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则说我该多学学针黹线活,女孩都那么大了,这些也早该会了。

我免得再听他们唠叨,换下湿衣服就赶紧跑到屋子外头的屋檐和乌龟玩。乌龟倒是一如往常那样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把它抓起来盯着它的小绿豆眼儿说:“你见过青山桂姐姐没有呢?她长得真是好漂亮的。”

这一日我从菜市回来,从小秦淮的石桥往下走时,看见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鬼鬼祟祟地正在青山桂所住的宅子门缝里张望,我有点奇怪,不过恐怕是好事爱打听的那类人吧?我也没在意,不过正好此时那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个年轻男子吓了一跳,连忙退出好几步,样子很狼狈,我不禁觉得好笑,便慢下脚步看,却见门里出来一个拿着扫帚的婆子,叉着腰大声骂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你这人真不要脸么!我要是你老娘看不拿大鞋底子抽你?起你一身皮罢了,日日跑到人家门口转悠啥?”

那男子虽然臊得头都快抬不起来,但看样子还是有点不死心,脚还是没抬,看婆子骂了一通,才讷讷地道:“大、大娘,我真的是想来找桂姐的……我、我与她也是相识,劳烦您老代我再去问、问一句?”

“姑娘都说了不认得你么!你这人贱骨头么?撒骚放屁的会么?还不滚!”婆子拿起扫帚就来拍那男子,吓得他抱着头就跑,我本来站在那没动,他却好像没长眼睛地就往我这边跑,一边跑只顾得回头看那婆子是否追来,眼看就要撞过来了我连忙躲闪叫道:“看路么!”

婆子其实并没有追来,她看把男子赶远了,就啐一口唾沫回到门里,‘彭’一声将门关上了。

男子收住脚,吁了一口气,但又很不甘心地狠狠盯着那门看了一眼,我觉得他有点古怪,就不再多说什么,自己往回走,却不曾想那男子随后就跟过来:“这位、这位妹妹,请慢行一步。”

我怪道:“叫我么?”

他拦在我前面,点点头。

我这才正面看清这人的长相,倒是个白净斯文的后生,并不像无赖:“请问有什么事?”

男子朝我作一揖,然后道:“看你该是住在附近的吧?小生想打听个事。”

“打听什么?”我望了一眼那幢宅子,想必他肯定问的是关于那里的是。

“那屋里的人搬来可是不满一月?”男子果然这般问。

我想了想:“没错,是搬来不到一月。”

“你可见过那屋里的主人是何模样?”

我有点起疑,但仍然点点头:“见过的。”

“可是一位美貌的女子,身边带着个丫头?”他用手在我身边比了比,意思是他说的丫头比我个子略高一些。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我看他虽然不像歹人,但如果是好事之徒,那也未免过份了。

男子看出我的戒备,连忙摆着手:“我与那位女子是相识,真的,我、我和她自小儿一起长大……我来是想找到她……”

我还是不能信服:“如果你真认得她,就径直去找她便了。”说完,我就往家的方向里走,男子又拦住我,有点急了:“不、不是,她不肯见我,她肯定出了什么事,肯定、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是太担心了。小妹妹……”他的样子像是想要一把抓住我摇晃似的,我吓得后退一步,恰好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熟悉声音:“哟!怎么又看见你了?笨丫头!”

我每次听见这个叫法就会气不打一处来,不必看就知道是谁,小武!

小武手里拿着一根柳枝东甩西甩走过来,穿着黑色的短坎肩和短裤,光着两个脏兮兮的脚丫,我白了他一眼,趁着那年轻男子也一愣的当儿,我便绕过他继续走,年轻男子不知是不是看见有旁人,也就不继续拉着我了,只是还跟在我后面,我心里开始觉得这人讨厌起来,于是先不回家,而是进了欢香馆。

这时还未到中午,饭馆里没什么客人,桃三娘正把一大盘煎好的芝麻酥油饼端出来,是专门放在店门口桌上,要卖给那些没时间停留吃饭的行脚过客的干粮。

不过桃三娘做的芝麻饼可是很香的,要给我可是宁愿不吃饭,单吃这饼也愿意。

我吸着鼻子垂涎说:“三娘做的饼真香。”

小武立刻在旁边搭腔道:“又丑又笨的丫头,就知道吃!”

我正要发作,却见那年轻男子也跟了进来,桃三娘上前招呼道:“客官里面请!”

“诶?”我看着那人进店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

“客官想要点什么?”桃三娘给他倒上茶。

那人一边将自己衣袖挽起,一边道:“麻烦老板娘,蒸点腊肉、再炒个小菜来,黄酒也给我温一壶。”

“好的,客官稍等。”桃三娘答应着去拿酒了,李二则到后面去传话给厨房。

我看那男子来欢香馆必是想找桃三娘打听吧?他真的是青山桂姐姐的相识?我怎么看也觉得不太像,桂姐姐看起来甚至不像凡人,这男子却说自己与她是青梅竹马?

这时有人来买饼,正好那小武就坐在桌子边上,买饼的人就问:“小哥儿,这饼一个要几文?”

小武眨眨眼看着他:“不要钱,老板娘白送的。”

“当真?”那人怪道。

小武回头觑了一眼柜台边忙碌的桃三娘,再转过头笑道:“当然真。”

我有点生气了,走过去道:“你别浑骗人,这饼二文钱一个。”

小武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我拿纸给那人包饼然后收了钱,便拿着钱去找三娘告小武的状,三娘听了只是笑了笑,瞅了小武一眼没说什么,这时酒烫好了,她便给那男子把酒送去。

果不其然,男子趁着桃三娘拿酒来的时机,便问起她关于青山桂的事。桃三娘托腮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噢!你说的那位姑娘我确是见过的。”

“是!是!而且她爱穿青色衣服,她那丫头菱儿今年十三了。”男子兴奋地描述着她们的模样,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没错,她果然搬到这儿来了,她必是有什么苦衷不敢告诉我……”男子突然又紧拧起眉头:“她怎会不肯见我?难道是受到什么人威胁了?”

桃三娘看他在那自顾自嘀嘀咕咕,十分哭笑不得,便故意用惊诧的表情插话问:“客官你说青姑娘受人威胁?还有天理么?什么人敢这么明目张胆藐视王法?”

这时李二把炒好的两碟菜送上来,桃三娘又宽慰他道:“客官先吃饭吧,吃饱了才好想办法呀。”

男子苦着一张脸一边叹着气,一边拿起筷子,但是又没了食欲,放下筷子去拿起酒杯,开始自斟自饮,桃三娘就自己走开了。

我心中万分好奇起来,暗忖难道这男子真的与青山桂姐姐是相识的?看他这么难过的样子,不像是假的……

核桃树上那个雀窝里,雌鸟已经开始孵蛋了,雄鸟则来回忙碌地找食物,小武利落地爬上树去,伸长了脖子去望那窝里的情形,雌鸟急得惊恐地‘喳喳’大叫,我跑过去一把拽住小武的腿将他往下拉:“你吓到它们了!你快下来!”

小武似乎还想到我会拽他,因此一个不留神就从树上掉了下来。

“吓!”我更是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扶他:“你没事吧?摔到哪了?”

小武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白了我一眼:“嘁!这么矮的树。”

何大在旁边,听到这话瞪了他一眼,桃三娘却在里面‘哈哈’大笑,我嘀咕了一句:“讨厌鬼!没见过这么让人讨厌的人了……”说完我就往家走,再不理会小武。

到了下午的时分,我在院子里晾晒弟弟的尿布,却看见那个嚷嚷着要找青山桂的男子在竹枝儿巷口走过,看样子他还在这附近遛达,也许见不到青山桂他是不会罢休的。我不由得想到,即使他俩真是相识,但青山桂不愿意见他,一定有什么原因,而且相比起来,那天夜里到欢香馆来的姓柳的男子,和青山桂才更是相配呢。

* * *

这天晚间,天又开始下小雨,外面湿重重的。

我家院子里又积了几个小泥洼,我在屋子里找乌龟不见,估计它又自己跑到外面去了,便走出院子,隔着矮墙却恰好看见一个白光在黑暗中飘过去,我吓了一大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夜雾太大,那白光其实是人手里的风灯——船型风灯!

就是那位姓柳的男子与他那位提灯引路的白衣少年,正悄无声息地从街上缓缓走过,看样子是往欢香馆去的,这个时候欢香馆也打烊了,门前那对红灯笼都已经熄灭,难道他又约了青山桂在欢香馆喝酒?

我踮起脚不住张望,只见他们进了欢香馆里,又过了一会儿,白天看见的那个四处打听青山桂的男子也出现了,他还是那么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借着街道旁的柳树隐蔽身子,然后不断往欢香馆里探视。

莫非青山桂已经在欢香馆里了?可他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过去和她相见?

我好奇心起,看看屋子里,我娘已经哄睡了弟弟,正在灯下做活计,爹出去干活了,今晚不回来,我便蹑手蹑脚出了门。

哪知,刚出门就冷不丁被从阴影里跳出来的小武吓了一大跳!

“哗!下雨了!下雨了!”他高兴地嚷嚷道。

我撇撇嘴:“下雨有什么好的。”

但是被他这么一闹,那边那男子也肯定看见我们了吧,没意思!我泄气地想,不过反正已经出来了。我大大咧咧地走向欢香馆,却在这时,看见方才替柳公提灯的那位白衣少年走到店门口。

他仰头望出屋檐外,可天上除了黑漆漆的云和雨,还有什么呢?我有点疑惑地第一次仔细打量他,才发现这少年的脸白得像瓷,眉心有一点红,身上的衣饰质地华贵,但是眼神却有点黯淡,就像是蒙了一层雾水。我从他身边走过,他都好似完全没有看见一样,我不禁在他旁边的时候放慢脚步,也循着他的目光抬头去望天——

一道细长的白光从低矮的黑云中像绳索一样扭转着飞过,闪电?我脑子里这么想,但白光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往更高的天空中飞去,环绕成一个半圆,然后才隐入一团黑云中。

“吓!”我惊讶地望着天,白衣少年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我,但他只是略微把脸侧过来一点,用眼角觑了我一下,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转回过去。

我觉得这人的眼神让人有点毛毛的,便不敢再理会他,走进店里。

我的脚甫一踏进店里,就听见柳公在说话:“……有人弥缝其说,鬼乃兔字之误,南山兔子预知将来要拔它们的毛做紫毫笔,所以哭的。”

桃三娘和青山桂都笑起来,可我没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空气里有很清新的水味,还有淡淡的不知名幽香、酒香。

青山桂看见我,便笑道:“小妹妹,你来了?过来坐。”

我对那个柳公感到陌生,所以有点不想过去坐,桃三娘也笑道:“月儿,尝尝三娘刚拌的柳芽?”

桌上果然摆着一碟鲜绿的柳芽,里面有些红色的小碎,约莫是虾米,还有极细的葱丝和香芝麻。不过其实我对另外几样漂亮的小点心更感兴趣,一碟是雪白和青绿的粉团模样,一碟则是用模子印出花形的小红饼,还有一碟是捏成圆滚滚兔子的小包子,不知道是什么馅的……我暗吞了吞口水,这时却听见店外传来一个人的惨呼声:“哎哟!”

“出什么事了?”桃三娘转过头去,示意何大出去看看,还没等何大走到门口,就见那个四处打听青山桂的人,一手捂着半边脸正追着小武,一边骂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哎!别跑!”

小武腿脚比他快多了,他笑着回头看那人,跑进店来,还把站门口看天的白衣少年撞了一下,但小武也不在意,嘻嘻哈哈地径直蹦上一张桌面。

“你还跑!”那人追了进来,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半边脸上都是泥巴,衣服也全湿的。

我们都愣在那望着他,那人顿时窘得满脸涨红。

桃三娘走过去:“您不是白天来过的客人嘛?”她上上下下看他的衣服:“怎么出门也忘了带伞?这是摔跤了?何大,快给客人拿个炭盆来烤烤衣服。”

“不、不必了。”那人摆摆手,却不住地拿眼看这边坐着的青山桂,根本没在听三娘说话,而青山桂这时也看见他了,那人忘情地走过来几步,惊喜地道:“桂姐,原来真的是你!”

看青山桂的神色,也已经认出他来了,不过她并没有流露出惊讶,却只是朝他略一点头,淡淡一笑:“原来是陈家的二哥哥,几年不见了。”

青山桂的一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男子的头上,他急切地走过来:“桂、桂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怎么……”说到这里,他已经看见与青山桂同坐在一张桌上的那位白衣男子,他手中正端着酒杯,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位是同乡?”

青山桂笑道:“嗯,是小时住隔壁家的。”说着,她端起酒壶:“陈家哥哥,不如你也来喝一杯?”

看着青山桂拿来杯子倒满酒,然后双手递到自己面前,那男子的面色一阵清一阵红,他却不伸手去接,只是盯着青山桂的脸,眼眶中渐渐竟蒙上了水雾,声音也哽咽了:“桂姐……到现在你在我心里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还是那个秦桂姐,不管你经历了什么,改变了多少……”说到这里,男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茫然地看着他,原来青山桂的本名叫秦桂姐?看来她真的只是凡人……我又看看青山桂,再看那位柳公。柳公只是嘴角带着淡淡笑意,似乎并不在意,照旧喝自己的酒。

青山桂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刚想说什么,这时门口的白衣少年走进来,对柳公禀告道:“柳公,雨下够,荼焘已经回去了。”

“好。”柳公听完,点头一笑。

桃三娘也笑道:“明日就晴了?我的菜好拿出来晒晒。”

白衣少年接口道:“明后日的太阳都好。”

柳公站起身,朝青山桂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青山桂点头:“我送你。”

然后,她放下酒壶,菱儿拿起那盏风灯,白衣少年在前面引着柳公,走到门口时,柳公又想起什么,转身对桃三娘说:“三日之后……呵,那件事就麻烦你了。”

桃三娘笑道:“你就放心吧。”

我看着青山桂随柳公就这么走出店去,再看刚才说话说到哽咽的男子,他此刻一脸的错愕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跟出去大喊道:“桂姐!桂姐!”

我看没人注意,便拿起桌上一个小红饼放进嘴里吃着,并伸长脖子看他们如何,那柳公对这男子是完全不放在眼里,他与青山桂依依话别几句,便走了。

天雨已停,青山桂目送柳公的身影远去,才转过身来,却与这男子直面地不期而遇,男子背对着我这边,因此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青山桂望着他的样子,似乎叹了一口气。

桃三娘在旁边道:“姑娘不若再进来坐坐?”

青山桂便点点头,挽着衣袖走进来,男子紧跟着她,脸色阴沉,眼睛也一直盯在她身上。

青山桂回到桌子边坐下,请桃三娘帮她重新顿一壶茶来,我吃完了饼,又抓起一个兔子包,咬了一口,原来里面是蜜饯果子馅的,我咬第二口,看见旁边的菱儿在盯着我看,我觑了她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只得举起包子问:“你想吃么?”

菱儿的神情有点严肃,对我摇摇头,然后目光又转到那个男子身上,我循着她的目光也望向那个男子,竟发现他此刻满脸涨红,胸膛起伏不平,像是压抑着满腔的怒气,只盯着青山桂看。

“陈家哥哥,”青山桂终于开口,语气很沉静:“小时候的事,都过去了。秦家都已经家破人亡,该死的也死了,该散的也散了,我也早不是秦桂姐了。”

“你是!你就是!”姓陈的男子呜咽起来,执拗地说道:“在我眼里你还是一样的!我找了那么久,你就是不肯见我,难道怕我嫌弃你曾经做过倌人?那个男人是谁?是他买了你?他花了多少银子?我就算倾家荡产也还给他!你跟我走……”说到这,男子就一把拉住青山桂的手臂,拽着她就往外走。

“陈家哥哥,你别……你放手……”青山桂挣扎着,但男子的力道比她大,恰好这时桃三娘端着放着几只茶盖碗的托盘走过来了,她惊讶地大声道:“怎么?就要走?我说姑娘,你先喝口茶。”——说着,她一手搭在男子抓住青山桂的手上,男子的手立刻好像碰到针一样自动躲开了,桃三娘笑吟吟地扶住青山桂的肩:“来,尝尝这雁荡山的新芽茶。”

青山桂有点不知所措,便随着桃三娘的摆弄,那男的愣了愣,回过神来,怒目瞪着桃三娘:“你想阻拦我么?你跟那个男人是一气的?”

桃三娘忙着把盖碗一一放到桌上,笑着道:“客人消消气,坐下喝碗茶润润嗓子。”

我看大家的脸色,反正也没人注意我,我又拿起一颗青绿的团子,一回头,就看见小武坐在一张桌子上,两条腿一甩一甩地,朝我挤眉弄眼。

菱儿戒备地看着那男子,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还是青山桂自己开口道:“陈家哥哥,你坐。”

男子僵硬地站在那:“我只问你要不要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当人家金屋私藏的,见不得人的妾?”

青山桂双手拿起了桃三娘放到面前的茶碗,听到他的话,却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五年前,我家被籍没,我和菱儿一起被人转了好几道地卖到这,菱儿那时还不满十岁,途中差点病死……‘扬州瘦马’……想来也是可笑,后来我却被当作奇货,到了闻香阁,那妈妈给我改了名,点上守宫砂,教我琴棋字画……”

“我不是说我对此绝不介意吗?”男子急切地打断她的话。

青山桂摇摇头:“我若自轻自贱,早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你介意与否,与我何干?”

“桂姐!”男子痛呼一声:“小时候,我爹就与你爹说过,你我同岁,不如订个娃娃亲,后来虽不了了之,但我心里真的就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未婚妻子一样对待,我俩打小一块玩儿,我上树给你捉知了……难道你都忘了过去那些事了?”

“我没忘,”似乎说到这些,青山桂脸上有了笑意:“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陈家哥哥。”

“你……”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吃完团子,有点噎着了,赶紧去找茶喝,但我不敢作声,看看青山桂,我才慢慢挪着身子下凳子,溜到旁边的桌子,只见小武整个人躺在那张桌上,翘着一条腿,在那晃晃的,桃三娘走过去,好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小武拎起来:“那么脏的脚还踩在我的桌子上!”

“所以你现在宁愿没名份当个外房的妾也不愿跟我回去?”姓陈的男子突然暴怒地大吼:“我真是瞎眼了!居然还巴巴地来找你,我明知道、明知道的……”他双手挥舞着过来一把将桌上的茶碗和点心都拨到地上,然后双拳捶着桌面,对青山桂大声喊道:“你不单身子脏,心也脏!所以这些日子你明知道我在找你,你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你是不敢!你最后那点良知……”

“哎,青姑娘,你看我都忙糊涂了,彩饼五百个,莲子、百合、糯米、红豆各十五石,织锦绫缎各二十匹、紫檀妆奁一套……还缺哪一项?”桃三娘忽然走过来,手里拿着张写满字的红纸问道。

青山桂一愣,然后答道:“猪牛羊三牲啊。”

“呵,最要紧的我竟忘了。”桃三娘笑道:“柳府送来的那套嫁衣,姑娘可试过了?”

菱儿立刻旁边插话道:“姑娘嫌太沉,单那顶冠子就压得人颈子酸。”

“呵,柳公府里这些日必是忙得人仰马翻,柳公还得忙公务,真是难为他还想得这般周到,不过这嫁娶,可是人生头件大事,柳公这些年,身边也没一个贴心的人,我们直道是缘分未到呢,终于有了你青姑娘……”桃三娘若无其事地絮叨着,但我想她是故意说给那男子听的,果然那男子的脸上青一阵红一块。

我一口气喝下整杯茶,小武在旁边看来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回头再看那地上,点心、柳芽和茶碗都撒了一地,心里觉得可惜,幸好刚刚还吃了几个。小武打了个呵欠,有点瞌睡状的神情看着那男子:“说完了没?”

半晌,那男子都没说话,菱儿弯腰去收拾地上的碎片,轻轻叹了口气,远处听见传来了敲梆声,桃三娘嘀咕了一句:“亥时二刻了。”

青山桂站起身:“菱儿,我们回去罢。”

青山桂从男子身边走过时,男子才终于开口,他的嘴唇有点颤抖,哑着声问道:“你已决定嫁他?”

青山桂点头:“是。”

“你三日后就过门?”男子似乎还不太相信:“他究竟是何人?姓柳么?”

“你知道又有何用?”青山桂摇摇头,菱儿提着灯笼,两人便走出店去。

那男子这一次倒没有追出去,只是站在那愣愣地出神。桃三娘没理他,自顾着在柜台里打着算盘算账,何大过来收拾地上的东西,我跟桃三娘说:“三娘,我走了!”

“快回去吧。”桃三娘应道。我便也不再看那男子,回了家,小武好像也跟在我后面出来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他,我推开自家院门的时候,看见我的乌龟在屋檐下角落里伏着,手脚脑袋都已经缩进壳里去了。

* * *

第二日我到欢香馆后院里,看见桃三娘着实忙着,数百个漂亮的红漆盒堆在一个小屋里,院子里则架着几个临时的土灶,烧得热气腾腾的。

那饼名为神仙富贵饼,做法不难,就是把数十斤生脂肥肉切小骰子大的方块,入锅里小火熬出油来,待油气和油色微焦香,再倒出来晾凉些,就用这油和面,用饼模子压出一个个圆来,上面再用红纸印上桃花或牡丹的花纹,火上放一浅底的宽口大砂锅,砂锅里铺草柴灰,灰上再铺纸一层,便把瓶均匀放纸上,待那灶里的热气慢慢将饼烘熟。

桃三娘说,这种饼要装二百盒,得做两千个。另外,何大和何二在厨房里和面,他们做的是豆沙馒头,据说也要装一百盒。

快到午间了,还有客人会来吃饭呢,我赶紧帮桃三娘去洗菜,想起昨晚那个男子,便问桃三娘,后来他怎么样了,桃三娘笑了笑,神色之间有点讳莫如深:“你们都走了以后他还在我这又喝了酒,喝完才走的,不知道上哪去了。”

我把韭菜、蓬篙、笋子都洗好切好,再去烧饭,直忙到晌午饭时过去了,才得以歇一口气。桃三娘拉我坐下喝茶,正吃着饭,就看见那姓陈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呵,陈小哥,请坐。”桃三娘对他招呼道。

那男子看来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样,湿了又干了,皱皱巴巴的,还有一股霉味,脸也凹进去了,眼眶深陷,像是跑了不少地方。

那人渴坏了,什么不说先拿起杯子连灌进几杯,才吁了口气:“老板娘,随便炒个什么菜,有热饭给我盛两碗,快。”

“好。”桃三娘转身到后面去,手里拿着刚烘好的一个神仙富贵饼给我:“尝尝味道。”

不知道是不是饼上印的红花和红字刺激到那男子了,他一眼看见这饼,就大踏步走到我们桌前,指着我手里的饼:“老板娘,你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

桃三娘还疑惑道:“什么?”

“就是说做喜饼的事!”男子大声道。

“噢,你说那事,当然真啊,我一大早忙活到现在,才做出这八百个,还差得远呢。”桃三娘懊恼地摇摇头。

“那姓柳的……到底是什么人?”男子一把抓住桃三娘的手臂,凶巴巴地问:“我跑遍了城里,也不打听不到哪家官家是姓柳的!你说!他是谁?”

“哟,客人,你太无礼了。”桃三娘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男子才有点自知理亏地松手。

桃三娘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客官,您就这么在意青姑娘?”

“当然!她与我青梅竹马从小长大……”男子的话说到一半,又住了口,接着烦躁地一甩手:“这个不关你的事!你只告诉我,那姓柳的究竟是什么人?我看你应该很清楚。”

“呵,客官,我又为何要告诉您呢?”桃三娘坐下来,在自己杯里倒上茶,好整以暇。

“我、我给你银子!”男子伸手到腰间摸钱袋,果然取出个‘哗哗’作响的钱袋,往桌上一丢:“你说!”

桃三娘觑了一眼:“难道青姑娘只值这么一点?”

“什么一点?”那男子顿时暴怒了:“这些银子足够买下你这家店了!别废话,姓柳的住哪?”

桃三娘‘哈哈’大笑,用小指挑起那个钱袋,然后当着男子的面打开,然后把整个袋子一翻过来,‘噼里啪啦’一把小石子儿和沙子洒了一桌,桃三娘冷笑道:“客人,这就是能买下我店的银子?您未免太小气了吧?”

男子立刻傻了怔在那,半天没回过神来,这时何大已经端着炒好的菜和热饭出来:“客人,请问坐哪吃?”

那人才如梦初醒,指着桃三娘大吼:“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