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给了房外的尹天一个眼神,便自行离开。

苏晚未多犹豫,拿起药瓶便服下一粒。忍不住在心中嘲笑了一番,穆旬清还是不愿放过她吧?否则,为何不直接给她解药?

此次宫中宴会,比起上次冷清许多,至少行至一处宫殿前,苏晚还未听到丝竹之声,不过,也可能是穆旬清提前半个时辰过来的原因。

“宛宛,你先在此处等我,莫要随意走动。”这几日来穆旬清第一次正面与她说话,声音里带了丝疲惫。

苏晚应声道:“你……去哪里?”

穆旬清敛目,沉思片刻,扯下腰间的“清”字翡翠塞在苏晚手里,淡淡道:“这是公主静幽宫的偏殿,我与公主有要事相商,你拿着这个,若有什么意外,宫中人见此翡翠,定不敢动你。”

那翡翠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却不觉得刺冷,反倒让人觉得分外安心。苏晚点点头,随便找了个木椅坐下,目送穆旬清离开。

穆旬清出了偏殿,转个弯便向主殿走去。

风幽身着金丝绣衫,慵懒半躺在贵妃榻上,精致的妆容显得整个人更加妖娆。她见穆旬清入殿,微微扬眉,坐直了身子。

“穆将军无需行礼。”赶在穆旬清行礼之前,风幽扬声道,“再过几日你我便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穆旬清面色僵了僵,便也不行礼,随意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殿内宫女太监皆被遣散,只有二人静默无声,暗自揣摩对方心思。

“听闻此次前往岭南,将军一无所获,反倒是那村子里的无辜村民,被悉数屠尽?”风幽打破沉默,随意问道。

穆旬清轻笑道:“公主消息灵通,还来问我作甚?”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杀宛轻尘?”风幽神色一凛,微怒道,“她既记不起虚还丹,又记不得身为宛轻尘一事,对我们还有何用处?呵,就算她有了宛轻尘的记忆,恐怕也不会助你铲除隐飒阁。”

“错。”穆旬清浅啜一口茶水,缓缓道,“这么些年来追查隐飒阁的踪迹,未找到蛛丝马迹。可此番岭南一行,村民无辜被杀,无一生还,公主不觉得,是有人想隐瞒些什么?譬如,隐飒阁阁主的身份……”

穆旬清眸光清亮,眸中暗流涌动。风幽恍然,忙道:“你的意思是,那些人是被隐飒阁的杀手所杀?”

“极有可能。我在途中遭袭,那人武功高强,绝非泛泛之辈,看武功套路,是隐飒阁出身。”穆旬清笃定道,“宛轻尘既为楚若,又身为隐飒阁杀手。隐飒阁因我追查到岭南而杀人灭口,要说隐飒阁与楚家完全无关,公主信么?”

“人都被灭口了,如今说来还有何用?”

“所以宛轻尘杀不得。知晓楚家秘密,隐飒阁秘密的,或许只有宛轻尘一人。”

风幽闻言,面色沉下来,尽管她怀疑穆旬清的动机,可他这番话的确有理。以前极其艰难的抓到几个隐飒阁的刺客,即便没有马上自杀,也会咬紧牙关,接着被人无声无息地灭口。只有宛轻尘,落入他们手中,牵出楚家这个秘密却仍旧好好地活着,或许趁着她的失忆,还能找出更多线索。

“好。”风幽扬声笑道,“我依你。”

“那噬心散的解药,公主可否还我?”穆旬清放下手上的茶盏,薄唇扬起,云淡风轻地笑着。

风幽看着那笑容,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面上微忿,“说来说去,你是找我要解药的?”

“噬心散本就是我穆家毒药,公主趁我不在连着解药一起拿了去,不知意欲为何?”穆旬清对上风幽的眼,目光灼灼,嘴角的笑含了几分冷意,“是否认为我爹重病,我死了,穆家就由你摆布?”

“我没有!”风幽闻言,瞬间红了眼眶。她养在宫中,接触得最多的便是穆旬清,打小便偷偷与父皇说要嫁他为妻。知他死讯那一刻,她甚至对天起誓,愿用自己寿命换得穆旬清归来。他一直对自己冷漠便罢了,如今竟这般冤枉她……

“大婚之后,解药我给你。”风幽倏地从矮榻上站起身,神情冰冷。她从来猜不透穆旬清话中真假,不知他此番是真想从宛轻尘身上找到隐飒阁的线索还是想从她身上拿走解药放宛轻尘一马。不管他想法如何,大婚之后,他为夫,她为妻,再无人可分开他们!

穆旬清垂下眼,并未看着风幽,扫了一眼天色,低声道:“戌时已到,公主该赴宴了。”

风幽面上的怒气缓缓散去,恢复作平静,紧握住的拳头慢慢放开,绷直的身子也放松下来,举步走下台阶。

“啊!”

刚刚出殿,一声惊叫蓦地从偏殿传来。跟在风幽身后的穆旬清突地面色煞白,转眼不见了身影。风幽心中一紧,匆匆跟了过去。

偏殿灯火通明,穆旬清离去时殿内还有宫女太监在场,此时围在殿门口,见到风幽公主纷纷下跪行礼。殿中空地上躺了一人,身着蓝色官服,腰间金制“云”字熠熠生辉,心口处一把匕首深刺其中,鲜血不断流出。

云国使臣身边的苏晚衣衫凌乱,无措举起的双手染满鲜血不住颤抖,空洞的双眼里仅余惊恐。

第二十二章 牢狱

风幽一眼扫过殿外跪着的太监宫女,大斥道:“全部押下去!今夜之事谁敢泄露一字,株连满门!”

殿外瞬时一片抽气声,甚至隐隐有了哭泣声。风幽眉头一拧,侯在一边的侍卫不敢迟疑,走出一队人押了众人便匆匆退下。

偏殿的门被关上,穆旬清第一反应便拉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匆忙上前盖在苏晚身上,甚至忘了看身边的尸体一眼,握住苏晚不停颤抖的手,轻声问道:“宛宛,怎么了?”

苏晚好似被这一声惊吓到,身子一个颤栗,随即两眼恢复清明,猛地推开穆旬清,声音因为忿恨而颤抖,“假惺惺!你们又想害我对不对?又想说这人是我杀的对不对?”

“宛宛,你先说发生何事?”穆旬清两手扶住苏晚的肩膀,带着抚慰问道。

苏晚瞥了一眼那尸体,稳了稳心神,让开身子平静道:“我在这里等你,这人突然就进来了。有模有样地遣散了宫女太监,说是奉公主之命,有事与我相商。哪知话不到两句便对我动手动脚,我想喊,被他捂住嘴,挣扎了几番都用处不大。接着殿内烛火突然灭了,我听到刀剑破空的声音,烛火再亮时,他已经倒地。我刚推了两把他便断气了。”

苏晚面无表情地口述,不带任何情绪。

“你的意思是使臣不是你杀的?”风幽看着地上的尸体,再听到苏晚的话,气得面色煞白,怒道,“到底是我们假惺惺还是你在演戏?”

风幽最后一问没了往日的从容,声音尖锐,饱含恨意。

苏晚心中一窒,倏地站起身,直直看着风幽,冷笑道:“公主认为我有何资本来演戏?从头到尾都是你们全盘操控,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地处于被动地位,你们让我呆在将军府便是将军府,让我入宫便得入宫,让我去岭南便得去岭南!今日一人一尸,证据确凿,不就是想给我安个必死的罪名么?好,如你们所愿,这人就是我杀的!我有意迫害云国使臣,一刀桶在他胸口断了他的性命再作出被他欺辱的假象!这样说可对?”

苏晚对着风幽,声色俱厉,步步紧逼。这么些日子以来,她像是他们的玩偶一般随意摆弄,是生是死都由着他们!本来只想换几日舒坦了度余生,他们不肯给,那也罢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她过得腻歪了。

风幽似是被苏晚的气势逼到,随着她的步子一步步后退,脸色愈发难看,身子亦颤抖起来,高声怒喊道:“来人!来人!给本公主将这个贱人拉下去!”

“不用人拉,苏晚有腿有脑子,记得天牢如何走!”苏晚一手扯下穆旬清给她遮身的披风,甩回他身上,紧接着毫不犹豫向殿外走。

穆旬清脸上一片木然。苏晚与他擦身而过,被他拉住手腕。

“宛宛……”轻浅而无奈的声音。

苏晚垂下眼睫低声轻笑,“你想救我么?你能救我么?”

如今是什么情况,她自己最为清楚。那什么云国使臣,的确不是她杀的。可眼前状况,她衣衫凌乱满手鲜血,若真正的凶手被人发现,宫内早就在抓刺客了。既然未被发现,在旁人眼里,她便是这案发现场唯一的人。谁会相信这使臣会对她这个长相可怖的人动了歪心,冒着生命危险来调戏?

穆旬清的手僵了僵,随即慢慢放开苏晚,五指握成拳,被掐得惨白。

苏晚出了殿便被人押起来,直往天牢。

殿内一时只剩浓重的血腥味和诡异的静谧。

“你在怀疑这又是我安排的?”风幽率先打破沉默,自嘲笑道。

穆旬清面色如常,蹲下身子,掐住地下那人的下巴仔细看了看模样,再细细看他心口的匕首,低笑道:“公主多虑了。此人乃云国使臣,公主即便恨宛宛入骨,也不会拿国事来开玩笑。”

使臣被刺并非小事,今夜一事一旦被云国知晓,莫说和谈,恐怕马上会战事四起,两国兵戎相见。

这番道理风幽公主自是明白。她皱眉扫了一眼那使臣的尸体,问道:“可有找出什么端倪来?”

“一刀正断心脉。只能是刀法高明的杀手。”

“呵,你就那么信,不是苏晚所杀?”风幽有意嗤笑道。

穆旬清眉头拢了拢,未语。

“不管他是被谁所杀,必须有个凶手!”风幽的面上的苍白褪了些,神色恢复正常,低笑道,“宛轻尘是隐飒阁杀手,若是被她所杀,用云国的力量来对付隐飒阁,将军觉得如何?”

穆旬清站起身,微微笑道:“公主莫要忘了,今日在这殿中的是苏晚。朝中人人皆知宛轻尘背叛过我,人人皆知如今我府上的不是宛轻尘而是苏晚。不知公主打算如何交代苏晚便是宛轻尘一事?”

风幽面上浮起一丝愠怒,随即化作笑容,“我居然忘了……将军一口咬定她只是苏晚,还真是深谋远虑呀……”

“公主过奖。”穆旬清笑道,“我还没聪明到能预知一切。实在是供出苏晚为凶手没有半点好处。一来说不定连累我将军府,二来推给隐飒阁,借云国来铲除隐飒阁岂非更妙?”

风幽怀疑地睨着他,不再言语。

“还请公主吩咐下去,此事必须瞒住至少半月。尽管凶手可能出自隐飒阁,可使臣在我国境内遇害,争战……怕是免不了。公主可借着大婚的借口,遣人回云国禀报,邀使臣参加完婚礼再启程回国。如此一来,有了半月时间调兵遣将,防患于未然。”

穆旬清拱手弯腰,嘴角带着笃定的笑容,眼里回转的流光让风幽微微愣住,心中不由地一股酸疼。曾几何时,他也会对着她笑,不带丝毫杂质的明丽笑容,那笑会让她如沐春风,不管他嘴里说什么,只会怔怔地点头应允。如今这笑依旧和煦,清透的眼里却早已蒙上疏离与算计,即便如此,她还是只会点头。

曾经毫无芥蒂的青梅竹马,她最最称心的将军驸马,如今大婚在即仍无半点温存,变得似敌非友。这一切,皆因一个人的出现——宛轻尘!

“好。此事交由将军全权处理,风幽只需筹备半月后的婚礼。”风幽脸上傲气的笑,对上穆旬清时如凋谢的春花瞬时颓败,却不肯在脸上散去。她僵硬地将笑容扯得更开,盯着穆旬清,一字一顿道,“全心全意!”

穆旬清眼神一闪,笑得更加惬意,浓黑的眸子里却浑浊地只余细微的光点,拱手沉声道:“穆旬清定不负公主所望。”

潮湿的天牢里各种哀嚎声,呻 吟声不绝于耳,不时有硕大的老鼠窜在走道上,眨眼不见了踪影。

苏晚坐在牢房角落里,只记得刚刚是一百三十一只老鼠跑过眼前,弄不清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天牢光线黯沉,微弱的烛光摇摇曳曳,外面是什么天色,什么时辰完全辨不出来。

和谈使臣被杀这等大事,苏晚估摸着,这次她逃不掉了。之前在静幽宫偏殿,她着实被那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第一反应便是风幽公主又想嫁祸她。可静下来仔细想想,她要杀自己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哪需要如此大动干戈?

还有那使臣,既然能被派出和谈,在云国也非泛泛之辈,即便色胆包天也不敢在风国皇宫内随意胡来。再退一步,即便要胡来,也不该找她这么一个陋颜女子。

苏晚转了转身子,暗数着,一百三十八只老鼠了,终于有了些倦意。

再次醒来,苏晚是被冻醒的。双腿像被冰锥刺入骨子里,冷得浑身颤抖,她却不敢动,低下脑袋发现自己站在溪水中,看着溪水流动便觉得一阵晕眩,双腿的冰冷都忘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她怕,即便是浅到膝盖的水流,她还是怕……

她想逃,可她不敢,只听到哗啦的流水声便恐惧到浑身没了力气,逃不掉……

慌乱间苏晚抬头,看到一片烟雾缭绕的竹林,心里蓦地升腾出一丝暖意,细细的,小小的,像是在心尖尖的缝隙里萌芽出来,瞬间便塞满心窝,化作令人欣喜的希望。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雨,轻柔软腻地打在身上,苏晚顺着那雾气腾腾的竹林向上看,仰脸见到一处高高凸起的断崖。那断崖顶端好似站了一人,正看着自己。

刚刚的恐惧不见了,冷意也消散了。苏晚见到那人的瞬间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脚下踩的好似云朵,飘飘然的,无知觉地向着那人靠近。

清风夹杂着细雨,吹起那人的衣袂,极淡的紫色,染不上世间尘埃一般。丝缎般的黑发沾染着湿气仍是轻逸,随着细雨飘扬。

苏晚一步一步,极缓慢地,有点怕又有些期待,一点点向男子靠近。

男子孑立于山头,俯瞰众生之姿,苏晚恍惚觉得,他似天上遗落凡间的仙人般不容亵渎,步子便愈发缓慢,犹豫着不敢靠近。那男子却在此时突然回头,苏晚顿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看见一张极美的脸。白皙到没有颜色的面,连双唇的颜色都淡到了极致,明明没有表情,却透着一股氤氲雾气似地柔气,黑色眸子像敛尽世间繁华,看着她时微微弯起。他在笑,淡漠到没有颜色的笑,竟带着一股邪气。

那一瞬间苏晚觉得自己意识已经剥离身体,刚刚还站在男子眼前,此时却是很远。她看见自己眉眼如画,面上冷然,单膝跪地,听见自己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唤了一句,“公子……”

苏晚心中一阵抽慉,猛地惊醒过来,眼前仍是黑冷幽深的四堵墙壁。

第二十三章 大婚

少了苏晚的将军府仍是一片安静,春光愈盛,繁花似锦,却生生少了许多蓬勃之气。穆绵自与穆旬清争吵便未再归家,府中陆续遣人去寻,几日未果。云国时辰遇刺一事被锁得严严实实,将军府中只知那容貌被毁却甚得照顾的女子突然消失,也无人敢多打听去处。

穆色本还着急,想要弄清楚出了什么事,可眼见穆旬清一脸严肃,忙碌地进出,在府中用膳的时间都没有,便不敢上前多问。

穆旬清与风幽公主大婚将至,将军府已经默默地挂上红绸,各处贴上大红的“囍”字,却因看不见将军的笑颜,无人敢喧哗,便显得这喜庆里多了几分惨淡。

这日穆色好不容易逮到穆旬清呆在书房里,进进出出各大官员之后书房也安静许多。他琢磨着大哥应该是忙完了,便犹犹豫豫地往房门前靠近。

书房内穆旬清一脸疲惫,几日下来已消瘦许多,眸子里的光亮却未有减弱,反倒愈加犀利。

“将军!兵防已按将军所布置暗中调动。今早遣去云国递帖的杨大人回报,邀使臣参加婚礼一时未引起怀疑。押在大牢里的云国随从也未有异动。苏……”尹天拱手弯腰沉声汇报,突地顿住,不安地扫了一眼穆旬清,见他面色不改,继续道,“苏姑娘在牢中一切安好,公主未用私刑,嘱属下通知将军,待大婚之日,便放苏姑娘出狱。”

穆旬清低眉敛目,看着书桌上的什么,良久不语。

“将军……”尹天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

穆旬清突然笑起来,带着满满地自嘲,抬头看着窗外拂动的柳枝,淡淡道:“尹天,大婚那日你入宫,找人换走宛宛。”

尹天惊诧,不解道:“将军,事后定会被公主发现,那……”

“你以为她会容忍宛宛一直活着?”穆旬清瞥着窗外,一滴雨水正好从柳枝尖头滑落,折射出夕阳七色的光,“她知道大婚之前我会找人盯着,自是不会动手。大婚当日即便出事我也抽不出身来救她,礼成之前一定会有动作。你提前换她出来,到时木已成舟,我再与她理论。”

尹天心下了然,眉头却是纠结得更紧,心中不由地叹了口气:将军,早已忘了自己的初衷……

穆色在门外想要听到里面的动静,就差把耳朵从门缝里钻进去了,整个身子都压在了门上。尹天刚开门,他便狼狈地摔了个脚朝天。

“大哥……”穆色忙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再将衣服理顺,羞愧地站在一边。

穆旬清好似早料到他在门外,轻轻瞥了一眼,挥手道:“出去吧,你宛姐姐不会有事。”

穆旬清放了话,穆色的小脸瞬间明丽起来,也不多问了,乐道:“那……那我先出去了,大哥你忙……”

说着便跑出了门外,大哥的话,他向来相信的。

书房门被带上,穆旬清松开的眉头又慢慢打了结。放在桌上的手缓缓移开,手下是一副画,画中女子明眸皓齿,淡淡地笑,悠远干净,像云露深处的雾。

无日无月,天牢里终日暗沉无光。苏晚辨不出日夜,亦辨不出在这里呆了多久。每日有人送来饭食她便吃下,牢里的哀嚎和呻 吟声弱了她便睡下。起初她还想着或许会有人来审她,随意用用刑什么的,哪知自己像是被人遗忘在这个角落,无人问津。

这几日的梦开始愈发频繁。

各种各样的梦,冰冷如寒雪,温暖如粉桃,惊恐如暗夜,爱恋如烈火。她看见各式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对她哭对她笑。梦的终结处,永远是一抹血红,渐渐渗透蔓延至整个梦境,似凶猛野兽的血盆大口将她所有眷念的爱恋的反感的厌恶的,悉数吞尽。

接着她便醒了,看着暗黑的四面墙壁,无论身子还是心底都一片冰凉。

苏晚以为,大概是穆旬清给她用的那些药开始慢慢起作用了,潜伏在脑中的记忆开始复苏。尽管还不完整,甚至连片段都没有,只是一个个的画面,但她相信再过不久,她就能记起一切的。

阴冷的天牢里突然刮入徐徐的暖风,带着春天阳光的气息,到了鼻尖痒痒的。苏晚猛地睁眼,又有人进来了!

这次没再听到狱卒的咒骂声,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哭喊声,苏晚不由地伸出脑袋想看看何人来此会是如此安静,刚触到外面照进来的阳光,眯了眯眼,便看到云宸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走过来。

他身后跟了名宫女,低着脑袋紧步慎行。他手里拿着托盘,托盘上是一壶酒,那酒壶看起来很剔透,似乎能看见半盏酒在湖中晃晃荡荡。

苏晚心中有些明白了,那酒,该是给她的吧。而且,不是简单的酒吧?

云宸到了她所在的牢房前,有狱卒替他开门,接着退下。那名宫女跟在后面,低着脑袋看不清模样,随云宸一并入内。

“苏姑娘。”云宸笑着,声音仍是清润,“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公主与穆将军大礼之时,我奉公主之命,请苏姑娘喝杯喜酒。”

云宸说着,蹲下身子,将托盘放在地上。他身后的宫女点了蜡烛,微闪的烛光映得酒色微黄,不过瞬间便盛满酒杯。

“苏姑娘请!”云宸扶起酒杯,修长的手指平稳有力,举在苏晚身前。

香甜的酒气充溢在牢房内,苏晚看着酒面泛起的微光,咽了咽口水,将信将疑地抬手接酒。

云宸却突然连连咳嗽起来,带着拿住酒杯的双手也微微颤抖。刚刚溢在杯口的酒洒了出来,溅落在地上瞬间冒着泡,腾起白雾似的水汽,酒香更浓。

苏晚面色一白,两手颤抖着缩回去。

她曾经以为自己不怕死,可真到了生命尽头,心中好似被挖了许多个破洞,空荡荡的让人没由来的惊慌。突然觉得呼吸到沾染着阳光的空气,都是一种奢侈。

“苏姑娘请!”云宸好似什么都未看见,又把酒杯举近了些,脸上仍是挂着轻柔的笑。

苏晚自知躲不过,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伸手接过酒杯,对着云宸笑笑,轻声道:“谢谢……”

谢他在将军府里为她看病替她开药;谢他陪她在天牢的那一夜;谢他惦记着自己身上的疤痕;谢他在岭南一路的照顾……

“苏晚”这一生,只有两个人给过温暖:一个是穆色;一个,便是他云宸。

云宸眼里噙着的微光闪了闪,眼角弯起,看着苏晚仰面将酒尽数倒入喉中。

穆家将军府内喜乐震天,来往官员贵族络绎不绝。一群群喜鹊停在屋檐上叽叽喳喳,被屋檐下各种寒暄道喜声掩盖。

今日风国唯一公主出嫁,排场自是非同寻常。早在几个月前众人就翘首企盼,这该是几十年来最为隆重的一场皇家婚礼。可出乎意料的是,风幽公主在大婚前几日主动提出斤减婚礼仪式,以普通百姓的礼仪为参照嫁入将军府。

这消息一经传出,百姓们惊诧过后,纷纷对风幽公主屈尊降贵贴近民心的行径赞口不绝,今日更是大批涌在将军府外齐声道贺。

风幽公主一身凤冠霞帔,明艳堪比苍穹骄阳,周身贵气难掩,生生比常人多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气势。穆旬清身着红色喜福,面色柔润,携公主行礼。

穆家主母十年前病逝,穆老将军未再立正式,剩下几门偏房小妾登不上大雅之堂。穆老将军又病卧床榻,此次婚礼便由穆旬清的舅舅,当朝宰相穆义夫妇主持。

风国民俗,成婚之时三拜,一为天地,二为高堂,三为夫妻互拜,礼成之后方算结为夫妇同甘共苦生死不弃。

行礼之时,将军府外骤然响起春雷般的鞭炮声。一冲入天的烟花在天空轰然散开,尽管春阳正盛,仍是美得炫目。风都城内瞬时高扬起恭贺声,数万百姓对着将军府的方向齐声欢呼。喜乐声一曲响过一曲,屋檐上的喜鹊展翅飞散,在风都上空盘旋。

身着喜福的二人并排而立,男子气宇轩昂俊勇无匹,女子身姿妖娆气度逼人。穆义夫妇笑意连连,甚是满意看着二人,等着代穆老将军受上一礼,冲冲喜气。穆旬清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瞥向大厅窗口。

喜娘正欲开口唱“一拜天地”,艳红的唇张到一半,瞥见新郎面色突地变作煞白,刚刚柔腻的眼里迸射出寒气,生生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她顺了顺气,做了个深呼吸,大唱道:“一拜天地!”

一声落地,风幽公主已经弯腰下拜,穆旬清却是僵直在原地盯着窗口一动不动。

穆义四十来岁的模样,很是清瘦,一对八字胡抖了抖,大力咳嗽了两声。观礼人不敢出声,便也随着穆义的模样,轻轻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