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在我背上沉默了一会,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说话了,“因为青姬不喜欢我。”

“你别误会,”看着我有点“原来如此”的神情,她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她本来就不喜欢师忧养那些孤儿,她是有阅历的人。她说师忧太天真了,不知世道荒凉,那些孩子在他眼前一个个装的羊羔似的,其实转过头都是狼,多半都是贪图钱财,或者想利用他出名。所以她就更不喜欢我,处处防着我,说第一眼看见我,就知道不是单纯的小孩。”

她顿了顿,“这我不怪她,因为她说得对,我本来就不是那么单纯的小孩。

但我在师忧面前尽量表现单纯美好,才不是为了什么钱和别的,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丑陋的样子罢了!”

她的语气有点激动,但我转头看她,发现脸庞隐没在逆光里,看不出表情。

于是我说:“只要师忧并不相信,他不是这样想你,你又何必在意?”

“问题就是,他相信了,”女孩叹口气,“他向我发火,让我走。当时我完全懵了,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一直像天神一样的男人,突然审判一般对我。”

“现在回想,人家本来就不欠我什么,是我不好,我太任性,提出越来越古怪的要求。可惜当时不是这样想,”她继续说道,“当时就是恨,就算我在地狱里生活,就让我一直那样生活,别抱着什么希望,可为什么你答应从地狱里拉我上来,却在我看见天堂的一刹,松开了手?

我不能容忍,不能接受他对我这样的误解,因此我扭头就离开了,还丢下一句话,一句至今后悔不已的话。”

我刚想问是什么话,她却没有停顿,急促地说下去,

“后来,经过很长时间,很多事情,我终于能总结发现,他啊,也是个人,有着致命的性格弱点,不然又何至于落到现在这样?”

“当他信任一个人,就无条件地、非常、乃至过度地信任,一切全盘都让那人放手去做,无论什么人的劝告他都不听,直到这过度的信任把人宠坏了,做出越来越多任性的事,而终于有一天,他像是如梦方醒,听从大多数人的意见,一件件开始翻检你那些出格的事,这时你才发现,别人的意见他并不是没有听进去。

而这时,他自己也会很受伤,觉得我那样的信任你,你却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

可是,他应该知道,人是不能被一直太过信任的呀!”

她捂住一只眼睛,用十二个字作为这段话的结尾,“我是这样,青姬后来,也是这样。”

银河流转,启明星在天边闪烁。

我停下脚步,“郢都到了”。

巍峨的城墙在微苍的天色中显得分外高峻,隐约可见靠近城门的地方悬着两块白布,估计是通缉告示一类的。

“到了啊…”她轻声道,从我背上下来。

“是的,到了…”我们对着重复对方的话。

“那你要走了吗?”

“嗯。”

“不会再见面了?”

“嗯…”

“那好吧,别再遇到道士…”

她说着,将我的头搂过去,额头对着额头用力贴了一下。

我也贴着她,不知为什么,我希望这一刻能久一些。

可是终于没有,她抬起头问,“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对师忧说的那句很后悔的话是什么?”

“什么?”

“我啊,我对他说,‘你自己看过我哭,看过我笑,对我唱过歌,跟我说过那么多的话,结果到头来,你去相信那些只见过我的脸的人对我的看法,来冤枉我,我诅咒你有朝一日也蒙受这样的痛苦!’”

“这谶语,如今应验了呢,”她笑一下,转身向城门走去,这转身转得毫不拖泥带水,再不回头。我看着她的身影慢慢变小,消失在淡薄的晨色中。

看不见她了,我就颓唐地躺下,高高的草丛几乎淹没了我。

心里很不好受,不好受到东西都不想吃了,这对我来说还是头一次。

郢都是个大城市,当天越来越亮,熙来攘往进出城的人非常多。我也不知躺了多久,突然有人声靠近。

“我不信他没干那些事!本来以为会判他个车裂的,结果因为那几个人的几句话,竟然把他放了!”

“你没看到他的脸青到一个不行!他本来就是个怪物,干什么都不奇怪!”

听到这里我一骨碌坐起来,显然这几个出城的人在谈论师忧那场审判,让我的女孩千里迢迢赶来的那场审判。

“你们说,师忧被无罪释放了?”我化成人形,站起身,问。

他们显然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但很快像找到了同志,继续燃烧他们的八卦热情,“可不是嘛,别提了!有几个人出来替他作证,但谁知道那些证人是不是他花钱雇来的?反正他那么有钱!”

另几个七嘴八舌地附和着,我在想我的女孩该作何感想。会高兴吗?因为毕竟她的目的达到了,还是该难过?因为在人们心里,师忧仍然如此罪大恶极。

不过不管怎样,这不关我的事,既然他们提到证人,我顺着问下去,“为他作证的人里面,是不是有个十八九岁、深黑色眼睛的女孩?她做完证去哪了?”

闲人们对视一眼,然后有个半秃的一拍大腿,“你怎么知道的?今天这件事才是最轰动的!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个强盗!抓她的图影就贴在城墙上,她居然还敢…”

他还没说完,我脑袋已经嗡地一声,撇下他们向城门跑去。

那里贴着两张图影,其实早上我就看见了,但是完全没有注意。此时正有一个兵差费力挤进人群,在往下撕其中的一张,嘴里喊着,“都别看了,别看了!望舒今天已经抓捕归案,这张作废了!”

在那张布被揉成一团前,我来得及看清上面的样貌,这打消了最后一点“不是她”的幻想,同时也让我知道了她叫望舒——这个名字很好听,原本是楚地月神的名字,只是我一路上都没问,最后居然在通缉令上知道,未免有点特别。

怎么办?要去囚牢里劫她出来吗?但被狩月弓伤的那一箭,令我元气大损,更让我诸多顾忌,毕竟在郊外小打小闹,和进国都去劫持人质的恶劣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如果那样做,可能六国都会联合起来找人剿灭我的。

正在这时,我鬼使神差地看了看另一张通缉令。

那上面画的不是人,而是一只样子奇特的妖兽,有三个头,一个头最突出的是一颗斗大的眼,一个头上有根无比长的舌头,而中间的头整个后脑塌陷,,像某些畸形的人类婴儿。画的下面写着文字,说这妖兽在附近的山谷出没,曾经吞噬了楚王宠妃的家人,因此楚王大怒,广征天下奇人异士,驱斩此兽。

看到这里,我突然灵机一动,有了办法。

没错,我的办法就是去应征,以我的妖力,玩几个方士的小把戏不难,把楚王唬得一愣一愣。然后我向他提出,新进押入死牢的女孩不是什么强盗,只是我的助手,我降妖必须有她帮忙——如果她是强盗,又怎么会那么傻,抛头露面地为师忧作证呢?

不知是我的逻辑听起来合理,还是那妖兽实在让人头疼,经过一番对峙周旋,我的要求终于被同意了。

女孩从牢房里出来,沿着石头的阶梯拾级而上,刺目的阳光让她用手覆住额头。一、二、三、四,这是我们三天里第四次见面。

楚王派了旌旗浩大的仪队,送我们到怪兽所在的山谷,当然那些人停在外围,深入山谷的只是我们两个人。

“真要去抓那只怪兽吗?其实我们现在就可以逃走,”一离开那些人,我马上说。

“不,答应了的事情要做到。”

“你TMD还真是个诚信的强盗。”

“不是那样,但我是替师忧作证的人,如果我们跑了,他一定会被迁怒的。”

我深深吸口气,“这时候你还想着他…”

“也许因为对我好的人不多吧。”

“值得吗?”

她突然停下,转头问我:“你来捞我的时候,又问过值得吗?”

我被噎住了,避开她的眼睛。半晌,才换了话题,“师忧被判无罪,但他的名声一点也没恢复,你知道这事吗?”

她闭了闭眼睛,显得有些痛苦,许久才说:“我知道,他的事情连牢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只相信他们相信的事情。”

“是啊,人啊,”我说,“连自己枕边的人还不能完全了解,却会以为自己对一个只见过脸、只听过传闻的人的了解是千真万确的,我活了上千年,他们一直是这样。”

“也许再过几千年,也还是这样吧…”

正在这时,一股劲风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看时,高高的山岩上跳下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年纪看似比望舒还小一二岁,背后一筒银箭,却没有实体的弓。无疑,这便是昨日差点伤我性命的狩月,没想到他竟然一路追来了。

“饕餮!我师父答应放你,我可没答应放你,”他指着我鼻子喝道。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望舒沉着脸,跨了一步,挡在我前面。

狩月看见她,脚下没动,但脸色大变,少年的心底果然是好猜的,之前被折了锐气的一分打怵二分沮丧七分不甘全浮现在眼睛里。

“你这女人,被什么迷了心窍?”他把箭支在空中一挥,厉声道,“先前你不是说要拿他去领赏吗?结果居然跟妖兽沆瀣一气!念在你还是我族类,赶快让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那你也要打得过我才行。”

望舒抱着臂,语言秉持一路上的风格,简短淡定,但够噎人。

“你!你!”少年脸涨红了,“你”了半天,突然说出一句惊人的话来,“你以为我师父是怕你?他是看见你的剑,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我的剑怎么了?”

“他年轻的时候,被个婊子勾引得五迷三道,连师门的剑都送给她了!这样看来,表子养出来的孩子跟妖兽臭味相投,也不奇怪,”他的用词很恶毒,也许是因为自尊受挫而口不择言。

望舒缓缓眨了下眼睛,“表子养的总比儿子是表子养的要好。”

她的语气安静,但我知道她生气了。

“废话不多说,你让不让开!”狩月手一伸,握一支箭直指她的鼻尖。

望舒没回答,但行动说明一切,她把螭龙抽出来,横在面前,滟滟生光。

我想靠近,却只被斜过来一眼,“你一边去,我要替我娘教训下那混蛋男人的徒弟。”

“我怕你一个人打不过他,”我小声说。

“切,上次的箭不是一下被我砍断了?”

我还想说点什么,那边却已经发动,同样地,望舒也把我一推,前去迎战。

这下我真的到一边去了,不仅是因为望舒不希望我参与,实际上我也很难参与,两个人踩着玄奥的步法斗成一团,刀箭不时相交激起的巨大灵力在山谷中震荡,我不得不紧紧捂着未痊愈的伤口,收束妖灵,否则血都会从中喷出来。

我看着他们打斗,有点迷茫了,按说能与狩月弓相匹敌的,全天下只有倾天噬魂两把灵刃,难道她是其中一把?但我第一次见她打化蛇的时候,她的力量不过而而;还有一种可能是这个狩月是冒牌货,但这也说不通,因为他的箭可是在我,堂堂一只饕餮,身上射穿了一个碗口大的伤口,我的常识和自尊都告诉我他必然是狩月弓的持有者。

而我突然想起来,在女孩晕倒的时候,我曾经给她疏通过经络,当时我的感觉就怪怪的,而最终我不得不倾尽全力贯通了她的章门穴,难道是这件事情给她带来了如此的影响?

我这样想着,那边斗争得越发激烈,狩月手上张弓,虚射灵箭,那箭在空中摇尾一变,化为九条白色灵索,紧紧裹住螭龙剑,仿佛九条白色的小蛇游缠住一条青龙,而那青龙就在里面左挣右脱,想要摆脱这束缚。两边的主人各自离开三步,屏息剑指,默念发力。

从他们的神情中,我能看出谁更艰苦一些,果然,慢慢地,青金色的光芒从白光的束缚中渐渐鼓胀出来,终于,金芒一闪,如同带着“破”地一声,九条白色锁链同时断裂,消迩在弥漫的金色中。

狩月咳地一声,倒退数步,一只脚没站稳,一下半跪在地上,手里银色的灵弓也同时变细变小。

望舒追过去,将螭龙飞回手里,照着灵弓斩下,狩月下意识一挥,但此时的狩月弓已经完全挡不住螭龙剑,弓弦在刀锋上轻脆地折断,灵力四散,不能维持形状,整把弓化为虚有。

“怎样?”望舒收了剑,望着半跪在她面前的狩月。

然而我处在低处,看见狩月垂着的脸上,有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小——”

我一个“心”字还没喊出来,只见狩月扶在地上那只手突然紧握一支箭,单独的一支箭,没有弓…谁说一支箭不能当单手的灵刃用?

“气若疾兔,腕如灵蛇,锁于内关,发于合谷!

旋腕扣手——击!!”

我明白了,先前狩月的动作,一半也许是不敌,却也有一半是故意示弱,将灵力收束、蓄积,然后一触而发,这想必是他久练的一招。此时那箭协裹着巨大的灵压斩向螭龙,望舒本来已经收了灵力,没有防备,只听锵地一声,刀箭相击,一朵刺目的光晕瞬间扩散,让我别过头用力眨了下眼睛。

再看时,望舒半坐在地上,呆呆怔住,她的手上,只剩短短一截青色——比一个剑把多不了多少。

狩月呼呼地喘着气,他手上的箭也断了,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乎想证明他是获胜者。但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两个人拼尽了灵力,此时都是强弩之末。

我扶住山石,同样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你想象一下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趴几十分钟的感觉,就能理解我现在也很不舒服。

我还在想现在该怎么办,突然,一股腥臊的风强烈刺激了我的鼻子,天色一下变暗,地上的树叶纷纷扬起,在我们身边打着旋儿。

我猛地想起,我们是为什么而来的,这在刚才激烈的打斗中完全被忘记了!

一只硕大的黑影慢慢出现在狩月身后,从暗风和尘土中现形,跟图影画的一样,长了三个头,一个头上一个眼睛,一个头后脑几乎是瘪的,还有一个头上只有一个硕大的嘴和长长的舌头。

我和望舒都愣了片刻,而狩月还扶着膝盖在调整气息,对危险浑然不知。直到他抬起头,看到我们的表情,同时那怪兽也一昂头,发出“混——沌——”的一声吼叫,一口向他咬下。

说时迟,那时快,望舒一个箭步,冲上去单肩将他一撞,顶出去三四米远,我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现出原形,扑上去咬住怪物。

我咬住的是中间那个头,一咬之下就能感到伤口对我的影响,让我用不上力,加之对方皮肉坚硬,味如泥土,急切难以吞下,而怪兽负疼,一时间挣扎踢踏,吼声震天,跟我僵持在那里。

斜眼看去,狩月也咬牙一骨碌爬起来,倒退二步,弓弦响处,一支银色破魔箭已经疾厉飞出,准准射进怪兽另一只头上的独眼。

怪兽哀嚎一声,前足腾空,连我都被吊得离了地面,然后有一爪重重踢在我伤口处,让我闷哼一声,几乎松了口,能感到腥热的液体落下,纷纷扬扬洒在山谷中的落叶上,发出疏松的微响。

然而当我无意往右一眼,才是真正的心惊——那怪兽的第三个头上,血口大张,长舌外吐,紧紧卷住一个人,赫然是望舒!望舒在奋力推拒,但大半个身子都被勒住了,满头满脸都是怪物的涎水,只有一只手还露在外面,但手里的螭龙只剩一个可笑的剑柄!

虽然解释起来很长,但实际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狩月怔着,刚才的一箭耗尽了他剩余的全部灵力,此时连弓都不能维持,而我嘴里咬着那怪物的头与它僵持,也无法马上前去救援,只能焚心似火地看着望舒被怪物血红的长舌卷着,快速送向它的嘴边。

一点一点,她离怪兽的大口越来越近了,我眼睁睁看着她空出的唯一的手拿着剑柄,翻来覆去,可能有什么办法呢?那只是个剑柄而已。

然而,等等!

我似乎听到了极低的语声?

“气若疾…,腕如灵…”

这不是…?

当我想起那一招的名字,望舒也把它大声喊了出来:“旋腕扣手——击————!!!”

就在几乎被怪兽吞进去的一刹,一把金色的利刃从剑柄上以爆炸性的态势生长出来,将怪兽的头颅整个刺穿,脑浆还是什么的东西从后边喷发出来,然后那刀在空中用力一转,又向长有独眼的头劈下,在那一刻我觉得可以理解“削铁如泥”的概念是什么。

随着怪兽两个头的崩溃,我猛地感到与我对抗的力道小了,遂一口咬了下去,脖颈处的血喷了我一身。

怪兽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声音,巨大的身体重重倒在地上,激的满地树叶草叶受惊的鸟一样都飞起来,然后它最后蹬了蹬腿,再也不动了,血从伤口大量流出来,染得山谷一片鲜红。

而我再看望舒手里的灵刃,上次我见她出刀,灵力虽然也很强,但出来的效果是像一面大旗一样发散、东挥西扯,没有固定形状,而此时的灵刃形态非常曼妙,刀锋锐利,收束匀停,气场弥漫,巨大但不显笨重,刀身上隐约可见灵力荡漾的韵律纹理,仿佛金色水流流动而成的刀,燃烧在一团赤红的火焰中。

这已经不是螭龙,也不是在螭龙本体上延伸灵力的半灵刃,它是一把全新的刀,或者我可以叫它“倾天”…

我从来没想到,只见过一次的招式会被这么关键地应用出来,我也从来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见到倾天。

狩月看着那把刀,半晌,把头低了下去。

良久,我们开始善后。

望舒把一路上的事情简述了一遍给狩月,最后问,“你是从小学道的,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物?”

“混沌兽,要是我没记错的话,”狩月还真知道,回答道,“一头只有独眼,代表窥视;一头后脑空瘪,代表轻信;一头长舌数丈,代表流言。此兽出现之地,善恶不分,是非昏乱。”

望舒的脸色突然变得蜡黄,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飘渺的一声:“小饕餮,你们把我的宠物弄死了?”

我急回头,不知何时,那里已经迤逦一幅大红的身影,虚悬在空中,没有发髻,鬓边一朵血似的花,任万缕青丝自在纠缠。

我见过这个美丽得不似凡人的女子,在大泽里,当时她问我有没有愿望,手里就拿着一个土偶,与混沌兽形状一模一样的土偶。

“她是谁?”望舒怔了半天,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