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退一步,怔住。

“…你喝醉了。”我低着头,一边急促地喘气,不敢迎上他的眼神。

颤抖的声音幽幽飘来,似有一丝隐忍。

“那么讨厌我吗?”

我定了定神,刚想摇摇头说“不是”,就听到他恳求的语气,“桃子…我不要你跟他结婚。”他又走近,俯身轻语:“你答应我…好不好?”

这次,我听懂了…

这一刻我才终于看清,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沾上水珠的睫毛,根根分明。

一阵悲伤无止境地袭来,无边无际地在心头蔓延。

迟了。已经迟了。

我想我不能再当他手上的木偶,他轻轻地一牵线,我就起伏不停。这样的不明请求,会不会又是空谷里飘渺的回音?

呵!才怪。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也许是他一直习惯了我在后面追逐他,可是现在我却要嫁给别人,他的虚荣心不允许吗?

也许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介怀我当年的不辞而别。

被人忽视的感觉,他恨的是这个吧。

我攥紧拳头,低下头藏住自己的情绪,又坚定地抬起来,一字一句地说:

“我已经——答应他了,自然就会跟他结婚。”

他顿在原地,深深的眼窝里饱含着什么。他的嘴角抿成坚毅的一条线,喉结上下滚动,像在极力克制。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李承。

“你——你为什么…”

还没说完,他突然用一只手撑在墙上,低下头,用另一只手压住腹部。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样子不太对劲。我有些害怕,轻轻地用手碰他。

“李承?你——你怎么了?”

“不用你假惺惺!”说罢,他转身用力拧开门,一甩手“哐当”一声便不见了踪影。

房间里只剩电视在说着蹩脚的台词,我双腿更加发软,恍恍惚惚的感觉像是在做梦。擦了一下嘴唇,闻到血腥味,还有些微微的痛。

比这更痛的,在胸腔的某个地方,随着心跳的起伏,一击,又一击。

到底发生了什么…

彻夜未眠,抱膝坐在床上,对着窗外的密集的树丛,到天明。

一不注意太阳已经高升,我看看表,都快要到中午了,记得回去的航班是下午三点多。我站在李承房间的门口,犹豫的手指不知到底要不要去敲他的房门,我甚至在想如果他不开门我要不要冒充服务员…

想到昨晚,他的样子真的不太对。

就在颤抖的手终于下定决心去敲门时,旁边有人推推我。

“小姐,你让一下好吧。”

我回过头,服务生有些不高兴地瞟我一眼,打开房门直接走进去。

我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疑惑不已。

“不好意思,请问这个房间的客人去哪了?”

“什么客人?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客人,这个房间是空的啊。”服务生站定,更加疑惑地看着我。

“啊?不会啊,我朋友昨晚还在…”

“那就是退房了。”

“退房?”我的声音大了起来,“不可能吧,他…”

她又走回到门口的推车旁拿了两块新的浴巾,更加不耐烦地直接打断我说:“我只是来打扫房间的,怎么会知道。你去问一下前台。”

一股莫名的恐慌不知怎么地在心里流窜。我一路穿着拖鞋冲过几个花园,像疯子一样跑到前台,得到的答案是:

七点多就退房了。

果真…

我郁郁地转身回去,隐约听到身后的前台接待还在意犹未尽:

“那房间不是经理吗?”

“是啊,一大早就看到他走了。”

“那女的…经理难道是吃了就跑那种人?”

“…你乱说小心旁边有人打你小报告。”

“不会啦!只有你听见,要打就是你…”

我又一路冲回房间,忽视路人的目光。

“小希…你知不知道你哥回去了没?”我听着小希那边欢快的一声“桃子姐,旅途愉不愉快啊?”,忽然就悲从中来。

“他不是跟你一块回来吗?”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你们怎么了啊…”

昨晚的事,能怎么解释呢,我叹口气。

“哦…没有,我只是一时找不到他,有点担心而已…”

“哈哈!他也不是小孩子,你们啊…”她的笑声里尽是暧昧的嘲弄。

太讽刺了,我无力地摇摇头,跟她说了再见。

小希说的是,我又何必找他呢,他也不是小孩了。再说了,我是谁,难道能让他为我寻死觅活?

我开始黯黯然地收拾东西,准备下午的班机,不知为什么连手都沉重地抬不起来。

他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应该是恨死我,不想再看到我了吧…

只是我那时忘记,除了恨,也许他跟我一样。

三年前我的离开,是因为,心内成灰。

惧怕

我怕永远记挂你这个人,更怕看见你会从幻觉里下沉。

最怕你两鬓染满风与尘,除非这个世上有不死永生。

——《我怕》

回到公司好多天,一直没有收到北宇停止合同的消息。他的消息,也没有。

转眼盛夏。

内心似乎应该有些侥幸,但更多的是我无法掌控的不安。好几次拿起手机看着李承的号码,那个一直安静地躺在通话记录里的,没有名字的号码,却没有按下拨通键的勇气。

我一遍一遍默念着那几个数字,不知多久以前就滚瓜烂熟了。

“哎…又在发呆,等老公电话啊?”小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吓了我一跳。

“咳。”我定了下神,把手机放在一边。“没有,在等客户电话。”

“这都快中午了,哪来的客户!你骗人有点水准好吗?”小琳一脸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哎呀~还不下班。”另一个同事已经开始收拾包,又抱怨道:“这鬼天气真是太热了。”

一边的小美也“嗯嗯”两声表示赞同,不无遗憾地对着我说:

“梓芫啊,还是你们北方舒服。冬天还会下雪,好浪漫!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真的雪。”

我抽抽嘴角,这些人都不知道下大雪的时候有多可怕。

“你真得想穿得像熊一样出门吗?”我打破小美的幻想,她这么爱迷你裙怎么受得了臃肿的羽绒服?“而且走两步一不小心就会滑摔,还有你不知道,那马路上脏的…都是泥雪!”我尽力摆出狰狞的表情,以前每年冬天都摔好多次的惨痛经验还历历在目。

小美瘪着嘴,梦想破灭的样子。安安长叹一声,站起身来。

“到点了,去吃饭!”

手机突然响起,小琳鬼里鬼气地叫一声“哎哟电话终于来了。”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拿过一看原来是向明的电话。我接起来就听到他说他就在楼下,很不好意思地跟同事们说不能一起吃饭了,然后抓起包跑下楼。

“你怎么来了?不用上班?”我出了电梯就看见他站在一楼大厅的服务总台旁边,快步迎上去。

“今天轮休,所以…”他拍了拍手上的保温瓶,“来慰问你。”

我笑着接过来,打开一闻是很香的人参炖鸡汤,迎面扑来的气息,还是温热的。

“…连着休息三天,好命啊。”我低头看看地板,上面有几滴不小心从保温瓶盖上落下的水滴。

“嗯,你明天没事的话,跟我回家吧。”

回家?他只是淡淡地开口,我却被这两个字微微吓了一跳。

内心有些忐忑难安,顿了一下才问他,“哦…那我买点什么好?”

“我来买,你人到就行。”他笑笑又说,“那我明天下午三点多去你家接你?”

我看着他头上细小的汗珠,突然就有点难过。天气这么热,他家离我们公司又那么远…

“好。你回去吧,中午睡一下,我上楼去了。”

“嗯。”他站起身,“你赶紧喝啊,我走了。”

我看着向明渐渐走远的背影,摸着保温瓶。

暖热的传递,一点点地给我加温。

那一瞬间突然发觉,我的生活,真的已经不再是单数。

第二天早上睡醒,就开始惦记着下午的事情。记得向明说过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有时还喜欢舞文弄墨。我想了半天,换了一套素气的裙子,顿时感觉老了几岁。

突然就有些紧张起来。

不是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的那种,而是带着隐隐的沉重,眼皮不自觉地跳动。

在楼下看到向明时,他赞许地点点头说:“真有好媳妇的样子。”

我讪讪地笑笑,有点不好意思,看着前方的车窗问他买了什么礼物。

“一些生活用品。”他指了指后备箱,“都在里面。”

生活用品?

“又不是去慰问灾区。”我不赞成地瞟他一眼,“前面超市买点水果吧。”

周末超市人满为患,连停车位都难找。我一看这情形干脆跟他说“你别下车了,我去买很快就回来”,向明说“好那我绕到前面等你”。

买什么呢…我顺着水果的货架一路走过去,琳琅满目。

芒果荔枝,还有橘子都太上火了,香蕉和提子不错,还有那边的是…李子。

不知怎么突然心里一沉,我收回目光,匆匆挑了一些,不能让向明等太久。

连排队结账的队伍也那么长,我前头还有六七个人,于是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杂志翻了几页。

前面的人刚移动了一个,手机就突兀地响了。

“我在排队结账了,人有点多,就快到我了…”我一接起来就赶紧解释,向明怕是等得急了吧。

“桃子姐!”一声哭喊震耳欲聋,我有点没听清,紧接着又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

对方哭得我有些毛骨悚然,一股寒气逼上心头,耳边的手也不自觉颤抖起来,愣了一下赶紧问:

“是…小希?”

“桃子姐…你——你能不能来医院一下,我哥他…”

一路扫开人群奔出超市时,不小心撞到了两辆购物车,我想自己可能是疯了,不然怎么会一点也没觉得疼。旁边的服务员很不高兴地在身后嘟囔着什么,我没有听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时,才想起来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拉着车门愣了几秒。司机在里边着急地催促说“小姐你走不走啊!”。我一咬牙,一头扎进车里,再用力地一关门,回头对上司机有点不满的眼神。

“去市医院,快一点!”

也许是我的语气太过凶狠,司机再没什么情绪,二话没说就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旁边的车辆反方向飞驰而过,闹市区各种繁杂纠缠,撞击耳膜的声音,骤然沉寂。车窗没有降下来,从里面望出去的世界,暗淡无光,灰蒙一片…

我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力地让恐惧渗入到每一个毛孔,传到发梢,流向指尖,像是一股电流肆无忌惮地在周身游蹿。麻木感排山倒海地猛扑过来,布满全身。

我掐掐眉心,想叫自己冷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小希的哭泣声太揪心,所以才让人一不小心就胡乱想起那些生离死别的画面。一直在心里念着,他只是还在手术,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可是手指却偏偏不听话地紧紧攥在一起,那些往日暗色的影像忽然不断地在眼前跳过。春夏秋冬,温凉冷暖,音容笑貌,全都一闪而逝,像是放映着黑白的老电影,无论再怎么美,还是一样无力又伤悲。

即使是三年前离开的时候,即使是听说他订婚的时候,即使是发现他留下我一个人离开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地绝望过。

我看着车窗里的自己,死咬住下唇,眼泪无声,却汹涌直落,不停地钻到嘴里,咸到苦涩。

我不怕…

我不怕…

原来,什么都没关系了,只要他活着…

只要,他不会永远消失…

走到半路碰上万恶的红绿灯时,我才终于想起来没办的事情是什么。我忘了要跟向明说一声,可我感觉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我推开手机键盘,短短几个字的信息,却总是按错,足足打了好几分钟。

“有急事,对不起。”

像是顿悟了什么…

我能对向明说的,好像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我冲到医院的时候,在楼下听到有人哭天喊地的声音,刹那的错觉太强烈,我来不及等电梯,直冲上六楼的手术室。

就像无数狗血剧里演的那样,小希孤零零地站在手术室门口,窝着身子垂着头,及肩的长发有些散乱。

我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医院的消毒药水太刺鼻,让人难受得想掉眼泪。我走到她身边,吞咽了一下,颤抖着叫她:

“小希…”

她迅速地抬头,又在一瞬间沉下眼帘,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溢出。她一把紧紧抱着我,好像抓住救生的浮木,发出呜呜的声音。

“怎么办啊桃子姐…怎么办啊…”

“没事的…别怕啊…没事的…”小希不停地啜泣,我胡乱地抹一把脸,拍拍她的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是一遍一遍颤抖地重复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