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披衣伏在书上睡着了,已经亥时,屋檐下偶有虫鼓翅和几声低吟,比起夏时早没了精神。

癞蛤蟆不知到哪去了,一个晚上都不见它的踪迹。我端着小灯和糕点,从那道缝隙里走进去,有风轻轻沿着墙根吹,我小心地护着灯不被熄灭。

院子里罩着一层微弱的光,就如我第一次意外踏入时看见的那般情景,树影和花草的轮廓十分清晰,井里偶尔发出一串‘咕噜噜’的水声,但一切都还安宁。

我有点紧张,但并不很害怕,把糕点放到井沿上,往井里张望了一眼,光滑如镜的水面反照着一层水光,没有听见和上次一样的说话声,我试着问:“我把红的糕点拿来了……”

没有回音。

我把声音提高一点:“我把红的糕点拿来了?”

还是没有回音,只是一阵风把不远处的一丛矮树吹得‘哗哗’响了一下,我警觉地转过身去看,但等了半晌矮树丛也没什么异常,我才惴惴不安地回过头来,再看井沿上,那盛着糕点的碟子已经空了!

“诶?”我顿时脑子里就懵了,连忙伏在井边上上上下下察看一遍,哪里都没有,只是那井里的水面上正荡漾着一圈圈摇晃的涟漪———

“这井里有什么东西出来了?”我惊得手指尖都凉了,那看不见底里的井水,究竟藏着什么妖怪?我定了定神,对井里问道:“糕点好吃么?……”

仍没有回音,我壮着胆子问:“玉、玉灵姐不会死了吧?”

水里‘咕噜噜’冒起几个水泡,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正盯着水面等,忽然脚上一阵异样,低头一看,原来是我的乌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了,正爬上我的脚背,我一把抱起它:“你怎么又乱跑出来?……”

这时我的头顶响起熟悉的‘扑拉扑拉’翅膀拍动声音,立刻下意识一手护住乌龟一边低头躲避,可翅膀的声音就像一阵风似的扇过,什么也没有,冷不丁一个身影站在我眼前:“你怎么会在这?”

我茫然抬起头:“二、二少爷……?”

少年紧蹙着眉,低头看着我,一半惊讶一半像是生气,他更加重语气问了一遍:“你怎么会在这?”

“我……”我一时语塞。

他急躁地伏到井沿往下看,想是看见那些涟漪了:“你看见他了?”

“谁?我没看见……”我还茫然失措。

“……没看见?”少年顿时失望,但眼前那只空碟子还在,他指着问我:“这是干什么的?”

“那是、是用来拜祭的……”

“拜祭什么?”少年断然一声喝问,把我震得全身一跳,从未有人这般大声喝问我,我顿时感觉一阵委屈涌上心口:“玉灵姐要死了……”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井里的妖怪说拿红的糕点来拜祭……不然玉灵姐就要死了……”

“井里的妖怪……”少年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你看到他了?”

“没有。”我摇头:“但是糕点不见了……”

“糕点不见了?”少年松开我,在井沿边颓然坐下,双手攀着井沿望着井里。

我看他这般的神情,他一定知道什么,我试探着问:“他是谁?他就在这口井里?”

我看着少年的侧面,忽然想起先前那个梦——

檐廊的尽头站着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他朝我招手:“鱼送来荼夼的笺,就放在那边井沿上。”少年告诉我这话时,语气既高兴又哀伤……

我依稀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就是梦里的那个,我俯下身在他旁边:“你……是在等谁?荼、荼夼……?”

我最后的这个名字刚说出口,就感到头顶一阵凌厉的风劲,还未明白过来,那少年转过脸来,骤然变色,一句“小心”不等说出口,他就一把将我往后推到,我们两个人顺势滚到一边,我再抬头,就看见头顶盘桓着那只大鸟,正瞪着一双黄光的大眼,排开双翅,在半空身子一下回转,又朝我们扑过来,我在地上翻过身子就想站起来逃跑,但看二少爷也跌坐在地,他只是抬头惊恐地看着大鸟,没有要逃跑的意思,我一手仍护着乌龟一手便去拉他:“少爷!快起来!”

但这一迟疑就已经迟了,大鸟的一只跟人的手掌一样大的尖爪已经抓在他的肩膀,正因为我一拉他,他就往我这边躲避,那尖爪将他肩头的衣服‘嘶啦’一声抓破一道大口,我听得他痛呼一声,更加吓一大跳,就想去看他是不是伤到了,大鸟的翅梢‘唿’一下在我脸颊边划过,虽只似一阵风,但我紧接着就感到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也顾不得了!我搀起少爷的手臂说:“我们快回屋去避一避!”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的井里深处发出‘轰隆隆’的闷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井底往上窜出来似的,头顶的大鸟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忽然往天空中冲去,随即井里喷出一股水柱,正朝着大鸟的方向,不过大鸟还是灵巧地避开了。

水花溅了我和少爷一身,我扯着他快走,可他好像很不情愿似地一边走仍一边往回头去看,我急了:“少爷?”

二少爷的眼睛紧盯着井口,井水就像烧滚的开水一样漫到井口上来,里面肯定有什么异常的东西!我看着二少爷的神情,他一定知道里面的是什么吧?我想起那个梦境,看头上的大鸟一时只在半空飞转,不敢贸然再靠近过来,我用力摇晃了一下他:“少爷……你在等什么?这里危险,先进屋去……”

二少爷忽然甩掉我的手,伏到井沿上,把手伸进那不断冒着水泡的水中,是想摸水里面的什么东西,我看着他的举动,他好像什么也没摸到,于是便把身子伏得更低,上半身几乎全部浸入水去,我害怕他一头扎进井里,连忙过去紧紧拉住他的衣服:“少爷……”我一句话还未说完,头顶那只大鸟发出一声尖叫,许是看见他的身体把井口给挡住了吧,于是重新朝我们冲过来,可二少爷犹未知觉,我差点惊叫出声,这时井中骤然喷发出一股比方才还要强烈的水柱,二少爷顿时被掀倒在一边,但那水柱也终于打中了大鸟,强烈的水立刻将大鸟径直推进远处的黑暗夜色中……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扶起二少爷,他要是受伤了那我的罪过就大了!

二少爷还好没什么大碍,只是摔疼了,他的身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正伸手摸了摸,却抓出来的是我的乌龟,方才惊慌中它掉了我竟然都没知觉,我连忙一把接过来,仔细察看它是不是受伤了,乌龟好像也很清楚我似的,从壳里伸出头看着我,滴溜的黑眼珠子和微弯的嘴像是对我在笑,我正暗暗舒一口气,就听身后边‘咕隆隆’的井水忽然平静了,这静是一时间募然静下来的,反而很突兀,我回过头去,井面不冒水了,但是有一大把黑乎乎青苔一般的东西慢慢浮在上面,且越来越多,本就不宽敞的井面顿时满满的一层……“吓!那是什么?”我指着井口,去看二少爷的脸,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他看着那井面的东西,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咕呱’一声癞蛤蟆的叫声,我转眼看去,那只大癞蛤蟆正爬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翻着那双白眼看着我们。

 我看着癞蛤蟆就愣了,这边厢‘哗’一声水花扬起,水又溅了我一身一脸——“呀!”我吓得大叫,差点没跳起来逃跑,可是眼前模糊了,一瞬间我看到的都是幻象吧?……癞蛤蟆的小小影子跃在空中,化作一尾鱼形恍惚就不见了。

不知是哪一年光景,似曾相识的小少年的身影倔强地站在门边攥着门闩,有人在旁边拽他,他哭着就是不肯走:“真的!就在那边!……都是你不好!”

“不许去!有危险……”是我梦里听过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原来她老早就警告过他了,但他从小就倔,根本不听别人的。

我头脑里好像有一根细线‘嘣’一下轻轻断了,我用力甩着头,自从来到这幢庭院,我就常常被这样那样的幻象围绕着,让人云里雾里,和坠入井里努力抬头望那小小的天恐怕没什么区别,就是闷着气那么难受!

眼前总算重新清楚起来,一个披着一头散乱长发、睡眼惺忪的小童,腆着肚子站在井沿上打着个呵欠,只不过七八岁上下,身上围着块缀着藻绿亮片的肚兜,我看着他的样子正想笑,却冷不丁看见他白细的脚踝上竟缚着一副巨大镣铐,还有一段比他小腿还粗的铁链径直连到井里。

我喉咙里紧了紧,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不过是小睡片刻,便这么吵?”他开声说道,他的声音……说不出地难听,喉咙哑哑的,听不出是男是女的,我不由得仔细去辨认他的脸,虽然湿发乱覆,但那露出来的眼光,在夜色里竟微微反映着不寻常的青金色。

我警觉起来,想伸手去拉旁边的严家二少爷,才发现他此刻好像变成木塑的一般,只是盯着井沿上那个小童。

忽然,他倒吸了口气,不确定地喊了个名字:“荼夼……”

小童用手抓抓脸,也把脸上的头发拨开一些,还是很困倦的神情:“小琥,红的糕点是你拿来的么?……小琥?你是小琥么?”他好像醒了醒,眨巴一下眼睛,朝小琥少爷定睛望望:“诶?你变样子了么?”他挪着步子想走近来,但一动脚下的镣铐和锁链就‘哗啦哗啦’响。

二少爷突然好像生起气来,大声说道:“你不是说只是去睡一会儿?就睡了三年么!”

“三年?”那小童愣了愣,然后就咧嘴一笑:“我不是让鱼告诉你去了么?我要睡多一会儿,按照你们的时间,那三年五载也不算长啊?……可你家里人把井口填了。”

我总算听明白了,曾经听三娘说过,地下深处的水里锁着许多龙,它们都是犯了过错,或者天**特别顽劣的,同族的长辈或仙家们为了镇守一方的地势山川湖泊,便把它们困在那里,或者数百上千年,自身机缘或偿还足够了,才能离开禁锢回归原本的地方去……眼前就是这是井底深处的龙神吗?诶?二少爷怎会与它相熟?可是……我想到玉灵,不禁脱口而出:“你说要红的糕点,我给你拿来了!玉灵姐不会死了吧?”

“红的糕点……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红的糕点?”那小童模样的龙神就像孩子一样啧啧嘴笑了起来:“要不是闻到糕点的香味,我才不醒呢。”

我疑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龙神摇摇头,但好像又想到什么,便笑道:“是鱼说的吧,我让它记得叫醒我来着……”我一时怔住了,望着他:“……那就是说,玉灵姐并不是你害的?”这句话甫一出口,龙神就生气了,他双眉竖起:“我怎会害她?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经常到院子里来的那个吧?她自己撞到‘煞’摔了一跤,与我何干?……让她拿红的糕点在家中四柱角落拜拜就好啦!”

“摔跤是因为撞‘煞’?”我恍然大悟:“就这么简单?”

神情倨傲的龙神撇撇嘴,不搭理我了,转而对二少爷说话,我没留心听他们说什么,我心里只急着想尽快去告诉玉灵解‘煞’的事,也不知她送去大夫那里以后怎么样了……可怎出去找她呢?我的目光落在二少爷的身上,这事只能请二少爷帮忙了!

二少爷看着龙神,神情似乎喜忧参半,不过他也察觉到我的注视,转过脸来看着我,我迟疑了一下:“少爷,你想个法子救救玉灵姐吧?”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了想:“明早你做好糕点送去给她好了,就说是我让你去探望她的。”

“对啊!”我欣喜地一拍手:“这样就好办了。”

龙神看看二少爷又看看我,忽然道:“用你做的红糕点是不行……”

“啊?不行?”我一愣。

龙神仔细在我身上打量着:“你认识柳青街的那个……吧?你身上有她的气味……你去拿她做的红点心吧。”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三娘?”

龙神的目光又饶有兴味地看看我怀里的乌龟:“你也真是有意思的小丫头,明明是个人么……”说到这,他忽然无法遏制地大大打了个呵欠,他用手掌轻拍拍自己的口,眼皮子又耷拉下来了,对二少爷道:“小琥,今天还不能跟你玩呢,我想再去睡会儿……”

“又睡?又要睡多久?”二少爷失望地道。

龙神露出有点狡黠的笑,竖起一根小手指道:“就再一小会儿。”

“可是……”二少爷急了,还想说什么,但眼前已经募地扬起了一番水帘,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鱼形的影子一跃至半空,然后就听见‘咚’一声响,水花溅起老高,二少爷喊一句:“荼夼……”可四下里就这么一瞬之间变换,我和二少爷两个人就站在屋前的檐下,屋里的灯灭了,但是情景一切如常。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站在那发愣,二少爷则顿足恨恨道:“又是这样子自己跑回去睡了……”

乌龟在我怀里伸着头、挣着爪子,像是想要下地的意思,我只好把它放到地上自己爬。

二少爷有点低沉,也不说话,我赶紧去点灯,他回到书桌前,出了一会神,便胡乱解衣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伺候二少爷早饭的时候,唐妈来了,二少爷特地让唐妈送我到门房处,我问明了玉灵住处,就往她家去了。

玉灵躺在床上,面如白纸,气弱得如游丝了。守在床边的男子则哭得衣服袖子都湿了,还有一二个不认识的女人在屋里出出进进,屋外熬着药煲,飘得满屋子里都是沉闷的药味。

听说玉灵救上来以后吐出很多水,送到大夫那里大夫给她施针,当时就醒了,但后来又昏厥过去,身上一阵发热一阵发凉,药也灌不进。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我走到床边,轻轻唤玉灵的名字,她都没有反应,旁边的男人眼睛发直,也没理会我。我只好退了出来,出了门,看看天色,我便往柳青街走。

从严家到柳青街,足有八里、十里的路程,来时坐车都走了好一阵,我紧赶慢赶走了一段路,忽然前面来了一辆车子,走到我面前时,车子却停了,我茫然抬头一看,车帘子打开,就听见桃三娘熟悉的声音飘出来:“月儿!”

桃三娘穿着惯常一身靛青浇花布的衣裳,一色的包头,看见我十分高兴:“月儿!快!快上来!”

我还愣着,被她催促了才醒过神来,赶车的马夫把我拉上车,对我念叨一句:“大爷一早就叫我来接老板娘,怎么又叫你来迎?”

我还没明白他的话什么意思,桃三娘就笑着说:“想是二少爷叫她来的,并不知道大爷让你来接我。”

坐在车里,挨着桃三娘身边,看着她和煦地跟我说话的样子,我的心便安定了。我才知道,今天严家又要设宴招待一些客人,严大少爷特地请了桃三娘过来做菜的。我也迫不及待地跟她说了这些天严家发生的事,讲到糕点时,桃三娘笑吟吟地从带的食盒里拿出一包东西来:“你急急忙忙的,是要找我拿这个吧?”

包里装的是红禧饼,用蜜和熬烊的猪脂油掺和白面、炒芝麻等做的印红花酥饼,这时还散发着微热香气。我觉得饼上的花纹有点奇怪,仔细端详一阵,像是画的一只展翅飞翔的大鸟,还有一些扭曲姿态的花草模样。我从未见过哪家的红禧饼上是印着这样花色的,而且和饼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把红绳扎着的香,我疑惑道:“为什么是红禧饼?”桃三娘压低声摇摇头,说是时间紧迫以后再跟我说,然后大概讲了一下怎样摆放和拜祭,就忽然抬手撩起帘子朝外看,一边拍我的肩:“月儿,到玉灵家了,你快下去吧。”她遂喊停了车,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她就让我下去了,我还看着她恋恋不舍,她就笑,也不多说什么。

我到了玉灵屋里,开头那两个忙里忙外的女人仍站在屋外小院里低声说话,男子还坐在床边发愣。看见我又走进来,他有点诧异,我默默地到屋子的角落上,把包里的饼拿出三个,端正地垒起来摆好,然后把香抽出三支插在饼上,许是我的举动太奇怪了,那男子终于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对他道:“听闻这样可以祛病邪祟,我想兴许能救玉灵姐……”我把屋子四个角的柱子下面都摆好了饼,男子也就不多说什么,看着我摆弄,我再向他借来火石,打着火点上香,这香的气味很特别,并不完全像是庙里烧的檀香那样气味,有点辛辣刺鼻,我挠了挠鼻子,回头去看玉灵,她躺在床上并没有什么反应。正在我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的时候,屋外猛地听见‘哗啦’一声不知是砂锅还是什么东西砸碎的响声,然后就听见屋外的女人大声道:“怪事了!没缘没故这药煲自己炸了?”

我赶紧走出门去看,只见小炉上的药煲已经摔在地上稀烂,药水药渣溅得到处都是,那两个女人正拿簸箕过来收拾,我正发怔,就听屋里那男人喊:“玉灵?玉灵你可是醒了?……”

“吓!”我进屋一看,玉灵果真醒转过来了,只是她一睁眼看清那男子的脸,就立刻悲从中来两眼流泪,那男子不用猜测自然就是韩奶奶的儿子了,他见玉灵哭,他也哭,我本想替玉灵高兴的,但看见这情形也就不敢说什么,悄悄退出了屋外。

看看天时,已经近午了,我回到严家,先去向二少爷告诉了玉灵的事,请他不必担心了,然后到厨房去找桃三娘,其实来了严家还不到一个月,但我心里却觉得已经过了许久,再看见桃三娘的面,惟有想多看见她……也不敢问家里爹娘、弟弟过得怎样?

桃三娘的身影在灶间忙忙碌碌,和在欢香馆里的模样无异,看见我,她便笑道:“月儿?来帮三娘拣葱?”

“好!”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大声答应道。

* * *

玉灵的身体果然很快好转了,并没有再咳嗽不止。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用红禧饼拜祭送‘煞’,就好比家中有不好的事,所以要用红事冲喜的缘故一样。再加上是用桃三娘做的红禧饼,因此才能这么顺利治好她的病吧?大致如此,桃三娘也没有把这当一回事。

终于玉灵和韩家的婚事还是如期办成了。喝喜酒那日虽然二少爷并没有去参加,但她还是送来一大盒欢香馆桃三娘做的红禧饼,那天晚上二少爷拿饼去井边找龙神荼夼,终于又把他给逗引得醒来,原来桃三娘的红点心对龙神是有非同一般的吸引的,俩人最后说好了,只要二少爷想见他的话,就去买桃三娘做的红点心来,荼夼就一定会现身的……

让各位久等了!!!!!

饕餮娘子之红禧饼一章终于完结了!!!

(撒花~泪奔ing……)谢谢不懈顶贴的各位啊!!!

新的一章名为 饕餮娘子之 娘娘米

近期将陆续更新,敬请期待…………

饕餮娘子之六 娘娘米

晚秋的庭院,满眼都是衰草。

每日那司管修剪的婆子来,到处打扫一番,可她们好像也看不到那样的情形?

———清晨的时候,通往屋后那道缝隙,乃至延伸至院子里的一道,会生出一行银色的穗杆,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又神秘地消失;而沿着围墙的阴影里,生得仿佛黄藤一般模样的精魅,无声无息贴在上面,起初我以为它们真的是地锦的藤,可走近一看才发现它们没有叶片,根须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砖缝,小武告诉我,它们都是隆冬将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这里感应到井龙神的灵气,因而才聚拢来的,对人无害。

小武——?

那天我从屋里走出来,看见他坐在落光了花、叶的木兰树上,他起初却以为我看不见他,当他见我抬头一径在看他时,才对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并没有觉得意外,只是问他:“你淘气,就不怕摔下来?”

他两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那根纤细的树枝却好像完全没受到重量似的,在风里轻轻摇摆:“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脚的丫头。”

天蓝蓝的,很高,飘着几把云丝,淡淡的风吹着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话,而是仰头对着天空深吸一口气:“嗯,今天天气又很好。”

小武看着我,忽然笑了:“丫头,你早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乌龟就是小武,小武就是我的乌龟。”

小武耸耸肩,大大伸个懒腰仰躺在树杈上,望着天:“嗯……今天天气的确又很好。”

* * *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

我在严家一切渐渐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份内的事,也开始多学着做些针线活。韩奶奶的腿已经好了,但终归还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么利索了,却还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里里外外张罗忙碌。

‘小雪’这日晨起,天色骤然阴沉,没有下雪,而是飘起了绵绵密密的小雨。

韩奶奶打发我到她家去拿点东西,我就出来了。韩奶奶家住在严家的侧门外那条巷子里对面的一户,玉灵婚后便不大进严家做事了,踏踏实实在夫家每日几乎足不出门,我也好些天没看见她,怪想念的。

打着伞走在湿泠泠的青砖路上,我冷得呵出一口口白气,正低着头走,忽然听到一个清悦的歌声:“稻儿叶青青、稻儿叶黄,桂子儿落花树娘娘……”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歌,但不知道为何,它字字我都听到耳朵里,脆生生的声音很好听,我循声望过去,街角那边墙根下站着个手里拿着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里抛一下。球很轻,应该是藤编的,而那女孩身上则穿着件白色的一口钟罩袍,腰上绑着同样藤黄的腰带,年纪看来比我略小,额前有一行整齐的刘海儿贴着,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怔了一下,这女孩长得煞是标致,黑黑的长眉、弯弯的凤眼,脸色很白像是涂了粉,嘴唇鲜红的,头发却没有梳双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们一样在头顶缠了几色缎带,编成环髻,剩下的则束成一绺儿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娇小,看上去粉妆玉砌的一般。

只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里去了,我有点吃惊,再仔细看去时,只见她没穿鞋子,这么冷的天竟打着一双赤脚站在湿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个寒颤,这时我旁边恰好走过一个人,我没看到他,他也捧着东西低着头走,我俩差一点就撞在身上,幸好这人反应快,一下侧身让开了,手里的东西才没碰到,我吓了一跳,原来是菜市里卖鱼的李成的儿子,他爹管他叫扁头,他也就比我大两岁的模样,这会儿手里捧着的是盛着两尾活鱼的水盆,看样子是往哪家送鱼去的。

我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让他过去,不敢说话,他则没好气地撇了我一下,继续往前走了。这么一吓,我再看方才那女孩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半个人影了。我心有余悸,怕不是又看到什么本不该看到的东西……?

到了韩家,院子里有个姑娘在洗衣服,我认得她是玉灵的小姑子,闺名英儿,她看见我就笑道:“玉灵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欢香馆,说是找那儿的老板娘有什么事,你白跑这一趟了。”

我说我只是帮你家老大人来拿药的,她就洗了手引我进屋,一边跟我发牢**:“我哥又去庄上了,听说今年收成真不好,粮食本就不多,收到仓里还霉了一半,乡下闹老鼠,北方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来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严家里,外面的事都很少听说,所以搭不上话,只好笑笑。

拿好了东西,我正要告辞,就见门外玉灵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惊慌地撞进来:“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

“嫂子,出什么事了?”英儿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玉灵拍拍胸口:“咳,真吓人呢!那些人在外面打架,就那边街口,有个老头怕是要死了……”我也吓了一跳:“啊?谁要死了?”玉灵这时才看见了我:“月儿你来了?你先别出去,外面……”她心有余悸地指指门:“严家那两个新来的怎如此强横?在那追着赶打几个花子,把人家的碗也砸了,头也打破了。”

“吓!”英儿皱眉道:“嫂子你说的新来的,怕不是那姓麻,叫麻刁利的?”

玉灵点头:“就是他了。”

“呸!那厮也就是这样货色罢了。”英儿啐了一句,正要把她的包袱拿进屋去,玉灵又叫住她:“是了,月儿你在刚好,方才三娘让我带了点心给你。”

“哦?又劳烦三娘挂心了!”我顿时雀跃起来。

玉灵把一个包袱摊开给我看:“这一包是**饼,这一壶是松花酒。三娘说吃这**饼,专为防病祛秽的。”

“太好了。”我一把接过来,可玉灵却面有难色:“我今日去找她,本为请她教我做北方那边羊羔酒的法子,可她却劝我说这两年都流年不好,不若多省些粮食留待将来用……她有些话我实在不懂,粮食耗了不过再种,竟至于要连做酒的米也省?”

我讪笑道:“我也不知她的话什么意思。”又耽搁了一下,我才走了,出到街上,倒不见玉灵说的被打的花子,远远只看见麻刁利等几人站在那边叉着腰大声说话,我进严家以后就再没与这人对面过,只是听说他做人活络,不知怎么严大爷就特别看重,有事都叫他递送奔走的。

一阵冷风把几丝雨粉吹进我的脖领里,我缩了缩肩,脚上忽然踢到个东西,发出‘砰啷’一声,我低头看去,竟是个破了边的粗瓷碗,被我踢得正打着转。我四下里望望,心想莫不就是刚才玉灵说的那些花子丢下的吧?这碗不要了?

我略一迟疑,也就没放在心上继续走我的路,耳边不经意间又听到来时那阵儿歌声:“稻叶儿青青、稻叶儿黄……”

我疑惑地望去,附近并没有那女孩儿的身影,就看见那个藤编的球不知从哪滚了出来,碰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尖尖上,就猛地被抛起来一二丈高,然后落在地上,再轻盈地弹飞起来,半空中顺势落在严家的一面墙头上,轻轻蹦了一下,就一下便落进严家的墙里面去了。

 回到园子里,韩奶奶正在煮热梅茶,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帮忙,她摆摆手:“少爷早上起来就打了几个喷嚏,我说他是受风寒了吧?这会儿就嗓子闷了,还强撑着……你也是的,你该给少爷披那件大氅,他嫌累赘你就多劝两句嘛,这毛雨针针的天,最伤人元气……是了,你到厨房去,今明这两天叫她们就别端带鸡鸭的菜来,蛋也不能吃,你给少爷做些清淡小菜,他爱吃你做的……好下饭就是。”

“是。”我不敢多说什么,就打了伞拿上空食盒去厨房,给厨下的人传过了话,那位李嫂正在砧板上将一只肥鸡起骨,听见我说的话,她就冷哼了一声,虽没说什么,却和旁边切菜的婆子对视一下翻翻白眼,我只好装作看不见。

厨房里现成的有冬瓜,这时节经过霜的冬瓜皮上白如粉涂,瓜肉肥厚,正好拿它做菜,还记得以前曾听桃三娘说过,这种经霜冬瓜的籽更是好东西,拿它炒吃竟可惜了,有药方说拿这白冬瓜仁五两、桃花四两、白杨皮二两研干为末,每日正餐食后便服一瓷勺,日三次,一连三十日,女子即可肤容白净,若想肤泽白中透红,则只要把桃花多加少许就可,据说还有人拿白瓜仁直接研末做面脂药的,效验奇妙。

我把一片手掌大的瘦肉加一点火腿、几朵泡发的冬菇一起快刀剁成茸碎,加盐、酱和豆粉拌匀,冬瓜另切成比拇指略大的小方块,烧油锅将瓜略炒,然后加水焖一下即盛出,再把菇肉茸加姜末用旺火油翻炒,最后勾芡出锅淋在瓜块上。同时,我将豆皮切条约半碗,上铺一层鲜黄豆酱,再把一块腊肉切薄片展开在豆酱上,入笼屉里慢火蒸熟,我正做完这些,就听见平时专管筛米做饭的婆子在外面嚷嚷:“你们快、快来几个人!拦着那些畜生……别进了厨房!”

李嫂拿着锅勺冲到门边看:“吓!它们要往院子里跑了,你们快拦住!”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我还得看着蒸菜所以动,就听外面那些人拿着扫帚到处拍打,今冬的老鼠不知什么缘故,实在猖狂。

不一会儿那些人就打死了七八只,那个最先叫打的婆子不知从哪搜出了一窝老鼠幼崽子,我从窗户看见她拿个大扫帚将一窝连毛都没生出来,粉红肉团似的活老鼠崽从杂物房里扫了出来,那些老鼠崽眼睛都没打开,被她扫得‘叽叽喳喳’满地滚,婆子正在那喊:“你们快去那边树下挖个坑,将这些埋了……”她话还没说完,突然惨叫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手往后背乱抓,然后就看见一只老鼠从她的裙子里跑了出来,旁边的人都哄地笑起来,李嫂笑得最厉害:“赵妈,你还把它们当宝贝似地藏着怀里么?”

那婆子跳着脚道:“你们来帮我看看,这畜生也不知什么时候跑进来的,咬了我喽!”

一众人笑得更厉害。

我不能耽搁,做好了饭菜便盛食盒往回走,路上看见麻刁利和另一个男人匆匆忙忙在廊上走来,我和他迎头碰见,便连忙低头让到一边让他们过,哪知麻刁利却认得我,停下对我道:“诶?这不是小月姑娘?一阵子不见,愈发标致了。”

我只好笑笑点点头,与他同行的人不耐烦道:“快走吧!大少爷急着等咱呢。”

麻刁利毫不在意地道:“嘁!不就是商量庄上那事么?要我说,统统捆起来打一顿,稍微吓唬一下那帮家伙就尿裤子了,谁还敢告?谁敢放个屁?”麻刁利用力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

我怕饭菜凉了,赶紧回到这边院子,可才走到月亮门外时,就见唐妈走出来,一看见我就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道:“哎,小月姑娘!你过来一下。”

“唐妈有什么事?”我疑惑道。

她四周看了看,十分小心的样子,然后把手放到嘴边给我说:“我说呀,韩奶奶的儿子在庄上牵扯到人命官司了!严家现在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就没敢跟她说,但她迟早是要知道的呀,所以我说你留心点,她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不是……”

我一愣:“啊?这话怎么说?”

唐妈把双手一拍:“咳,就是她的好儿子呗,今年庄上本来就欠收,仓里的谷子又霉了一半,他们陪大爷去收东西,晚上跟那几个人喝酒,不知谁就吵闹起来,互相推搡几把,有个人就撞在柱子上死了……现在还说不清是谁的过责,正在查办呢……我说这韩大啊,过去跟庄上个娘儿们那些龌龊事儿幸好没闹大,**奔之罪过可不小哇,可你说他怎就不肯安生些?”

我吓了一跳:“吓?真有这事?”

唐妈警惕地回头望望院子里:“我先走了,你可记得,二少爷这会儿不舒服,你就多照顾点儿!”

“噢,我晓得的。”我点头。

我在屋里将食物摆放到桌上时,耳畔听见屋外檐上一阵翅膀躁动地拍响,我眼角瞥向门外地上,看见张开足有一丈多宽的巨鸟羽翼阴影淡淡投在白净的砖地上,韩奶奶提着黄铜壶正把凉了的水拿去灶上烧热,幸好她是看不见那只站在围墙上的巨鸟的,我先前在白日里也从未看见过它,但今天不知因为什么,它显得尤其地烦躁不悦,我在院子里走回来时就听见它在严家的上空唿哨着旋转,一度吓得我以为它想像老鹰抓鸡雏那样飞下来抓我呢……但它最终只是落在那边围墙上,‘划啦划啦’地抖着翅,时而发出一声刺耳的暴躁尖叫。

我不知道二少爷听到那只大鸟的异常动静没有,走进屋去,见他披衣挨在榻上正看书,可能是暖笼里的炭气太旺,他脸色潮红,一阵阵轻微咳嗽。我赶紧给他手边的茶杯里续上热水:“二少爷,吃饭了。”

他略抬了抬头:“外面怎么那么吵?”

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