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丫头。”

后面的微醺和薛幼桃也下车走了过来。

“终于又回到了蜀地。”薛幼桃的神色中隐隐有些怀念激动之色。“小辛,十几年了,这里却一点儿也没有变。”

陶无辛笑了笑,转过头去看这片崇山峻岭。“这儿数十年都如一日。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变了,怕是在外头也是看不出来的。”

薛幼桃微微一愣,立刻又点头称是。“是我糊涂了,这山水比不得城郭,哪有什么变化的道理?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水都是永恒不变之物,正如仁者之仁,智者之智。”

“谁说不会改变?”梅非笑了一声。“山会被人焚林而猎,水会被人涸泽而渔。没有不变的事物,没有不变的仁智。”

薛幼桃被她这么一冲,脸上有些下不来,只得讷讷地说:“梅姑娘这番见识,幼桃闻所未闻,真是别有一番道理。”

微醺走上前来,对陶无辛小声说了几句。

陶无辛皱了皱眉,满脸歉意地对薛幼桃说:“阿桃,看来得辛苦你了。这条道上的轿夫似乎都没了踪迹,我们只得先步行一段,再做打算。”

薛幼桃赶紧摇摇头。“小辛,这不算什么。这些年我跟着爹爹东奔西跑,走过了多少地方,步行算得了什么?”

陶无辛似有感慨。“阿桃,这些年你可真是受苦了。其实当年你们又何必不告而别?”

薛幼桃勉强笑了笑。

“当时搜寻我们的冯贼之党已经快到西蜀,为了不连累你们,这才连夜兼程离开。”她蹙着眉,像是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所幸我们并没有被抓到。”

“父王见到你,一定倍感欣慰。”

陶无辛感叹一声。“不如我们就沿着这条道朝前走罢。也许能碰上从山上折返的轿夫。”

张跃礼和另外一名侍卫走在前头,陶无辛他们走在中间,另两名侍卫牵着马垫后。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连一个人影子也没遇到,反倒是天渐渐地黑了下来。

张跃礼见状,只能朝陶无辛禀告。

“大公子,这山中夜路难走,我们不防先在这山林中安营扎寨歇息下来,等到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就依你说的办。”

薛幼桃毕竟不会武,早已面露倦色。陶无辛瞟了一眼梅非,却她神采奕奕地东张西望,看那样子再叫她走几个时辰也使得。

“怎么,你就不累么?”

陶无辛好奇地凑了过去。“你在看什么?”

“那儿!”梅非紧紧地盯着一处。“猴子!那是猴子!”

“这是蜀山的猕猴。”陶无辛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怎么,你喜欢猴子?”

“越凤山上也有。”梅非的视线依然没有离开那一处。“我以前常想捉一只来玩,只是那猴子每一次都跑得比我快。”

陶无辛轻笑一声。“猴子机灵得很。它知道你要捉它,自然跑得比什么都快。我曾见有山里人拿了用竹编成的大笼子放在林中,里头装些猴儿爱吃的瓜果,待到它一进去便立刻拉下笼门,那猴子便怎样也逃不了了。”

“这样未免有些不光明。”梅非似有所感。“我对猴追逐,凭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而这笼中捉猴,却耍了手段用了心计。胜之不武。”

“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难免动用心机。”薛幼桃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此刻便笑意盈盈地开了口。“这样的手段,只要最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又何必在意是否光明正大?若什么都要光明正大,到最后怕是一场空。小辛,你说是不是?”

陶无辛朝她略一点头。“不错,所谓成事者不拘小节,成王败寇便是这个道理。”

梅非勉强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看那只猕猴所在的树枝。不过一会儿工夫,那猕猴已经没了踪迹。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只猕猴,正为了想要得到的瓜果一步步地走进笼子。更可悲的是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能回头。

正在这时,后面的两名侍卫所牵的马匹忽然一阵凄厉的嘶鸣,纷纷抬了前腿,挣断缰绳向几人狂奔而来。两名侍卫躲闪不及,被几匹发了狂的骏马踢了个正着,顿时就翻到了路边。

陶无辛下意识把梅非拉到了路边,就看着几匹马儿像赛跑似得摇头晃脑狂奔到了远处,没刹住脚,直直往山崖底下去了。

微醺和薛幼桃也躲在一旁,望着那几匹马儿远去的方向惊愣了一瞬。

张跃礼和另一名侍卫也险险避开,此时立刻上前向陶无辛半跪了一边腿。

“属下护主不力,请大公子责罚。”

“责罚一事等回了锦城再议。你二人先去看看他们的情况。”陶无辛蹙眉,指了指翻到路边的那两名侍卫。

张跃礼一番查探之后复返,一脸沉痛。

“大公子,王律已经身亡,陈尔萧断了一条腿。几匹马全都跑了,放在马背上的行李也——”

“知道了。”陶无辛面色沉郁。“将王律的尸首找块地方先葬了,留下标记。待到回了锦城,我们再找人将他移回去。带上陈尔萧。山林中恐有野兽出没,我们先找地方生火过夜。”

一行人在林中寻了处平坦地,张跃礼和另一名侍卫砍了些树枝,拿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了起来。微醺替陈尔萧的断腿稍作处理了一番。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便死了朝夕相处的同伴,几人都有些沉默,尤其是陶无辛,皱紧了眉,唇线笔直。

“究竟怎么回事?”他望向陈尔萧。“那马怎么会突然发狂?”

“大公子——”陈尔萧挣扎着要起来,却被陶无辛按下。

“就这么说便可。”

“大公子,那些马儿好像被什么东西给蛰了,这才发了狂。属下无能,未曾看清是什么东西。”

“可惜那些马都掉下了悬崖,否则倒是可以从被蜇的伤口判断。”微醺叹息了一声。

张跃礼又灰着脸走了过来。

“大公子,我们带的食物大多在马背上,现在的干粮大概只够大伙儿吃一顿的了。”

“既然有轿夫,山中一定有猎户。我们明日启程之后再寻猎户家买些吃食。”陶无辛蹙紧了眉。

用过干粮之后,张跃礼和另一名侍卫轮流负责看火守卫,其余人则早早睡下了。

梅非和薛幼桃睡在火堆的一侧,陶无辛和微醺则睡在另一侧。

“今天真是险象环生。”薛幼桃翻了个身,跟梅非说话。“梅姑娘,你会武?”

“学过一些。”梅非枕着自己随身带的小包袱,朝她笑笑。

“梅姑娘。”薛幼桃犹豫了一下子。“其实你跟小辛不是主仆罢?他对你的态度,可一点儿都不像对侍女。”

梅非转开脸,仰躺着看顶上黑蒙蒙的树枝。“那是大公子他人好。”

“我看他对你挺不一般。”薛幼桃言语间满是试探。“他似乎很在意你。”

“大公子只是觉得我有趣罢了,他在意的人是薛姑娘你才对。”

薛幼桃笑了笑,有些羞涩。

“他似乎跟从前很不一样了。我也看不出他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

梅非闭上眼,莫非她要对自己一吐心中遐思了?难道她长得很像知心姐姐?

她立刻装作睡熟的样子,砸吧砸吧嘴,还发出了轻声呼噜。

薛幼桃见她睡着,也不好再打扰,翻了个身自行睡了。

三十二章 吸血服翼

这地面阴冷潮湿,梅非翻来覆去了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去。

睡得不踏实,梦境却一个一个来袭。她梦见了阿隐,梦见了美人笑,梦见了那几个小伙计,又梦见了爹爹和师父。

最后,居然梦到了陶无辛朝她不怀好意地笑,手里捧着一只水囊。

他一扬手,水囊破了个洞,水滴洋洋洒洒地落到她身上,一阵冰冷。

她打了个哆嗦,却感觉到有人大力地推她,才渐渐醒了过来。

陶无辛的脸掩藏在夜色中,只有那一对燕眸莹润,略有微光。“臭丫头,快起来。”

梅非揉了揉眼,坐起身来看了看周围,只觉得不断有水滴落到身上,湿冷难受。“下雨了?我们的火堆呢?”

陶无辛笑了一声。“都下雨了,哪里还能燃火堆?我们得找个地方避避,这山中夜间的寒气本就伤人,再加上夜雨,小心得了伤寒。”

张跃礼的声音在周围响起。“大公子,火折子都湿了,看来我们只能摸黑前行。我先行探路,请大公子随后而来。”

“知道了,就这么办罢。”陶无辛转头:“阿桃,你也醒了吧?”

薛幼桃轻柔的声音响起:“小辛,我看这山林里也许会有洞穴,我们不妨寻个洞穴避一避。”

“跃礼已经去寻了,想必很快会有消息。”

四周一片黑暗,只能勉勉强强辨得几个人形。

陶无辛暗暗握住了梅非的手,向她悄声道:“这儿很危险,跟牢我,别走丢了。”

梅非只觉得他的手冰凉湿润,却是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丝毫不松。她犹豫了一下子,终于没有挣脱,反而跟他交握着。

这里光线不好,别人应当是发觉不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梅非跟在他身侧,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像是心里某处也受了潮,就要钻出一朵朵白色的小蘑菇。

薛幼桃朝陶无辛偎了偎。“小辛,我听说蜀山里有不少野兽,我们——不会遇上罢?”

“放心。”陶无辛开口安抚她。“我们栖息的地方靠近路边,不大会有野兽。跃礼他曾在这山中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这一带的地形熟得很。跟着他走当是无忧。”

微醺走在后面,此刻也开了口。

“不必担心,我身上还有些能避防野兽的药粉,虽然湿了药效却还留着。即使遇上了野兽也没有危险。”

六人跟在张跃礼身后走了小半个时辰,拨开重重荆棘树藤,越过岩石土块,终于模模糊糊地望见不远处的山壁上有个洞穴。

众人欣喜,张跃礼连忙朝那洞穴奔去,做一探查之后才转回向陶无辛回报。

“大公子,这洞穴看上去还挺深。我们不妨先在洞内躲一躲,等到明日天亮了再做打算。”

陶无辛四人进了洞。这洞内虽然也同样黑暗阴冷,但比起外头的湿冷已是好了不少。

张跃礼和另一名侍卫鲁秉扶了受伤的陈尔萧进来,众人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默默地坐着等待。

梅非待在陶无辛的身边,哆嗦了一下子。

陶无辛正要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却听得身边的薛幼桃打了个喷嚏。

陶无辛脱下外套,盖在薛幼桃的肩膀上。薛幼桃冲他笑了笑,虽然看不真切,也能感受到那种绵绵柔意。

梅非别了别嘴,却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人握住,随即传来一阵阵热力,就如那次在平湖时他所输送给她的一样。

浑身的寒意顿时一扫而尽。梅非借了这股温厚内力运转了周身,热气渐渐薰干了被雨淋湿的衣服。

她握了握他的手以示感谢,便想从他手心里抽出来。谁知他手一紧,却是怎样也不肯放松了。她挣了挣,又怕引起大家注意而不敢动作太大,便只能任由他握着。陶无辛侧了脸看她一眼,一双燕眸亮得惊人。

洞口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到了后来竟然变作瓢泼大雨,几道闪电划过天际,接着又是轰隆隆的雷声。

“居然遇上了雷雨。”张跃礼起身到洞口张望了一下。“幸得我们已经移到了这里,否则呆在树下,恐有雷击之忧。”

话音刚落,一道雷电击中洞口下方的一颗参天大树,立刻燃烧了起来。火势迅速蔓延开来。说也奇怪,明明下着大雨,这火非但没有没浇熄,反而越燃越旺,朝洞口处蔓延过来。

四下已全无路可走,树木燃烧的灰烟滚滚而来,众人呛得无法睁眼,不住地咳嗽。

陶无辛立刻起身看了看情势,右手一挥。“我们往洞深处躲一躲。跃礼,你先去看看深处的情况。阿秉,你扶尔萧,跟在我们后面。微醺,阿桃,小梅子,你们都跟上了,千万别掉队。”

一行人重又起身,往洞深处行去。

这洞深不可测,可听见陆陆续续滴水的声音。一开始还宽敞得可容六人并排行走,越往里却越是狭窄。张跃礼往前面探了一探,回报道:“大公子,这洞穴深处有好几个洞口,洞口之内又分别各有分支,看上去错综复杂,很容易迷失了方向。”

浓烟已经灌入了洞口,紧紧尾随而来。陶无辛眉一蹙:“现在看来也只能往里了。跃礼,你拿剑做下记号,以便我们返回。大家都跟紧一点,不要在这儿迷了路。”

梅非拉了拉陶无辛的手,陶无辛会过意来,故意跟她一起走在了队伍的后头。

“怎么了?”

“陶无辛,你觉不觉得有古怪?”

“的确古怪。但这雷电却无法用人力控制,很难解释。”

“雷电的确无法控制,但这火——”梅非往后头看了看。“这么大的雨,怎么这火反而越来越大了呢?太蹊跷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往里头探一探究竟了。”陶无辛面色凝重。外面映出的火光微微照亮了周围,越来越狭窄的洞内通道令人心生紧迫,远处黑黝黝一片,似乎正藏匿着什么未知的危险。

他拉住梅非的手。“别怕,我会在你身边的。”

“我可没怕。”梅非虽然别扭了一下子,却没有挣开手。

“好罢。我很怕。”陶无辛轻笑了一声。“梅女侠,你可得护着我。”

她勾了勾唇,别开脸去。

“放心罢,本女侠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众人往里走到底,出现了三个形状各异的洞口。张跃礼侧头分别听了听,对大家说:“走中间这个。这个洞口有水声传来,想来不是死路。也许我们能找到出路,就不必再从之前的洞口出去了。”

陶无辛侧眸看了微醺一眼。微醺朝他略略点头。

“好。我们朝里走。”

“大公子,陈尔萧他——”扶着陈尔萧的鲁秉急急忙忙地说了话。“他的腿又在流血,怕是不能再走了。”

“我没事。”陈尔萧脸色苍白,额头上露出豆大的汗珠。“大公子,不用管我。”

陶无辛沉吟了片刻。

“鲁秉,你先陪尔萧在这儿休息。这烟一时半会还到不了这儿,我会让跃礼沿途留下标记,待他好些了你再扶他上路,赶上我们。”

“是!”

“微醺,你留些药给他们。”

剩余的五人继续上路,从中间的洞口走了进去。

越往里走,洞内就越是幽暗。四周滴水的声音越来越多,有莹莹的微光从悬挂在头顶和杵在路边的钟乳石上散发出来。

洞身时而宽阔得可容四人并行,时而狭窄得只容得一人通过。不停有新的分岔路出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遍布四周。

费力地钻过一个石缝之后,众人到达了一个宽阔的石厅。

“跃礼,我们不妨先在这儿等等鲁秉他们再往下走。”

陶无辛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张跃礼的回复。他四周看了看,却见得石厅内的人影包括他只有四个。

微醺走上前去。“大公子,跃礼他好像不见了。”

“难道是我们走失了?”陶无辛四处踱了踱。“这里还有些洞穴,不知道他是往哪边去了。记号也没有留下。”

“不如我们往回走罢?”梅非提议。“这洞看上去深不可测,再往下走还不知道通向哪里。现在回去,不仅可以看看鲁秉和陈尔萧他们的情况,说不准这火势已小,我们也可以从洞口出去。张侍卫他看到我们不见了,也定会沿原路寻找。”

“梅姑娘说得不错。我们还是折回罢。”薛幼桃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声音里似乎有些发颤。“这个地方——好像不太对头。”

“好。”陶无辛点头,走到梅非的身边。“我们回去。”

刚走出两步,忽然闻得一阵奇特的声响,洞内原本安静,只有几人的脚步和呼吸声,以及岩壁钟乳石的滴水声,这声响便来得尤其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