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又来了一个人,大家转移了注意力,我心里暗叫“福星啊”,跟着一群人一起回头,就看见陆颜托着个行李箱过来了。

有人大声玩笑道:“哇,陆颜,你这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陆颜哼哼哈哈两声,看见我们打了个招呼,完全没有吃惊的感觉。

“不,我等会要赶个火车,顺便就走了。”

“年都还没过,你要去哪大展鸿图啊?”

“一个…研究院。”陆颜坐下来,笑逐颜开。

“博士厉害啊…”

“佩服佩服啊…”

“咳!哪里哪里…”

我环视了一圈,没有看到方煜铭。

或许他和萧灵想得一样,不见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我突然想起萧灵那天说的话,淡淡然,又那么感伤。

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

重演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暗涌》

饭局结束以后,李承拉着陆颜多聊了几句,说顺路送他去火车站。

站在火车站的月台,我突然记起几年前我也曾经在这里徘徊,满目都是萧疏的陌生。明明是流金铄石的六月,却生生地像现在一样的荒芜。然后我茫茫地随着人流,踏上不知何处的征途。那还是我第一次独自离家,那么远,那么久。人失了信念,果然是什么都无所谓的。

陆颜上火车前说了一句很土的话,他说:“祝你们白头到老啊!”

三人一起笑了。

火车擦着铁轨,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徒添伤悲。

原来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友,离别也是那么让人内心难过的么?

我们在月台上走了一段路,四周空旷,只剩边边角角残留的积雪碎冰。我拉着他的手放进他妮子外衣的口袋里,远远地看着火车末节的车厢。

“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陆颜。”

我想到那一半未赴宴的同学,还有现在离开的陆颜。果然是生命中的行人,无意间就散落天涯,不自主地有些伤感。

“不知道啊…也搞不好以后就没机会见了。”他拉起我的臂环上他的腰,

“所以你知道你有多残忍了吧。”

我没了底气,不敢答话。怎么又翻起旧账了呢?

还好他又换上轻松的语气:“不过桃梓芫,我告诉你,我比较有耐性,以后你再敢跑,我们就耗着,反正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妈呀…虽然是开玩笑,可这话怎么说那么恐怖?

我连忙讨好:“怎么会呢?不会不会。”

我傻了吗?又不是圣母玛利亚,到手的幸福,哪还能拱手相让?

不过…

“唔…那天,我走了以后,你们家——没事吧?”

旁边的人一僵。

“没事。我都说清楚了。”他放松地笑两声,拍拍我的肩:“你也有点耐心,好不好?”

我点点头,接受也得有个过程,着急又有何用?

终于过年了。

大年夜那晚我陪着表姐五岁的女儿在楼顶的天台放烟花。刚点燃最后一个飞旋而上的流光熠熠,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李承在那头说,后天到我家来陪咱妈吃饭吧。

不是我妈…是咱妈…

那是什么意思?老太太不讨厌我了?

挂了电话,我的小外甥女跑到我旁边。

“小姨,你为什么那么高兴?”

我摸摸她红彤彤的脸,看见飞落在我面前的烟花壳。刹那芳华,颓然而陨。

“过年当然高兴啦。回家吧,烟花都谢啦。”

“不是谢了!”她的小手指向空中四下悠游的余烟袅袅,奶声奶气:“是散了!”

我又拍拍她的头,这孩子那么小就说出这么有文艺气息的话?听了真叫人心里失落。

那天我提前了一段时间到,为了塑造好孩子的形象,我主动跑到厨房去帮保姆打下手。半途李承跑进来叫我别再忙活了,出去坐着看看电视。我坚定地摇头说不我要帮忙。

他无语,抓起旁边的围裙套在身上,然后对保姆说“小杨你出去休息会吧”。

保姆很听话地走了。

“你是不是很紧张?”

废话,能不紧张吗?刚才一进门就看到他母亲的扑克脸,打量了我好半天才露出个勉强到不能再勉强的微笑。

虽然如此,我还是呵呵两声,埋头处理那条鱼。

“怎么会…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不用怕。”他完全忽略我的话,“今天还是我妈叫你来的,她肯定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哦…嗯。”我点点头,又问他说:“你爸爸呢?我一直没看见他,这么忙,过年他也不回家吗?”

回答是一阵沉默。

我疑惑地回头,他才缓缓说:“我父亲几年前就过世了。”

嘴角的苦涩,实在少见。

我突然想起来谁跟我说过他父亲在他大三时就得了癌症,原来…是那时候的事吧?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他突然说,“不关你的事。你别想太多!”

感觉他还是有些激动了,毕竟…父爱如山,心里的峰峦崩塌,滋味怎么会好受呢?

我低下头,一同沉默。

饭桌上倒是感觉他妈妈的态度真的好了许多,和颜悦色的,不仅跟我扯扯家长里短问了我好多以前上学时和李承的趣事,还亲自给我夹菜,我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我努力的方向果然没错!

吃完饭后她说:“梓芫啊,你今晚就别回去了,留下来跟我说说话啊。”

什么?!我惊讶地去看李承,他好像也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有事啊?”见我这般反应,她又问。

“她没事。”李承抢着说,给我使眼色,“我明天再送她回去。”

我对这事情的发展简直咋舌。

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妈听说了以后,无语了一阵子,说了句“好样的”就挂了机。

电视上在放京剧,吱呀吱呀的音调我不太会欣赏,坐在一旁看他母亲看得津津有味,端着李承给她泡的茶,满脸都是悠闲的神色。

之前应该是我多想了,她不过是个平凡的母亲。

“多晚了,你还不去洗澡!”她突然跟李承说。

“哦。”李承从我身边站起来,不忘说一句,“你陪陪妈。”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她和蔼地笑一笑,对我说,“梓芫来这边坐。”

李承走了以后,我看见茶杯里的水只剩一半,端起茶壶,给她倒茶。

“不用麻烦。”

我放下茶壶,笑着刚想说“没事”,又闻她冷调响起:

“姑娘,我直说了吧,请你离开我儿子!”

脑海咔嚓一声,我懵了。

“算我请求你,你别再来害他了,行不行?”她紧蹙眉头,压低的愤恨声音直直冲撞我的耳膜。

我害他?再来害他?!

我呆了好一会,才无措地摇摇头,“阿姨,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她嘲笑地摇头,“如果是以前的事情,我也猜得到,他肯定舍不得告诉你。可是现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你敢说你也半点都不知道?”

什么以前的事情?!什么现在的事情?!

“阿姨…我…”我摇摇头,口发干舌发燥。

“哼!”她还是冷笑一声,“行,他不告诉你,那我来跟你好好算一算…”

晴空惊雷。

我倚在窗边,外头是深深的夜色。我记得三年多前我离开的那晚,黑暗也是这般沉重地让人窒息。

他靠着床头,仍然在看什么东西。我定定地望了他一会,沉淀思绪,明白了很多事情。

比如,那时再次相遇,他为什么那么恨我。比如,他那时不知由来的冷漠。

我爬上床沿,伏上他胸口,衣领下若隐若现的,是刺眼的伤痕。

他母亲告诉我,三年前我离开以后,酩酊大醉的他遇上了那一场夺人心魄的车祸。

昏迷了半个多月,两次病危通知书。

在那期间,李承那本就已经虚弱的父亲得知这个消息,悲恸欲绝,放弃手术,放弃化疗。等他终于醒来的时候,他父亲正好去世三天,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先用手轻轻划过那道伤疤,不知怎么,唇便取代了指尖,轻轻摩挲。

这道在胸口的伤,那时的他,该有多挣扎,多痛?

闷闷的笑声在头顶环绕,他翻身而上,满是笑意。

下一秒,便蹙紧了眉头。

他伸手抚掉我眼角的湿润,沉沉的声音道:

“怎么了?”

我摇摇头。

“说!”

呵!总是软硬兼施…

我用指尖轻轻划过他颈部好看的线条,直视他的眼睛:

“今天晚上,你妈妈告诉了我好多事情,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眼底一丝惧色,声音带上急迫:

“告诉了你什么?!”

抚平他眉间的“川”字,我笑着说:

“她告诉我说,你高中的时候有幅国画获奖,本来都可以保送了。不过…你因为我,放弃啦?”

僵硬的线条顿时松懈下来。

“那个啊…”他弯起嘴角,“你想看吗?”

“你还留着?”

“当然…”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副裱好的国画,经过那么久,墨色都还无比清晰。

原来是小桥流水人家,岸边一株桃树,正飘飘扬扬地飞散着无尽的花絮…

我不敢直视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幅画。

“你在画…桃花源?”

“唔。”他的声音无比宁静,“你知道…所谓桃花源,也只不过是最平淡的黄发垂髫,屋子里,有个人等你回家…”

等他回家…

可惜那人,应该不是我…

缘分不到,参与他的后半生,也只能是个奢侈的愿望…

我还记得刚才他母亲说,陈怡家里因为他悔婚,已经撤回了近一半的钱,现在的北宇,资金链不知有多紧张…

她说:“你还想让他父亲几十年的心血,也这样毁了!?”

我怎么能,让他这样因为我…几近家破人亡?

我吸了吸鼻子,指着画一角上的诗说: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个…说的不是红豆吗?”

“几颗豆怎么画?我就愿意画这个。”

“嘁。”我扭头装作不屑,趁机把眼泪擦干净,“别逞能了,你个文盲!”

“文盲?”他哼一声,把画放在桌上,压倒我的肩膀,“我不仅是文盲,我还是…”

细密的吻落在额上。我拨开他的衣服,又看见上次胃部动手术的那道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