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客栈的伙计已经为他们摆上清粥和几碟精致的小菜,我有时候着实不明白像他们那样富贵有钱的人,为什么这里吃着这家的饭菜,那边还要另叫别的饭馆送东西来,他们的肚子居然也能装得下?

王葵安看见替桃三娘拿食盒的小武,便打趣道:“老板娘,你的儿子吗?都这么大啦?”

小武听见,做了个鬼脸。

桃三娘笑道:“我哪有这样的福气啊,王公子真会说笑。”

“哎,这么标致的老板娘,还怕没福气?”王葵安冷哼笑着说,正好桃三娘为他们端上红煨鸭掌去,他的眼睛盯在桃三娘的手上:“啧啧,这双手居然还这么白嫩,老板娘怎么保养的?张兄,你说是不是?”

他问的是旁边一个穿黑衣的男子,应该就是昨天和公子说的那个从临安来的朋友吧,他听王葵安这么说笑,又看看桃三娘,却脸上有点不自在,勉强干笑了笑,转去看和公子的脸色,和公子面无表情,似乎故意地望向别处,王葵安觉得无趣,只有桂卿可能是怕他面子挂不住,连忙打圆场道:“老板娘的风情绰约,还不是早就看见了的,你今天才夸这话,真是后知后觉了。”

爱月挨近和公子身边:“你大早的,怎么不高兴了?”

和公子摇摇头:“没有。”但他的神情明明就是很不悦,脸板着。

我见桃三娘把食盒里的菜都端出去了,正想把手里的糖饼包递给她,但她却好像视而不见一般,根本不接,我有点诧异,突然这时楼下有人喊:“哎!哎!蛇……”

又闹蛇?

屋子里靠近窗户的人,都循声去看,我也正想到窗边去看怎么回事,桃三娘转身一把从我怀里拿过糖饼包,然后走到另一扇窗边,低头朝下望去,我还未反应过来,她的手好像一个不小心,一包东西飞了出去——

楼底下一阵‘唧唧呱呱’活鸡活鸭的直着嗓子的叫喊,有人喊:“谁把鸡鸭从楼上扔下来?把大爷的衣服都弄脏了……”

我赶紧也跑到窗边往下看,只见下面已经乱成一团,十多只鸡鸭受到惊吓,拍着翅膀在那又跳又飞,好几个不知是哪家的下人在那赶,地上还有数条黑色的蛇,好像是从运河里爬上来的。

爱月这时也伸出去看见了下面的情形,顿时花容失色,尖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没看见桃三娘方才把糖饼扔下去的动作?我去望爱月,却正好触到和公子投到桃三娘身上的目光,那一瞬我觉得那目光冰冷异常,不像是一个人惯常会有的……桃三娘真的得罪他了?我不明所以,心底油然生出害怕来。

王葵安正看热闹看得高兴:“哟!谁家的鸡鸭笼子坏了?”他旁边那个黑衣的人霍地起身,大跨步走出门去,王葵安一愣:“诶?张兄去哪?”可他头也不回就走了,但我却瞥见一直不作声的小武跟在那人后面也出去了。

我继续扒在窗台看楼下,只见那些受惊的鸡鸭不知怎么的,一径灵活地躲避人们的追赶,一边还用嘴和脚爪去啄那些黑蛇,黑蛇也很怕那些鸡鸭,五六条分别四散着逃窜,那些追赶鸡鸭的人们,也被搞得团团转,不是互相撞到一块,就是被鸡鸭飞起用翅膀扇了眼睛,我看着反觉得挺滑稽可笑的,旁边同样在引颈观望的桂卿更是‘哈哈’大笑起来,我听着有些刺耳,再看桃三娘,她则面带着惯常的那样微笑,看着下面,知道我看她,便转过脸来对我宽慰点点头,低声说:“放心,没事的。”

刚说完,这边和公子‘呯’地一掌拍桌,把旁边的爱月吓了一跳:“怎么?”

和公子站起身,面凝重霜盯着桃三娘半晌,爱月不知他究竟怎么了,也起身拉他:“菜做得不合胃口么?干嘛这么看着老板娘?”

和公子也许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把话出口,又或者碍于爱月、王葵安他们在场,这时王葵安也觉出异样来,放下了手里筷子:“和兄,你这是?”

楼外忽然响起比先前更强烈的喧哗,有人大喊:“蛇……好大、大……”声音失腔怪调,接着还有‘哗哗’的好像什么东西拍在水面发出的声音,屋里所有人都一起聚集到窗边往外看,我一看不要紧,吓得差点腿软,只见运河水中,浮出一个巨大的怪物,不、不是怪物,是巨大的蛇!

一条头像笆斗般大、身子如木桶粗的大黑蛇,从水中探出头来,一双黑瞳的红眼睛,身上的鳞片在阳光下映得锃亮。此刻它好像被惹急了似的,一根大尾巴拼命甩,我们站在楼上,才能看清,它那尾巴上竟还有个东西——

“啊!小武!”我指着惊喊。只见小武整个小小的身子正紧紧蜷住抱着蛇尾,大蛇似乎是为了摆脱他,因此不断将尾巴乱甩的。

“蛇……”岸上所有人都唯恐不及地逃跑了,那些鸡鸭还在‘呱呱喳喳’地乱飞乱跑,逍遥客栈里也是人声鼎沸起来,可能都在往什么地方躲去了吧。

“三娘,那蛇是……?”我急得去拉身边桃三娘,但抓了个空,我才发现桃三娘已经走开了,我再去看其他人,只有爱月和桂卿两个还在,但都是被吓呆了的神情,跌坐在椅子上,王葵安与和公子也不见了踪影。

我赶紧追出门去,客栈里的客人都被惊动了,走廊里小厮丫鬟们慌慌张张地出来进去,都在嚷嚷说外面有蛇怪,快找地方躲躲,我从二楼下去,大厅里也没看见他们。

我跑出客栈的门口,河面一时间看不见那蛇了,但水纹涟漪还是荡漾得很大,停船都撞得‘咯噔咯噔’地撞着岸边,应该是沉进水里去了?小武呢?也被蛇拖进去了?这里的水究竟有多深啊?我急了,望向四周围想求助,却发现大人都跑光了,只有那些鸡鸭在,有两三条黑蛇都被它们啄死了,瘫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只鸭子还用脚掌去踏其中一条蛇的头,我看那蛇都快被它踩扁了。

不行,还是得去找桃三娘,让她想法子救小武!我正想到着,打算回头去找人时,水面又‘哗 ’地一声分开,我望过去,顿时头发又一阵发麻,只见一截粗黑的身子露出了水面,我连连后退,然而身子又下去了,再甩出一段尾巴,尾巴上却没有了小武,我忍不住大喊了两声小武的名字,可答应我的却是更大一个水花,蛇头从水里冒出来了。

 蛇头距离我大约只有二三丈远,笆斗一样大的头,水桶般粗的脖子和身子,蛇的双眼已经红得溢血……是真的溢出血来,小武的一条手臂正死死地箍住它的颈子,大蛇看样子已经挣扎了很久,但就是不能把小武甩开,反倒是被他箍得舌头都耷拉了出来,我惊慌地喊他:“小武!你没事吧?”

小武满脸满身都湿透了,那一头隐隐带青苔色的齐眉短发因为湿了水,几乎根根倒竖起来,但见他咧开嘴大笑:“什么事也没……”一句话没说完,蛇头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了,溅起大大的水花,我赶紧后退几步,这大蛇是想把小武溺死吧,怎办?我得去找三娘!

我没头苍蝇一样围着逍遥客栈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他们的踪影,倒是看见后院那边集结了一帮人,都拿着绳索、棍棒要去打大蛇呢,乱哄哄的,我去拉他们其中一个说:“大蛇把个男孩子带下水了,你们快去救他啊!”其他也有人附和说刚才看见个男孩子在水里拽住了蛇尾,众人听说赶紧往那边走,我自己仍继续去找桃三娘。

从逍遥客栈的后院有个小门出去,是一条荒僻的小巷,通往一小片林子,我只是伸出头去张望了一下,本以为他们不会在那,哪知正好看见远处穿着一袭白衣袍的和公子,还有桃三娘的背影,我跑过去,却发现和公子此时正一手扣着王葵安的喉咙,王葵安整个人被他轻而易举地双脚离地提着,并且双眼翻白,似乎已经厥过去了。

我不敢喊出声了,只远远在一旁看着,桃三娘此时正抬起左手,捋了捋左鬓的发,没有说什么,反而那和公子气急败坏道:“莫逼我,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况且我也照顾过你的生意。”

桃三娘的声音听来不紧不慢:“住在城郊荒冢的狐狸曾拜托过我帮她们调停和你的事情,你不该来了江都之后,仗着道行比它们高些,便去占了人家的地方。”

“我已经让她们搬到王家的院子去了,还不够么?”和公子恶狠狠道。

“那荒冢是数百年前贵人的埋骨之处,也算是有天地风水的地穴,你随便找来个人家的房子,又怎能相比?况且狐狸一家住那也有百年,你来了未免坏了这里的规矩……我本不想管你们的事,只是你也未免太过于嚣张,还张势惑乱这里的人,那寡妇如果死了,恐怕你都要招来雷劫,只怕你牵连到这里其它无辜,我在这一方土地上,也不得安生。”桃三娘斯斯然地说着,语气并不重,但那和公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但我觉得那王葵安的样子更可怕,和公子再不松手,他就得死掉了吧?

我脚底发软,差点就想坐到地上去。

和公子终于一甩手,那王葵安像一个破口袋一样扔到脚边地上,他全身蜷缩着像是在抽搐,也缓不过劲来:“好吧,我走就是。”他似乎隐忍着巨大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对桃三娘说这句话,忽然他又想起什么:“还有,你叫那个小鬼放了我的朋友!”

桃三娘又摇摇头笑道:“你的朋友?我可没有想对他怎么样,那小鬼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啊。”

和公子听到这,脸色顿时变黑——是整张脸顿时浮现出一片片黑色鳞甲状的东西,以至于看起来变成那种可怕的青黑,同时他的身体也在发生奇特的扭曲,我吓得抑制不住地大叫起来,只见他的手脚缩进衣服里,但身子却无限拉长,他的脑袋也涨起轮子大,桃三娘回头看见我,喊了我一声:“月儿!”并且连忙返身到我身边来,摇着我的肩:“别站在这,你快回客栈里去。”

“噢……”我如梦初醒,这时只见那和公子已经完全变成一条和外面河里一样粗大的黑蛇,我不敢再多问,听桃三娘的话转头没命地逃回客栈的门里。耳边只听见一阵‘淅沥沙拉’的树和草被翻动的声音,我临进门里回头瞅了一眼,那大蛇似乎朝着这边过来了,我吓得拼命跑,径直跑到客栈的后面厨房,那还有好几个人在忙活,他们倒没在意我,但随即只听见几丈开完的一堵墙‘轰隆’一声倒塌,那蛇似乎就朝着运河岸边去了,我连忙也通过院门过了回廊到前面大厅去,那边没有传来水花翻腾的声音,反倒是人声沸腾,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聚集到客栈大门口去看热闹了,我根本挤不出去,没办法,就往上跑到二楼去,方才和公子、王葵安他们吃饭的房间还开着门,我进去一看,爱月和桂卿也不知去哪躲起来了,我赶紧扒到窗户上一望,只见下面岸上躺着半截黑皮大蟒,另外一半身子还垂到水里,此刻它不知怎么,瘫在那里根本不动弹了,一群人原本围在那,但这时不晓得哪里刮起一阵怪风,我在二楼,那风也把窗户吹得‘碰’一下阖上,我用了好大力气才推开一点,往下看去,怪风吹起一股沙尘,我勉强能看清是和公子变成的那一条大蛇窜了出来,伸长的尾巴把路面的马车一扫,马匹也都惊慌起来,拉起车拼命撩蹄子,人群又吓得四散逃命起来。

小武呢?我脑子里转念就想到,大风吹着那蛇,也不见它动了,难道死了?可小武去哪了?掉进水里没爬上来?

我正胡思乱想之际,就见和公子变成的那条大蛇用头将那不动的蛇往水里拱,两条相比起来,竟然和公子变的蛇比水里那蛇还要大,只见他几下就把那蛇的身体推进了水里,这时风又‘碰’地把我面前的窗户给吹关上了,我再用力去推开,却一下子灌进了一股风沙,我只觉到不少沙粒撞到我的眼珠子上,我的眼睛一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好俯下身子去双手捂住眼,眼泪水止不住地就涌出来,我又不敢用手去用力搓,只能不断眨着眼皮好让沙子随眼泪一起流出来,好半天眼睛才缓过来,我再起身去推开窗子,外面的风却已经停了,楼下一片狼藉,几辆马车也因为马受惊而相互撞到一起,有的帘子也被大风掀翻了,杂七杂八的什物散落得到处都是,更重要的是,那两条蛇也不见踪影了!

我仔细到处张望了一下,好像也没人敢走到外面去,估计都躲进楼里面了吧?我这才转身下楼去,果然下面大厅里聚集了很多人,客栈的门也被关上了,不少人隔着门缝在朝外面看,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其中我还听见有人嚷嚷说,方才那水里的蛇好像被一个小孩子弄死了,那孩子在水里箍着蛇的脖子,蛇挣扎了没几下,他把这蛇的脖子扭断了,还在蛇的颈子里抽出一条白白的东西来,怕是蛇筋咧;旁人则也有反驳的,说那蛇水桶那般粗,一个小孩子哪有那样的力气?但又有不少人附和说,的确是看见了,那小孩以前从未见过,绝不是这附近人家的小孩……这时有大胆的人开门出去了,我踮起脚尖想在人堆里找找见不见桃三娘,但一想桃三娘应该不会在这里,还是去后院看看,哪知一回头,就看见桃三娘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低头看着我,我高兴地过去抱住她的腰:“三娘!”

桃三娘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回去吧。”

“好。”我赶紧答应,但立刻想起:“不对啊,三娘,小武呢?”

桃三娘笑道:“不必担心他,他一早就先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实在缠不过我问的一堆问题,终于松口告诉了我关于和公子的事,其实他是杭州西湖附近山上的一条黑蛇,凭依在一株数百年的老茶树底下,已经活了好几百年的时候,又得了那瑞山梵钟的灵气和教化,修成了人形,只是蛇性最淫,他晓得了些人间世道,就不甘寂寞跑出来行走,又不知怎么扮成个贵族公子模样,专去与年轻男女交结,谈论风月,品茶论道,这样其实倒也不过分,可他来了江都后,愈发大胆起来,把城外荒冢住的狐狸们给扰了,硬是要别人搬了家,自己又住到王员外家去搅风搅雨,弄得人家不得安宁,以及迷惑那招家寡妇,所以这两家人家中,才都生出了那黑木耳来的。

我最感到奇怪的,就是这么大的黑木耳,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桃三娘神秘笑笑:“蛇性最淫,也是最毒,这畜生是卵胎里就带出来毒气,况且他已有了几百年的身子,那毒性就更是厉害的,只要他的蛇涎或蛇精若落到哪,哪里就会生出这种毒物来,只是它生得像木耳菜罢了,人若是吃了这东西,必定化为脓水而死的,除非是天上的琼浆仙水,不然是绝对救不活命的。”

“啊……”我连连咂舌,桃三娘看着我的样子笑道:“跟你说这个,你可不能告诉人去。”

“懂得了。”我点点头:“三娘,那和公子,不那蛇精他现在去哪了?木耳你怎么处置呢?”

“他回去了吧,怕是不会再来江都的了,至于木耳,你就别问啦。”桃三娘拍拍我的头。

我们回到欢香馆,果然看见小武在欢香馆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低头手里专注地搓着什么东西,我们走近前去,我才看清是一根细长的黄黄白白的东西,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朝我们咧嘴一笑,我好奇地过去:“你在干什么?”

小武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护起来,朝我撇嘴:“臭丫头,看什么看!”

“嘁!”我对他嗤之以鼻,同时一走近他,也立刻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腥臭味,我赶紧避开,跟着桃三娘进了欢香馆。

傍晚我从欢香馆回家,都一直没看见小武的踪影,我还想问他白天那大蛇是不是他一个人打死的,我问桃三娘,桃三娘却只是抿嘴笑笑不回答我。

家里娘已经做好了晚饭,爹还没回来,我坐在院子里发呆,乌龟慢腾腾地从菜地里爬出来,我不经意瞥了一眼,总觉得乌龟哪里有点不对劲,一把抓起它,再仔细看了看,是错觉吗?乌龟好像长大了一圈,而且乌龟背上的纹理似乎变了,出现了一条打旋儿的白圈,是弄脏了?我用衣袖去蹭了蹭,弄不掉,又摸了摸,好像是龟壳上自己生出来的,我再看看乌龟的脑袋,眼珠子眨巴眨巴地看着我,倒是很精神的样子,我用手指去弹了一下它的额间:“你干嘛去了?”乌龟伸出爪子拼命想要抓我的手指,似乎在抗议我弹它的头,无奈龟壳限制着,它的爪子只有那么短,我看它这么着急的样子,不禁又去弹了一下它额头,笑着道:“乖乖的,别再到处乱跑啦。”

 

饕餮娘子之 莲花豆

立秋时节的江都城,却找不见一丝秋意,旱了一个多月的天,每日都是日阳昏热的。

柳青街上的两行柳树,根根枝条低垂,全没有风吹动,若不是蝉的声声嘶鸣,真是没多少生气。

这一日晌午,我蹲在柳青街角一处树荫底下的篱笆边掐凤仙花,紫的红的花瓣被我揉来搓去,花汁染了一手,弄到衣袖上都是,就这么蹲了半天,我额头上、颈子里止不住的汗往下流,后背都痒痒的,唉!这样热的天,人也实在提不起兴头的,我便挨着篱笆边坐了下来,正想着乘会儿凉,就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原本我是不会注意路人的,但这人走着有点奇怪,我不禁仔细望了一眼,只见是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腰上还系着一条好看的绿绫裙子,手里抱着个包袱,可她走几步,就扶着路边的柳树树干歇几口气,然后再走几步,似乎很累的样子,脸蛋也被晒得红红的,我正看着她这当儿,她忽然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倒,幸好倚住身边的柳树,身子靠到树干上,就顺着滑坐到地。

我留意了她半晌,那女孩看来很不舒服的样子,坐到地上后就没站起来,只一直在那喘粗气,虽然疲累,但她的头发却梳笼得很整齐,看来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女孩,也不是住在这一带的人,又似乎病着,仍打算要走很远的路,我正觉得好生奇怪,盯着她看时,却被她发现了。

那女孩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有一种倨傲和戒备,让我心中一凛,赶紧转开脸去,那女孩停了停,突然开口问道:“请问,出城去的路怎么走?”

“出城?”我一愣:“出城不是这个方向啊,前面过了桥是菜市,不过如果你想出城,可以顺着前面那条小秦淮河,往它的下游一直走,就能看到城门了。”

“哦,谢谢。”那女孩十分有礼地向我道谢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去,我觉得她走路都十分勉强,但她的神情却很倔强,仿佛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似的,我看着她再走出大约数十步远时,终于身子晃了晃,扑倒在地不动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过去看时,那女孩已是牙关紧咬,禁闭双眼不省人事了,我一摸她的身上,竟然是发烧那样的滚烫,想是中暑了?我只得跑到欢香馆去,正好跑堂的何大站在门口,我便喊来他一齐将那女孩暂且扶进欢香馆去。

欢香馆里的后院,桃三娘正在翻晒着一些早上鲜采回的、用做菊花茶的小白菊,听见我在前面的叫喊,遂也连忙出来看,看到女孩的脸色,再去摸她的额头:“哎!烧得厉害,快先让她到床上躺下吧。”转头去,又对尾随她身后出来的何二道:“快去煮些绿豆汤来,记得放点甘草和菊花。”

桃三娘让我打来清凉的井水,用干净的布蘸湿井水然后给那个女孩擦脸和手脚,她果然很快就醒过来了,但还是头晕目眩得很厉害,所以刚一坐起来就重又倒下去,桃三娘在一旁宽慰她,让她还是好好安心在这里休息一下,可问到她是从哪里来的,那女孩却是缄默不语,皱紧了眉只是摇头。

末了,又流下泪来,对桃三娘说,如果有人到这里来找她,请老板娘行好心,好歹帮忙遮掩过去,她是绝对不肯再回去了的,桃三娘只得答应了,又给她喝下一碗绿豆汤,便带着我出去,叫她好好休息一下。

回到院子里,桃三娘又去炉子上倒出一碗绿豆汤来:“月儿,你也喝点,这天实在太热。”

“谢谢三娘。”我接过碗,恰好看到地上摆着一斗水浸泡着的白糯米,旁边又有一个大木盆,盆里养着数十只鲜活的大虾,我问:“三娘,这么多糯米要做什么?这么多贵重的大虾要用糯米做菜吗?”

桃三娘觑了一眼,摇头不在意地说:“不是,糯米用来做醪糟的,这会儿先泡着,今晚才蒸,那虾是一个客人刚才让小厮送来的,他们今晚要在这里吃饭,就给我先准备好。”

“噢。”我抬头望向桃三娘,她穿着惯常的青蓝色葛布衣衫,束着一色的包头,领间额角却并不见油汗,仍是一如往常的清爽模样,我问:“三娘,你不热吗?”

桃三娘笑道:“这样的天气,怎么会不热呢?话说,没几日就是中元节了。”说着,她拉我到屋里坐:“要去放河灯吗?”

我点头:“听说金钟寺里还要办法会,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桃三娘点头:“听说方丈主持还要舍粥给前去上香的信众,到时候必定是人山人海的。”

这时,店门外却走来一人,她朝这里探了探头:“请问?”

桃三娘连忙站起来过去招呼:“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望过去,只见是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老板娘,我想请问一下,刚才……这里有没有看见一个,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走过去?”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我立刻想起躺在里屋的那生病女孩,桃三娘摇头笑道:“我一直坐在这,刚才好像没人从这里走过去。”

“噢,这样。”那女人有点失望,她有一双修饰得十分细长漂亮的柳叶眉,脸颊长长的,敷了厚厚的白粉,颧骨也有点高,但眼角处有一颗好看的泪痣,鼻子也尖尖的,两边耳垂戴着翠绿的玉耳坠,一动就一晃一晃的,我看她转身就想要走,可还没出门就又折回头:“对了,老板娘。”

“什么事?”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答应道。

“请问,你这儿会做莲花豆吗?”

“莲花豆?就是炸的蚕豆吧?会的。”桃三娘点头。

“对、对,就是用炸的蚕豆。”那女人笑道:“我们家乡习惯叫莲花豆的,你们这边好像都不爱炸的,只是用茴香煮?”

桃三娘也笑道:“呵,就是啊,要不就鲜炒着吃。”

“劳烦老板娘帮我做二斤吧?我明天过来取。”那女人说完,才告辞走了。

中暑生病的女孩子名叫玉莲,比我大一岁,据后来桃三娘问她,才知道原来那个来要莲花豆的女人,就是她的娘,她们母女是晋城人氏,她娘是他们那唱庙戏很有名的女伶,到当地要是说起银鱼演的窦娥,那是家喻户晓的,而玉莲自己,也是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跟着学把式、唱梆子和大鼓,后来戏班出来跑生活,她们也就随着一起走南闯北,这一次戏班跑到江都来,则正是赶中元节当晚这里的戏。

可为何玉莲要带着病跑出来,她不肯说,桃三娘也就不追问了,只是让她先在这里养养身体,等着的暑烧散退了才好出门,那玉莲似有什么急事,起初不肯,偏偏勉强着要下床,可根本脚步轻浮,晕眩得站不住,才迫于无奈,只得答应。

这日晚间,欢香馆里来的贵客,竟是江都知府彭大人家的三公子,彭三少爷,他也是去年才中榜的新晋举人,虽然年少却已经才气风流,当时就传遍街头巷尾,为人称赞了很久,再加上他平素为人又十分和善,从不端拿架子,江都城里不少人也或有受过他恩惠的,因此任谁都晓得他的声名。

与他同车而来的,另还有二位秀才,桃三娘迎了他们进来,并引着他们落座,李二帮忙沏上茶水,桃三娘和他们寒暄几句,就到后院做菜去了,我也连忙跟着到后院去。

何二已经准备好几色凉菜了,尤其是一种新鲜翠绿的蕹菜,据桃三娘说,在夏天里吃对身体很好,但就是种的人少,所以比较少见难得,把它洗净掐出嫩茎叶,与菜油细盐清炒一下,再拌入麻油腐干,口味会十分不错;还有醋拌的萝卜、荸荠,就是将荸荠削皮,白萝卜切成薄片,以加糖的白米醋泡上,就能上桌吃了,荸荠清甜带酸,萝卜又脆生生地微辣,很惹人胃口。

桃三娘自己亲手来做虾的主菜,倒不难,只是将她坛子里事先糟好的五花咸肉拿出来,切成手掌般大的薄片,铺在一个钵子底,然后再在肉上排列地放置好九只活虾,便入锅慢火蒸熟。

桃三娘说,糟香的肉带有咸味,再加上虾天生的鲜味,就会十分相得益彰,这时候再配上清淡的莼菜鱼圆羹,就会让人的脾胃都感觉很舒服。

我看着何二用一根粗大的木棍用力地将一堆剔骨鱼肉打成细白的肉糜,然后在手掌中捏出圆子来,再放入事先备好的清汤锅里烫熟,这时前面彭少爷的小厮又过来传话:“老板娘,我们家公子问有没有青鱼,想再加一道人参豆腐烧青鱼,只放酱油和酒干烧,不能加水。”

桃三娘点头应道:“有的,知道了。”

我便扒到门边往屋里偷看,彭公子此刻似乎正与客人一起谈论着诗文,说些唐寅,和他的桃花、落花,还提起什么青草骷髅冢,我听着完全摸不着头脑,正觉得无趣打算不听了,却忽然其中一个秀才说道:“新来的戏班中有个叫银鱼的旦角儿,唱得确好,她演的窦娥,唱到那第三折里煞尾一句,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直等待雪飞六月等几句,可真是撕心裂肺,催人肠断啊。”

“噢?我晓得她,听说附近乡里的社戏不也有请他们班子去唱么,中元节晚要在金钟寺外边搭台唱庙戏的,也是他们啊。”彭公子摇着手中的折扇缓缓道。

“对的,彭兄到时可有兴致去看啊?”那人笑道。

彭公子‘刷’地阖上扇子:“不了,那日家父已定为斋戒的日子,晚上也要举行家祭,我就不出门了。”

“呵呵,彭兄真孝子也。”那人赞道,我诧异地想,玉莲的娘亲居然这么有名气?可看她生得那般年轻,却有玉莲这么大的女儿了?我想到这里,便转身跑去小屋子里看玉莲。

玉莲醒着,小屋子里也没有窗户,暗暗的,我拿着一盏小灯进去,却照见她满脸是泪,桃三娘先前摆在床头的米粥她也没动,我吓了一跳:“玉莲姐,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玉莲用手背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月儿啊,我没事。”

我坐到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额头:“你还没退烧呢,这大半天你就喝了绿豆汤,饿吗?再吃点粥吧?”

玉莲摇摇头:“我吃不下……月儿,”她忽然正色地拉起我的手:“帮我个忙好吗?”

“玉莲姐,你说就是了……”我被她认真的表情吓到,连忙点头。

“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晋城去,你能帮我问问,去晋城哪个方向吗?只要知道是哪个方向,我就能一直朝着方向,走回去,我必须回去!”玉莲斩钉截铁地道。

“晋城……问桃三娘的话,她应该能知道啊。”我答道。

“但是,她会帮我吗?她也是大人,她难道会帮我?”玉莲质疑地说。

“会的!今天你娘到欢香馆来问起,桃三娘不也帮你遮掩过去了?问她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你的。”我很有信心地说。

“但是……”玉莲还是一脸狐疑,她又压低了声音问:“你可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讲,我要去晋城啊。”

我忽然觉得玉莲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尖利,她这么直盯着我看,我全身都很不舒服,只好答应:“我不会告诉人的。”

夏日的早晨,我都起得很早,洗好了衣服,正在院子里晾的时候,隔着矮墙朝外张望,正好看见玉莲的娘——那个叫银鱼的女人站在欢香馆门口,穿着一件鲜艳的橘红衫子,手臂挎着个提篮,桃三娘从屋里笑着走出来,手中拿一包东西递到银鱼手上,银鱼从钱袋数出钱给她,就走了。

想来是取莲花豆的吧,就要到中元节,很多人都会去庙里烧香,看她的样子好像也是这样打算,不过……玉莲姐不是她的女儿吗?玉莲不见了,她虽然来找过,但似乎竟并不十分着急的样子,而玉莲,在提及娘亲的时候,也没有丝毫依恋的样子。我站在那定定地想到这,忽然脚上一阵搔痒,我低头一看,是我养的乌龟正努力想要爬到我的脚背上,我觉得好笑,附身抓起它:“想干嘛?”

乌龟瞪一双小黑豆眼看着我,两只爪子凭空抓挠着,我问:“想游泳么?带你去桃三娘家的大水缸里游吧?”

乌龟眨眨眼皮,似乎表示高兴的意思,我便赶紧把剩下的衣服晾完,回屋里跟娘说了一声,带着乌龟就去了欢香馆。

欢香馆的后院里还弥漫着炒豆子的香气,我却看见玉莲坐在磨盘边哭,桃三娘在一旁安慰,磨盘上还有半簸箕炒好并撒了细盐的蚕豆子,我讶异道:“玉莲姐,你怎么了?”

玉莲好像根本听不见别人在和她说话,只是一径地哭,哭得气噎喉堵,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似的,桃三娘有点无奈地对我笑笑:“今早上她看见我做蚕豆,就开始止不住地掉泪,刚才她娘来了,她又躲起来,她娘走后就哭成这样,我也不知道怎办好。

“玉莲姐,”我放下乌龟去拉玉莲抹泪的手:“玉莲姐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说出来会心里好过点。”

玉莲抽回手,用衣袖使劲按在眼睛上,深吸了几口气试图止住哭,桃三娘又到水缸边舀来一瓢水:“洗把脸吧?”

玉莲洗了脸,才慢慢好些,对我和桃三娘抽抽噎噎地说起来,她娘买了莲花豆,必定是去庙里为她爹烧香去了,她爹已经过世有七年,是个卖炒货做小本营生的人,当年专在晋城一带戏台子边拉一辆板车卖炒货,据说他们俩人在一起时,银鱼也才十六、七岁大,当时在戏班子里,虽还远不到正旦的地位,可却也是姝丽可人,嗓子极好,已经很出挑,多少风流看客的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的,哪知银鱼看不上那些有钱有势的,反倒偏偏是看中了卖炒货的后生了,整日银鱼所在的班子在哪唱,那辆小车就会跟着推到哪,很多人还笑说他们是妾唱夫随,但银鱼都不介意,照样我行我素……说到这里,玉莲又忍不住哭道:“其实我从小也没看见他俩怎么好,把我生下来就扔在吴家村我奶奶的家里,我在奶奶家长到六岁大,娘来接我时,说我爹已经死了……可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爹死了,她自己去唱戏不就得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下午的时候,娘打发我到菜市去买盐,一路上看见不少人家在门口坐着扎纸灯、纸马等物,到处都闻见烧香的气味,我买到盐出来,往回快走到小秦淮的桥下时,却恰好看见玉莲的娘,与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路的那一边走过来,然后她独自往桥上走,那人与她道了别才自顾折返回去了。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短短时间里也没看清他的样子,所以并不在意,只是看到银鱼她此刻一手轻轻搭着那桥栏,撩起裙子慢慢走上石阶去,小秦淮两岸这时的杨柳翠绿繁茂,穿橘红衣衫的银鱼在青青枝条其中,被显映得格外娇娆夺目,正好这时,桥下水里几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在玩水摸鱼儿,她站在桥上往下望去,一个尤其长得胖乎乎的男孩为了追一条鱼差点滑倒,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溅起好大水花,银鱼看见就在那掩嘴笑起来,我却想起了白日里,玉莲说起身世时哭肿眼睛的模样,但看银鱼那年轻的身段和美貌的姿态,如何也觉不像是已经有个如玉莲这般大的女儿了,倒像是个只有二十刚出头的大姐姐而已。

我离着银鱼大约几丈远的距离,慢慢走在后面,也过了桥来,循着柳青街再往前走,远远见那银鱼到了欢香馆门前时,又站住了。

我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斜落到西边去了,大约到酉时了吧?不知道玉莲今天身体是否痊愈,我还没帮她问到去晋城该走什么方向呢,但我爹又没回来,我娘恐怕也不晓得这事的……或许还是问三娘吧。

我暗暗打定这主意,也走到了欢香馆。

两株核桃树的荫凉底下,停着一辆马车,马夫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下端一壶茶喝着,我看那马车似乎眼熟,朝里面一望,才知道原来就是昨晚来吃过饭的那位彭三公子,他今天带着几个客人又到这里来了,银鱼这时则已经进去,站在他们桌前与他们说话。

我从欢香馆的侧门进到后院,桃三娘正在那里炙响皮肉,是将带皮的半肥瘦猪肉切小方块,酱油、盐、糖等腌制过后,在炭炉的阴火上炙烤,一边还不断在肉皮上抹麻油和蜂蜜,因此满院子都是麻油和猪油混合的香气,只是天气太热,这炭炉子再长时间这么烧着,就感觉更热了。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四下看看,不见玉莲,可能是知道她娘来了,所以躲起来了吧?

桃三娘抬头望见我,便笑道:“热吧?去舀水洗洗脸。”她正说着,就看见银鱼从前面走进来:“老板娘?”

“有事?抱歉我这丢不开手来。”桃三娘手上的活一刻不能疏忽。

但桃三娘抬头望了一眼银鱼,便笑道:“姑娘今天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眉眼都笑成花似的。”

银鱼有点不好意思道:“老板娘,这也被你看出来了?呵,其实也没什么。”她臂上仍挎着那个篮子,手里攥住一条手绢,在指尖绕了几绕:“我是想说,老板娘你炒的莲花豆子的味儿真好,好多年没尝到这样手艺了……”说到这,银鱼的眉宇之间黯淡了一下,但只是一瞬,立刻又笑道:“对了,我得赶紧走了,晚上还要赶场子,老板娘你明天再帮我炒二斤啊?”

“这还不容易,你明天来拿就是了。”桃三娘答应完,那银鱼高兴地走了。

我正蹲在一个盆边,逗里面游着的草鱼,那银鱼的背影还没走远,我无意间却觑见桃三娘的脸上,她神情有些特异的阴晦,我感到有些不对:“三娘?”

桃三娘瞥了我一眼,继续低头把炉子上炙好的响皮肉夹起,忽然略叹了口气:“她今天去庙里烧香来着?看来却粘惹到不好的东西了……”

我一怔,这才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见银鱼的情景,还有当时与她一起走的那个没看清面目的男人,似乎的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出来而已。

“三娘?你说的不好的东西是?”

桃三娘把炙好的响皮肉乘碟,嘴角带着一抹深意的笑,摇摇头没说什么,就端着碟子到前面去了。

我又到玉莲的房间里去看她,她一直站在房门后面,刚才银鱼来这里,她必定是看到了,又想起什么事,所以在那发愣。

今天她已经好很多了,身上的热已经退下,只是还很虚,觉得头重脚轻地犯晕而已,拉住我的手,她就问:“你打听到去晋城怎么走了吗?”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心地问:“我听大人说,去晋城起码要走上半年的光景啊,什么方向,他们也说不清,不过城里有些贩货的人好像常去,如果能循着他们的路子走,应该就能到了……我只能打听到这么多,其实你问桃三娘,她一定知道的。”

玉莲低头想了想,眼眶又湿了:“我不是不信三娘,她收留了我,还为我治病,我无以为报才是真,只是不想再烦扰到她了。”

“玉莲姐,你是不想再和你娘一起过戏班的日子,想回去仍跟你奶奶一起?”我不解问道。

玉莲摇摇头,哽咽着,终于说:“我想……回去见一个人。”

“玉莲姐,你别哭啊。”我赶紧伸手去擦她脸上滑落的泪水。

“我的小哥哥……月儿,你不会明白的。”她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噎着喉咙哑声道:“和我同村住的小哥哥,小时候有别的孩子欺负我,都是他去把他们打跑,村子里年年摆戏台,他都拉着我去看,每次都不嫌重还带一张板凳,让我坐着……我奶奶家太穷,他就把他家里给他吃的豆包子省下来带给我……夏天里,他到河里摸小鱼小虾,或是到山上去摘回野梨子,都给了我……那年我被我娘带着走,他追着我们一直出到村口,我当时就跟他说过,等我长大了,会回去找他的……”说到这里的玉莲已经泣不成声了,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感到一阵难言的辛酸。

“可是你娘呢?你丢下你娘一个人……”

“我娘根本不会在意我去哪了,她只在意她自己,我想我也许根本不是她生的,她这些年与那么多男人在一起,哪里会在意过我?我对于她而言,就算做个跟班婢女,也嫌我力气弱啊!”

我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玉莲这番话打断,我再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第二天,娘带我去金钟寺里进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