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少爷笑道:“不急,喝杯茶再说。”他的小厮便很识趣地给我爹倒上茶。

“我已经与贱内商量过了,我这女儿虽然是小家小户养的闺女,粗鄙不堪,但家里还不到缺那口饭的地步,因此,请大爷另寻一家罢?”我爹站起身朝严大少拱手一揖。

严少爷抬手拦住他:“你可能误会我的意思了。”他做手势让我爹再坐下:“说来也是我思虑不周,那女人是做人口生意的,我不该叫她去找你谈。”这时桃三娘带着李二端菜出去了,严大爷叫桃三娘再烫壶好酒来,然后继续道:“想是那女人没和你说清楚,我想买你家闺女,其实并不是让她回去做下人的。你也听说过的?我母亲刚去世不久,她老人家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幼弟,我现在掌家,忙于外面事务,再难分身照顾他的,他身子也不大好,所以我才想为他物色一个贴心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严大爷说得十分诚恳,我看见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答话。

“我就是知道你们家人品很好,与街坊邻居都和睦,你的女孩儿我也见过,难得的大方有礼数,决不似那一般寒酸小家子气模样,因此我才三番五次找你,她到我家来,我保证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平日只需照顾我幼弟的饮食起居,或伴着读书便罢,我会让全家的人都当她与小姐一样看待。”严少爷亲自为我爹倒上酒:“来,先敬你这一杯。”

我爹谢过严少爷,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严少爷又从身边的椅子上拿起那大包袱:“我听说你最近刚添了个儿子,真是恭喜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这里准备了两块夏布,给你小儿做几件衣裳。”

我爹立刻又站起来:“严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无功不受禄,何况……”

严少爷微微笑道:“何况你还并没答应把女儿卖与我家?呵,莫急,我并没有强买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我爹才又坐下了,严大少拿起筷子,也催促他也快尝尝那些菜,我在暗处看着,有点怕我爹和他若一言不合便有可能吃亏的,也不知爹最后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就在这时,欢香馆后院的门被人拍得‘砰砰’响,把我惊了一跳,回头去看,就见麻刁利如火烧眉毛似的连滚带爬、冲进院子里,他一看见桃三娘就‘扑通’跪地,一迭声道:“您可救救我!您可救救我!”

桃三娘错愕地看着他:“诶?你不是白天那个……”

“那老猴不敢到您这来,您必是有法力可以制住它的,您可救救我!”麻刁利那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我被那老猴拘着,这些天是要生不得要死不能,还要听它差遣任它摆布……但凡有半个不字,就使出法术让我全身痛痒难忍,不得不从啊。”

桃三娘笑道:“我只是个开饭馆的,我如何救你?”

“不!不!您必定不是寻常人!您可救救我!”麻刁利说到这真的哭起来了,鼻涕眼泪满面横流:“我起初不知道,方才抓那小尼姑,它就不敢进来,只让我进,后来它喝了尼姑的酒醉歪了,我才趁机问的它,它说它不敢得罪您的……”

桃三娘看他越嚷嚷声音越大,赶紧陪笑道:“这样吧,你先在这等等?我店里还有客人,你这样吵会影响我做生意,你不愿意出去,那你就在这坐坐。”她指了指磨盘旁边的大石。麻刁利乖乖点头:“只要您不赶我出去,您说的话小的照办就是……”

桃三娘过来拉我:“你来帮我拣豆子吧?现在买回的豆子都被那等没心肝的人掺了好多石子。”

我便答应着去做了,没有继续听那严大少和我爹的谈话。

晚上客人都走了以后,桃三娘才让麻刁利进前面坐了,还吩咐何二专给他煮一碗面,自己则走到柜台里算账,也没问他什么关于那猴子的话,麻刁利一直局促不安地望着桃三娘,我拣完豆子出来,桃三娘又留我吃饭再走,那麻刁利像是忍不住了,走到柜台前:“您能说说……我怎样才能脱离那猴子么?若不是它喝醉了,我都逃不出来,我真的不愿再听那畜生使唤了。您帮帮我?”

桃三娘诧异地道:“你说想呆在这里,我就让你呆在这了,但你说要脱离那猴子,我怎知你该怎办呢?我更未见过它,你一个大男人既被个猴子拘住,我一个女人难道就有法子么?”

“我、我不是没试过,”麻刁利说到这里,脸上的五官都痛苦地拧结起来:“但它好像能知道我想什么,我只要动起这样的心思,它就会突然扑到我身上对我又咬又抓,而且它力大无比,我根本抵抗不过,您看,”他拨起额头的乱发让桃三娘看:“这道疤才刚合拢上的,就是我逃跑时那老猴将我推进沟里摔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惹上那畜生……它还逼着我带着它离开家,把我当个牲口似的,赶路时就变个大瘿长在我身上,有好吃的它先吃,没吃的就要我去偷去抢,我真受够了!”

麻刁利的样子不像说谎,看来他真是被那猴子害得不轻,不知桃三娘会不会松口帮他?我转向她,她仍是面色如常:“这位小哥,看来你是与那畜生有缘啊?不然它怎单看中你?”

“老板娘您还不信我么?我真的不是说笑。”麻刁利急得跺脚:“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那天夜里跟那娼妇约定去鬼愁潭边见面……那好事做到一半时我便听人唤我名字,我没多想就答应了,回家以后睡觉时就梦见这老猴来找我,醒来就长这瘿子,我、我真是多嘴!要不答应它便什么事也没有。”说到这,麻刁利还‘啪’地甩了自己一嘴巴。

桃三娘对他的举动并不在意,仍是笑笑道:“你想我如何帮你?”

麻刁利一怔:“如何帮我……我不知道……”

桃三娘上下端详了他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你把上衣脱下来。”

“是。”麻刁利赶紧脱掉衣服,露出了身上那一片瘿子的干皮。

桃三娘问:“扯得掉么?”

“撕过,连着肉呢,没敢太用力。”麻刁利道。

“你说你夜里到那个叫鬼愁潭的地方去,你是不是身上碰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身上碰到不寻常的东西?”麻刁利想了想:“鬼愁潭是我家后边山里的一处深潭,自小我们就爱到那水边玩儿,但村子里的老人不让去,尤其说是天黑之后,有那拉人下水的猴子……我那天夜里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与那娼妇行事,躺那地上觉得湿漉漉的,那些天一直干冷的,没下过雨……”

“你恐怕是粘到它的毛了,所以它才能缠上你。”桃三娘道:“现在那些毛已经进了你肉里,后来你可觉得又疼又痒?那就是了,那猴毛从肉里长出这一片皮来,你想摆脱它,就得把这块皮肉割下,不然你走到哪,它可都能找到你。”

“吓?”麻刁利瞪大眼睛:“这大块皮肉割掉?那我不流血流死么?就没别的法子么?”

“呵,你也打不过那猴子,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法子?”桃三娘一边说着话,已经把柜台里的东西收拾好,何二把饭菜端出来,她就招呼我坐下吃,麻刁利则愣愣地站在那不知想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一咬牙跺脚:“割了就割了吧,只要能摆脱那畜生……”然后他朝桃三娘道:“拿刀来,我这就割。”

“既然如此,先喝碗酒吧?”桃三娘朝何二使个眼色,何二便转身进后院去拿刀,何大从一口大坛里舀出满满一汤碗的酒,送到麻刁利面前,麻刁利双手接过酒,我看他额头都是汗,但他果然没有迟疑,分做几口就喝干了,打了几个酒嗝,脸顿时红得像关公。何二拿出一把平素割肉的刀,麻刁利正要接过去,桃三娘止住他:“你不会割,让他来,保证你不疼。”

我端着饭碗,听着这些话便觉得喉咙里堵着什么,一点都吃不下了,桃三娘用眼神示意我不要作声,我只好点点头。

麻刁利弹开双臂,闭上眼:“来吧。”

桃三娘道:“你可想好了。”

“我……不想了!我豁出命去,也要和这妖猴一刀两断!”麻刁利像是给自己壮胆,说得很大声。

“放心吧,不疼。”桃三娘笑着道,何二便开始下刀了,我看着那柄刀斜着挨着麻刁利的脖子就割了下去,差点没叫出来,麻刁利也是闭着眼,但很快他就诧异地睁眼看着身上的刀子,那刀割得很深,我看见那皮下渐渐露出鲜红的肉色来,但麻刁利丝毫没有知觉似的,只是半张着嘴看看何二,又看看那刀,我想起何二平日买回猪肉时,也是这般起猪皮的……

不多几下,麻刁利身上的那连着血和肉的大块皮就被割下来了,麻刁利看着身上一大块伤口,桃三娘笑问他:“疼么?”

麻刁利茫然地摇摇头:“不疼。”

桃三娘好像变戏法似的从柜台里拿出一卷绷布,让何大给麻刁利将上半身都绑好,然后叫李二在后院给他收拾一间小屋让他睡觉,说你睡醒明天便好了。麻刁利不知是酒气攻心还是当真很困累,点点头,也不多话就随李二进去睡去了。我在一旁吓得一直不敢作声,看何二从地上捡起那块皮肉,桃三娘笑道:“你们说那猴精现在会在哪?还未醒酒吧?”

何大沉声道:“在尼姑庵附近?”

桃三娘点头:“八成是。”她拿出一个空瓦罐,让何二把麻刁利的皮放进瓦罐里,无意中看见我坐在一边,手里还端着一碗饭发愣,便笑道:“月儿怎么今天吃不下饭?”

我的眼睛只是盯着她手里那个罐子,一时还未听到她叫我,直到她喊了我第三遍,我才募然惊觉:“啊?”

“月儿是不是累了?还是今天何二叔烧的菜不合胃口?”桃三娘看着我笑道。

“不、不累,”我连忙摇摇头:“何二叔烧的菜很好吃……”我赶紧低头往嘴里扒饭,拿眼偷看三娘,她把那盛着皮肉的瓦罐用盖子盖上,李二从后面又拿出烧红了炭的风炉,桃三娘就把瓦罐放在炉子上烧,我胃里一阵翻腾:“三、三娘,你想做什么?”

桃三娘笑道:“这里面,有麻刁利的味道,也有那猴子自己的味道,我不能让它在江都待久,这妖怪是要害人的。”

我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之后,桃三娘就坚决要我回家了,我只好回来,家里弟弟一直在哭,娘一直哄着他,爹在自己的小屋里磨着木头,据说要给我弟弟做小板凳,我洗了把脸,就爬上床,不多久便睡着了。

* * *

第二天,天色阴晦,我和爹娘吃完早饭收拾干净了,正打算出门去欢香馆,娘喊住我,给我一包东西:“送去给澄衣庵的蕙赠师傅,里面是一吊钱和几顶僧帽,为你弟弟点平安灯的油资,你可拿好了。”

“知道了。”我接过东西,拿上雨伞出门去。

这些天河水泛滥,导致一些路边的沟渠也是水涨淤塞,有时还能看见老鼠和家禽的尸体在水里半浮半沉,发出阵阵恶臭,我捂着鼻子一路走,快到澄衣庵时,一辆骡子车飞快地在我身边跑过去,幸好我躲闪得及,没有被车轮子溅上泥点,我正心忖不知是哪家人家的骡车跑这样急,就看见那骡车在前面‘噔’一下,轮子在一个水坑里被什么陷住了,拉车的骡子身子一歪,车子差点没翻过去,幸好马夫及时稳住。车里传出一个婆子的声音喊道:“怎么回事?”

“轮子陷住了。”马夫甩着鞭赶着骡子用力拉,但不知怎么的就是拉不动,马夫没法子,便回头道:“怕是不行,要不请夫人先下来?等我把车子推过去才走得。”

“蠢货!”车里那婆子探出头来骂了一句,然后便下车,再扶着车里的人小心翼翼地下来,我一看,车里的夫人手里抱着一只红猫,不正是那天在庵里见过的那位么?蕙赠师太还说那红猫只是茜草染的,今天这么巧她也去庵里?

路上泥泞,那位夫人身边的丫鬟小心地扶着她:“奶奶,那块地方干净点,您到那站着,别污了您的鞋子。”

我在他们身边走过,不由偷眼看那位夫人,她穿着好看的桃花裙子,三十上下,怀里的红猫依然是半昧着眼睛,身上胖乎乎的,模样煞是可人疼爱。

马夫好不容易把车轮从水坑里抬出来,她们正准备上车去,忽然斜刺里刮起一股湿风,

我抬头望天,一朵黑云压下来,天色顿时暗了,不好!要下大雨!

我赶紧朝澄衣庵的方向跑,谁知拐过一条巷子,远远就看见那骡车的车蓬上多了个黑色的东西,我定睛一看,竟是那只猴子,它好像正在撕咬车篷上的布,吓!它想干什么?难道想钻进车里去?

我的脚步不禁又放慢了,不敢靠近那车,只是盯着那猴子的动作,也许因为路面凹凸不平,马车一路震荡着,所以车里的人一直没发现什么异样吧?猴子很快就把那车篷撕开个口子,然后钻进去,车里的人也不见有什么反应,我看着那车渐行渐远。

当我到了庵门前,天下起一阵急雨,我一边打起伞一边往那门下跑,站在门檐下,刚松了口气,就听见‘喵’一声,我循声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湿淋淋的小怪东西蹲在石狮子座下,可怜兮兮地四下张望——

我再仔细一看,难怪觉着奇怪,是毛色大红的猫,但它全身的毛滴着脏兮兮的泥水,显得瘦干又可怜,我惊讶道:“你不是刚才那位夫人手里抱的那只吗?怎么这会儿就成这副模样了?”

猫看着我又‘喵’了一声,但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心中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我进去看看,你别跑远了。”我对猫说完,便转身进庵里去。

蕙赠师太的小佛堂里,那位年轻夫人抱着红猫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与师太说着话,我不敢进去打扰,只是疑惑那夫人手里竟还有一只红猫?与先前的看起来一模一样,就连那半昧着眼的神情都丝毫无有差别。我在门外踌躇着,恰好净玉师太走来:“诶?你是哪家的小施主?”

我连忙对她作揖道:“我是竹枝儿巷桃家的,来送我弟弟的灯油钱。”

“那你进去说话,没事的,看你身上都湿了。”净玉笑着道。

蕙赠师太在屋里问:“什么事?”

净玉便帮我答道:“师傅,是竹枝儿巷桃家的闺女,来送她弟弟的灯油钱。”

“进来吧。”蕙赠师太喊我进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也不敢看那只红猫,蕙赠师太接过我的包袱,打开来看:“呵,你娘的针黹就是细致,好,你回去和你娘说,我收下了,灯一直点着,保你弟弟少些灾难。”

旁边那夫人一直端详着我,忽然问道:“这就是竹枝儿巷桃家的闺女么?”

“是啊,夫人认得她?”蕙赠师太意外地道。

那夫人摇摇头,目光仍在我身上来回打转:“果然是个标致女孩儿……”她身旁的婆子插话道:“难怪大少爷说相中她了。”

“呵,原来如此。”蕙赠师太点点头,对我说:“月儿,这位是严家的二夫人。”

“二夫人……”我脑子里一时还是空白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二夫人是严家老爷的妾,严家老夫人死后,老爷身边就只有这一个姨太太,年轻貌美,虽然不管家,但家里凡事大小都得看她的颜色,严家大少爷对她也是敬个三分,从不敢得罪。

我告辞要走,二夫人却说外面下着雨,让我留下来一块吃完斋饭再走,我忙不迭推辞,蕙赠师太便说:“你若怕回去被你娘数落,那你就说是我留的你,她就不会说什么了。”

我不由地觑了一眼二夫人手里的猫,心忖我只是害怕它罢了,但口上不敢说出来,只好顺应她们的话点点头。

二夫人又问我:“在家都帮你娘做什么活?针黹学了多久?”

我一一老实回答了,她又让我伸出双手来看,手心手背翻一翻:“嗯,还是有点福气相。”那婆子又拉起我的裤脚,她又摇头:“脚却有点大了。”

我全身不自在,连忙说要去厨房给玉叶师傅帮忙,才退出了佛堂。

外面的雨稍住了,我打伞走到厨房,一口大蒸笼里正冒出腾腾热气,玉叶尼站在另一个灶边炸着腐皮结子,结子里还绕着一根豆角,与腐皮打成个活扣式的,黄绿相间,十分好看,我朝她合什双手道:“小师傅。”

玉叶看见我,很有些惊喜:“小月施主,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我弟弟的灯油钱。”我挽起袖子:“我帮你做些什么?”

“我都弄好了,你去把碗筷摆摆就得。”玉叶尼姑客气地道:“昨天多亏你和那位老板娘呢,果然用一壶酒就摆脱了那猴子,哎……虽然不知它几时还会出现,我已经跟师傅说了,但师傅也没见过这等怪事,不知该如何收拾。”

“猴子……”我心里暗暗一惊,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玉叶师傅,方才我来的路上,好像也看见那猴子了。”然后我就把刚才我看见的情由向她说了一遍。

“你怀疑二夫人手里那只红猫是猴子变的?”玉叶沉吟了半晌:“这可如何是好?那猫是二夫人向老爷厮缠了多日,老爷才托人替她在京城买来的,她一直视若珍宝,若跟她直说这事,是肯定不信的。”

“我和你到门外去看看那猫还在不在,我认得它的。”玉叶说着,把锅里的东西都捞起来盛好,就带我出门去看,那猫果然还在,它似乎也认得玉叶,一看见她,它就‘喵喵’叫着走过来围着她的脚下打转,玉叶把它抓起:“果真是你么?”

那猫全身瑟瑟发抖,叫个不住,我奇怪道:“沾了水也不掉色么?”

玉叶笑道:“换毛时才掉,原本是白的,其实比红的看起来更好。”

玉叶便把猫带回庵里,把它擦干了水,暂时关在小柴房中,回到厨房,玉叶就想到一个法子, 她把蒸笼里蒸好的包子拿出两个放在碗里,然后把包子底下掰开一点,拿来烧菜的米酒倒进去,直到酒把包子里外都泡透了,我问她:“这是做什么?”

“姑且试试吧,让那猴子吃,兴许他酗酒。”玉叶也没多大把握:“已经用过一次的手段,恐怕它不会再上当。”

蕙赠师太与二夫人来了,她们两人入座,我便帮着布菜。

二夫人把猫放在地上,还不忘叫丫鬟拿出个藤编的小球让它玩,但那猫对球毫不在意,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厨房,默不作声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菜都上好,玉叶尼姑才走出来,和二夫人寒暄几句,就借故说道:“我记得小红也吃包子、饺子,我去拿两个喂它。”便进厨房把方才酒泡的包子端出来,放在红猫面前。

那猫也不叫唤,仍只是眯着眼蹲在那里,二夫人笑道:“这小红,嘴巴都被我喂刁了了,每天都一条鱼呢,来了庵里吃素,它恐怕不习惯。”

我手心捏着一把汗,看看玉叶,玉叶伸手去摸那猫的脑袋:“多日不见,小红对我也生疏了。”正说到这,那猫忽然咆哮一声张口咬向她的手,幸好玉叶躲得快,但她也吓得赶紧站起身:“小红几时变得这么凶。”

二夫人却笑起来:“小红不许淘气。”

玉叶躲进厨房去了,我也找个借口跟进去,她皱眉对我道:“这只猫看起来不对,肯定不是小红,看来真是那猴子变的也未可知……”

我心里害怕起来:“怎么办?”

“不知道……”她也六神无主。

我透过厨房的小窗户往外偷望,却见那红猫低头去嗅那碗里的包子,我赶紧低声喊玉叶:“小师傅,你看,它好像想吃了。”

红猫果然吃起酒包子来,我和玉叶面面相觑,我说:“这一点酒能醉倒它么?”

玉叶紧张地咬着下唇,摇摇头。

然后我又端着一碟包子出去,蕙赠师太她们已经快吃完了,二夫人问:“今天没蒸五色饺么?”

我摇摇头:“好像没见。”

二夫人又低头去看猫,惊讶道:“小红竟然把包子都吃完了?”

红猫吃完,也不舔爪子,听见二夫人说它,便转过头来,往她身上一扑,二夫人推开它道:“别抓坏了我的裙子。”

红猫顿时好象被惹恼了,它四肢抓着地,眼睛瞪着二夫人,喉咙里发出‘唬唬’的声音,二夫人吓了一跳:“小红这是怎么了?”

红猫的爪尖全露出来了,它再一次扑向二夫人,二夫人手边正有一碗热汤,看见红猫的样子,她下意识就把手一拨,那碗汤正好倒扣下来,全部洒在红猫身上,红猫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滚到地上,又翻了好几个圈,二夫人惊呼道:“小红!”

哪知那红猫在地上滚完就面目全非了,全身红毛也瞬间变作黑色,身形相貌也瘦缩着,猫头眼看着成了猴头——

“呀!”旁边那丫鬟先发出一声惊叫,二夫人差点没倒后摔在地上,那猴子显出原形,便跺着脚口出人言道:“汝等愚妇竟敢如此无礼!吾乃鬼愁潭灵猴大人是也!

蕙赠师太大喝道:“又是你这妖猴……”但她一句话没说完,那猴子就跃上桌面,接连将碟子和碗都一气乱扔乱砸:“汝等愚妇该死!汝等该做拔舌之鬼……”它好像疯了一样大骂大闹,二夫人和她跟来的丫鬟、婆子都吓得畏缩到一边,蕙赠师太一身都被泼上饭菜和油水,也狼狈地退后到一边。

就在众人都乱作一团时,净玉尼姑拿着一把扫帚赶来了,她也不多话,举扫帚就拍那猴,猴子灵敏,立刻就跳开,她再一横扫,猴子又躲开,但净玉尼好像已经算计好似的,说是迟那时快,从衣服里拿出一块布‘啪’地甩在猴子头上,只听猴子一声尖叫,我仔细一看,竟然是块带有血渍的污秽布,我傻眼了,那猴死命将布从身上抖开,但我看见它的头上和身上的毛冒出淡淡的烟,似乎被灼烧到一样,这时屋里的玉叶端着一口大锅出来,喊一句:“你们快让开!”——‘哗’地一下,锅里滚烫的水就泼在猴子身上,猴子发出更大一声惨叫,但它也顾不得疼了,立刻就像离弦的箭一样蹿出去,净玉大喊:“别让它跑了!”便追出去,我也跟着跑出去看时,那猴子像影子一样快地越过墙头出去了,玉叶急道:“师姐别追吧?谅它不敢再来。”

“不行!那畜生记仇。”厨房边就有一个小门,净玉师太说着就从那门里追出去,我也忍不住跟着她后面去看,那门外是一条通往前门的小路,小路两端都没有猴子的踪迹,净玉师太便径直追到前门来,意外地,庵门前站着一个人,我一愣:“三娘?”

桃三娘穿着一身惯常的青蓝色小碎花衣衫,裹着药斑布的包头,手里捧着一个小瓦罐,一手正阖在盖子上,旁边何大提着一个食盒,并为她打着伞,看见我们,她转过头来展颜一笑:“月儿你怎么也在这?”

净玉尼姑收住脚步,朝她合什双手一揖,桃三娘也笑着回一下礼:“看见师傅你就太好了,我这里做了三十个馒头供佛的,请师傅收下。”

何大把食盒递给净玉,净玉没有接:“女施主,我师傅正在庵里,你可自行进去亲手交她。”

“不了,我这想起正有急事,还是请小师傅代为收下吧。”桃三娘说完,何大就把食盒有点强硬地递到净玉手里,净玉有点茫然,我便在一旁帮腔道:“师傅,这位是我家对面的饭馆老板娘,她决没有旁的意思,您就收下吧。”

“那就谢谢女施主。”净玉接过食盒,神情还有点莫名其妙,桃三娘露出一抹莫测深意的笑,就走了,四周围再找不到那猴,净玉只好先把食盒提回去告诉蕙赠师太,玉叶听说是桃三娘来了,连说可惜没能看见她当面道谢,倒是那受了惊吓的二夫人,此时玉叶已经把她原本的红猫拿出来,大致说了来龙去脉,她吓坏了,连忙跑去佛堂烧香,看她也没功夫注意我了,我赶紧向众人告辞走了。

出了庵门一路小跑,果然很快追上了桃三娘,她好像也知道我会来,所以走得很慢,她手里仍拿着那个瓦罐,我认得正是昨晚盛放了麻刁利身上割下来的皮的那个,方才那猴子就不见了,莫非已经被桃三娘收在瓦罐里?桃三娘看我一路跑,提醒我道:“慢点,别滑倒了。”

我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雨水,顾不得那么多:“三娘,那猴子呢?”

桃三娘笑着反问:“你说呢?”

我盯着瓦罐:“真的在这里面么?这罐子那么小……怎么处置它啊?”

“我还没想好。”桃三娘说着,我们便往回走,回到欢香馆,她让何二搅来湿泥,将罐口封住,麻刁利还在店里,他说什么也不相信猴子已经被桃三娘收在这么小的瓦罐里,看着桃三娘在后院挖一个坑,埋下那瓦罐,他仍担心着出去若再遇到那猴子如何是好,恐怕会被它打个半死,桃三娘也不多理会他,埋好瓦罐,就忙别的去了。

我回到家中,家里竟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乌龟在屋檐下爬着,我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正觉得奇怪,隔壁家的婶娘隔着矮墙跟我说道:“月儿啊?你这会子才回来啊?方才打雷的时候,你弟弟被惊着了,全身都抽起来,脸憋得发紫,眼睛都翻白了,别提多吓人!你娘吓得都哭了,我让你娘赶紧带你弟去看大夫,喏,你叔刚帮忙去找的你爹,现在应该都在谭大夫那呢。”

“啊?”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声谢就往谭大夫家跑,跑去的半路中,原本停了的雨又忽然‘哗哗’地落下,我虽带着伞,但也被淋得狼狈不堪,到了谭大夫的生药铺里,正看见谭大夫的侄子谭承站在门边,看见我便说:“你怎么才来?”

我娘正抱着弟弟坐在屋里的榻上,谭大夫正拿银针刺在弟弟的小手上,我走过去,俯身看弟弟的脸色,还是煞白的,眼睛紧闭,双手也用力抓着,我娘脸上不断淌着泪,我便伸手去给她抹掉,我娘低声骂道:“去澄衣庵怎么就去了这大半日?又是路上贪玩闲逛去了?”

我连忙摆手:“不、不,是蕙赠师太留我做点事……”我娘也没功夫仔细听我解释,又低下头去担忧地看着弟弟:“都一个多时辰了,也不见醒来啊?”

谭大夫也用手擦擦额头的汗说:“往常小儿这种状况的,灌半颗苏合香丸也就没事了,你这小儿今番有些凶险……”

谭大夫这话一出口,我娘都呆了,这时我爹从外面进来,问道:“谭大夫,这可如何是好啊?这幺儿平素也康健活泼的,怎么一下子就……”

谭大夫用手摸了摸我弟弟的额:“过半个时辰再灌半颗苏合香丸试试罢,不行的话,你们去找别家大夫看看?盐阜街住的那位胡大夫……”

我知道那胡大夫,他是江都一带最有名的名医,据说到他手里,死了也能活过来,但他诊金收得很贵,所以向来只替富家贵人看病,爹叹了口气,打断谭大夫的话道:“再说吧。”半晌,他又想起什么:“月儿,随爹去家拿银子,我待会还要赶回主顾那,方才出来急了,榔头扔下就跑,半句话也来不及留。”

我娘点了头,我便随爹出来,走到半路,一驾骡车过来,在我们身边忽然停下了,我和我爹正纳闷,就看见严家大少爷拨开帘子:“方才路过你家,听邻居说你家小儿病了,我正担心呢,所以顺路过来看看。”

我爹连忙抱拳向他一揖:“区区小事,怎敢让严大爷操心?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哎,这不过举手之劳。”严大爷摆摆手:“我已经让小厮去跟胡大夫说了,你家小儿若在这里看不好,就请送他去找胡大夫吧?诊金你也不用管,我这都先付了。”

“这不必费心……”我爹刚开口推辞,严大爷就正色道:“这种事情就不要客气了,不满周岁的孩儿得了病那都有莫测的凶险,好的话就轻易能好起来,不好时半日就能丢了小命,桃家大哥你就听我一句劝。”

我爹面有难色,但也一时不知怎么答对才好,那严大爷就放下帘子,骡车自顾走了。我不敢作声,我爹也什么都没说,我随着他一路闷闷地回了家。

箱子里除了两颗散碎银子,就只有一小把铜钱了,我爹给我衣袋里揣好银子,摸摸我的头,目光与往常有些不同,我不禁担心地道:“爹?你怎么了?”

我爹却又摇摇头:“没什么,你快去吧。”

我只好答应着出来,心里竟不自觉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如果能现在就把弟弟送去胡大夫那,也许他就能立刻好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伤心死的,不过严大爷为何会这么帮我们家?他是要买我回去做丫鬟吧?严家有钱,爱买多少丫鬟也是有的,不会就为了这个,要对我们家这么好吧?……我胡思乱想地走在路上,不妨拐角处小武突然走出来,我和他差点撞个满怀,小武一看见是我,便笑道:“呵!笨丫头是你啊?”

我想起那天对他发脾气了,还大声骂他烦人讨厌,他现在也并不在意的模样,就觉得心里一阵愧疚,看着他那一头湿漉漉的乱发,我便道:“下雨天,你怎么也不打伞?”说着,我就把手里的伞往他头上遮了遮,他毫不在乎地甩甩头笑道:“湿着才好,湿着舒服。”

“噢。”我记挂着娘和弟弟,就说:“我还要去谭大夫的生药铺找我娘。”小武跟在我身后:“我刚就打那边来,你娘抱着你弟弟上了严家的骡车,好像是往盐阜街那边去了。”

“啊?”我一惊:“你看错了吧?”

“没看错啊。”小武搔搔后脑。

我还是有点不信,便急忙扔下小武跑到生药铺去,一看果然我娘已经不在了,谭大夫指着盐阜街的方向让我去找胡大夫,我才不得不信真小武的话,再赶到胡大夫的家,就看见严家的那辆骡车停在门口,严家的小厮认得我,就引着我进里面,严大爷正坐在一张凉榻上喝茶,一阵响亮的婴孩啼哭声从一扇屏风后传来,空气里还有一阵浓郁的煲药气味,我顾不得向严大爷行礼,径直奔向屏风,只见娘蹲在一张藤床边,我弟弟身上脱得光光的,颜色已经缓和过来,正‘哇哇’大哭呢,藤床边的药煲冒出的熏人药气源源不断地飘拂在弟弟的身上,旁边站着个大夫模样的人说道:“熏通了这口气就没事了,方才他已吃过苏合香丸,加上这药力一蒸,势必就无碍了。”

我娘一叠声地感谢他,看见我来了,便让我快把银子拿出来给胡大夫,胡大夫摆摆手:“严大爷已经给过了。”

我娘便拉着我去向严大爷道谢,严大爷连忙阻止我们:“桃大嫂千万别这么客气,我也是今天凑巧听到这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还是令郎他自己的造化。”

我看严大爷丝毫没有提及买我的事,心里不由又有点纳闷,后来胡大夫又开了几丸药,细细嘱咐我娘回去该如何注意照顾我弟弟,后来严大爷又执意用骡车送了我们回家。

到家时已是傍晚,雨稍停了,爹也早早地赶回来了,看见弟弟没事,大大松了一口气,但是看见我,却有点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借故去做晚饭,就出了屋子,天色阴沉沉压着,我的心也和天色一样,我默默地做完晚饭,和爹娘一起吃了,收拾完碗筷,我就出了门去找桃三娘。

欢香馆里依旧生意清淡,但不曾想玉叶尼姑却在,说是来还中午那盛馒头的食盒的,另外也要向桃三娘道谢,看见我来,她很高兴地拉着我坐,对桃三娘说:“我第一次看见月儿时,就觉得这丫头真是生得好聪慧可人的模样,想来严大爷和我想的一样。”

“吓?”我听玉叶的话不由一愣。

桃三娘看着我,没说什么。

玉叶又拿着我的手说:“你放心,去了严家不会让你吃苦的,只让你在小琥少爷的房里,他写字你就给研研墨,闷了你俩就说说话,他身子弱些,也不能多喝茶,你只需知冷知热在旁边提点着就是,粗重活都有别的丫鬟婆子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