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她无法描述,太复杂。却让单映童立时收起说笑的心情。

他们,都是好时代成长起来的独生子女,从小就被早早盖上“垮掉的一代”“腐朽的一代”的印章。

小时候大人看报纸往往会对着那些“小公主”“小皇帝”的绰号哈哈一笑,然后指着自家孩子调侃。

小映童理解不了其中的深意,但对大人随后自然而然的忆苦思甜倒是耳熟能详。

那是个她完全想象不出的年代,那些硝烟与激情,那些信仰与诚挚。小映童听的困惑又向往。

“我妈妈说……”她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说这个,“她说毛主席去世时,她真的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一般。”

单映童并不懂得那种感情,显然,单母只是一个中部城市中千千万万再普通不过的群众中的一员。

姚麦礼微笑了下说:“我爸说他当年哭得很伤心,再没有更伤心的那种……是摧心裂肺的痛哭。”

然后他们都静默了一会儿。

姚麦礼凝视了画像片刻,轻声慨叹:“他们总说我们活在富饶的环境中多么幸福,我却总觉得,从那个时代经历过的人才最富有。”

那个独一无二的,凝聚了中华民族的悲壮与勇气的时代,每一笔都是划时代的浓墨重彩,是空前绝后的历史。

功过后人论,恩情留心中。

姚麦礼轻声说:“我爷爷,是个很有智慧的人,我总觉得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这次病发的太突然,上次出院后,明明说一年内都会很硬朗,结果不过是睡了个午觉,就不肯醒过来了。”

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开口诉说,单映童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他离开的时候我就守在他床边,他有那么一时是清醒的,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我想他一定还有话想说,他……他一定是不放心他这个不成器的孙子……”

姚麦礼声音开始颤抖,而单映童的眼泪已经蜿蜒落下。

心真疼,真心疼。

她柔声说:“麦礼,你很好,你一直是所有人的骄傲。谁人不知道姚麦礼是多么出色耀眼。别难过,你爷爷那么爱你,一定也相信你。”

“我真是后悔,真后悔。我以前该多陪着他,多听他的教诲,多花时间成长,而不是漫不经心的浪费时光。如今……让爷爷走得心怀遗憾。我啊,还答应他带你回去给他见见……”

姚麦礼攥着画框的手指泛白,却一直没有落泪。

单映童看他这样心里更难过,拼命地说着安慰的话,几乎语无伦次,真是恨不得替他痛。

姚麦礼倒是反过来安抚她:“我没事,童童,真的没事了。已经两个多月了,有些事一开始很放不开,现在也都过得去了。现在说这些也只是拆开画一时难受,跟你说说心里能舒服点儿。

“爷爷他80多的高龄,算是喜丧,亲人虽然舍不得,但也要让他安心的走。我很清楚,我该做的是好好的走下去,对得起他的身后名。”他眼神转暗,抚摸着相框,“我带回一副爷爷珍藏的画像,便是激励自己。我也很希望能够补足些我早年挥霍掉的学习机会,老爷子无法再亲自教训我了,但他的精神还在。只可惜……我想许多事,我并不懂得。”

单映童说:“我们都不懂,再没有人能懂。麦礼,不要逼得自己太紧。”

再向往,再尊崇,也再没人能真正领会那身在其中的激荡与震撼。那代人的理念和精神,实难被后人真正体悟。

“我知道。童童,我也只是尽力为之,至少是为怀念祭奠吧。我有时候真是想老爷子。”

那个清晨姚麦礼悲伤的侧脸烙进了单映童的心里,她想做些什么,让他能够不那么难过,不那么遗憾。

姚麦礼的爷爷是因为老年病加上恶性肿瘤过世的,几天后单映童在网上看到一则医疗新闻,便记在心上,又在网上查了些资料,随后向医疗中心递交了一份申请。

算着今日会收到回邮的表格和材料,她下午下课的时候一路疾奔,比平时提前了十几分钟到家。

然而一转入巷弄,便看见姚麦礼正和一个女生在门前拉扯不清。

有那么一个瞬间,单映童以为自己置身炼狱,烈火与极寒交织加诸于心,所有的恬然心情瞬间颠覆成空。

她不想的,可是完全是下意识的,在一片残败的情绪灰烬中,脑中迫不及待地碰出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终于。

但这短暂的悲观情绪很快就被理智压住,她拼命地告诉自己别害怕别慌张,他不会的,他是认真的,要相信他相信感情……

随后那女孩由于比较激动,动作间露出侧脸,单映童认出来,这是陈沛的女朋友。

这个女孩叫许安,是个秀美乖巧的女孩,书香世家,名校名专业,与单映童有过两面之缘。

第一次是去年年末陈沛带她来欧洲旅游,途经巴黎与单映童吃过一次饭。这帮人形状顽劣却往往礼数周全,当时姚麦礼并不在巴黎,陈沛依旧硬拗她一起,席间一口一个嫂子,许安也跟着叫,搞得单映童很是尴尬。俩人一直柔情蜜意缠绵悱恻,一顿饭吃的单映童都不知道眼睛该放哪里。

第二次是在伦敦,元旦前后的事,原来陈沛也办到伦敦念书,先学半年英语。当时许安很柔顺地坐在他身边,含情脉脉地看他活跃地嬉笑耍闹。

印象中陈沛搂着许安一口一个“老婆亲爱的”很是甜蜜高调。单映童对比第二次见陈沛时,他在巴塞罗那的海边失意醉倒的落魄样子,心中还颇有感慨。

单映童走近,倒是背对她的姚麦礼先发现她的存在。他扭头看见她,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慌张,然后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抽回自己被拽住的胳膊,跟单映童说:“你见过的,这是……许安。”

单映童打招呼:“嗨,许安,好久不见。”

近看,许安要更狼狈一些,瓜子脸瘦成一小条,双眼红肿眼袋突出,头发沾着眼泪粘在脸颊上,憔悴得一塌糊涂。

许安噙着泪呆呆地看了单映童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似的反映过来,刚说了声:“单映童……”眼泪就又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嘴里含糊着咕哝着什么,看起来似乎更是委屈了。

那伤心如此鲜明巨大,感染得单映童也有点难受,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许安却只顾着哭,姚麦礼叹口气把同情心泛滥的单映童拉得远一点,说道:“许安,你说的事我帮不了你。陈沛现在并不想定下来,也不想见你……你俩的事,没有回转的余地。你还是别再……”

“我不逼他了!我说了我不逼他了!我不要结婚了,不用见家长,不需要亲友承认!我都说了,都说了啊!姚麦礼,求求你了,让陈沛见见我吧!就你的话他肯听的!让我当面跟他说,我都不在乎了,我只想跟他在一起啊……”

单映童听得动容,姚麦礼却只是貌似不胜其烦地揉了揉眉尖。

许安继续凄凄惨惨地说着:“姚麦礼,你是他最好最信任的兄弟,你了解他的,陈沛他还是孩子心性,他偶尔使倔,事后会后悔的!我能全部的包容他,我是真的爱他。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的,他说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们还要牵手走过很多路,他说我是最适合他的女人……姚麦礼,姚公子,求求你了,他是爱我的,他……我能让他幸福的!”

姚麦礼深吸口气,一手支着大门,单映童明显感觉到他的怒气在膨胀,她有点儿不忍,在他开口前狠狠地拉了下他衣袖。

姚麦礼顿了下,又深吸口气,说:“许安,你上次、上上次来找我的话,我都原封不动地转告他了。他没有动摇。

“你说得对,我了解他,我们20几年发小成长起来,我想我比你了解他。许安,你还是死心吧。”

“不!不会的!姚公子,你让我见他一面!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就一面,我不相信他这么绝情!他说过会一辈子爱我……他说过我们会……”

“许安,你去问问哪对分手的恋人没说过这样的话?清醒点儿吧,向前看。你也别再来找我了,我们哥们间向来有规则的,这种……前女友的问题,绝对不会开门的。”

一个“前女友”深深刺激了许安,她悲怆地冷笑一声:“呵,明白了,他以前也这样帮你挡掉过许多‘前女友’吧?未免他下次放水,所以这次你也不会帮我对吧?”

姚麦礼不想跟她无礼纠缠,他一向觉得失恋中的女人十分不可理喻,遂微欠身说:“天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然后拉了单映童开门进屋。

单映童却一个使力挣开了他的手。

她背对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被陈沛感情烂摊子搅和得心烦意乱的姚麦礼不明白她怎么回事,问:“映童?”

单映童回过头来,表情如常,甚至还微笑了下说:“你先进去,我陪陪她。”

姚麦礼显然觉得没这个必要,刚一皱眉要张口就被单映童打断:“麦礼,你进去吧。”

姚麦礼看看哭得凄惨的许安,其实心下也是同情,但他总觉得所谓失恋是别人都帮不上忙的一种痛,终究需要自己消化。男人失恋时,朋友不过就是一瓶酒,一个拍肩而已。可是他大概知道女人的方式有所不同,也明白单映童的善良,便点点头转身进了屋,一面心里还骂着陈沛这个废人,感情事永远处理不妥连累朋友。

其实单映童并没有如何地安慰许安,不过是陪她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她哭着,单映童陪着。

后来许安稍微平静点儿了,单映童说:“我是个外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女生,应该遇到更珍惜你的人。麦礼他态度不好,真是对不起。但他不会随便说话,他说没有回转的余地,那就是确定没有了。你不要再这样伤心了,”

单映童看着她憔悴的样子,莫明地有些鼻酸,她说,“许安,你不该这样伤心,不值得。”

她送许安离开的时候,许安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说:“映童,我也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女生,你……保重。我是说……你,”

单映童笑着摆了下手:“我明白,谢谢。你路上小心。”

刚才许安第一眼见到她,在那声“单映童……”之后咕哝的话,她其实听见了。

许安说的是:“你们竟然还在一起。”

单映童进屋的时候姚麦礼正在挥汗炒菜,看见她一边关火盛菜一边扬声问:“送走啦?”

单映童走过去,看着他愈发娴熟的动作,说:“走了。你为什么说他们肯定没有回转余地了?”

姚麦礼看了她一眼,含糊答了句。

“什么?说清楚。”

“咳,陈沛已经有新女友了。”

单映童一怔。

姚麦礼说:“正热恋着呢,天天跟我们吹这个女友多漂亮多懂事多相配,说要带出来显摆显摆。”

单映童支着一旁的桌子缓缓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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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陈沛已经有新女友了。”

单映童一怔。

姚麦礼说:“正热恋着呢,天天跟我们吹这个女友多漂亮多懂事多相配,说要带出来显摆显摆。”

单映童支着一旁的桌子缓缓坐下。

她不该问,可是想起那个初次见面时笑得憨厚诚恳的男孩,想起那个于巴塞罗那海边醉倒在地、稚气发誓的男孩,想起那个搂着女朋友一口一个“老婆亲爱的”的男孩,她还是忍不住问:“陈沛……难道对许安并不是真心?他们在一起时……很甜蜜。”

姚麦礼摆碗上桌:“这要看衡量标准了。在他那,算是吧。在你的标准,不算,差得远。”

单映童一笑:“我的标准?”

姚麦礼抛了个媚眼:“我啊!”

单映童微侧头道:“他,我是说陈沛,是不是不能忘记之前那个离开他的女孩?”

总想找些借口,不愿相信所谓无情,就是这么赤 裸绝对。

姚麦礼一怔,失笑:“他啊,可能早忘了那姑娘叫什么了。陈沛那小子别瞧看着憨厚,心里花着呢,就是你瞧着他跟许安热恋那会儿,私下也并不老实。他总有感情纠纷,所以我们都不愿意管他的事儿,也管不过来!”

单映童立时觉得寒毛耸立,姚麦礼所描述的人与她认识的陈沛相距甚远。

她本就清楚自己与这帮人精的差距,也早早决定放弃弄清楚他们的表里,可真正意识到这层面皮能有多虚情假意,依旧深受震撼。

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姚麦礼后知后觉她差极的脸色问道:“童童,你怎么了?不舒服?”

单映童强自归敛心神,看了他一眼说:“没有。那个,麦礼,你刚才表现的不好。许安那么难过,你这样态度她会更伤心。”

“你还在想陈沛的破事啊?!是是,童童大人,我错了。我实在是怕了动不动就梨花带雨的女生,真是怕了!我以后注意啊,不过长痛不如短痛,许安对陈沛早死心早超生啊。人生处处是变数啊,总守着没指望的事哭也不是办法啊,保不齐她转天就遇到更倾心的对象,忘我相恋了呢!”

单映童对着姚麦礼的嬉皮笑脸牵强地动了动嘴角。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这层,这样心碎欲绝找姚麦礼说理的女生海了去了!

且不说他那帮混账朋友的感情纠纷,找他本人哭的就数不胜数,她在A大时就听过老多这样的段子了,所以他当然练就铁石心肠。

单映童只能自我安慰她本就是个泪腺不算发达的女生,所以届时这个桥段正好可以略去,俩人都省事。

饭后二人相依窝在沙发里看书,不一会儿姚麦礼手机响起,单映童本有些心不在焉,初时也没注意,然而他与那端说笑了良久,文体商政唠了一大圈,眉飞色舞的,然后她听见姚麦礼说:“对了,许安今天又来了,你小子啊,听哥一句,长此以往必有报应啊!”

那边说什么间他飞快地看了单映童一眼道:“去去去!这不一样!我美着呢,你不懂!”

话题很快又走远,说起股改来。单映童重重合上书,闷坐了一会儿,又默默打开。

可算等到电话结束,单映童忍不住说:“感情挺好啊。”

姚麦礼理所当然地接:“啊,是大沛呀!”

单映童阴恻恻地瞪着他,瞪到姚麦礼终于觉悟大叹一声:“嗨!他这人感情态度值得批判,可是对待兄弟从来没的说啊,一码归一码啊!”

单映童再次合上书,愤愤进屋。

这天晚上,单映童再次被噩梦惊醒,那梦境实在太过恐怖哀戚,她惊喘着坐起来,浑身冷汗淋淋不住地发抖。

噩梦的开头,依旧是那个平常的下午,她懵懂地打开一室狼藉,对着他傻乎乎地笑,说:“你们好。”

然而苏格兰高地的青草、普罗旺斯的花香都无法阻挡泰晤士河的寒冷漩涡。

只是这一次,与她一起溺死在河底的还有一个许安,只是这一次,姚麦礼淡笑离开的背影旁,还有一个漂亮高贵的女郎。

姚麦礼在单映童急促颤抖地喘息中打开床头灯,揉着眼睛问:“童童,你怎么了?”

单映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转回去,说:“关上灯,姚麦礼,关上灯。”

梦里的情绪太浓稠,带到现实中来,久久无法稀释,此时看见他,无疑是刀口撒盐般的痛楚。

让她如何受得了,这样面庞纯良语气关怀的恋人,这样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情人,这样不顾一切放纵相爱的……爱人,有一天竟会天各一方,相逢亦不识?

尤其是,他会变成另一个她的他,依旧这般风度翩翩深情款款,他可会向朋友炫耀自己的新女友?他可会绝情抹去他们一切相爱的印记?

明明知道这一切恐怖皆属假设,顶多算推测,多想无益,白日里的单映童并不允许这样畏缩闺怨的自己出现,然而在这个寂静的暗夜里,这棵早就种在心底的不安种子,终于破茧而出了。

这一夜,姚麦礼睡的也不好。他知道单映童偶尔会做噩梦,每次问她话,她总是恍若未闻一个字也不答。

惊醒后的单映童往往是将自己蜷成一团默默睡去,第二天再追问,她则说不记得了。他并未觉得这是件严重的事情,只当她容易惊梦。

然而这一次,单映童说话了,虽然只有一句话,九个字,但这让姚麦礼意识到,她原来是清醒的。

她的表情疲惫,语气厌倦,尤其是她的眼神,冰凌凌的,带着判研、畏惧、伤心、绝望……极度复杂,那一瞬间,姚麦礼似乎明白了。

那梦中骇人的,也许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而是他。

单映童再次缓缓睡去,他却在黑暗中久久注视着房顶无法合眼。

他第一次与女孩交往,是小学时顺势接受校花的告白。

心如野马的淘小子并不真正明白所谓的交往意味着什么,他一切照旧地与小哥们在泥地里打滚,在操场上狂奔。

待到初中,他的世界更大了,要关注的事情更多了,他作为孩子王领着弟兄们在学校里上房掀瓦,他作为姚家的子孙则开始频繁地被逼着穿戴成糖纸娃娃站在校礼堂中参加朗诵比赛、英文演讲……

他渐渐感到身后那个总是穿着公主裙默默跟着他的小女生让他局促了,受限了。于是他果断地提出分开,结果女孩一周没来上学。

后来才知,她竟是留下一封情信,割腕自杀了。

显然,半大的女娃娃只觉得伤心欲绝,并不真正知道所谓死亡需要多大的勇气与狠心,伤口很浅,流了一些血,便被抢救回来。

然而这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姚家上下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