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这几天,金钟寺的香火实在旺盛,天再热,这里仍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喧繁的庙前街上,都弥漫了浓浓的香味。我跟着娘一路走,看到路边好多卖瓜果的摊子,摆满了西瓜、葡萄、黄梨、青桃,还有新鲜糊着塘泥的脆藕、风菱,忍不住地流口水,脚步都不知不觉慢了,娘发觉,便故意说:“天太热,回来买个瓜带去。”

我一听,这才踏踏实实跟着娘往庙门赶。

正走到离庙门还不到十丈远处,那里有一棵参天大槐树,一对看着熟悉的人影正立在荫凉底下说话,我东张西望之余瞥见:“那不是玉莲她娘亲么?”

我再仔细一看,果然就是银鱼,她还穿着昨日那件橘红衫子,所以分外扎眼,她旁边那个男子,好像也就是昨日在石桥看见的那人,奇怪,不知是不是树荫里光线太暗,我只能看清那男人约二十出头,穿一身整洁的蓝衣白裤,却就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大概约莫觉着那人的脸生得很白净,眼睛黑黑的,个头比银鱼高,所以一边低着头与她说话,一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不知是树荫底下的凉气,还是那男人的眼神,我身上忽地没来由一阵发寒,明明我离着他们也有七八步远,但总觉那男人好像也发觉我在看他们,因此下巴略耸了耸,眼皮子翻过来一些望着我。

我心里一惊,脚下被个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幸亏娘拽住我的手:“月儿,走路看路。”

我不敢再回头,跟着娘进到庙里,随着她后面一起烧香、磕头,站在大雄宝殿前仰望着那大殿里披袈裟、戴宝冠的菩萨像,才算是定了定。

待到我们再出庙门的时候,就看不见银鱼和那个男人的身影了。娘带我去买了瓜,便回家了。

欢香馆门前,桃三娘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在空地上摆了个陶土盆,盆里烧着纸做的衣帽和金银,旁边又供着一碟白面馒头和一个西瓜、几个桃子,看见我和我娘走来,便打招呼道:“去金钟寺烧香回来了?”

“是啊,人太多,热。”我娘笑着答道。

“我就知道,所以我不去庙里烧了,就在这供供。”桃三娘一径把我们往店里让:“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坐坐,我用凉水浸了一大碗酸梅汤,你们也喝碗来解暑。”

我娘说还得回去赶活计,就让我留在这里玩会,自己却回家了,我娘才走,我正要进店里去,桃三娘突然一把拉住我:“月儿,你……刚才是不是看见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我大惑不解地奇怪道:“没有啊。”

“不对,月儿,”桃三娘附身蹲在我面前,伸手将我额发往上拨去,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下:“刚才你只是跟你娘去寺里烧香?没干过别的?”

“没、没有。”我被她追问的样子吓到了。

“那路上有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人?”

桃三娘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了:“噢!对了,我看见玉莲姐的娘,她和个男人站在金钟寺门外那棵大槐树下面说话来着,我就是多望了他们两眼。”

“银鱼和男人?”桃三娘眉头微皱:“难怪,来,跟三娘进来。”

我随着她到后院,正好看见玉莲从那屋里穿戴整齐并抱着她的包袱走出来,我惊问道:“玉莲姐,你这就要走?”

玉莲面有难色,点点头,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三娘,玉莲谢你救命之恩。”

“唉,你别这样。”桃三娘连忙去扶她起来:“三娘晓得,你离开你娘,原本就是要回家乡去的?”

玉莲咬着下唇点点头。

“好,三娘也不多留你,只是去晋城的路山水迢迢,你可得再想想啊?况且……”她叹息一声:“我听说,其实你娘她这几日也托人到处找你的。”

玉莲听完,起初没有作声,我想到方才看见银鱼的情景,忽然问道:“明日就是七月十五,那今夜子时就得开戏了吧?玉莲姐,你为何不能过了明日再走?我听人说,瓜节出远门不吉利。”

“月儿,我……”玉莲显出为难之色,似乎也有点动摇。

“月儿说得不错啊,城里或有去晋城的商队,但他们也不会在这两日内启程赶路的,中元节这几日到处都热闹,你跑出去不也容易被熟人看见么?不如由我去帮你打听过再定?”桃三娘这样说出来,玉莲也就只好应承了,看桃三娘的神色,其实我知道就算我没告诉她玉莲要去哪,她也必定一早对她的来龙去脉都清楚的。

然后,桃三娘拉我和玉莲一起去喝酸梅汤、吃西瓜,据我所知,每年中元节吃的瓜,也是有讲究的,就是要留下完整的瓜皮做瓜灯,因此吃时只能把它剜出一个口子来,用长柄勺子挖出瓤来吃,瓜皮必须保存好完整的形状,待吃完瓜瓤后,桃三娘便用小刀把瓜皮里刮干净,待晚上就点瓜灯了。末了,她还告诉我们说,老祖宗之所以流传把中元节也叫盂兰盆节或瓜节,是因为当年释迦牟尼佛祖座下曾有一位弟子,这位弟子的母亲死后,却因生前罪业而堕入饿鬼道,因此佛祖便教授他为母亲念《盂兰盆经》,并在七月十五之日作特殊的盂兰盆祭以为其母超生,这一方法在人间流传开后,人们便也仿效他的方法,每年这时也为自己的亡友逝亲祭奠,而七月十五之时,又正好是瓜果尝新的季候,所以人们也常将挖空的瓜来作供,也有盆祭的意思吧。

“玉莲,你今晚何不与月儿一起去金钟寺附近的河里放灯?只要你不靠近戏台,那河边又黑,是没人看得见你的。”桃三娘这样劝玉莲道:“就当是为了你爹去放一盏灯吧?”

玉莲沉吟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这晚上,数不清的河灯在小秦淮水面上飘飘忽忽地游曳,照得沿岸都通明起来,特有那大户家的扎出考究的大船,上面还用纸做了人形,戴上五彩佛冠,仿佛就是持禅杖的佛子目连一般,巡视沿岸,顺河而去。

我和玉莲把两个瓜灯小心翼翼放到水里,看它晃晃悠悠的,又生怕它翻侧掉了,又忙用双手扶着,随着水流轻轻推去,玉莲只是不说话,许是在想爹吧?我从衣袋里拿出临行前桃三娘给的莲花豆,拈出一颗放嘴里‘个蹦蹦’嚼着,这时旁边放完灯要走的几个人说道:“庙那边戏锣敲得真热闹,快去看吧?这会子只能爬墙上看了。”

看那几人急忙走了,我觑了觑玉莲,其实我心里很想去看戏,但玉莲又最怕让戏班的人看见的,陪在她身边,又能怎办?

玉莲站在河边出了一会神,不远处有个婆子在那点香烛烧衣纸,不知是不是纸潮了,那烧出的烟特别大,熏人眼鼻,我拉玉莲的衣袖:“玉莲姐,别站这,快走快走。”

玉莲就好像丢了魂的壳一样任由我拽着走了,我觉得奇怪,一行走一行看她的神情:“玉莲姐,你还不舒服呢?”

玉莲摇摇头,有点迟疑:“其实……我想我还是再去见我娘一面吧?就远远地,朝她磕个头?”

我对这事根本没主意,再说她临行前去向娘亲磕头,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于是我便带着她朝金钟寺跑去了。

庙前街上熙熙攘攘的,我个子矮,越往前走就越是只能看到人群的背了,我再拼命踮起脚尖望,只能看见很远处那戏台高起的杆子,上面垂一条白幡在风里飘罢了,四下里人声嘈杂,我几乎听不见那边唱的是什么,只得问玉莲:“这是唱的窦娥冤么?”

玉莲点头:“是,我娘在唱呢……月儿,戏台下面估计里三层外三层的了,再往前走也是难行,没有别的地方能看得见么?”

我指指街两边的楼上:“那酒楼里都是有钱大人们喝酒看戏的地方,大凡人家也不会让你进去,恐怕没别的地方可看。”

正在这时,走在我们旁边的一人朝路边的小摊喊一句:“哎!卖炒货的,有莲花豆卖么?”

这人一句话,让我和玉莲下意识一愣,我们一起转过头去看时,那路边一辆手推车上,果然摆满着各色炒货,一个年轻男子立在旁边,正殷勤答应道:“莲花豆?有啊!要多少?”

我们不由都定住了脚步,看着那人将一包豆子装好,称过、收钱,那买的人走了,玉莲却靠过去,她盯着那卖炒货男子的脸看个不住,我连忙拉她:“你认得他?”

玉莲摇摇头,目光有点迷惑:“你们这里管炸蚕豆也叫莲花豆不成?……这人看着却眼熟。”

我说:“我们这没这个叫法。”

这时卖炒货的人也看见我们,热情地招呼道:“二位想买点什么?”

玉莲怔了怔,才又摇摇头,那人便笑笑并不在意,转开去望其他来往的人,兜搭生意。这时不知哪里又走来一个年轻男子,问他道:“莲花豆给我包半斤。”

怎么又一个买莲花豆子的?我诧异地嘀咕一句,玉莲也听到了,有些惊慌地觑了我一眼:“这个人……这个人我见过……”

“啊?这人是谁?别让他看见你……”我正想把玉莲拉到一边去,玉莲却一把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全身止不住像发抖一样,目光一径看着那人:“他、他好像是姓曾,去年戏班子路过开封的时候,这人是个裁缝,给我娘补过行头,我娘还直夸他手巧……不对,他那时候因为我们戏班唱完了要走,我娘却不肯留下嫁他,他那天夜里就喝醉失足掉河里了……怎么会……”

“啊?”我对玉莲的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你是说?”

那人买完豆子,高高兴兴地揣在怀里往前面戏台走去了。那卖炒货的低头整理下秤和坨,又继续四下里张望。

我感到什么地方不对,拉着玉莲道:“玉莲姐,我们快走吧,不要呆在这里。”

“嗯。”玉莲点头,我们两人便慌不择路,在人流之中往另一个方向挤走,远处戏台上锣鼓的声音敲得震天响,好像是窦娥已经被押赴刑场,正哭丧着自己的冤惨,引得街上的人更加汹涌,很多人都恨不得把前面的人都推搡倒了,好赶紧靠得戏台子更近些,有人也绊倒了,在那骂喊:“不长眼睛,你踢到我了!”混乱作一堆。

玉莲急着想见她娘最后一面,便好走了,可她的个子虽然比我高些,却也比不过现下四周那些人去,这专程出来看戏的人,又大多是男子,我们夹杂在他们其中,不止是被汗酸气熏得难受,更是找不着路子,我俩只能紧紧拉着手,以防相互走失,我说:“看戏的人太多,你恐怕找不到空旷地方给你娘磕头了。”

玉莲正想说什么,就脚下一个不小心,被什么东西一绊,向旁边倒去,旁边一人连忙扶她:“哎!小心!”

我抬头一看,只见是个年轻白净的男子:“诶?你不是白天那个……”

男子将玉莲扶起,关切地问她有没摔到,两人并没注意到我惊异的神情和脱口而出的话。“谢谢,我没事的。”玉莲连忙向那人道谢。

“你们走得这么急,是想去看银鱼的戏么?”那人继续问道:“这里好多人都是来看她的戏的。”

“都是来看她的戏?”我不禁四下里去张望一眼,这大晚上会出来抛头露面的女子是绝少的,因此路上能看见的大都是男子,间或有一些小孩在人群之间穿梭奔跑……

“我知道个地方能靠近台子看戏,不若你们随我来?”那人邀我们了,可玉莲看看我,我再看看那人,不知是否夜色重了,我这么近看这人的面目,竟也不是十分清晰,只是觉得他在低头看着我俩,神情似乎微微带笑。

我没敢答应,玉莲也迟疑,那人见我们的样子,又解释道:“我从苏州玄墓山妙蟠寺来的,我也不是和尚,我叫贵青。”

我看这人梳着发髻,衣着看来也的确不是和尚,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玉莲和我一样都拿不定主意,那人却热情起来:“很近的,就在这边,再不看戏就要演完了。”不由分说,他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玉莲看着那人背影,不知是鬼使神差,也就跟着去了,我只好在后面追上。

贵青带我们去的地方真的很近,就好像变戏法一样,明明整条庙前街这么多人,但跟他后面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一个小巷口,巷里也很窄,只够一个人的宽松,看起来应该是两幢房屋之间的间隔空隙而已,走进没几步,就有一道楼梯,贵青回头说,那楼梯通往墙头一小片空地,现在那里肯定没人,我脑海里怎么也想不起庙前街这有过这样一条小巷,但上到墙头的空地,发现这里的确是个看戏的好地方,一眼望去,戏台就在约莫十余丈开外,台下拥簇着黑压压一片人头,银鱼唱一句,他们就在下面大喊叫好,银鱼一身惨白的囚服,戴着镣铐枷锁,痛声唱道:“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

“好!唱得好哇!”贵青突然用力拍起手来,这时‘乎喇喇’半空里旋起一股怪风,那戏台高处挂白幡的竹竿也‘吱吱呀呀’剧烈晃动起来,台下的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快看,那上面站了个人!”

这句话一出来,戏台下的人群们顿时骚动起来,我循着那人的话望,果真看见那挂白幡的竹竿顶上模模糊糊有一个人形一样的白影子,我待眨眨眼再看清些,失声道:“呀!那是什么?”

我正想拉玉莲往那看,那戏台上更让人惊诧的情景出现了,白幡上的白影像一阵风似的飘落到戏台上,站在银鱼身边一个扮演刽子手的人,就像着了魔魇一样还没等银鱼唱完词,他就举起大刀,一声不响朝银鱼身上砍去,我身边的玉莲发出一声惊呼:“娘……”

一串血珠像募然抛起的红绸一般挂在那飘落戏台的白幡上,霎那间锣鼓拉弦的乐声都静止住,台上的银鱼无声地歪倒在地——

“杀人啦!”一个憋得失腔变调的嗓音猛地喊出来,戏台之下的人群猛地大闹起来,幕后好些人冲出来围住那刽子手和银鱼,我们在这边隔着远,因此看不清情况。

“玉莲!怎么办?”我急得转头去问玉莲:“你娘她……”

我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玉莲已经倒在那贵青身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模样了,但那贵青虽然双手扶着玉莲,却没有一丝惊慌,只是低着头看着玉莲的脸。

“玉莲姐!”我急忙伸手去帮贵青一起扶她的身体,却听见耳边那叫贵青的男子用一种不耐烦的声音道:“小妹妹,你太吵了,还怎么看戏?”

“看戏?”我被这话搞懵了。

不知哪里飘忽传来小贩叫卖的吆喝:“炒货——油蹦脆酥的莲花豆子咯……”

我这时已经确定有什么不对了,贵青的面目在这夜色里总也看不清,那模糊的五官中唯独一双黑色的眼瞳,盯着我,我惊骇得不由后退几步,那贵青见我害怕,反而更高兴似的,裂开嘴笑起来,紧接着他那蓝衣白裤的身子也慢慢变淡,我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大笑着凭空消失,玉莲的身子萎到一边,但斜刺里一股子冷风吹过,带着那阵笑声‘咻’地飘飞向戏台而去。

那戏台上正还乱作一团,戏台下的人群也拥簇着没有人离去,只是都在那引颈望着想要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我却见那股子怪风在那戏台上半空打转,那些竹竿搭的背幕都摇晃起来,只是人声太吵,恐怕近处也不会有人听见那‘咿咿呀呀’的声音。

戏台上的人堆里这时忽然又向四周围散开去,有人大喊:“他疯了!快拉住他!”

我循声望去,还是方才那个挥刀砍银鱼的刽子手,手里举着大刀在那见人就砍,也有人喊:“那刀是假的,怕什么?快按住他啊!”

于是数个穿着戏服画着脸的男人去抓那刽子手,没几下就将他擒住,刽子手的大刀也在混乱中折断,但那人却抵死都在拼命挣扎,其他人很勉强才能按他在地,但我却更担心那戏台靠后的一大排竹竿,这时也动得更厉害,戏台下看热闹的观众里都有人发现了,一边转身跑并且喊道:“快躲开啊!棚子要倒了!……”若不是下面很多人这么喊,戏台上的人都犹未察觉,但当他们抬头发现竹排摇晃的时候,竟已经晚了,只听‘哗啦’一下巨响,将近数丈高的竹排全部压倒在戏台上,掀起一蓬遮天一般的尘灰,我离着这么远也被那飞灰溅了一头一脸,眼睛里都进了砂子,好一会儿睁不开。

当我流着眼泪能够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火光冲天,悲呼声此起彼伏,玉莲把我揉眼睛的手拉开,我看见她泪流满面,我看看那片火光又看看她,彻底呆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玉莲没有回答我,只是望着那片火光,

四散逃走的人,哭爹喊救命的人,声音像翻浪一样,我摇着玉莲:“倒塌的戏台里肯定压倒了不少人,你娘也在里面呢!”

但她还是摇摇头:“她逃不过的……都是她自己……其实我曾听村子里的人议论,我爹是因为别的男人勾搭她,才吵起来被推到楼下摔破头死的……我问过奶奶,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估计那竹排底下还压着点灯的油锅,这时竹排中又窜起了火苗,竹排底下压着的人更是发出尖利的惨叫,金钟寺里也是嘈杂起来,原本都在宝殿里诵经的和尚们也都被惊动了,纷纷出来奔走喊着救火救人,我吓得完全呆了,看见那些逃命的人,才醒悟过来:“玉莲姐,起来!我们快逃吧!”

玉莲被我拽着,一起正要循原路下回那巷子里,哪知回头一看,却没了台阶,这墙头也只是一处近乎颓倒的砖屋屋顶,我们慌不择路的,差点踩空掉下去。

“我们见到鬼了!”我怕得直想哭出来,幸好就在我俩都惊魂不定又无计可施之际,我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名字:“月儿!”

我起初以为是幻觉,但当这个声音喊我第三次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赶紧往墙外望,借着远处的火光,果然看见了桃三娘的身影:“三娘?你怎么来了?”

桃三娘站在另一堵砖墙下,身边照旧跟着不多言语的何大,此时她正踮起脚朝我们所在的地方看:“月儿?你俩怎么到那里去了?快下来!”

我急得想跺脚:“我不知道怎么下去啊!”

何大却走过来,朝我们伸出手臂,桃三娘喊道:“跳下来,何大能接住你们!”

“跳下去?”我看看玉莲,她面有迟疑,我说:“这里离地仿佛有两丈,看不清下面我不敢跳,但有何大在就不怕了,他很有力气,你要是怕就我先跳。”

于是我先跳了下去,何大一手便接住我,然后把我安安稳稳放到地上,我抬头朝玉莲摆手:“来吧!没事的。”

等玉莲也安全到地之后,桃三娘才责怪地对我们嗔道:“为何爬到上面去了?”

我和玉莲面面相觑:“并不是爬上去的,我们上去时明明有台阶,那个叫贵青的人……”

桃三娘皱眉看着我俩,我赶紧又反问道:“三娘你怎也来这?出了什么事吗?”

桃三娘摇头:“只是这里热闹,晚上热得睡不着,想出来走走罢,想不到一来就看见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她刚说到这的时候,玉莲突然惊呼道:“我娘!我娘还压在棚子里!”

说完她扭头就跑,桃三娘立刻拉住她:“你别去,我刚从那边过来,现在着了火,很多人都在那救人,你去了根本帮不上忙,而且乱糟糟的,恐怕你也受伤。”

这时四面八方都有人敲锣,喊着走水快救人,桃三娘朝何大使眼色:“你去看看什么状况,我带她俩先回去。”

玉莲还要反抗,桃三娘手扶着她肩膀:“玉莲!”

玉莲看着她,神情渐渐木了,随之又昏倒过去,桃三娘让她的头垂在自己的肩上,将她好似孩子一样轻巧地抱起,然后带着我往回走了。一路上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心里一直‘嘣嘣’乱跳。

回到欢香馆后院里,看她把玉莲安置回小屋的床上时,我也感觉到一阵困倦,桃三娘拉我出来坐,又叫何二给我泡一杯菊茶慢慢喝着,我的心也定了。

“方才你们看见个叫贵青的?”桃三娘问我。

我手里的杯子差点掉桌上,我连忙放下杯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三娘,他是鬼吧?他刚才一下就变不见了,然后那戏台就倒了。”

桃三娘拍拍我的手背:“没事了,别怕。”顿了顿,她又冷哼笑道:“贵青……情鬼才是,那个女人自找的,逃不过。”

我诧异道:“先玉莲也这么说呢,我们刚才还看见卖炒货莲花豆的贩子,还有个买莲花豆的人,玉莲却说她认得,但那人应该早在去年就死了的。”

“今晚是中元节么。”桃三娘这么接口道,我却被她的话吓得又是背脊一阵寒。之后桃三娘打发我回家去睡,我虽然不太情愿,但眼皮已经完全不听话,酸得只想闭上,因此我便回了家去,娘也不大知道金钟寺庙前街那边发生的事,仍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计,我倒床上就睡着了。

中元节晚戏台倒塌着火的事第二天在江都城里外都传得沸沸扬扬,死伤了好几个人,据说连官府老爷都吓得赶紧拿出钱来请和尚做法事超度。

戏班的旦角银鱼死了,人们在废墟之中找到她时,她的脖子已经断了一半,于是当时目睹的人都说难怪看见那血溅起竟有那么高,但戏班的人都说那刽子手的大刀只是刷漆的钝木片,怎么可能将人的脖子割开?

我在事情发生的第二日看见玉莲时,她却出奇地平静,她主动回到戏班去,那些人让她将银鱼生前的东西都整理了一下,包括银鱼积蓄的一些钱物都交还给她手里,并且问了她的打算和去处,最后托了认识的又恰好要去运城贩货的商队带携了她一起上路。

玉莲在临行前一天来了一趟欢香馆,向桃三娘和我辞行,我看她神情木然,想是伤心坏了的,桃三娘留她吃饭她也不愿意,因此在她走后便急忙把几斤白皮大蚕豆用温水泡了,待豆子被浸得白白胖胖的模样时,我帮着她一起,用小刀细心地把豆子一端划裂开两下,晾干之后才入胡油锅里炸,我看着那蚕豆慢慢在油里熟了,像朵小花一样爆裂开,不由问道:“三娘,玉莲和你当时都说过,银鱼她是逃不脱的……你是一早就知道中元节晚会发生什么的对吧?”

桃三娘看着我,笑了笑:“这些事,你不懂就算了,没必要去想它,玉莲呢,跟着她娘身边这些年,她看得清楚,所以这样说。人的情性,难以摆脱,就好像人们常说那藕完全切断了,却还粘连着那么多理不清的丝……两个人表面上即使决绝地分割了,其实暗里究竟还有多少纠缠牵绊,恐怕连人自己都搞不清。”

我不能很懂桃三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似乎又觉得很有道理。后来,我还跟她说起那个贵青,她却告诉我说,这世间的人因贪情成痴,不论生死,就是做了鬼也说痴情话,却不知道那都是鬼话了,这样的情鬼看到情人,自然也要把她拉下去陪自己一道……我在听桃三娘说这些时,却想到了玉莲,她走的时候,我和桃三娘一起去送的她,并且将新做好的莲花豆给她路上吃,她捧着莲花豆又哭了,最后说,这豆子里都是她对她爹娘的念想。

(上半部完结)

饕餮娘子之金谷酒

这一年开春,一连下了不知多少日子的冷雨,不论黑天白昼都是刮着入骨的风寒,柳青街上两行柳树这个时节原本也该发芽飘絮了,但看那长垂枝条上,硬是被风雨吹冻得有点萎黄的样子,比不得往年时候绽发的生机。

欢香馆里照旧每日炊烟腾腾,过路行脚、街坊四邻到馆子里来吃饭或闲坐,竟比以往还多。想是因为桃三娘总在屋子里烧那避寒驱湿的炭炉子的关系,她从不嫌费那炭钱,可但凡只要炉炭红着,外头走过的人就能感到屋子里散出去的热气,若是走远路的人,那脚下鞋子早就被泥水沁透了,春雨的寒气能直刺入人心里去,鼻子上再一闻到饭馆里的饭菜香气,那就铁定是不舍得不进去了。而那些来吃茶聊天的街坊,不外乎也是家里或舍不得日夜烧炭,或只是想挨个人多气旺的去处,解解清早、晌午的春困,个个时不时都咒那鬼天气,那凄风苦雨究竟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交春前最鲜下的小白菜,桃三娘用来做五香腌熟菜,必须选高棵而根株细,不经过冬雪的,十斤菜便要十斤盐,甘草数茎,莳萝茴香一把,白菜加盐揉干并绞紧,入小坛子捺实,然后再加甘草莳萝等盖菜面直至封口,坛子上压重石,三日后打开一次,倒出里面的菜水,然后再另准备干净砂缸,缸内不得有半滴水,倒些盐卤衬底,然后把白菜摆入,过了七日又再倒菜水一次,仍用石压,直至交春以后,就可以随时用吃了。桃三娘熬粥,便用它切细了炒木耳肉丝,佐饭时则把它与菇丝、肉干蒸,还有煨肉块或者烧豆腐,配虾米、笋片做汤,都是十分美味。

这一日午间,饭馆里来了位客人,身量脸颊俱是削长,穿一身灰夹袍,簪着油光整齐的髻,有认得他的街坊向他打招呼:“诶?不是孔先生么?”

我才晓得原来他就是附近学里新请来的一位先生,姓孔,自称山东曲阜人士,家籍与圣人孔家是连宗,传承儒雅,是个饱学之士,这一带不少人家一听说来了这样一位好先生,不论贫富,就是东挪西借一笔银子,也都把男孩子送去上学了。

李二招呼那先生坐下,倒上茶,那人正襟危坐,一边微笑与周围人寒暄,一边拿目光打量这里:“来到江都,就听闻柳青街的欢香馆很有名气,可是个古之淳风未远,陶淑綦深的地方,今日特来一见。”

桃三娘从厨房出来看见,听见那先生的话,‘噗哧’一笑,连忙过来应承道:“这位客官第一次见,小店鄙陋,不知客官想吃点什么?”

“你就是老板娘咯?”那先生抬头乍一看到桃三娘,不无一点惊诧:“人说欢香馆的老板娘人美如夭桃蕊杏,今日一见果不是夸张。”

我在一旁看看桃三娘的一身上下,她不过穿着平日的一件豆绿夹袄,木梳别着一色的包头,系着围裙罢了,没什么特异的地方。

旁边的人已经跟桃三娘搭腔,告诉她这人便是新来的学里先生,桃三娘连忙笑着应承道:“难怪难怪,我就看这位先生气度不凡,果然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她赶紧吩咐李二道:“去拿两碟小菜,热壶黄酒,给先生祛祛寒。”

日期:2009-4-14 22:42:00

小瓷罐焖肉、红烧肉糜腐皮卷、五香腌白菜烧豆腐陆续摆到桌上,孔先生面带笑意审视着赞道:“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菜也能烧出如此的色、香、味,真是手艺不凡啊。”

桃三娘执壶给他杯里倒酒:“孔先生过誉了,先生是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的,我这小店卖的东西,先生要是看得上眼,那就权且吃吃,若看不上眼,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哎,老板娘真是会说话。”孔先生说着拿起酒杯,摇头晃脑吟道:“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飞。”说罢,一口喝尽。

旁边的人起哄道:“桃三娘,你的酒要把孔先生灌醉了,才一杯他就想飞。”

桃三娘又转过去作势要给他们倒酒:“只有孔先生醉有什么劲儿的?索**你们也陪着一块醉好了。”

我在靠近炭炉的柜台旁小桌子趴着,温暖的炭火烤得人昏昏**睡,这时几个人跑进店里来,听脚步声十分急促,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望过去时发现原来是几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孩子,手里各都拿着书本,为首一个看见那孔先生就喊道:“先生先生,您让我带着他们几个背书,但他们偏偏不服我管。”

孔先生放下筷子,正色对后面几个男孩子道:“你们几个为什么不服他管?”

那几个男孩子我是认得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年纪与我也相仿,尤其当中那个叫吴梆梆的,是出了名的淘气,那孔先生问,他就举着手里的书大声说:“他根本不晓得字,我问他什么他都答不上来。”

“哦?你问他什么?”那孔先生一本正经地从吴梆梆手里拿过书,吴梆梆指着其中一个地方道:“先生刚才教我们背这里,明明是贫而无馅吧?我问他,贫为何会无馅?难道贫穷人家蒸包子就不放馅?他却说贫而蒸包子无馅,那就做馒头好了。”

孔先生看清书里的句子,突然大怒道:“呔!一派胡言!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不骄。你们无知小儿,竟扯到什么蒸包子馒头?真是亵渎圣贤书!你们几个回去都把这句话抄五百遍!”

几个男孩子懊丧地去了,周围的人都啧啧称赞孔先生严厉,有的还说,只要有了孔先生这样的严师,不怕孩子们往后不中秀才。那孔先生倒很谦虚,听着人们的谈论却并不多说什么。

桃三娘应承完一圈,又回到后面厨房去,我便也跟着她后面,到了厨房里,厨子何二正收拾好两条大鳙鱼,‘嗙嗙’两下砍下它们胖大的鱼头,然后鱼嘴朝天血糊糊地摆在台面上,桃三娘皱眉道:“这鳙鱼的肉太绵,不好吃,拿油豆腐红烧了卖便宜些吧。”

地上有一堆新掘回来的笋,桃三娘让我帮着一块剥笋衣,我和她说:“那个孔先生很有学问的样子,听说有七八个小子到他学里做学生。”

桃三娘笑道:“读书人有几种,除了真正能领悟圣贤道理的那一种以外,剩下的就是酸腐之物,比我醋坛子里泡的鱼胙还要难闻。”

她这话我没听懂,但也没追问,剥完了笋衣,她就把笋切薄片,配切细的卤肉一起炒,盐、酱油、酒调味,出锅时还撒上几滴麻油,我看那孔先生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即使是这样简单的小菜,但经过桃三娘的手艺出来,却偏偏就有特别诱人的美味,桃三娘把笋肉片分盛出几碟端出去,只见那孔先生已经把饭菜都扫个干净,酒壶也见底了,站起来叫桃三娘算账,桃三娘连忙止住他:“难得先生光临我这小店,这顿是我请先生的,若有招待不周还请包涵呢。”

那孔先生一边把钱袋揣回衣服里,一边埋怨桃三娘太客气,他这个无**不受禄,下回可是决不肯吃白食的,说完,便念叨着什么诗句,晃晃悠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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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梆梆被孔先生打了手心,原因是他捉弄先生;起先,他娘做了一篮豆包和煮鸡蛋,让他送给先生,但他居然把东西都分给几个同窗伙伴一起吃了,之后趁着先生午睡的时候,拿几条毛虫藏在先生的帽子里,先生睡醒觉来戴上帽子,不一会儿就头痒得难受,于是一边讲课一边去挠头,又不好脱下帽子挠,怕在学生面前失了体统,吴梆梆直在那里偷笑,后来有另一个同学到先生那里告了他,先生听完恼羞成怒,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把吴梆梆拉出来狠狠打了三下手掌心,再罚他扫地,扫完地再抄书,但吴梆梆也很倔强,他扫地的时候,故意用扫帚扬起灰,搞得屋子里扫完之后还没扫之前干净,孔先生气不过,拎着他的耳朵到他家去,对吴梆梆的爹娘数落了足有半个时辰,他爹娘好说歹说,又留吃了一顿好饭,才把他打发走,吴梆梆更是被他爹打了一顿,一晚上不准吃饭。

第二天那位孔先生又到欢香馆来吃晚饭,他喝着酒,对桃三娘不断抱怨自己学生的顽劣,说若不是还有一颗劝化世人向善的仁心,不然真想就此甩手不管那些男孩子了。

桃三娘一径给他倒酒:“先生是宅心仁厚的大人,怎好和那些野孩子一般见识。”

“对!桃三娘说得是,不愧是有见识的!”孔先生似有三分醉意了,一把抓住桃三娘拿酒壶的手,也不放开,就这么拉过来给自己杯里倒酒,然后又吟了几句:“只把那浮名儿,换了浅樽低唱罢了!”

我在旁边看着,觉得那孔先生却越来越面目可憎起来,他喝了七八杯下去,又叫桃三娘给他煮一碗绿豆水饭,还问有没有新做好的雪白连浆小豆腐,有的话撒把芝麻盐吃吃,桃三娘抱歉说只有油豆腐和豆干子,春天一般不做鲜豆腐,因为春天雾潮,豆浆沾到容易

日期:2009-4-15 21:03:00

孔先生打了个酒嗝:“好吧,你这是小店,自然不能齐备很多东西,话说那年我在洛阳,吃过一顿宴席,那可真是见识了什么叫珍馐百味,山海奇珍。”

旁边坐着喝茶的好事人伸过脖子来问:“先生都吃了什么?”

孔先生翻翻白眼:“你们可知,西晋时期洛阳有一代巨富名叫石崇?他有一座金谷园,可是修得清溪萦回,亭台楼阁,镶金贴银,虽然过了这些百年,多有损毁,但如今当朝的王尚书把园子圈出一块重新修葺,我当时就是他的座上宾,呵,你们都想不到,当时金谷园里那一场饭摆得……”他说到这,故意停顿一下,摇头晃脑地又呷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