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三娘笑道:“客人,先吃饭吧?菜要凉了。”

那人却用一种陌生而戒备的目光盯着桃三娘,桃三娘依旧笑吟吟地:“怎么?”

那人一咬牙,眼眶却忽然掉下一颗泪来:“不管怎么样,桂姐是我这辈子惟一想娶的女人!我是真的想与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这个心意没有变过……你们为什么都阻挠我?为什么不让我和她在一起?”他越说越伤心,终于跌坐在身后一张凳子上。

“噢?真的如此么?”桃三娘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别有用心的笑意。

“当然!”男子带着哭腔吼道。

“那你到保扬河边找一下好了。”桃三娘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保扬河……?”那男子想了想:“保扬河……”

何大在一旁仍端着托盘,又问了一句:“客人,请问坐哪吃?”

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踌躇了一下,却闷不作声就忽然转头往外走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的背影:“三娘……就这么告诉他了?柳公家在保扬河畔么?”但我脑子里想了半天:“保扬河畔有住着那样人家吗?”

桃三娘乜斜着眼看我:“你觉得柳公府上是什么光景?”

我摇摇头:“不知道。”不经意间,我的目光落到方才那钱袋里掉出来的沙石上,却更加惊异地发现,那地上、桌上明明都是些散碎银子和铜钱,我惊得目瞪口呆:“这……”

桃三娘却接口道:“与他开个玩笑罢……既然给了我银子,所以我得告诉他柳公的住处不是?”

我有点无言以对,桃三娘让我吃的那个饼,没什么甜味,咬起来也有点硬,只是有一股浓郁的油香,桃三娘说这样做的饼没馅,因此不是特别好吃的,但能放得久些,做完这个再做些好吃的芝麻酥皮和玫瑰酥糖。

到了晚间,菱儿独自来了店里,跟我说花轿来接的时候,让我和小武去帮忙,只需要跟着花轿在门口接上新娘,然后到柳府去走一路,到了府上大门口,等新娘下轿就行了。

我不晓得该不该答应好,但桃三娘却帮着一口应承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奇怪,才问桃三娘道:“那小武?我并不知道他是哪家的男孩,好生少见的,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桃三娘抿嘴笑,只说:“迟些你就知道了。”

之后那个姓陈的男子也没有露面,我帮着桃三娘做饼,足足忙了两日,也就忘记了。

* * *

戌时黄昏,天色将黑未黑,下着细碎的小雨。

有两个形貌修饰得干净整齐的婆子到了欢香馆后院,分别拉着我和小武到小房间里打扮,小武竟也不捣蛋了,出奇地安静配合。

婆子向桃三娘要了洗米水,给我洗了头,换上一身湖水绿色的漂亮衣裳,待头发干了以后,又给我梳了丫髻,绑上缎带,别上几颗白珠花,把我额前的刘海撩起来,把我的眉毛剃掉一部分,然后在我的脸上均匀地涂上白粉,用眉笔再细细地把眉毛描了一遍,之后略微在嘴上抹上一点唇红……我对着镜子大气不敢出,任她摆布,待收拾齐整,我几乎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来,婆子拉着我出去见桃三娘,她拉着我‘啧啧’称赞不已。

小武比我先收拾好的,他好不自在地站在院子里,身上也穿着和我差不多的衣服,那一头乱发也被梳平了,用缎带绑了一个髻,他看见我,便吐舌做了个鬼脸。

带水的夜色就像一块幕帐,鼻子里闻到的都是湿凉。

街道很安静,没有路过的行人,连猫狗也不叫了,我和小武随着那婆子走到那幢宅子门前,才看见一对高高的大红灯笼挂着,上面两个喜字分外惹眼。

好几个梳妆打扮好的婆子和丫鬟在门里出出入入,看见我们,便欢喜地拍手道:“好好,金童玉女来了。”

一个婆子带我们进去,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院子不算大,新植着几排矮小的桂树,小楼里灯火通明,门首的红帐子分外醒目。听她们说,青姑娘已经梳扮好,在房里等着轿子了,菱儿走下来看见我们,便给我和小武手里塞了松子糖。

坐了大约半个时辰,有人喊:“轿子来了。”

接着就听见屋外远处隐隐传来喜乐之声,但是一时又好似并不真切,这边婆子便跑上楼去通知,不一会儿菱儿便扶着蒙了盖头的新娘子小心翼翼走下来,我和小武的任务就是跟在新娘子身后走,把她送上轿子后,再随轿子跟在轿子两边走。

门外的仪仗除了抬轿子的轿夫,还有一二十人,他们都穿着大红的衣裳,打着大红喜字的灯笼,缓缓一路走来,静悄悄的,轿子前走的两个人,各提一个冒着袅袅紫烟的铜香炉,有一股奇特的焚香气。

我不敢说话,只是望望旁边的小武,小武也看了看我,他的神情远不像我这样紧张,两个机灵的眼睛对我眨巴几下。

新娘子上了轿,我们便随着仪仗一路走。

仪仗走得慢,我跟随在这一行队里,感到脚下步子轻飘飘的,似乎鞋底压根踩不到硬实的地面,走着倒也不费力气,两只脚动动就只是做个样子罢了。转过几条街巷,我认得路,这是去江都城的北边,保扬河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天桃三娘告诉那姓陈的男子,让他去保扬河找柳府,不知他找到没?

保扬河畔沿岸灯影绰约,一路看去,那二人合抱般粗的树身上都用彩纱扎着,树枝上吊着灯,方才走过城里时是那样寂寥,可到这却一下子换了天地一般,顿时到处都热闹起来;看那水面上,飘着好多花草编制的篮子,篮里载着点燃的红烛,又有三五艘雕镂精致的花船,船上坐着或站着几个正在拨弦吹奏的华服女子,还有一些穿着金色、银色衣裳,个子十分矮小的顽童,在岸边拿着焰火在点,五颜六色的香烟火屑照红了整条河面。

我抬头望望天,那一弯淡淡的新月有一半都没在乌丝云里了,小雨细细密密像无数针尖落下来,我身上却也不湿,看着周围的景致,真恍惚是到了仙境,再看前方远处,倚着水畔有一座石牌坊,只是上面的字我不认得,待走得近些,听见有人说:“扬河柳君府到。”

一行仪仗便在牌坊下站住了,早有两行仆人恭立着,我朝牌坊门里张望,仿佛看见一幢巍然的亭台楼阁在,一条长长的石阶上正走来几个人,为首的就是改作了新郎官打扮的柳公——

有人喊道:“新郎迎新娘下轿!”

婆子把轿帘掀起,菱儿搀着新娘子出来,我想起桃三娘临行前的嘱咐,只要随轿到河边,看柳公接到青山桂,我和小武就不好再跟下去了,这时候有人就会给喜赏之物,收了东西就立刻回来,切不可进牌坊到那府里去……我看看小武,他正东张西望看得高兴,似乎并没有多想什么。

有人递给一段大红绸,让新郎新娘一人手里拿着一边,便要往那牌坊里走去,就在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冲进来一个挥舞着丈高木棒的凶神恶煞——

他一路用棒子撵打,将那放焰火的小孩都吓得四散逃跑,仪仗前头的人也被他几棒子打得东倒西歪,我定睛看那人,只见他全身湿淋淋的,头发和脸都沾满水草和泥苔,根本看不清面目,我唬得一跳:“吓?水鬼么?”

只见那人并没有朝新郎新娘冲去,而是三步两步冲到牌坊下,不由分说抡起棒子朝牌坊的大石柱砸过去,我原想那木棒不可能比石柱还硬的,哪知‘嗙’一声巨响,那石柱子竟就被他打折了,柳公身旁一高个子的人站出来大喝:“何方妖孽?在此猖狂?”

那凶神恶煞还不住手,继续高高举起木棒又向另一根柱子打去,高个子便大跨步走过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住手!”

那凶神猛一回头,大棒子就朝高个子头上敲下来,高个子头一偏躲开,然后紧接一脚,就把凶神踹倒在地,可这时那根柱子已经崩断开来,一大块落在地上,我仔细一看,那石柱分明是一大段朽木而已,我再抬头,也看不见那牌坊了,霎时间就好像眼前的情景像一幕云烟似的消散,只看见一所仅一人多高,十分狭窄破旧的小庙堂立在那里,庙门前有一块镂刻花纹的木头立的字牌,一条支立的木柱子正是被那凶神用棒子打断掉的——

我认得了,这里似乎是江都人常来拜祭的保扬河神庙,大约一二年前我娘带我去蜀冈上的大明寺烧香时,就曾路过这里,当时还看见过几个老人在摆供果。

那凶神恶煞倒在地上,痛呼起来,看来那一脚很重,蒙着盖头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掀起盖头的一角张看,发出一声惊呼:“陈家哥哥?”

“诶?”我这才认出地上那个竟然就是姓陈的男子!

四下里这时都乱了,河面上那些船里的女子也停下吹奏,纷纷朝这边看,一直紧紧跟随柳公身边的那位白衣少年不知从哪忽然走出来,指挥着周围人:“把这个搅事的捆起来!”

周围那些人立刻一叠声地喊:“把他给我们吃了罢……”

我这才骤然发现,周围那些河里岸上站着走着的人,却都有一副鱼虾的头面,方才踹倒陈姓男子的高个子,现在变得满脸黑麟,就连那船上穿着华服吹奏乐器的女子,目下也一个个都顶着个厚唇有腮的鲤鱼头,十分吓人!

我吓得差点腿脚发软站不稳,再看那柳公和白衣少年,还好他们虽都是满脸怒容,但相貌没有改变。

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把陈姓男子一脚踏住,让他动弹不得,向柳公问道:“公如何处置此人?”

柳公望向青山桂:“由你决定罢了,他是为你而来。”

周围的鱼虾脸妖怪们七嘴八舌地聒噪道:“给我们吃掉吧、给我们吃……”

那男子丝毫不畏惧,只在那挣扎地喊骂:“我当你是什么人物,却是强抢民女的鬼怪么!桂姐、桂姐你别怕他,我一定救你走!带你回去……”

青山桂走到他面前,面容神情之间有些凄然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我是自愿嫁给柳公的……”

“你胡说!必是他强迫的你!”男子挣扎得更加厉害。

“我……”青山桂的十分犯难,欲言又止,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诶?这是怎么了?”四周围观的妖怪们顿时一阵骚动,它们自动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我循声望去,只见手提着食盒的桃三娘微笑吟吟地走来。

她看着眼前情景,似乎并不惊讶,径直走到青山桂面前:“我想青姑娘或许想吃柳芽,所以特地做了送来,本以为这时候你们该拜过天地了,怎么还站在这里?”说完,她又低头看着那地上的男子:“你与青姑娘的缘分已尽,为何还胡搅蛮缠?”

男子恨骂道:“不是你告诉我到保扬河来的么?你却说我胡搅蛮缠……我辛辛苦苦只是为了要和桂姐在一起,你们为什么都要来阻止我们?”

桃三娘语重心长地道:“我叫你到保扬河来,是让你来做什么的?”

男子一时不明白桃三娘的意思,语塞地望着她。

青山桂也一脸错愕地看着桃三娘,但渐渐地,她的脸色阴暗起来:“你、你……什么意思?”

我看那一旁的柳公,他只是面容凝重,却并不说话。

桃三娘将手中的食盒举到她眼前:“入柳公府之前,青姑娘不打算将这柳芽最后再送给这位么?”

我对桃三娘的举动十分纳闷,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看青山桂,甚至她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菱儿,却都齐齐变了脸色,菱儿从桃三娘手里接过食盒,掀开盒盖,青山桂亲手端出那碟凉拌精致的柳芽菜,桃三娘缓缓道:“青姑娘,你已经忘记你为何要摘柳芽么?”

“为何?”青山桂的眉心蹙起,努力回想着什么:“有些事我不大记得了……”

陈姓男子大喊道:“桂姐,你别听她胡说鬼话!只要你答应跟我一起回去,我什么都不怕……”

桃三娘接口道:“你是只要她跟你回去,你就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得出来。”

青山桂被桃三娘的话猛然醒悟过来似的,看看手里的柳芽,再看那地上的男子,竟露出决绝的神色,她对满脸黑鳞的高个子道:“你放开他。

高个子依言抬起脚,姓陈的男子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就要伸手去拉青山桂:“桂姐……”

青山桂望着他:“我只记得,从小与你为邻,小时候曾与你做伴玩耍,后来我家遭逢变故,我被辗转卖到闻香阁为倌人……那天你到闻香阁来,我与你碰面,你当时候并没说什么,只是我弹琴,你给了赏银。之后没几天官府的人就来闻香阁滋事,其实却是我被那官头看中,想给我‘梳头’却舍不得那么多银子,老鸨跟他谈条件,谈妥的便是要我陪他一宿,我抵死不愿从命,便遭到那人的戏弄,大半夜里让我到这河边来采柳芽……现在想起来,就是两个多月前的事,”说到这,她看着菱儿:“早春时节,天寒露重,冻得人手脚麻木,也无计可施,更想不到的,你竟跟来了……”

男子急切地打断她道:“没错,我找了你很久,听说你被人卖到江都来,正好我爹有同僚在这里的衙门做事,我便托辞找他,实际就是来找你的……我也很后悔当时认出你时,没敢立刻就带你走,所以我只好挑唆我爹的朋友带人去闻香阁寻隙找刺,可我本想的是趁乱找时机带你走的,却不曾想……不曾想那老狐狸早看中了你,竟就趁这个机会跟老鸨谈成这个条件……”

青山桂摇摇头,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菱儿却切齿地迸出一句:“卑鄙小人!”

男子全身一震,大声道:“桂姐,我从小就打定主意,非你不娶的!那晚,我来找你,也是想要带你走的,但是你却不跟我走……我、我……”

“所以你宁愿青姑娘死了,也不愿她被别人夺去。”菱儿愤恨地接话道,她的眉心紧拧,面色比平素更加苍白,双目好似一对恨不得戳在男子身上的尖刀:“姑娘绝不会丢下我在闻香阁不管,自己一个人跟你逃走的……这些日子姑娘都想不起落水之前发生的事了,哼!若不是被柳公所救,姑娘恐怕只能成个孤魂野鬼罢。”

“不!我、我只是失手……”男子辩解道,他惊慌得双手乱舞:“桂姐,你要相信我的话!你说你要走也得回闻香阁找菱儿,可回去明明要受那厮打侮辱,你不愿跟我走,那时又有人过来了,我、我以为是派来带你回去的人,所以情急之下,才把你推下水去的……后来我一直在水里找,可怎么也找不见你……”

青山桂看着手中这碟柳芽:“我总在想为何要采这柳芽,现在记起,原是那天晚间那人跟老鸨谈妥了条件后,老鸨为他摆花酒,让他把识得的人都请来,他却说你是读书人,爱吃柳芽、槐花等清素饮食,见我忤逆他的意思,便故意叫了我来采这……我与你的恩怨,也该在入这门前了结的。”青山桂看着眼前那幢破损的牌坊,平静地道:“这柳芽,就该是给你吃的。吃过它,你我便从此天上地下,永不相见。”说着,青山桂双手将那碟子捧到男子面前。

“不!桂姐!”男子吼着就要过来拉她,立刻又被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按住肩膀,他挣脱不得,便回头去疯了一般踢打那人,但那高个子对他的击打好像全不在意,他只一手就将男子拎了起来,朝柳公道:“公,现当如何处置?”

‘砰铛’一声,盛满柳芽的碟子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青山桂自己重新将盖头蒙上,菱儿扶着她回到柳公身边,顿时四下里鼓乐齐奏,我的眼前霎时又恢复了方才那高耸的石牌坊和灯火通明的亭台楼阁,一人高声喊道:“前面开路,新郎新娘进府!”

柳公和青山桂为首,看着那一行人鱼贯走入那牌坊里,我完全傻在那了,沿岸以及水里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河面上似乎又恢复到以往的宁静模样。直到小武弹了我一个暴栗:“嗨!笨丫头醒醒!”我才省悟过来,捂住额头:“干嘛弹我,好疼的!”

姓陈的男子一直在痛呼狂喊着青山桂的名字,但他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高个子的手,高个子把他再一次扔在脚下,他的下巴正好磕在柳芽碟子破碎的瓦片上,他用手抓起面前的柳芽,再去望那远去的人群的背影:“桂姐!桂姐……”

桃三娘走到男子的面前,男子抬头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你是何居心?我与你素不相识……”

桃三娘笑道:“你到死也要纠缠青姑娘,我受人所托,只好帮你们了断。”

“死?”男子一愣,他忽然悲从中来:“桂姐没死,桂姐嫁给那个妖怪了!一定是那妖怪骗的她!”

“你怎么死了还这么顽固?”桃三娘语重心长地叹了叹气:“青姑娘也死了,柳公救了她的魂魄,她的尸骨已经葬水底,你难道忘了?菱儿知道青姑娘死后,也来投的河,而你,几次三番非要下河去找她,最后也没上来。”

“我也死了?”男子懵了,喃喃地道:“我只记得我推了桂姐下去,然后水里再找她不到,我猜度她必不会走远,就在整个江都找……我也死了?我怎记不起来……”

桃三娘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可怜的虫子:“你也忘记秦家为何会家破人亡了吧?就因为秦桂姐的爹将她许配了别人,你气愤不过,便买通人到她那未过门的夫家,夜里勒死一个丫鬟,便讹说是那家公子逼奸下人未遂,将人杀害的,闹得官司很大,你以为这样秦家就能断了这门亲,可没想到秦家本是书香门第,秦老爷是个秀才,虽无官无职,却很重信义,他绝不相信那公子是这样歹人,所以不惜散尽了银钱帮其打场官司,后来你趁机又着人去秦家提琴,秦老爷不允,你怀恨在心,便将他家马车轮轴锯坏,秦老爷一日出门途中便坠车一命归天了。”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若不是桃三娘说出,我怎也想象不到世间还有这样心狠手毒之人,但这男子面上无论怎么看来,他也只是苦苦追着青山桂,只嚷嚷着想要和她在一起的可怜男人罢了……我头发里都感到一阵发木。

男子自己好似也不相信:“不、不,你胡说的……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要找桂姐,我非她不娶……”

那满脸黑鳞的高个子这时也唏嘘地摇摇头,放开这男人,问桃三娘道:“该如何处置他?”

桃三娘笑道:“他是进不去柳君水府的,只是……放他在这疯疯癫癫的也不是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河面远处忽然传来一个飘飘忽忽的声音:“将他交给我吧……”

“吓!”那声音像是透着丝丝的寒气,我登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数丈宽远的河对面,黑暗里仿佛有个细高约数尺的长影子,只是河面的雾气很重,灯又熄了,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却听桃三娘朗声答道:“原来是黑摄魂使,怎么恰好路过?”

对方半晌没有回声,只听见一阵阵异样的风‘希希簌簌’地刮过,猛地半空中一声‘叮叮啷啷’的铁链子脆响,我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见一个东西迅速地在陈姓男子身上一卷,将他整个人扯到半空的黑暗中便不见了。

* * *

回到欢香馆,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桃三娘告诉我,这身陪嫁时的衣服不是凡间之物,是要还的,还有说起方才河对岸那用铁链锁走陈姓男子的,就是传说中那位专收恶鬼和迷路亡魂的黑无常,他不似白无常那般笑脸迎人,而总是阴沉乖僻,但十分恪守职任。

我惊得瞠目结舌,但是想来,若按桃三娘说的,这男子即使做了鬼,还是一如生前那般固执,苦苦追着青山桂不放,却不知还会做出怎样事情……

而今夜河神柳君府的一场婚嫁,却真是办得格外地隆重好看啊。

“三娘,桂姐姐是因为柳公救了她,所以才嫁给他的么?”我问道。

桃三娘笑道:“她既然已对生前死后的事全都忆来了,还自己盖上红盖头,自然是愿意嫁给柳公的吧?”

……

我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但家里人好似都不晓得我没回来,连弟弟都睡得正酣。

我睡到床上,无意间一摸枕头底下,竟摸出一只用银线刺绣着水纹的锦囊,我打开来看时,里面有一颗拇指大白色喷香的丸子,后来问桃三娘,她告诉说这是河神

《饕餮娘子》 第五部分

五色饺

眼下灾祸频发,世道混乱,

风气禀赋因着人心变坏,

往后想要安驻立地,恐怕都难上加难,

你不管到哪,

但凡记住不懈不怠,三思后行,

与人忍、让为先,

人生在世,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造化也是由人自己的行事前后论结果……

这一日恰逢六月六,因是姑姑节,大清早起来,娘起了香案,对着天地默默祷告一番,也是我两位外祖都去世得早,不然这日子是必定要回娘家的。

娘祷告完了,又从屋里拿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有一把香樟木梳子、一对小红梅式的绢花、一小扎甘草,一边催促我快去淘米洗头,说今天就送我这木梳和绢花,甘草则是煮茶给全家人喝的,另外娘近日还特地攒下一块尺头,并赶做了几对僧鞋,待会要带着我和几个月大的弟弟,拿着这些一起去城郊的澄衣庵舍与那里的姑子做功德。

说起澄衣庵,那里的主持蕙赠师太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据说很懂得治妇人病,因此这方圆一带的妇女都愿时常去庵里找她,她这人也乐善,身边原只收了一位二十余岁法名净玉的女徒弟,净玉生得粗黑笨拙,大嘴凸额十分难看,所以平素也只是干些庵里的力气活,管理着庵后面几亩菜地,最近才听闻蕙赠师傅又新收了一个女子,是城里严大户家专门伺候老夫人的丫鬟,才十八岁上下,因为几个月前严老夫人过世,她便剪了发立志要入空门,为老夫人超渡,蕙赠师傅念她心诚,便收纳为徒,取名玉叶。我家隔壁婶娘跟我们说过,这位玉叶尼姑生得那是俊俏,虽然年轻却性情十分矜持老成,加上以前在严老夫人身边,老夫人常年茹素,因此她早学得一手好斋菜,尤其是蒸一道五色饺,现在庵里都拿它供佛或盛盒子馈送香客的。

我洗好头梳好辫子,娘抱着弟弟,我拿着尺头和僧鞋,就出门了。

这时正好桃三娘站在欢香馆门前,看见我们便打了声招呼,一边叫何大进去拿些糕屑一边走过来拍拍手逗我弟弟玩,我娘连忙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客气?”

桃三娘笑道:“俗话说:六月六,吃了糕屑长了肉,这是我刚才做好了的,掺了猪油糖和炒芝麻,香香的。”

何大拿出糕屑的纸包来,我娘就答谢着收下了,我们接着继续赶路。

从家到澄衣庵,大约有七八里路,我们在大毒日头底下走着,很快都汗流浃背的,弟弟很快就哭了起来,娘只好一直哄着他,等到了澄衣庵,已是中午时分,庵里香烟袅袅,今日到这的香客很不少。

娘与蕙赠师太还算熟络,因此径直去到她的净室,她这时正和几位女客在里面喝茶闲聊,我娘只好带我们坐在屋外一棵大树下的石墩上等。弟弟还是哭个不住,娘便解开怀给他喂奶,不一会儿屋里的人就出来了,是一位带着丫鬟和婆子的年轻夫人,我一眼看见丫鬟手里抱着一只奇特的红毛大猫,真是稀奇得紧,但那猫只是半昧着眼睛,似乎在人怀里正打盹,全不屑去搭理周围。

师太送走了她们,才笑着过来请我们进去坐,我还一直伸着脖子去看那红猫,师太就笑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不过是京城的人爱玩的,把猫用茜草染的红罢了。”

我娘让我把尺头和僧鞋交给师太,她连连谢了,要留我们吃斋饭,我娘又拿出一些钱,请她给我弟弟在佛堂里点盏平安灯,她都一一允了。

在佛堂烧完香,那蕙赠师太又自顾招呼旁的香客去了,我娘意志虔诚,让我抱着弟弟到附近去走走,她自己仍跪在蒲团那念经。

因为前院人多,我便抱着弟弟从小门走到庵后,那都是净玉师傅管理的菜园子,绕着园子半圈挖了一条小水沟,不知从哪引来一道清泠泠的溪水,一眼望去那瓜果菜绿,煞是好看。

一个头皮乌青的尼姑正蹲在地边摘茄子,我走过去看,那小茄子才刚刚发紫,比拇指头粗大些罢了,她小心在意地连蒂一齐摘下来,装得满满一篮子,正待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了我,果然不是净玉,她穿着一口钟的僧袍,显得肩胸平顺,身子瘦长,眉目也很清秀,想来就是新来的玉叶师傅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她点头笑笑,她也笑笑,便提着篮子走了,这时我娘找过来:“以为你跑哪去了,蕙赠师傅要给你弟弟祈福做法呢。”

我赶紧随我娘去,到了蕙赠师傅平素自己修行的小佛堂里,已经等着好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蕙赠师傅坐在佛龛前,手持念珠,其她女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无非就是孩子夜啼、不知吃坏了什么泻肚子、孩子的爷爷刚过世……说个不了。

蕙赠师太看我们也来齐了,便念一声佛,众人都噤了声,她开始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在佛龛前拿起一碗米,用手捏起一小撮,然后洒在每个孩子头上,我怀里的弟弟这时也乖乖的,不哭不闹,用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四处看。

洒完米,师太又从佛龛里拿出几张写满字迹又折成三角的纸,告诉女人们这都是经文,回去就给孩子缝在枕头里,可保平安吉祥,我娘也恭恭敬敬接过一张,赶紧小心在意地收好。

蕙赠师太才带我们从屋里出来,忽然一个男小厮跑来:“师傅,我们家少爷来了。”

“噢?严少爷来了?”蕙赠一愣,然后对我们说:“你们先到斋堂去用斋,我随后就来。”

斋堂里并不宽敞,只是厨房外一间草顶的简陋屋子,不过收拾得整齐洁净,空气里有诱人的菜肴香气,玉叶尼姑请我们落座,端出沁凉的煮竹叶水让我们喝,然后又在每个人面前摆上一碗热米饭和一小碟菜,我仔细看那碟菜,是盐豆豉焖煮的连蒂小茄子,小茄子看样子囫囵地过过滚油,萎黄的模样散发出特有的焦香。

这顿斋饭虽然简单,但是味道却出奇地好。我们都吃完了,蕙赠师太还没来,玉叶又从厨房里端出几个热气腾腾的笼屉,我伸颈一看,里面是一个个圆鼓鼓的饺子,每个都有我的拳头那般大,但与一般的饺子不同,这饺子的口上敞开着,露出花一样五种颜色,我再仔细看去,似乎分别是塞入绿的碎韭菜、黄的熟鸡蛋、白的剁瓜瓤、黑的木耳丝、赭的酱腐干。

玉叶尼姑笑着道:“这是刚蒸得的饺子,待晾凉些,大家各带点回去,也是我们感谢施主的功德。”

蕙赠师太这时走了来,她身边跟着一位三十岁上下,相貌堂堂的华衣男子,玉叶便朝两人合什一揖,口称:“师傅,大少爷。”

蕙赠师太跟她说道:“小琥少爷昨夜又惊风病着了,大爷过来拿药。”

玉叶皱眉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总吃药也还是好一阵又不好一阵。”

蕙赠师太宽慰她道:“小少爷想吃你做的点心了。”

“好,我这就去做。”玉叶说完又转身进厨房去了。

那男子又对蕙赠道:“师太这还有客人,我就不便在此久留了,我还是到外面去等。”

蕙赠微笑地点点头,这时我怀里抱着的弟弟‘咿咿呀呀’地伸手摸我的脸,众人看我弟弟可爱,都笑起来,引得那大少爷也回头来望了我们一眼。

吃完饭,我们每家人都分得了五个饺子,便各自回家了。

到家时,我娘说因要答谢早上桃三娘送的糕屑,便将饺子分出两个,让我送去欢香馆。

欢香馆里这个时候没客人,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门前的核桃树上几只蝉在拖长声地叫个不停。

我拐到后院去,桃三娘在蒸红绿松糕,就是磨细的米面和糖,用老酵发透,分别拌入红曲末或青草汁蒸熟即成,想是今天六月六,不晒红绿也要做红绿糕才应节。。

我跑过去:“三娘,天气这么热也不歇着?我娘让我给你送饺子来,是澄衣庵的小师傅做的。”

桃三娘接过我递过来装饺子的布包,便让何二看着蒸笼,一边打开了布包看,忽然‘噗哧’笑起来,我诧异地望着她:“三娘,你笑什么?”

“想来这小师傅倒是不俗。”桃三娘把饺子给我看:“这五色,不就表象如佛家所讲的‘五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