忽地顿了顿。“姐姐?”

梅非掀开被子,毫不意外地看见缩成球状的梅隐满面惶恐地看她,俊脸憋得通红。

她叹了口气。“就知道你害怕。”

此时又一声炸雷在窗外响起,梅隐一吓,抱着梅非的腰不肯放手。

“喂,阿隐,你已经那么大了,还怕打雷?”话虽这么说着,她却脱了鞋上床,替梅隐重新盖好被子,又将他搂在自己怀里,右手放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

梅隐渐渐平静下来。

他从小就怕打雷,每逢雷雨天总是吓得躲在被子里。而这个时候,梅非就会像尊保护神似的出现,从来也不曾例外。于是他对雷雨的情感,渐渐变成了又惧又盼。只因为这个时候,他能像小时候一般窝在梅非怀里,吸引她所有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