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幽公主显然察觉到什么,身子僵了僵,却仍是弯着。

窗口处这时才出现一个人影,身材修长,身姿矫健,一个翻身便到了屋内跪在地上。来人正是尹天。

尹天抬头,双唇微动,却未出声,显然是用唇语对穆旬清说了句什么。

穆旬清猛地转身,手上的红绸落地,另一只手扣住风幽的左手,倾身到她耳边,极力压抑地声音低沉问道:“你,把宛宛弄到哪里去了?”

大红的盖头盖住风幽的脸,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显然浑身一滞,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你明知没有解药,她会死!”穆旬清脸上冷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低声逼问道,“凡事皆已如你所愿,你还想如何?”

风幽反手拉住穆旬清的手臂,冷笑道:“我就是想让她死,那又如何?”

穆旬清神色一凛,抽开手臂,不再与她多说,众目睽睽之下提着步子往外厅外走。

“穆旬清!”风幽大喝,声音尖锐。她一手拉下艳红的盖头,掩住眉目的珠帘被她扯断,一颗颗掉落滚了一地,随即滚落的是眼里的泪,“你要走?”

穆旬清的身子猛地顿住。满堂静谧,数千目光刹那聚集在他身上。

第二十四章 三逃

“穆旬清……你要走?”风幽重复了一次问话,不再尖锐逼人,细细弱弱的声音止不住的哽咽颤抖。眼里锐利的眸光也像寒冰遇上暖流,缓缓融化,看着穆旬清的背影,参了几分女子的幽怨。

上座的穆义眼见状况突生,面色黑了几分,想要下去拉住穆旬清,又碍于公主的颜面希望穆旬清主动回头。这眼见穆旬清没有缓和之势,忙一个劲给跪在一边的尹天使眼色。

尹天也是明白人,之前与将军说好无论成□与否都会回报,可他入了大牢,发现牢中之人早非宛轻尘。他知晓若是将军知道,必定影响婚礼,因此在窗边躲躲闪闪妄图暂时欺瞒住,等礼成之后再详细汇报。哪知穆旬清执意等着结果,他只好入厅实话实说。

此时局面进退两难,公主不可得罪,将军又无继续行礼之意,尹天重重磕头大声道:“禀公主,刚刚宫中来报,牢中重犯被人掉包失踪。宫中二十余名侍卫被人用药,至今昏迷不醒。属下担心宫中会有异动,一时没能按捺住,向将军禀报此事。将军忧国忧民,故心神不宁。公主若要责怪,请降罪尹天!”

尹天一番话说得底气十足,恳切非常,顺利转移厅内众人的注意力,引起纷纷议论声。风幽闻言,不由地转首看向尹天,眯起的凤眼里水汽氤氲,随即扬了扬眉,冷笑道:“掉包?失踪?还有侍卫被人用药?”

为了让穆旬清放心,她主动提出让他在宫中安插侍卫,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名,尹天那话,意思分明是刚好穆旬清的眼线被人迷晕了。

尹天又磕一头道:“属下不敢有所隐瞒!此事千真万确!”

尽管妆容厚重,风幽面上急速褪去的血色仍是明显。她嘴角扯出一分笑来,诡异的明媚,对着穆旬清低声道:“那些事,我没做,你可信?”

她嫉恨宛轻尘,从她出现那一日起便日夜想着如何让她从自己眼前彻彻底底的消失。她身为风国最为尊贵的公主,怎能输给一个身份地位卑贱至极的江湖女子?她无法容忍自己那样的失败,更无法容忍自己从小心心念念的夫婿人选一门心思全在她身上!

如今她落在自己手上,掉包换走?可笑!穆旬清与自己成婚,目的已到,留着她还有什么用处?从来,宛轻尘便只有死路一条!

穆旬清始终未转身,只有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不信。”

这回答似在风幽意料之中,她眼里的泪不知何时风干,嘴角的冷笑在脸上肆虐,两手猛地抬起,扯下头上凤冠,狠狠砸在地上,“本公主,不嫁了!”

凤冠上的珠花散了一地,随之而散的,还有十几年来心心念念的爱慕之情。风幽擦去面上的泪痕,傲气地扫了一眼满堂宾客,理了理喜服,大大方方走出大厅。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个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地,瞅着无谓的风幽公主不敢出声。眼见人已经出了内院,再看穆旬清,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倒是穆义再坐不住,急匆匆地下座将穆旬清往外拉。

穆旬清毫不费力地挣开,同样走出大厅,一面低声道:“尹天,走!”

尹天本跪在地上,听到穆旬清的叫唤,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重重点头,随即跟上。

春光明媚,天空湛蓝无云,暖风一阵阵地,吹起落花片片,空气中溢满了花香。苏晚嗅着鼻尖的香甜气息,看到无际的苍穹正好飞过一群大雁,耳边一片和平静美。莫非,这便是天堂?

“苏姑娘醒了。”

温煦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苏晚心下一惊,猛然一动,这才感觉到四肢的存在。她稍稍用力,身子还是有些酥软,却仍是坐了起来。

云宸正好蹲下身子,对着她笑,两眼弯起好似月牙,“既然醒了,你我还是分开来走吧。”

苏晚有些莫名,甩了甩脑袋努力将思绪理清。她记得云宸给她喝公主赐来的酒。那酒,好似有毒……

“云宸,你救了我?”苏晚拉住云宸的袖子,感激道。

云宸摇了摇头,“与其说救苏姑娘,不如说救公主。善恶终有报,公主如今只是被嫉恨冲昏了头脑,才会想要杀你。杀人一命,日后必会偿之。我救下你,也算是替公主积福。”

“那……”苏晚有些郁郁,“公主责怪下来,你怎么办?”

“我本就打算离开风都,公主责怪也找不到人咯……”云宸笑开来,像躲在乌云后突然散开的阳光,站起来一个翻身上了旁边的黑马,“将军与公主礼成之后,或许便会知道此事。公主定会猜到是我在其中动了手脚,二人同行于你我都不利,我骑马引开追兵,你与我反向而行便好!”

苏晚心中还是有些迷糊,他救自己是早有打算还是临时起意?又是如何将毫无意识的自己从宫中带出来?如今二人分开,若他被公主抓住怎么办?

这些疑问还未问出口,云宸拱手道了一声“保重”,扬起马鞭,留给苏晚一片飞扬尘土。

苏晚凝住深思,从裙摆上扯下一块丝绵当做面纱,不过多犹豫,照着云宸所说,向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正午的太阳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黯沉的夜空挂上半弯明月,星光闪烁。

苏晚只出过云都一次,走的是南方。此时这条路,她全然没有印象,再根据之前夕阳的方向辨出是西方。本来想买匹马来骑,可她的模样太过显眼,不想暴露行踪,干脆避过沿途的村庄,挑偏僻的路来走。

可到了夜间,若是露宿在山林里,苏晚还是有些害怕。自己一无武器,二无武力,碰到点野兽便是它们果腹之物了。

夜路尽头有灯火闪烁,苏晚估摸着应该是个小村,深吸一口气,脚下的速度再快一点。可这路好似没个尽头般,前方灯火看着就在眼前,真正走起来,就像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

耳边不期然响起犬吠声,苏晚蓦地停住脚步,凝神屏气。

马匹,至少二十匹马向她的方向奔过来,还有……猎犬……

苏晚的心狂跳起来,她以为小心谨慎便不会被人发现,至少能躲个几日。毕竟风国这么大,人海茫茫哪里那么容易寻到?可她忽略了猎犬!

苏晚从腰间抽出那枚“清”字翡翠,月光下散着幽冷的光。这是入天牢那晚穆旬清交给她的,她一直赶路早将它忘在脑后。这翡翠穆旬清常年佩戴,沾了他的气息,让猎狗顺着气息找到她,再容易不过了。

苏晚一咬牙,扬起手,将翡翠狠狠扔了出去。正在此时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好似一个人影从眼前窜过……苏晚心中抖得厉害,顾不得多看,牟足了力气向前跑,没跑上几步,前路便被一人挡住。

“宛宛……”

声音清冽温和,在苏晚听来就好似从地狱传来。她对自由的渴望胜过雄鹰,对阳光的向往胜过花木,她只想自由惬意地过普通平凡的日子。将军府于她而言,便只有两个字:黑暗。

不管记忆里的穆旬清对她多么温柔,不管现在穆旬清多么替她着想,之前遭遇的种种已经在她心口留了疤,消不去灭不散,她不想再回去面对那些牵扯不清的爱恨。

“宛宛,你随我回去。”穆旬清上前,想要拉住苏晚,被她躲开。

“回去送死么?”

穆旬清身上的喜福都未换下,面上有些憔悴,扣住苏晚的手腕,“你身上的噬心散未解,我拿到解药便放你走可好?”

苏晚冷笑,“还有什么好不好?若我说不好,你会放了我么?”

穆旬清的手紧了紧,撇过眼,看着不远处越来越近的侍从。

尹天率先下马跪地。穆旬清拉着苏晚便上马,扬鞭快行。

尘烟散漫,扑面而来,不知是不是被尘土迷了眼睛,眼泪不停的流下来,苏晚便不停地擦掉,她不信会逃不掉!

一路无言,快马加鞭,到将军府时天空微亮。

穆旬清抱苏晚下马,拉着她入府。苏晚自觉挣扎也是无用,垂首跟在后面,数着步子,一步一步,离自由越来越远。

刚刚到门口,隐隐传来低声的啜泣,随即那哭声越来越大,男女老幼的掺杂在一起,听起来尤为渗人。苏晚察觉到穆旬清的身子猛地一震,未再走动,自己也停下来,抬头看去。

原本想象中的大红喜庆的将军府内一片素白,本来挂着红绸的地方全部换作刺目的白色。大厅内设了灵台,灵台前跪了一地的人,穆绵,穆色……将军府内的侍从,未曾见过的官员……

穆旬清一出现便被人注意到,啜泣声小了些,有人抬头看过来。苏晚忙看向穆旬清,见他面色惨白,眸中一片死寂,显然也是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住。

哭泣渐止,将军府内突然安静下来,只有一阵阵的阴风刮在脸侧。跪了满堂的人,突然骚动起来,其中一男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穆旬清身前,一面磕头一面哭嚷道:“将军!老将军……老将军遭人行刺,升天了!”

苏晚怔怔地站在一边,老将军……穆旬清的爹,因中毒而卧在床侧的爹,被人刺杀?思绪还未来得及理清,跪在眼前那男子突地站起身,一手指着她,泪水还未来得及擦去,愤慨极致,“她!就是她!将军,杀老将军的就是这个女人!”

苏晚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脑中瞬时一片空白。

第二十五章 决断

春日夜晚的风本就透着点凉气,此时却好似突然变作凛冽的寒风,刀刮般划过苏晚的面颊。她能察觉到穆旬清抓着她的手沁出冷汗,微微颤抖。她能看到眼前之人眼里的确信无疑,甚至在看着她时还有压抑的恐惧。

“我能问问,老将军何时遇刺么?”苏晚毫不费力地抽开手,一个抬步便到了穆旬清身前,盯着跪在眼前的人,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跪在地上的那人乃奉命保护老将军的侍卫领头,名李钰,可说是将军府的家奴,跟了穆旬清许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他见苏晚面带冷笑,气定神闲地问话,身子不由地抖了抖,却也未退缩,愤恨道:“今日申时!我亲眼见你闯入老将军房内,接着……接着老将军便断气了……”

李钰说着,眼圈暗红。

苏晚想笑,大笑这人演戏□夫上层。若说是在昨夜或今早见她行刺,她还可以理解为自己在昏迷期间被人控了神智,可今日申时,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还在向西出逃的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嫁祸,这些人,就不能玩出点其他花样来么?

“你看到我了?为何不阻拦?”苏晚再上前一步,扯下脸上的面纱。

李钰忙道:“你轻□了得,如何拦得住?眨眼的□夫就点了几个兄弟的穴……”

“可惜苏晚不会武□!更不会你所说的点穴!”苏晚冷声打断他的话,“你们想要嫁祸,该想点更高明的法子!”

李钰闻言,面色因为激愤胀得通红,不再看苏晚,转而对着穆旬清磕头道:“将军!李钰生在将军府,一直忠心耿耿!此番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若将军不信大可问其他几名兄弟,将军务必明察,莫要轻饶害死老将军的凶手!”

穆旬清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怔怔地看着灵堂,满身的哀戚倾泻而出。他听到李钰的话,眼神闪了闪,极其困顿地抚了抚额头,无力地摆了摆手,低声道:“押她下去。”见旁人犹豫,又补充道,“苏晚。”

苏晚鼻尖一酸,她是否有武,他早就试探过。他亲自将她找回来,知晓路途遥远,还要信他人诬陷?

穆旬清未再看她,向前的步子有些蹒跚。苏晚被人拉着离开,只看到他进了灵堂,跪下,那背影里浓郁的疲惫哀戚使得她的心猛地顿了顿。

苏晚被人带到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暗室,推她在角落里便走了。石门“轰”地一声被关上,那暗室便伸手不见五指。苏晚理了理长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双眼。赶了大半日的路,她累了。

穆旬清在穆老将军灵堂前跪了三个日夜,米粒未尽。穆绵哭红了眼却不敢多劝,穆色哭闹了整个日夜后开始担心大哥,可无论与他说什么,他只是跪在灵堂前不语。

第四日,风幽公主到了将军府。

她身上不见往日金灿灿的闪亮,换上一身素白,上香之后静立一旁,淡淡看着穆旬清,半晌,嗤笑道:“你打算跪到何时?”

穆旬清面色苍白,几日来已是消瘦许多,眼睫抖了抖,未语。

“你是为了守灵,还是不想面对宛轻尘再次背叛你的事实?”风幽面上闪过一抹自嘲,“即便你不审不问,不想不看,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

穆旬清双眼无神,脸上是黯然的笑。

“你还在怀疑么?”风幽扬了扬眉,“我与你说她不是我安排带走的,你不信。亲信亲眼见她杀害老将军,她说没有你便信?”

“穆旬清,”风幽讥讽地笑,随手带掉矮桌上的茶具,叮当碎了一地,“你好好想想!自从你认识这宛轻尘以来,可有脑袋清楚的时候?我承认,第一次她入宫我想找借口置她于死地,可随后出现的杀手,不足以证明她与隐飒阁关联未断?第二次入宫,更加离奇,呵呵,云国使臣之死,恐怕你还是有点怀疑是我安排的吧?我只想说,她对我的威胁,还不足以我用破坏两国关系来拐弯抹角地除掉。倘若那是隐飒阁所安排,偏偏安排在宛轻尘身边,无非是看准了你对她情根深种,会设法隐瞒。至于这次……”

风幽面上无妆,别有一番雅致味道,轻笑道:“不说你那些亲信的指证,穆老将军身上的伤口,除了宛轻尘,你认为还有第二个人有这能耐?隐飒阁稀奇诡异的□夫多的是,我看她要藏住内力也非难事。从她在苏家出嫁,料定你会去抢亲,再被抓回将军府,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料定你不会一刀要了她的性命,最后选在大婚之日出逃,料定你会急急赶去找她,趁着你寻她,府中防备疏忽时行轻□回来杀人,说不定她现在被你抓回来,仍是料定你在紧要关头不会杀她!”

穆旬清的身姿愈发颓败,任由风幽讲着,不附和不反驳。

“从头到尾,你的每一步,都被他人算计好了,被人看穿了。”风幽嘴角噙着的冷笑突然收敛,厉声道,“穆旬清!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你被人吃死了!”

穆旬清的身子猛地一抖,握成双拳的手不停颤抖。

“隐飒阁唯一的筹码便是你对宛轻尘的情!你唯一的弱点便是对她的爱!你要留着这个祸害到几时?”风幽双眼通红,忍不住哽咽。

明明是她所爱的男子,却要亲自对他说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她的骄傲就这般被自己踩在脚底下,却怨不得悔不得。

“我说的这些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随你!只是你摸摸心口,我风幽公主,可曾害过你?”风幽公主长袖一甩,背着手便打算离开,到了门口又突然停下,嗤笑道,“对了,忘了与你说,宫中抓出两名宫女,一名替换宛轻尘在天牢中,一名腰牌丢失,二人皆背刻蝴蝶花纹,只是打死都不肯透露隐飒阁的消息,今日一早两人同时自杀。”

丢失的腰牌是为了掩护宛轻尘出宫,背刻蝴蝶花纹证明其隐飒阁中人身份,身为宫女私救重犯,说明暗中早有勾结。

风幽出了大厅,对着惨淡的朝阳阴测地笑。宛轻尘到底如何出的宫,她猜得到。什么背刻蝴蝶的两名宫女,当然是她捏造的,至于杀穆老将军的人,她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有什么能比穆旬清亲手杀了宛轻尘更大快人心?

暗室内,苏晚吃了下人送来的饭菜,正欲睡去,石门被人打开了。

是穆绵。

亮眼的鹅黄色衣衫,手持长鞭,却不如往日那般怒气冲冲,看着苏晚良久,大眼里浮起雾气,哽咽道:“你都这么难看了,为何大哥还会喜欢?”

苏晚怔住,她以为穆绵会冲进来便是一鞭,再骂一句“贱人”。

“你连爹爹都杀了!”穆绵的眼泪终是没忍住,掉落下来,“我承认我嫉妒你,嫉妒大哥对你好,可既然大哥喜欢你,我是不反对的,我知道我没资格反对!可是……可是你不能对大哥好点么?你如此害我穆家,大哥还是拼了命地保你性命,可你……可你连爹爹都杀……”

穆绵眼神冷下来,猛地擦掉眼泪,甩了甩手里的长鞭,阴沉沉的声音,“你知道你都干过些什么?”

苏晚撇过眼,冷笑一声,她做过些什么,不是没人愿意告诉她么?以前她的确很好奇,可经历了这么多,以前发生过什么对她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穆绵见苏晚不在乎的神色,娇俏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死死瞪着苏晚,“你根本没失忆对不对?”

苏晚垂下眼,不与她做这些无谓的争执。他们只信自己的判断,是否失忆,根本不由她自己说的算。

穆绵却因为苏晚的反应大笑起来,“哈哈,你连爹都杀了!失忆当然是装的!不管大哥有多爱你,对你有多好,你永远都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穆绵笑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十万精兵一战尽损,你以为真是大哥无用?若非……若非你……你可算得出多少人命丧于你手?一夜之间……哈哈,一夜之间杀尽数百将领,你可知那些将领中,有多少是我穆家三代心腹?有多少是大哥自小敬重的叔伯长辈?有多少是与大哥在战场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夜之间尸横遍野最后你连大哥都要杀!”

穆绵激动得浑身颤抖,手里的鞭子无法控制地扬起,狠狠甩下。苏晚被她的话惊在原地,躲都未躲,抽在身上的鞭子也似感觉不到疼痛。

“东北断贾谷一役,我穆家精锐尽损,民心尽丧,大哥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若非舅舅暗扶,公主偏袒,大哥早被治罪流放。你呢?做完丧尽天良之事,一句失忆将罪孽忘得一干二净!你以为之前在将军府里受那么点罪便了不得了?大哥被你一剑险刺心脉,推落山崖,若非老天庇佑,早就一命呜呼。我与尹天找到他,昏迷了整整两个月才醒过来,昏迷时嘴里念的还是你的名字。若非云宸身有奇药,他如今就是个四肢无用的废人!”说到穆旬清,穆绵仿佛又看到几个月前救起他时他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样,眼泪流得愈加汹涌,握着长鞭的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大哥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就传来你要成亲的消息,你可知当时他那一身玄衣染了多少血渍?”

苏晚的眼里不知何时蓄满了泪,面色煞白地盯着穆绵,胸口一股闷气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穆绵擦了擦眼泪,稍稍平静点,冷笑道:“他说要你血债血偿,却始终未泄露你宛轻尘的身份不是么?否则你早已身首异处!他知道你另一个身份便迫不及待给你医病,说什么要找虚还丹,结果你想来想去没想到虚还丹的去处,他也没杀你不是么?直至云国使臣被刺,他压着公主不让她给你治罪,婚礼当场听到你失踪的消息便想弃公主而去,就是怕你没有噬心散的解药会死掉不是么?宛轻尘,大哥从始至终都未想过要你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你……于心何忍?”

穆绵拿长鞭指着苏晚,眼里是恨到极致的血红。苏晚擦去不知不觉中满面的冰冷,顾不得身上的鞭伤,扶着墙壁站起来,“我……”

没有……

以前的宛轻尘她不知道,可至少现下她知道自己从未想过要害穆旬清。她不过想逃出去而已,想要自由平淡的生活,这也有错么?

不等苏晚吐出下面的音节,穆绵打断道,“我怎么忘了!打你,脏了我的手!”

随即甩下手里的长鞭,转身便打算出暗室。

苏晚一个跨步想要追上去,却是跌在地上打了个滚,身上是撕裂般的疼痛。她抬头,见穆绵滞在原地,刚开口想喊,她身形一动快速离开,在她身前的,是穆色。

穆色慢慢走进来。苏晚心中一喜,撑着身子站起来,趔趄着拉住他的手臂,虚弱道:“□,你……你带我见你大哥可好?”

穆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了一眼,拾起刚刚穆绵丢下的长鞭慢慢把玩,对着苏晚漫不经心地笑,“宛姐姐,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喜欢你么?”

苏晚怔住,听着他的后话。

“因为你从来不会有意讨好我,刻意迎合大哥。公主张扬,可你不怕她,总能气到她无力反驳。二姐姐有意为难,你总能迎刃而解。你不会仗着大哥对你的宠爱在将军府里横行,对所有人都冷冷的,可总是暗地里帮人。”穆色小小的脸上荡起笑意,“我还记得有一次,我故意逗你,把你的衣服都剪花了,结果那衣服不知怎么到了二姐姐那里,服侍二姐姐的丫头因此被她赶出府。我见到你给了那丫头一大笔银子。从那以后我就认定你是好人。”

穆色抚了抚手里的鞭子,抽开被苏晚拉住的手,清澈的眸子突然变得复杂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散了,冷冷道:“宛姐姐,你教会我一样东西。到如今我才知道这世上有种人,叫戏子,是会演戏的。”

“色 色……”

穆色水灵的大眼泛起微红,看着苏晚道:“二姐姐尽管脾气坏,可对大哥的事,她从来不会说谎。今天听到的每字每句,我会牢牢地记住。宛轻尘,今后就是我穆色的杀父仇人!宛姐姐……”穆色缓缓举起手中的长鞭,稚气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坚毅,手起鞭落,“啪”地一声脆响,“不过是场戏!”

这一鞭,好似抽在苏晚心尖。

给过她温暖的人,自始便护着她相信她的人,却终究,走不到至终。

穆色甩掉手里的长鞭,对着暗室外大唤道:“进来,把人犯押出去!”

风都的护城河很是宽敞,波光粼粼,更显得春意盎然。河边聚集了身着丧服的各色人等,苏晚一眼看去,只觉得密密麻麻尽是人,没有一个认识的。

她的双手双脚皆被铁链锁住,被人一推二搡地向前走。穆色亲眼看着她被人上了锁链便走了,到了河边苏晚才恍惚记起云宸曾经对她说的话。他说据传在水中溺死之人,灵魂会被困在水底,上不得天下不得地,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所以,现在是要将她溺死么?

苏晚抬头看去,穿着素白衣裳的风幽,一身孝服的穆旬清,站在人群首端。穆旬清静静看着河面,只看背影便知消瘦许多。风幽倒是回头瞥了她一眼,随后嘴里说了句什么,穆旬清便也回过头来,接着抬步向她走近。

苏晚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她不奢望穆旬清会放过她,她只想说一句话……

“穆……”

穆旬清已在她身前,脸上很是憔悴,双目无神。苏晚刚吐出一个字,便被他举手封住穴道。

苏晚失了声,急的眼都红了。

她只想说一句话,一句而已。想要亲口告诉穆旬清,她没有杀他爹。不管他信与不信,她说了,心下便没有遗憾。

穆旬清刚刚封过穴道的两指停在苏晚脖间。他看着她,眼里灰蒙蒙的一片,没有波澜,好似穿透她在看其他东西,眼神空洞无力。

苏晚双唇阖动,不停重复,“穆旬清,我没有骗你……”

穆旬清的两指开始颤抖,缓缓地,像是打在苏晚心头。最终他收回手,闭上眼。

苏晚被人拖着继续向前,腰上绑了厚实的麻绳。她回头看那麻绳的尽头,是一块巨石。她对着穆旬清的方向,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却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