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书放下站起身,口里嘀咕了一句:“方才好像听韩奶奶说在院子里看到老鼠了?”

我只好答:“厨房那边仓库刚才抓了好些。”

这时突然屋外院子里‘哐当’一声响,韩奶奶‘哎哟’一声,我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看时,只见韩奶奶坐在地上,前面炭炉上的水壶也歪倒一边,水都撒了出来把炉子都淋个湿透,估计里面的炭也湿了,正冒着一大股白烟,我连忙去扶韩奶奶:“奶奶,您快起来!摔着哪了?”

韩奶奶幸好没烫伤,只是腿又不行了,我和二少爷一起扶她在一张杌子坐,她摆着手:“个猫大的老鼠……把壶都踢翻了,咳!没看见都不信还有这么大的!”她拿手比划着,我去周围察看:“那么大老鼠?在哪儿?”

她咂嘴道:“早跑了,一眨眼就不见了!”然后又推二少爷:“小琥你快去吃饭,别着凉了,我这老身子骨了,歇歇就没事。”

二少爷站在那没动,我看他眉头紧皱,不知在想什么,韩奶奶更用力推他:“快进去!”

二少爷转向我道:“今天家里有哪里不对么?”

我心里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来,只得又摇头。

(未完 作者将这个故事的续接在岁岁糖后面)

每道珍馐都隐藏公案:饕餮娘子之岁寒记

作者:佟婕

《饕餮娘子》 第一部分

岁岁糖

这人间五味之中的甜糖,

初时煮好了便是金黄清澈,

可一旦熬过了就变黑,

那甜过了也就只有苦。

临近度岁,江都城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浆洗、裱糊,也难得这几日天晴,小秦淮畔一行临水的窗户都撑开着,晾出红布或腊肉,还有一个个荸荠形的盖篮,也不知各家那篮子里面备的都是什么好吃食。

傍晚时分的柳青街欢香馆里,桃三娘总要熬好一锅桂花赤豆粥,端到大堂中央取暖的黄铜炭炉边温着,淡淡的甜香味有种让人安宁喜悦的感受,引得店外路过的人也不自觉地往里面张望。

准备年节糕点的杂事是我最愿意做的,桃三娘让我帮她磨糯米粉,小小的一盘石磨,顺着一个方向转,预先泡好的糯米发得很鼓,拿勺舀米进磨眼时,切记要半勺米加半勺水,出来的米浆白腻,之后再掺入一点籼米的干粉,再拌入桂花和红糖搅拌好,蒸出来便是红香软甜的桂花年糕了。

江都人尤其喜欢拿桂花年糕在十二月廿三这日祭送灶君的,因传说灶君司管人间饮食,且身边随侍有二神,一捧“善罐”一捧“恶罐”,用以考察民间每家的种种善恶行径,年终时便上天庭报告,人们都希望灶君在上天时多说自家的好话,别说坏话,于是就都准备些又甜又黏的东西想去塞灶君的嘴巴。桃三娘对这个说法只是笑,街坊的婶娘来买糕时跟她说起祭灶这事,她便故意压低了声说:“其实依我看,不如索性做一缸醪糟给灶君爷,让他喝个醉眼昏花,头脑不清,自然就不记得你家还有什么坏事了。”

街坊婶娘听得半信半疑:“还有这可能?”

桃三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你倒是不妨试试,我这里刚好有新酿的,发得正好。”

我在旁边听得不由好笑,不过也觉得好奇。过了一会儿,桃三娘送走了几位婶娘,我便问她:“三娘,如果被灶君说了坏话,天庭会怎样惩罚凡间的人?”

桃三娘想了想:“我也是听说,有大过者将减一纪的寿,一纪也就是三百日,而就算是有小过,那也得减个一百日的,所以可不敢得罪灶君爷爷的。”她笑着就到后面去了,我听着却觉有点害怕,心想以后可不敢做错事了。

正在我发愣之时,一个提篮的女子身影走进店门来:“请问桃三娘在么?”

我抬头望去,是个年不过二十左右,容貌清秀的挽髻小妇人,看着倒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哪家的。我连忙起身答道:“三娘在后面呢,我帮你去叫她一声。”

正说着桃三娘就拿着一盒松子仁走出来,看见那小妇人便笑着迎过去:“梅香你来了啊!”

我听到这个名字,才想起这女子原来就是在本地一带小有名气的一位姓姜的廪膳秀才家的通房大丫头。老早前就曾听来店里吃饭闲聊的一些客人议论过他家的事。要说廪膳秀才这一名头,可是秀才里面头甲第一名的地位,而得了这个廪生名义后,每月也就可以得到朝廷发给的廪米六斗,可是极光荣门楣的身份。而这姜廪生,据说虽是才学满腹,但为人性情却有些软弱,娶了高邮李家的一位小姐。李家本也是干净的殷实门户,但无奈那位小姐却是出奇的泼辣厉害人物,进了姜家门后,就把姜廪生一家上下搅管得叫苦不迭。去年姜廪生的那位六旬老母因病过世,很多人就在背后议论说姜家的老大人难说不是被儿子房里的河东狮给气死的,因为姜廪生身边跟随多年的丫鬟梅香,就是老夫人看不过媳妇欺负儿子,才力主让他正式收房的。起初李氏也不敢大闹,但时间渐长,不少尖酸挑唆的话语和言行也就越来越放肆,连家里家外的下人都看不过眼,还好那梅香聪慧有分寸,时时还能帮着担待分解些,让家主不至于丢尽脸面。

梅香拉着桃三娘的手笑着说:“那回在你这儿买的玫瑰松子糖,我家相公和娘子尝过,都赞说味道与寻常买的甚是不同,所以今天差我来再买些,而且务必跟你这儿仔细学一遭呢!”

“呵,这岁岁平安岁岁吃糖,还能有什么不同的做法?倒是多谢你家姜相公照顾我这小店生意。”桃三娘说着客气话,拉梅香坐下:“我正刚好又砸了一盒松子仁,做松子糖还不容易?你先喝口茶歇歇脚。”她说着一边又给梅香倒上热茶。

玫瑰松子糖的做法其实不难,最考究的就是掌控时间和火候,先是把舂碎的黑芝麻粉末、松子仁在锅里炒香,然后备下硬糖、麦芽糖,少量玫瑰花酱,另拿一口锅滴几点油把糖炒化,切记炒糖的火不能太大,先下硬糖后再下麦芽糖和花酱,待糖浆金黄滴化的时候,就把芝麻粉、松子仁倒入锅里,之后迅速混搅拌匀好,立刻倒出在一个抹香油的平盘里,拿木勺压平整,趁着热气未散之际,就把整块渐硬的糖翻倒出来,在干燥洁净的砧板上用刀切出码齐的小方块,切完糖块也几乎已经全凉,桃三娘拿一块给梅香:“你尝尝!”

梅香接过糖块咬了一口,有点疑惑地道:“要说做这糖的工序,我家也是差不多,只是出来的味道究竟是与三娘你做的不同啊!”

桃三娘微微一笑:“这花酱是我自己亲手采的花做的,这麦芽糖也是自己熬的,兴许自家做的味道总比买的不一样?”

梅香点点头:“是了,向来听闻桃三娘对一饮一食皆十分考究,从这松子糖也可看出,这人做事是不论巨细都得认真刁钻些才对的。”

桃三娘替她把糖放入食盒,梅香站在灶旁,无意中身子退了一下,碰到了灶沿上的一柄铁勺,铁勺“乓当”一声落了地。这倒没什么出奇的,梅香赶紧抱歉地低身去捡,却才发现铁勺竟断成两截,长长的铁柄中间就这么齐齐分开了。

“呀?”梅香惊呼了一声,拿起铁勺一脸惊诧:“三娘,这……”

桃三娘也是一怔,但随即就摆着手接过勺子说:“不碍事、不碍事。”

梅香赶紧从身上拿出钱袋:“真是不好意思,我这赔给你。”

桃三娘麻利地把糖都装好盒递给她:“这家什也用好些年了,原本就是坏的,换掉也是迟早,只是一味心想姑且、可惜,就下不了决心换。其实呀,有好的、新的,为什么不快换来?我倒觉得该感谢梅香姑娘你呢!”

梅香还是一迭声地道歉,一定要把铁勺的钱放下,桃三娘拉着她的手送出门,回来时拿起那个断了的铁勺端详了一下,我在旁边有点奇怪:“三娘,这东西怎么会无端断了?”

桃三娘笑了笑,便随手丢到一边,低声嘀咕了一句:“她身上的兆示恐不好呢!”

第二日是腊月廿二,我娘一早打发我到谭大夫的生药铺去买些桂皮、甘草。我到了药店,却只见谭承一个人蜷着双手在店中央地上来回走着。我看见他的样子,不由笑说:“你冷就去炭炉边坐着嘛!在这里绕圈作甚?”

谭承抬头看见我:“原来是小月妹妹,咳!”

我说我来买桂皮甘草,他就到药橱里给我称,我站在柜台前:“怎么不见谭大夫?”

谭承啧啧嘴:“昨儿夜里刚躺下,就被姜廪生家的人叫走了,好像说他家娘子昨夜小产了,急得人不得了。”

“吓?还有这等事?”我想起昨天他们家的梅香才来过欢香馆买松子糖。

谭承苦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方才寅时我叔又回来了一趟,除了配几帖女人药,还拿了棒创药,我说这妇人小产,怎么还有人跌倒受伤么?你猜怎么着?说是姜廪生家有祖先显灵了!姜老爷昨晚饭后挨在暖炉边打盹,不知不觉就梦见个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气哼哼地走来,二话不说就先拿手里的拐杖追着他打了一身,然后再说自己是他姜家祖爷,姜老爷还不待说什么,那老头对他又紧跟着一通臭骂,姜老爷这一头吓得惊醒了,满身满脑袋疼,仔细一看都是棒打的紫痕。可他这边还没明白过来,外面又听见养娘在杀猪似的喊不好,娘子摔倒流血了……你说这不是大大的邪门事?”

“祖先显灵?”谭承叽里呱啦地说一堆,我还是听得一知半解:“这事姜老爷自己知道罢了,谭大夫怎么还能晓得这么详细?”

“你不知道,我叔叔原也不是那包打听的人,但他去到以后就看见姜家的老狗疯了,在他们家供祖先牌位的桌子前转来转去,谁敢靠近都毫不留情扑上去一顿咬,姜家几个下人都伤的伤、怕的怕,闹得一宿鸡飞狗跳的。”谭承说得板上钉钉那么真,我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胡编,不过这事虽然蹊跷,但也与我无关啊,我接过他称好的桂皮甘草,付了钱便回家了。

欢香馆里桃三娘也正在熬甘草茶,这腊月三九的寒天,不少街坊没地方去,就有几个也跑到欢香馆里喝茶吃果。桃三娘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我正走进门去,就看见路那边有三四个官差走来,每人手上还拿着镣铐枷锁,都是一副急凶凶要去拿人的架势。店里的人不知谁先觑见了,也纷纷伸长脖子出来张望。

有人说道:“这岁末寒天的,如何县太爷还要升堂审案子么?只不知这拘唤的是谁人?”

我看他们去的方向,想起方才谭承说的话,心忖他们莫不是去的姜家吧?我正发呆呢,桃三娘过来一拍我肩膀:“月儿,你快来帮我磨些糕粉,张员外家方才差人来订了十斤上贡的红糕呢。”

“哦哦。”我赶紧答应了去做,看见官差的事也就抛到脑后了。不曾想这一会儿约过了半个时辰,就见那些官差拘着几个人回来,为首的一个竟然就是梅香,其他还有一个男小厮,额头青了一大块的也跟着走,还有个吓得半死、哭哭啼啼的丫鬟随在最末。我惊得张大嘴巴看着他们走过去,这一带有不少人都认得梅香的,因此店里其他客人也顿时炸了锅似的,纷纷跑到门首去看:“那不是姜廪生家的大丫头梅香么?这是怎么说的?官差拘的怎会是她?”

众目睽睽下官差一行人走过去,梅香都是紧抿着嘴、目望前方地走着,神情里强忍着悲恸,完全不去看周遭人的指指点点与说法。他们一行走过去后,人们还没散去,就又看见意态有点颓唐的谭大夫同样从那边走过来,进店门时何大招呼他入座,他累得甩甩手:“快去给我烫壶热酒来罢了。”

相熟的街坊跟他打招呼道:“谭大夫早啊!这是刚出夜诊回来么?也不带上谭承给你跑腿?”

谭大夫挑了挑眼皮,懒说话地道:“莫提了、莫提了!老夫给自己灌饱黄汤便回去好歇了。也不曾见过比那姜家还倒霉的事……罢了、罢了!”

众人一听谭大夫知道姜家的事,立刻全都围拢上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但谭大夫再不肯吐一个字,何大给他上酒后他就自斟自饮开,桃三娘从后院出来给他上了点小菜,他也只是多声谢,喝完整满一壶酒,就醺醺地回生药铺去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几乎半个江都城的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姜家发生的事。原来在前两个月,这正房的娘子李氏得知怀了身孕,李氏家的娘便携大妗子、小姨子带着活鸡活鸭来探望,梅香自然不敢怠慢,把好酒菜饭都拿出来好生招待着。但可巧这时候就发生了蹊跷的事,在亲家来的第三天早上,厨房里的鸡笼子被发现锁头开了,里面的母鸡一下丢了两只,笼子外面地上还有几把散落的鸡毛,看样子像是来了爱叼鸡吃的狐狸或者黄鼠狼;厨子仔细辨认了一下,说那丢的鸡正是李氏娘家人送来的,并且在院子里到处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两只鸡的踪影,各人嘀咕了一会儿也就作罢了。不曾想第四天一早李氏的大妗子早上睡醒从屋里出来打水,一出门就被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上,待定睛一看,地上都是鸡毛和一些黏糊糊的血块,大妗子吓得了不得,顾不上衣服脏,爬起来就嚷嚷开来,把姜家上上下下都叫来看。所有人也都傻眼了,大妗子觉得自己受了大大的晦气,便坐在门首地上撒起泼,首当其冲就指着梅香大骂,说她心里妒恨主妇怀了身孕,这是要做妖法整治主家娘子呢!梅香也吓得跪地连连赌咒发誓,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姜秀才左赔礼、右服罪,给大妗子买一匹上等丝绸做衣裳,才算完事。但这怨由终归还是种下了,此后不管梅香再如何小心谨慎地伺候,也再难得到李氏半张好脸,姜秀才又是不管这些小事的,每日只是关在书房背书写字,所以这家里也没人调和。

直到昨晚,李氏吃完饭时走过院子,一个叫杏红的丫鬟在指使一个小厮从杂物房里搬几箱旧东西送出去,那小厮失手把其中一个箱子落在地上,盖子打开,里面居然是一些值点钱的旧衣和瓷器家什,这些东西不大不小,也不常用,所以偶尔不见了一两样也不会引起太多注意。李氏顿时生了大气,觉得拿到贼窝了,这杏红和小厮肯定就是串通好了的,而且杏红平素跟梅香俩人很好,保不准梅香在这其中也有份,于是李氏立刻吩咐自己养娘去叫人把这俩人捆起来,她自己转身去书房找姜秀才,打算这回要大大地发落这帮下人。可谁知那青砖地在先一个时辰曾让人打水洗刷过,天又冷,水就结成冰,李氏走得快,一个不留神摔一大跤,养娘过来扶时,她已经开始作痛得不行,还没回房就发现血顺着裤脚流出来了。姜秀才在那边房里梦到被祖爷爷殴打,醒来又听见娘子小产的消息,自然是惊怒非常,又追问是谁让洗的地,都说是梅香,一顿雷霆迁怒又是加了几层,这边派人找大夫、那边要吊起人来拷打,哪知道后院的老狗突然蹿进姜家供奉祖先牌位的屋里,谁敢靠近就发疯地乱咬。姜秀才本是个守孝道的人,见狗这样行径,想是家里必定有大祸乱了,而不论怎么看,那祸首也像是梅香,虽说向来梅香都分寸得体,没有一丝错处,但怎知她心底是否窝藏祸心呢?况且姜秀才膝下一直无子,好不容易李氏肚里有了喜事,这还没过个安生好年呢,孩子就轻易没了,祸由还是梅香看似无心做下的……再加上失盗一事,最后姜秀才忍痛含悲亲自写下一呈诉状,天不亮就差人送去衙门,于是人们才看到后来官差去锁了梅香等人回衙门的一幕。

欢香馆内客人们一下午呷茶嗑着瓜子,说起姜家近来发生的事时,个个好像都是亲眼所见一般,口手划描得形真情切。桃三娘忙碌着迎来送往,添果加水,听着这些话只是笑笑,也不搭腔。

哪知,世事有时就这么巧的,这时忽然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来欢香馆找桃三娘,我认得他是平时常来的富家主顾绸缎庄赵家的下人。那人传话说,他们家主晚上要请几位客人来这儿吃晚饭,让老板娘将临窗的大桌收拾干净,多烧一个炭盆,并准备几样拿手好菜云云。桃三娘便顺带问他另外几位都是何人,那小厮说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姜廪生姜秀才。这话一出,四下邻座的街坊不禁面面相觑一眼,都不做声言语了。

那人走后,旁边就有讪笑的说那姜秀才也有心情出来喝酒吃饭?旁人搭腔说,他是出来走走散心吧?桃三娘要准备些什么好菜?

桃三娘笑笑道:“我那几下子大家不是早都吃腻味了么?还有什么好菜?”说完就进后院去忙活了。

据桃三娘说,绸缎庄的赵家大爷,早年曾在极南之地的岭南一带行商,因此有吃山槟榔的嗜好,山槟榔也叫“洗瘴丹”,传说南方潮湿山多瘴疠,人们吃它以疏通脾胃时气。恰好前些日子有个常往来湘楚地方贩竹席的客人送给桃三娘一包制干的槟榔,她自己又不爱吃,今天赵大爷来,便正好拿它款待。桃三娘一边说着,还倒出一小把山槟榔来给我看,并把它拿到石磨里反复压成粉末,支起一口小锅,把白糖和槟榔粉以及一些专配做糖用的白细粉一起煮化调和,最后做出颜色偏深褐的糖块,说这是槟榔糖,让我尝尝,我却觉得那甜之中带着一种古怪的味道,一点都不喜欢。

桃三娘准备的凉菜,先是一道冷糟肉,是她早先就用整块连皮煮熟的大方花肉浸入黄酒调稀的香糟里,拿坛子贮存约两三昼夜,这时取出切薄片排在白瓷碟上即可,颜色红白分明,入口即化。

另一道酱风鸡,也是先上的腊菜,是用桃三娘自己初冬时就制好晾干的肥鸡,蒸前以甜酱少许均匀涂抹,再在鸡腹内装花椒、葱把蒸熟即可。

正经的热菜套鸭,是有点考究手法的,把一整只板鸭以好刀工去骨而保留鸭身原形,再另宰一只肥家鸭,鸭身的脊骨去掉,腹内洗净去尽内脏,最后把整只板鸭塞入家鸭肚内,并填以葱头、姜片、少许桂皮、红枣,用棉线将鸭肚重新缝好后入锅整蒸,时间掌控要得宜,肉烂汤香但菜形不塌才是。

做拆烩鲢鱼头,必须是选用至少四五斤以上的大花鲢鱼,鱼头去鳞腮后,砍为两爿,入大锅内,水淹鱼头约一半左右,余下再倒入黄酒盖过鱼头之上,一把葱结和两块拇指大的拍烂姜块,大火烧开,再换小火焖约一小会儿,就用漏勺把鱼头捞出放入冷井水略浸,就可以用手轻轻把鱼面朝下托起,把鱼骨小心拆去,拆完后放竹垫上备用;再烧一口炒锅,化脂油至五成热,下葱、姜和笋尖煸香,再将鱼头放入,以黄酒与事先熬好的肉骨白汤烧滚,加盐、酱油、少量糖后移换小火再烩至汤汁收浓,撒一点椒末与青蒜叶便可出锅。我在一旁看着,只觉这道菜的拆鱼骨法,是最难得的,且要使鱼面不碎,灶膛里火势更要小心,过旺则滚烂了鱼肉,菜相也就不好看了。

此外,桃三娘还用豆腐与蛋白做了假蟹羹,时鲜的冬笋烧火腿,茴香大料与黄豆烹的削碎肉豆,刨丝萝卜扎成的圆子拖粉炸了再加木耳、肉糜焖的砂锅菜等,那客人来到,几色菜肴或刚下锅或出锅,正好热气腾腾地上桌。

一桌客人里,赵大爷坐中间首位,他旁边那着白襟棉袍的便是姜秀才。只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个头不高,身量清瘦,枯坐在那里眉头紧锁,满心烦郁的样子。同行几个人都说些寒暄客气的话,他也不多理睬,唯有那赵大爷似与他特别熟络,不时向他提起话头,又叫贴身小厮拿出一把琴,让桃三娘上好酒,叫在座一个人弹琴,大家行酒令取乐。

满桌人吃喝玩了一阵,那姜秀才仍是兴致不高,遇到他行令说辞时,他还是只闷头喝酒,别人追问他了,他便自称想不出辞令,强行夺过别人手里的酒壶连续满斟满饮,赵大爷看不过眼,桃三娘正好端盘上菜来,他就一把拉住姜秀才倒酒的手,大声问:“老板娘,你这道菜又是什么名堂?”

桃三娘上的正是刨丝萝卜的砂锅菜,她笑着放下锅子掀开锅盖,拿汤勺舀起里头的萝卜丝团说:“你们都是读书人,我这粗使活计的人又哪能像你们那样舌绽莲花?说得出什么登名大雅之堂的话?这不过是扎丝的蒲草,”又舀起连汤的黑木耳和肉糜:“这就是偶尔遮日的黑云,我们这种小家人,春时忙割菜子,夏时赶种秋苗,拧一把草苫就盖一蓬簇蚕……可说不出道理。”她一边摇头笑,一边为众人碗里都加一勺汤菜。

赵大爷看了看身边的姜秀才,笑道:“这欢香馆的老板娘就是伶牙俐齿,不过做菜的手艺也是一等,姜兄可尝尝?”

姜秀才面上勉强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一手端起碗一手拿筷子,夹起一片木耳正要送到嘴边,突然外面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他顿时惊得全身一颤,手里的筷子也“哗啦”一下脱手掉到地上,碗一倾侧,汤都洒到他衣服上,桃三娘连忙拿起桌上的抹布走过去:“哎,客官当心!”

赵大爷也站起身,指着身边小厮:“还愣着干什么?去倒些暖水来给姜相公洗手啊!”

那小厮找不到水盆,还是李二到后院去拿来盛了水送去给姜秀才,桃三娘则走到窗边推开往外张望了一下:“哪儿来的野狗?”

姜秀才的脸色却一阵白一阵青的,赵大爷担忧地问他:“姜兄是否身上不适?”

大冷天的,姜秀才却一额头冷津津的细汗,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抹:“昨夜家中那狗疯吠了一夜,我……”

赵大爷拍拍他肩头宽慰道:“姜兄昨夜受惊了,惊魂不定在所难免,今日请你出来就是让你喝点定魂酒的。”他说着又给姜秀才的杯里倒上:“来!愚兄敬你一杯!”

姜秀才苦笑了笑,仰脖喝干了。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隔着厚厚的棉套布帘,也能听见外面“呼呼”的北风。我一直坐在柜台边角上的炭炉边看着烧水壶,磨着糯米粉,明天廿三,就是家家户户摆供送灶君的日子,所以欢香馆的红年糕卖得特别快。

打更的声音传来,是戌时二刻。时不时各处的几声狗叫,像是远近每家养的狗都蹲在家门檐内恪守着庭户。我微微打了个呵欠,盆里原本泡得满满的米总算见底了,我揉揉发酸的胳膊,桃三娘拿给我一包刚烙好热气腾腾的火腿葱饼:“月儿累了吧?天这么晚你先回家吧,别耽搁了。”

我向桃三娘道了谢,走出欢香馆时,一股冷气吹得我鼻子里一刺,不禁打了个喷嚏。竹枝儿巷口处黑洞洞的,只有我家那爿矮墙内依稀看到屋里透出的光。我怀里抱着暖呼呼的饼朝那个光走,将到竹枝儿巷口当儿,突然,右近一处暗里有荧绿的光略一闪动,我猛地一惊,然后却听到像是狗喉咙里发出的“嘤嘤哼哼”声,大人们都说狗这么叫是在哭呢!我站住脚步往那暗里看,荧绿的两个光又亮了,我有点害怕,那狗不会扑过来吧?我下意识后退几步,正要避回家门里,那狗就蹭着脚底“沙沙”地走过来了,喉咙里不时仍发出可怜巴巴的哭声。我借着微弱的光,看清这是一只个头不小的大黄狗,尾巴一边摇脑袋一边半耷拉着,倒丝毫没有要扑我的意思,我才松了口气。黄狗到我脚边绕,又抬起爪子在我裤子上轻轻挠几下,我还是怕它咬我,又退了一步,它好像也看出来了,就不再挨近我,只是在那儿摆尾吐舌头。

怀里的热饼犹在散出香气,我迟疑了一下:“你是不是饿了?”

黄狗喉咙里“哼哼”几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只好在包里撕下一块饼扔到它面前:“吃吧。”

黄狗向我点几下头,但低下去嗅了嗅饼,又很快抬起头来继续朝我“哼哼”。我心疼那块饼:“你不吃我就回家去了。”我转身要走,那狗却连忙紧跟几步,用头用力在我腿上朝一个方向蹭。我有点不耐烦了,靠边绕开它,它还不依不饶,用牙咬我的裤子,要把我往一边拽似的。我急了,正要强行挣开它时,对面欢香馆里就有人掀帘子鱼贯走出来,是赵大爷和几个人送姜秀才出来,还听得赵大爷说:“姜贤弟为何急着要走?这饭菜才吃一半……”

大黄狗这时猛地就像被抽了鞭子一样,立刻松开我就朝欢香馆飞也奔过去,我看它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禁大叫:“哎呀!当心……”

那边厢几个人还未明白过来,大黄狗“汪汪”狂吠着,眼看就往姜秀才身上扑去——

就在这当儿,何大突然大踏步从店里闪身出来,徒手一把抓住已跃上半空的大狗,一人一狗失去重心一齐就势滚倒在地。那姜秀才和赵大爷都一时惊得呆立在那儿,还是赵家的一个小厮不知从旁边哪里找到一根木棒,可又怕错打到何大,站在一边看怎么伺机帮他一把。我不敢太靠近,紧追几步又站住,何大生得个头魁伟、腕子力气特别大,这一回也不含糊,看他正一手掐住狗的脖子,一手又制住狗的两只不停抓搔的前爪,狗大张着口露出尖牙,满口唾沫,仍在奋力挣扎。

忽然姜秀才惊呼道:“这不是我家那条狗么?”

赵大爷奇道:“就是昨晚你家里那条疯狗?没叫人打死?”

姜秀才跺足急道:“逮不到它,让下人撵着赶出去了,报我说跳墙逃了……如何会知我在此?”

黄狗全身开始抽搐,眼看就要断气的样子,何大翻身将它按在地上,却松开了它的脖子。黄狗不挣扎了,只是发出哭似的“嘤嘤”声,眼眶里也是湿亮湿亮的。何大脸色阴沉地盯着它,看它老实了,才慢慢放开自己站起身,姜秀才害怕得不自觉就往赵大爷身后躲,桃三娘这时手拿着一方食盒匆匆从店里出来,好像对适才一幕并不知情:“哎?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还说叫姜相公慢点走,这有一盒相公爱吃的糖……”说着就看见一行人都站在那儿,那个拿着木棒的小厮还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何大则满身土,地上又躺着那狗,她便更加诧异道:“哎?大冷天的,你们这是做什么?……何大你杵这儿愣着干什么?既然送客就去帮忙张罗马车来才是。”

赵大爷似乎怕桃三娘要责怪何大,连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的,因姜兄急着要走,那狗突然冲出来作怪,倒多亏你家何大机灵手快。”他又转向姜秀才,那姜秀才也不知是被北风吹的还是狗吓怕的,脸和嘴都煞白,看那狗眼泪汪汪的样子不由得出神,连赵大爷跟他说话也没听到一般;而更奇的是那狗这时也在望他,鼻子“吸溜吸溜”的,好像哭得更厉害。姜秀才盯着狗好一会儿,看它没有再爬起来扑人的势头,才大了胆子挪过去,口里喃喃地说道:“你在我家也十年有余了,怎的偏在我家多事作乱时发癫狂?你莫不是年老生痴么?”

那狗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望着他更加一味拖长着声“嗷嗷”地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并且哽着喉咙干呕起来,呕着呕着,嘴里就“咳咳”地吐出一些东西。赵大爷觉得异样,就招手叫旁边提灯笼照路的小厮过来,待灯笼仔细照看一下,赵大爷奇道:“这狗吐的都是鸡毛,它还偷吃你家的鸡了?”

“鸡毛?”姜秀才凑过去看,脸色凝重起来,若有所思地端详那只狗,那狗用一双爪子在地上刨着,有点急躁,但仍然乖乖地伏在那里没再乱吠乱动。

一阵呼哨的北风陡然吹过,赵大爷打了个喷嚏,终于有点不耐烦,拍拍姜秀才的肩膀:“贤弟,外间太冷……若不急着回去,不如让老板娘先熬碗姜糖水祛祛寒气?有什么事再好相商?”

姜秀才也冷得够呛,但他看着地上的狗,犹在迟疑。赵大爷拿眼去示意站着没做声的桃三娘,桃三娘便识趣地与赵大爷一起将姜秀才半推半拽地拉回到店里。我望着桃三娘转身进去,再看看狗,那狗见姜秀才又不理自己了,就立刻站起来,掉头朝我这边,我整个人本已经冻得发木,见它朝我冲来,脚下也生了根似的抬不动,来不及大叫,那狗就一下子把我扑倒在地上——

狗鼻子喷出“呼哧呼哧”的热气扫在我的脸上,它大张着口在我眼前龇出尖利的犬牙,我只能下意识地把手里抱着的东西挡在我和它之间,但它的爪子已经把我棉衣的袖子都抓出“咝啦”的声音,恐怕里面的棉絮都要露出来了,我想我这趟肯定要被黄狗咬断脖子了……老早以前就听大人说过,某家的某某小孩在家里睡觉时,被家养的大狗咬掉脸上的肉!这个念头一在脑子里闪过,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开始想哭,就在这时,耳边猛地响起我爹熟悉的声音:“月儿!”

就听一阵“啪”的钝响,扑在我身上的黄狗就斜刺里地弹飞了出去,我头脑里立时就懵了。

然后就听到我娘的声音在我耳畔喊:“月儿?月儿你伤着哪儿了?”

我眼前一晃,看见我爹严阵以待地拿着一根木棒子站在那儿,我娘急切地摸摸我身上、脖子和脸:“伤到哪儿了?”

但我好像迷迷糊糊有点将醒未醒似的感觉,只看着我爹拿着木棒径直又去追赶,还有我娘的尖叫:“你当心点……”

然后好些人又从欢香馆里冲了出来,憧憧的人影间只有桃三娘的身影是清晰的,我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唤我:“月儿?月儿……”

我想张嘴答应,但身体完全没有反应,就像身子被什么抽掉了,眼前看到的东西全部晃来晃去,晃到我的脑袋昏得也愈发厉害……一会儿我看到几乎贴脸般近的方砖地面,夜色里上面的青苔都荧荧发绿,又过了一下,突然一堵高大的黑墙挡在前面,可一会儿我好像又翻过了墙的另一边,只是落不到地面。

我脑子里迷迷昏昏的,只觉得颈背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整个人悬在空中,没有一点踏实感,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里。方才,我爹和我娘不是都在我身边么?还有桃三娘,她唤我名字来着?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

一爿院落里,有两扇窗户亮着,里面依稀传出人声,我想开口叫他们,问一问这里是哪儿,可眼前又一晃,四下里顿时再陷入黑暗。

路阶之下结了薄薄一层冰,幽幽发出银色的光,岁末时分的夜应该很冷吧?但我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始终浑浑噩噩的找不到方向。

“沙沙”地穿过一丛草和成山的柴垛,我耳边听到“呼哧呼哧”的气喘声,接着我被拽着凌空跃上台阶,走几步又有一道门,我的鼻子几乎碰到门槛,终于,我模糊地意识到自己颈后的确被什么东西牵着,一切都看着那么高,我却失去了身体,只有一点神识还在。

进了门槛里,屋子都是黑糊糊的,唯一能看清的是两口灶膛中快燃尽的柴灰上几星闪动的火苗……这里是厨房吧?我疑惑怎么会来到这儿。正想着,就看到灶膛口越来越近,我被径直带到火苗跟前,还以为要被投入那堆灰烬,害怕得想喊又喊不出时,却又停住了。然后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伸进灶膛里面,不顾灰烬的炙热,颤巍巍地在其中扒来扒去,像是在找什么,难道灶灰底下还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突然不知从哪儿“咻”地冒出一股怪异的风,在灶边四周打了几个旋,那只爪子迟疑了一下,从灶膛里扒出一把一把灰渣,然后又用爪子在灰渣里仔细挑拣几下,我依稀刚看清那些灰渣里有不少灰白色的东西,像是些细小的家禽骨头,还有爪子——

我还没反应过来,灶膛里“呼”地蹿起殷蓝的火束,狗吓得连连后退,我也身不由主地跟着它缩到门边。那蓝火像是活的一般,越烧越旺,很快就蔓延到整个灶台上,可那熊熊的蓝火愈发诡异的地方,是连灶边地上的一捆干葱也没有烧着。

狗想逃出门外,但那蓝火和旋风好似串通好一样,故意将火势的苗头吹向门首,狗畏惧得“汪汪”大吠,急得在原地不停打转。

幸好就在这时,屋外由远而近传来人声,虽然听不清说了什么,但灶里的蓝火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登时熄灭得无影无踪。

我被狗衔着转得晕头转向,已经找不见北了,随着狗出到屋外,看那些人还没来到,狗就熟门熟路地顺着一堵墙边,往另一个方向跑,四下里除了狗鼻子呼出的气声,又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黑暗之中,好似过了很久,就在我几乎失去知觉想要迷糊睡去的时候,就听见不知从哪儿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月儿……桃月儿……”声音很细,离着很远,但字字清晰,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我下意识张开口,听到一声叫我名字时,便答应道:“哎?”——

迅速整个人像是被猛劲提起,我一下子睁开眼,眼前好几盏油灯照得屋里透亮,我的面前摆着一碗刚焚烧殆尽的草药和一柱残香。我爹、我娘以及桃三娘都围拢在我身边,低头关切地看着我,我一睁眼,桃三娘就高兴地道:“醒了!月儿她娘,你看月儿她醒了!”

我娘口里一直在念佛,看见我醒来,赶紧揉揉我的脸:“月儿?你真醒了?认得娘么?”

我困惑地看着她点点头。

我爹在一旁长舒一口气,向桃三娘作揖谢道:“我家这孩子总是多得你照顾,不然这回可又抓瞎了,我可只晓得灌盐水,也不顶你这法子管用。”

桃三娘连连摆手:“这不过是我们老家的土办法罢了,小孩子受了惊吓,一时丢了魂儿,或被路过的畜生衔走魂魄,也是有的。乡下都这样找孩子,不然时间一长,要真迷了路可就糟糕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旁边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似的,像是赵家的小厮。他们见我醒了,就过来跟桃三娘说既然这闺女醒来,我们也好回去跟大爷回话交差云云。

我的脑子里则渐渐想起方才的一幕幕,着急起来:“狗呢?那只狗去哪儿了?”

我娘吓得用手捂住我的头:“狗不在这儿了,没事、没事,乖囡。”

我抬起身四下张望,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欢香馆里的一张长桌上,我摇摇头:“方才那狗去了一个地方……不知是哪家的厨房,狗还爬到灶膛里找东西,好像找到一些小骨头……然后那灶上就着火了!”

我娘口里不住念佛,跟我爹说:“这孩子被吓着不轻,她爹,怎么办?”

那两个正待要走的小厮听见我说的话,其中一个就问:“刚才那狗就是姜相公家的吧?昨晚作乱被撵出来的?”

“姜相公方才说是的。”另一个道,还回头看看我说:“我们家大爷正陪姜相公回姜家,我们也可把这丫头的话一起回报去。”说着两人就走了。

我们一家在欢香馆也没耽搁,娘还有孕在身,桃三娘也催促她早点回去歇息,我爹再三跟桃三娘道过谢,领着我回了家。

听桃三娘说,灶神的全衔是东厨司命九灵元王定福神君,桃三娘家乡北方那边的人,则惯称他为灶王爷。虽说祭祀灶神有讲究,所谓的“官三”、“民四”,也就是官家十二月廿三祭灶神,老百姓得在廿四这日才祭,不过大多数人也愿沾个贵气、官气,因此我看到柳青街、竹枝儿巷的许多户人家,也在廿三这日摆好了供桌。

我爹在灶神像面前恭敬地依次倒了三杯酒,然后将旧有的灶君像撕下,连同事先准备好的金银纸帛、一个篾扎纸糊的马、一把黄豆和干草一股脑儿焚烧完后,便代表送了灶君上天,仪式算是完成。我问爹为啥还要烧黄豆和干草,爹说是给驮灶君的那匹马吃的干粮草料呢。

下午我到欢香馆去,看见谭大夫坐在暖炉边,正就着两碟小菜拿着酒壶在自斟自饮,旁边喝茶的街坊也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有人自然就提起姜廪生家的案子,说衙门里或许最近择日就要升堂审理,有人又说这没几日就要过年了,衙门还管什么案子?

谭大夫捻须听着他们说话,就摇摇头:“姜家这趟不知撞什么邪了,我看这事蹊跷!蹊跷!”

“这事怎么个蹊跷?”众人立刻齐齐转过来望着他。

谭大夫抿了一口酒:“这话说起来,我也并不深知什么,那夜他家娘子小产,我去到时就见那家里灯火通明的,人都拿着棍子出来了,那阵势我当要去打架呢!咳……姜秀才这头给我封开箱钱,那边屋里他娘子就在那儿哼哼唧唧骂呢,我听那话直要把他姜家祖宗都骂遍了也不解恨,我说她那小娘子怎么这时候了,有口气也留着养身子吧?那嘴真是不修德的!”

旁人就接话笑道:“所以说姜秀才在家放个屁都得关门躲起来,吃饭要待打嗝,也还要先看人脸色是红呀,还是白。这才暗自琢磨一番,这嗝是该打呀,还是不该打的好!”这人的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

谭大夫把剩下半杯酒又灌下去:“后来我把药给他下面人煎去了,就听得外面越来越闹,本来姜秀才还陪着我这厢喝茶,后来就进来人慌慌张张地把他请出去,我半盏茶还没喝完,那后边就‘噼里啪啦’地打起来,还有砸东西的声,我以为他们要动家法呢!可听了会儿又不像,倒像是赶鸭子上架呢!咳!我就纳闷了,出去看,又不在这边院子,我不好在人家里乱走,正想回屋继续坐着去,就看见那边一屋顶着火了……开始是闻到焦味,后来就看见红红的光透上来,那些人都炸锅了似的,又开始嚷嚷抬水救火,”谭大夫说到这儿,却撇起嘴唇:“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了,屋里那位奶奶还真不亏是管家的好媳妇,身子都这样不好了,还不忘叫养娘出来进去地给她告诉外间的事,让养娘去传她话,指挥这个、那个,咳……连夜逼姜秀才写状再让人去衙门叫皂隶来锁梅香几个,她也真是费心了,咳!”

“吓?原来不是姜秀才他自己痛恨梅香所以写状?谭老您说他们家还走水了?这烧的是哪间屋子啊?这祭灶神爷的日子里,走水那真是不吉利呀!”有人这么搭腔道,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赞同。

众人这正说道得火热的时候,店外突然急匆匆跑进一人,我仔细一看,却是昨晚见过的赵家小厮。他径直走到谭大夫桌前:“谭大夫,果然您老在这儿,我去药铺找您不在,店里伙计跟我说您喝酒去了,我这沿街找了几处酒馆,那伙计也真是,不跟我说清您在哪儿,让我好找!”

谭大夫笑着端起酒杯道:“怕是你走太急,也没问个明白。”

“您先别喝了,速跟我走一趟吧!”那小厮急得就想拉谭大夫的袖子。

谭大夫怕他弄洒了酒,连忙一手拦住杯子:“有事慢着说,究竟是谁病了?你是谁家的?咳!我这酒劲儿还没到呢!”

那小厮只好压低了声音道:“我是绸缎庄赵家的,姜廪生得了点急症……都在那儿辰勾盼月一般地等着您哪,您要酒还不容易,我们那厢多的是好酒。”

谭大夫没法,只好把杯里的一口吸干,又晃了晃酒壶,站起身:“桃三娘,这壶里的你替我留好,回头我再来喝干了才是。”

桃三娘笑着过来送他出了门,正转身进门之际,就有一位拄拐棍的白胡子老头颤巍巍走来,叫住桃三娘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正疑惑这附近从未见过这样一位老者,桃三娘便唤我跟她到后院厨房去做事。

桃三娘要做拉糖。就是把一大包黄糖块和一大勺麦芽糖一齐在锅里煮化,倒出后趁着糖还热的当儿,把手蘸一点水和油,将糖拿在手里反复拉扯好几遍,待糖色发金发亮以后,再捏出各种形状。桃三娘的手特别巧,一块糖在她手里就像变戏法,几下就捏出花蕊重瓣的一朵朵花样,再用切好的红果丝贴在花芯里,简直仿若真花无异。又或是做成鱼儿的模样,在鱼身处拿小刀介出鳞片,鱼两颗眼睛上贴瓜子仁,也是活灵活现的。

我一边学着桃三娘捏糖花,把手烫得又红又痛,桃三娘笑说我的手还嫩呢,要做活做到像她的手那般粗了,也就不怕烫了。我困惑道:“三娘,你做这么好看的糖干什么用?”

桃三娘不答我的话,却反问道:“如果有人生气了,你觉得拿什么吃的哄他高兴最好?”

我想了想:“吃点心?”再看桃三娘做的糖花:“噢!我知道了!吃糖?是谁生气了要吃糖?是刚才那个白胡子老爷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