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男子低应一声,再无声响。

云宸披了件外衣,掀起被褥替苏晚盖住大半个身子,在她面颊轻轻一吻,翻身下榻。

付府内难得的嘈杂,穆旬清带着一众人等刚入大门便有人迎来。来者三十余岁,蓄着短胡,看起来精神干练,恭恭敬敬行礼后拱手道:“不知公主与将军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风幽略略后退,示意穆旬清为首。穆旬清沉声道:“不知付老爷可在?”

“老爷日前出门,登门请几位老友参加少爷的婚礼,因此不在家中。”付管家未抬头,恭敬道。

穆旬清继续道:“那贵公子可在?”

“在,不过……”管家有些吱唔。

“不过如何?”穆旬清追问。付管家却是低着头,好似很难启齿,赔笑道:“鄙人付财,是付府的管家。将军可是要搜府?只要麻烦诸位手脚轻点莫要坏了什么东西便好。”

穆旬清未料到他会主动说搜府一事,却也不多推辞,给了尹天一个颜色,他便带着众人隐匿在各个院落。

穆旬清也随之入了后院,风幽紧随其后,管家则在前替二人引路。

付府内所有下人都因为搜府出了卧房,有些还睡眼朦胧,一见着官兵便吓得面色苍白,战战兢兢立在一边,任人搜查。琼妆出门时正好撞见穆旬清迎面走来,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全无,规规矩矩地行礼,低头让在侧面。

穆旬清一心看着房内,匆匆扫过琼妆,觉得有些眼熟,多看了两眼。一边的风幽顺势望去,轻声道:“怎么了?”

穆旬清蹙眉摇头,那女子羸弱不堪,好似被风一吹即倒,应该是未碰到过。

“哎哎哎,各位大人,这里……这里不能搜……”走在最前方的付管家见有人欲要闯入正中的卧房,慌忙上前拦住,记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几名官兵见穆旬清随后而来,便退下,不多争执。

穆旬清不悦道:“为何不可搜?”

“这……这是我家未来少夫人的房间……”付管家两根眉头拧在一起,为难道。

穆旬清看着那房间,暗黄的烛光透从门缝中透出来,微微闪烁。他听不到其他声音,浓黑如墨的眸子里染上三分怀疑,透亮的眸光明明暗暗,最终化作一丝笑意,看向管家,“付管家请出未来少夫人便是。”

付管家本就吱吱唔唔,接到穆旬清似笑非笑的眼神,更是踟蹰,“这……这……”

“既然付管家多有不便,那让公主千金之躯亲自去搜可好?”穆旬清笑得莫名,令人更加心慌。

付管家一听,吓得跪下道:“鄙人不敢!”

风幽收到穆旬清的眼神,也不管那管家怎么说,上前几步猛地推开门。

穆旬清退在一边,只看到烛光瞬间从房内倾泻而出,风幽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他正奇怪,欲要上前,风幽蓦地一声惊叫,“啊!”

穆旬清忙上前,风幽捂着眼睛正好撞到他怀里。

房间左手边一张宽大的软榻,榻上男子长发散下,衣衫半露,黑发贴在胸口,蛇般蔓延,他半撑起身子,被褥滑在腰间,缩在怀里的是一名女子,看那姿势,浑身颤抖,羞愧至极,露出的半个肩膀在烛光下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只隐隐看到左肩上雍容的一朵大红色牡丹。

“看够了么?你们是做什么的?”男子面容清俊,冷毅的声音划破一副香艳春宫图。

风幽脑袋埋在穆旬清胸口,拉着他的手不停细声道:“走吧,我们走吧。”她出身皇家,从未见过如此淫秽的场景,刚刚入门时惊得完全呆住,反应过来时只有一声尖叫,现在唯余面红耳赤。

穆旬清的双脚却是钉住一般,死死盯着榻上二人。脑袋里有些东西在翻滚,搅动,牵扯着心头生生地疼痛,却找不到疼痛的来源。这男子面生得紧,声音也从未听过,可他与身前那女子相拥的场景却是如此刺眼,扎入脑中一般,细密地银针,一下一下的刺疼。

知道那男子掀起被褥,将女子完整得裹在其中,穆旬清才稍稍回了神。风幽不愿再留在房内,拉着他往外走。

刚刚那一瞬的感觉突然消失,穆旬清随着风幽,木然地移动步子,离开房间。

房内男子的嘴角勾起,两眼弯弯。女子动了动,慢慢滑下男子的胸口,转过身来,满面泪痕。

“若若,他们走了。”云宸细细吻去苏晚的泪。

苏晚掀起被褥将整个脑袋埋了进去,身子忍不住地颤抖。外面的嘈杂声将她从似梦似幻的一片迷雾中拉回现实,睁眼看到的就是**裸的自己和已经换了副面孔的云宸,本能地愤恨,想赶他走,可外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却让她连用力呼吸都不敢。

刚刚她有多怕穆旬清会突然上前掰过她的身子,如今便有多恨云宸不顾及她的名节,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身子都因着后怕因着恨极怒极而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宸眼里的光亮渐渐熄灭,黯淡地渗出一抹讽刺,躺下来,抱着苏晚,闭眼。

南方雨多,春季更是如此。放晴两日的天再次阴沉下来,伴随着狂风,似要将门窗敲碎一般。琼妆的心情却比春光明媚时更加灿烂,欣喜得拿着粉盒到苏晚房里,笑道:“姑娘,你看这个可还合心?”

苏晚淡淡一笑,接过来,对着铜镜往脸上擦粉。

“你看,这样脸上的印子还看得到么?”苏晚回头,让琼妆看得到她的脸。

琼妆忙摇头,“看不到了。姑娘比以前还美了几分呢。”琼妆说着,又拿了些胭脂出来,轻声道:“姑娘以前都不用这些,如今稍稍打扮一下,定是美得惊魂。”

苏晚笑着,看了看渐晚的天。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天空厚重的乌云预示着一场暴雨,却始终未落下。

“琼妆,你说这雨,何时能停呢?”苏晚幽幽叹了口气,半晌未听见琼妆的回答,再一回头,竟是云宸站在身后,惊得她马上站起身子。

云宸识相地退了两步,微微笑道:“今夜下过一场,明日便可停了。”

苏晚面无表情,云宸又笑道:“若若今日很漂亮。”

苏晚眉头微蹙,转首擦掉脸上的粉,不语。

门被推开,琼妆端着饭菜入屋放下,随即屈膝行礼离开。桌上是平常的两菜一汤两碗米饭,与普通人家一般。那菜色虽说普通,吃在口中是极好的。吃穿用度,云宸给她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苏晚施施然走到桌前,自顾自吃了起来。云宸见苏晚没再冷着脸,笑容顿时明媚许多,又怕自己动筷,苏晚便会停下,干脆坐在一边看着她吃。

以前她对吃食最为讲究,哪味菜里放的什么料都能一口便偿出来,她总会得意洋洋得扬着眉毛,“小哥哥,我说的对吧?”

以前她总会偷偷把家里的布匹扯出一些来,悄悄塞给他。那年她生辰,她找爹爹讨了十匹明紫色的上品缎布,第二日便让人光明正大地扛了过来,笑得两眼弯起,“小哥哥,你以后只能穿这个做的衣裳!身上的布匹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以前她还会有意无意地绕到田边,黄灿灿地油菜花遮住她整个身子,只露出圆圆的两团发髻,她的声音时而轻轻细细的,时而野蛮暴躁的,时而甜腻温柔的,总是在唤着,“小哥哥小哥哥,你在哪里?”

以前……有很多以前,她不记得了,他也曾以为,他忘了。

苏晚安安静静地吃完饭,两人静坐在桌前,任沉默流淌。

“我不喜欢你。”苏晚突然出声,声音沉净如流水,打破沉默。云宸浑身一颤,抬眼看着她,浓黑的眸子里看不见半点光亮,比窗外的乌云还要沉了三分。

“一直以来,我喜欢的人是穆旬清,不是么?”苏晚冷眼睨着云宸,没有退缩地与他对视,“我会去杀穆旬清,因为你对我用了瞳术,可对?”

云宸的脸愈沉,只是看着苏晚,想要从她脸上找出刚刚那句话的真假来。

“呵……”苏晚轻轻一笑,“我虽然失忆,可不代表忘了所有。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如何刺杀穆旬清,亦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当初心中的万般不愿。若我喜欢的人不是他,为何会心疼?”

云宸眼里的暗芒开始闪烁,隐隐流动。

苏晚继续道:“昨夜你知我为何会哭?我发现,即便是失忆后,我爱的人还是他。所以不想被他看见我那副下贱模样。”

“可他看见了,不止一次。”云宸突然笑起来,没有任何破绽的和煦,仿佛与她说着最温柔的情话,“若他执着于被瞳术掩去的记忆,不过几日便会记起。你以为,那时候他还会要你?”

云宸的眼里熠熠生辉,闪过一抹邪气。苏晚一口气堵在胸口,面色煞白。

“若若,你撒谎的本事,还得再练练。”云宸靠过来,一手抚上苏晚的眼角。

苏晚倏地站起来,躲过云宸的手,怒道:“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我不爱你,这是事实。”苏晚笑起来,眸子里尽是戏谑,“你以为救过我几次,给我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便能让我爱上你?你以为在你发病时以身相许,便是爱你?我要不要给你解释一下,这世上有个词叫同情!”

云宸一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苍白的脸,只有那双黑色的眼还有颜色。他看着苏晚,不说话,突然伸手,猛地拉过她,俯下唇吻了下去。

苏晚被他死死扣在怀里,几乎整个身子压过来,她不停后退,直至靠在桌上,退无可退。木桌随着苏晚的身子艰难地移动,嘎吱作响。

唇齿相争,鲜血四溢,舌尖都是腥甜,云宸没有停下的意思,像是要攫尽苏晚最后一口气息。苏晚脑袋开始晕眩,眼前发黑,前面是云宸厚实的胸膛,后面是缓缓移动的木桌,后退不过半步之余,慌乱之中她一手撑住桌子,用力一压。桌上的饭菜被掀翻,满屋子瓷器砸地的声音,菜汁洒在身上一阵温热。

云宸眼神一沉,浓密得没有一丝缝隙,放开苏晚便要扯掉她的衣衫。苏晚就势转身,跑开许远,眼泪忍无可忍地流下来,怒吼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云宸蓦地缓下动作,漆黑的眼里开始泛起光亮,一声轻笑,“我只是……想要你永远都离不开我,而已。”

“我既不爱你,又如何会离不开你?”苏晚被他那轻笑里的势在必得气得两眼通红,低吼道,“即便有了孩子我一样可以离开!我凭什么爱上一个欺骗我利用我想要我死的人?凭什么……”

苏晚话未说完,云宸眼里已经开始腾起暗紫色的芒光,她想垂眼,已经来不及,那双眼有引力般让她移不开半分。云宸一步步走近,苏晚仅剩的一点意识让自己的手伸入长袖,拿出粉盒猛地砸过去。

云宸身子一绕,躲过粉盒,细白的粉仍是洒了大半,那片紫色在眼中迅速消散,黑色的眸子渐渐浮起血丝。粉盒砸倒了烛台上的油灯,整个房间突然暗下来,只看得到云宸眨眼间似要渗出鲜血来的眼。

“你要毁我的眼?”云宸的声音压抑,却笑了起来。

屋外的雨蓦地大了起来,雷声轰隆,伴随着银白色的闪电劈在房内,如白日般光亮。银光下云宸的笑诡异地和煦,却愈发惨白,“若若,你要毁我的眼。”

苏晚双眼泛着迷茫的雾气,颤抖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冷冽的煞气蓦地从云宸身上迸发,带着浓烈的酒香,欲要迷人神智。苏晚的意识顿时被拖出水面,完全清醒过来,浑身冰冷到颤抖,看着云宸一点点接近的步子,不知是无奈还是惊惧,瞳孔剧烈收缩。她一步步后退,双手在身后摸索,拿到东西便砸了过去。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吹入房中的冷风带着湿气,使得二人之间的空气降为冰点。云宸轻易躲过苏晚扔过来的东西,眼神愈发冰冷,赤红,没有温度,看着苏晚像野兽盯住猎物,不再与她周旋,一个旋身便到了苏晚身前。

“嘶啦”一声,苏晚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身上的衣物又被撕开。强烈的羞耻感窜上心头,恨不得自己满身是伤满身是血,不用**裸地受辱。火焰般的怒气轰的在脑中翻滚,似要灼烫掉每一份思绪,她已然无法思考,愤怒、羞辱,化作用尽全身力气的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云宸脸上。

破空的闪电,银白色的芒光,似要将整个房间劈成两半,接踵而来一道惊雷,轰然震天动地,震得苏晚怔怔地站在原地,瞪着双眼紧紧看着云宸,刚刚的情绪被那一个耳光抽得精光。

刚刚她一掌甩过,刚刚那一道白光……

云宸的脸,被她扇到的左脸……

苏晚的心开始发抖,右手僵直在空中,指尖都在颤抖。天空再次滑过白光,苏晚的眼泪随之蓄满眼眶,隔着氤氲的雾气,她仍是看得清清楚楚,原本苍白无颜却净美如画的脸,像是被人生生撕去一半,狰狞的暗红墨黑,凹凸不平的血肉,甚至有几处深可见骨。

她停在空中的手抖了又抖,发麻,发热,最后剩下一片温热。那是被她一手扇下的半张人皮面具,柔软光滑,带着云宸的体温。

“云宸……”苏晚被惊得脑中一片空白,只知唤着他的名字,想要去触摸他的脸,又不敢,怯怯靠过去,“云宸,你……”

你的脸,怎么会是这幅模样……

云宸身上的冷冽煞气早被苏晚那一个耳光扇得一干二净,此时便像冷毅的巨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苏晚一手抚上她的脸,面无表情,了无生气。

风声雨声雷鸣声,响彻在屋顶云霄,成了这个夜晚的主旋律。

云宸僵硬的脸上扯出一抹怪异的冷笑,突然一手推开苏晚。苏晚受不住那力度,摔在地上,只听见他一声嗤笑,转身便出了门。

第四十一章

南方春日总是短暂,月份还早,天气却已经胜似北方的酷暑。大雨过后便是一阵强过一阵的湿热,好在苏晚的房间还算荫凉,不时有清风穿堂而过。

“琼妆,你家公子呢?”苏晚放下手里的筷子,擦了擦嘴角,眯眼看着窗外绿油油的草地。

琼妆候在一边,稍稍抬了抬眼,有些吱唔,“姑娘……姑娘要不先歇着?看这天气,怕是要提前过夏了,姑娘早些将身子养好些,免得……免得夏日过起来不爽利……”

苏晚皱了皱眉,不解地瞥了一眼琼妆,“这休息和过夏有何关系?”她平日处事圆滑周到,何时会说出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来?

“姑娘,公子最近有些忙……所以……”琼妆被苏晚那么一问,更加吱唔了。

苏晚了然地扫了她一眼。自从那日云宸甩门而去,便再没来过。每日饭菜依旧,补药依旧,甚至还多了名白发医者替她拿脉,只是他再不曾出现在这房内。

“那我们出去走走。”苏晚站起身,绕过屏风便往房门处走。

琼妆忙跟上道:“姑娘,外面日头正高,不宜出门,要不……要不等傍晚的时候?我去问问公子何时会闲一些?或者……”

“琼妆,”苏晚回头,眉目清冷,“你有事瞒我。”

琼妆刚刚一脸的急切渐渐沉淀下去,低首不语。苏晚不再看她,开门便往外走。

从她发现云宸的身份到如今,也不过七日时间。七日以来,从歇斯底里地无法接受,到木木然无法理解,到怨愤难平地怒火冲天,直至那夜无意间撕开的脸皮,所有情绪尽数倒塌在一片心疼中。她在地上坐了整夜,想着或许是她反应过于激烈了,过于执拗了,应该静下来与他好好说,好好问才是。

可那之后,云宸却不来了。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任她自己担忧猜测。

她间接隐晦地套过琼妆的话,发现她对云宸的脸一无所知,甚至连他的病都是不知道的。只说自家公子不喜生人贴近,身边三尺以内从无外人,连当年的宛轻尘亦不例外。所以琼妆说她是特别的,特别到云宸从无防备地接近,费尽心血地讨好。

以前琼妆总是羡慕又兴奋地对她说:“公子啊,我以前都不敢正眼看。他不爱笑,周身都是冰冷,可自从姑娘这次回来,我才发现公子……竟也是个普通人……”

那时她完全无法想象云宸曾经的模样,可现在,她亲眼见识过了。

院子里湿热的风扑面而来,苏晚擦了擦额间渗出的细密汗珠,心中砰砰作响。她等不下去了,既然云宸不来找她,她去找他便是。她要弄清楚她想知道的事,他不主动解释,她便主动问他为什么。

“姑娘……”琼妆的伤还未痊愈,勉强跟在苏晚身后有一声没一声地唤着。苏晚肯去找公子,她自是高兴,若能早些想通,也不会那般为难公子,可此时……

三日前,她向云宸请示房中情况,他满脸漠然地冷声吩咐,日后七日一报便是。她想,许是这几日苏晚太过强硬,惹恼了公子,他在气头上才会如此。哪知接下来他不入房中一步,更是……

“琼妆,你先回去,我随便走走而已。”苏晚回头叮嘱琼妆,加快了步子,说是随便走走,去的方向还是云宸所住的东阁。

琼妆见状,一咬牙,顾不得身上的伤,加快步子跟了上去。刚到东阁院门处的苏晚却是猛地刹住脚,整个人钉在原地一动不动。琼妆心中一紧,忙上前两步,越过她的肩头正好看到园子里的情景,顿时整个人也愣了愣。

园子里矮木丛丛,蝶舞花间。立在丛中的两人只看得到半个身子,男子黑发轻飘,笑容满溢,女子身形娇弱,侧靠在男子肩头只看见一个背影。正午的阳光刚好照在二人身上,不刺眼,分外柔和静美。

琼妆对自家公子的影子自是再熟悉不过,不用多看便知道那是谁,忙抬头看苏晚,只见她面色苍白,双唇的颜色都褪了去,空洞的眼静静看着二人,突然垂下眼皮来,转身便走。她心下一急,忙不迭喊道:“姑娘!”

这一声喊,自是将园中二人惊到了。云宸回首只看到苏晚的一抹背影,眼神闪了闪,随即对着身边的女子温柔笑笑,牵着她的手往里走。

琼妆跟着苏晚一路回房,急得冷汗都冒出一些,酝酿着如何安慰她,见她入房倒杯茶一口气喝下去便坐在桌边无语,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苏晚随手拿了把扇子扇了扇,神色有些恍惚,半晌才沉静道:“琼妆,你瞒着我的,便是那个女子?”

琼妆小心翼翼地点头。

苏晚垂下眼睑,想了片刻,又道:“给我说说。”

琼妆蹙起眉头,有些为难。苏晚继续道:“你不说,我更是胡思乱想了。”琼妆这才松口气,轻声道:“公子三日前带回那女子,我……我也不知那女子身份,但姑娘放心,我想……我想……”

琼妆话到一半,怎么都说不出下面的话来,找不到安慰苏晚的合适话语,也找不到有信服力的替云宸开罪的话。

苏晚倒也未打算听她继续说下去,放下扇子,转个身叹息道:“我困了,先睡一觉,没事莫要吵醒我。”

琼妆只能应道:“那我给姑娘铺床。”

其实她知道的还多一点点,譬如那位女子自从被公子带回来,便极得公子宠爱,公子几乎不离身边,只要那位姑娘提出的要求,不管是否合理,一一应允。譬如昨日听管家说花重金买了些冰块来保存苹果,这初夏的时节,莫说岭南,即便是风都苹果也是极少的,只因那姑娘开口说想吃,公子便派人不远千里找了来。

其实她还能知道得再多一点点,可是想起苏晚她便反感那女子。苏晚不管怎么被公子宠溺,都未曾提过过分的要求,甚至普通的要求都未主动开口过,相形之下那女子有些恃宠而骄了。如此一想,琼妆便将那女子的消息自动屏蔽掉了。

关就城门早便打开,封城结束,一无所获。

风幽在客栈内,已经待得有些不耐,极尽压抑地对着正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的穆旬清道:“你究竟要何时才肯回风都?你说有隐飒阁的消息,可是查出什么来了?我们已经离开近十日,再不回去,朝中恐怕要躁动了!”

穆旬清盯着棋盘,一动不动。

风幽再耐不住,怒道:“穆旬清!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了?”

穆旬清的身子猛地一震,黑亮的眼盯着风幽。风幽觉得他这眼神怪异,盯得自己太过不自在,侧了个身子避开他。

穆旬清眼神一沉,手上的棋子迅速落盘,黑白相争,撕斗惨烈。

风幽说得对,他着魔了。他定是被人施了什么邪术,才会不记得七日前在那间小屋前看到了什么。又是被人施了什么邪术,才会对付家那一幕念念不忘,甚至风幽公主一再催促他回风都他都不想动,他觉得自己一走,便会错失什么。

可是到底是什么?他说不上来。

每日对着棋盘,打乱,再拼回原样,试图让自己记起突然被忘记的小小一段记忆。倘若记起来了,困扰自己的谜题定可解开。

“三日。”穆旬清突然开声,淡淡道,“你给我三日时间,三日后,启程回风都。”

风幽疑惑地看着他,缓缓点头。

夜风清凉,仍是带着些许潮湿吹入屋子。苏晚自正午躺下便未起身。因为之前吩咐过,琼妆不敢唤她,晚膳摆了满桌,入夜还未见她有醒来的征兆,便收了饭菜熄了灯在外间躺下了。

屋内月光银纱般披下来,光影闪烁,床头暗黄的烛火时明时暗,拉出榻前那人斜长的影子。云宸缓缓坐在榻边,动作轻柔,垂下的长睫在眼皮投下一层阴影,掩住了黑色眸子里的思绪,却仍看得出那眼睛正看着苏晚侧躺的背影。

火焰跳跃,红蜡融化,一滴滴滑落下来,到了烛台层层凝固,倒似淌了谁的血泪一般。云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格外轻浅,半晌,才缓缓抬起手臂,修长的五指轻轻抚上苏晚的长发,插在发间一点点捋下来,到了发末,放在手心轻轻揉捏,再撂回枕上。如此循环往复,最后移到她额间,拂开贴在脸上的碎发,露出她的半张脸。

他淡而无色的脸上浮出浅浅的笑,眼睛里突地流光溢彩,许是想到什么,整个人都有生气起来,微凉的五指停在苏晚的脸颊,随着她弯起的睫毛,一遍遍地勾画。

苏晚突然一动,云宸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便被抓住。

“云宸。”苏晚眼一睁,倏地从榻上坐起来,紧紧握着他的手。尽管未看清人的模样,那温度,那气息,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毋庸置疑的。

云宸的手被她握住,撇过脸,不语。

苏晚坐正了身子,看着微亮的烛光下云宸苍白的脸,有暗灰色的阴影,有烛光的些许暗黄,她伸出手,忍不住想要触摸。那些什么欺骗的利用的气愤的怨怒的,全部在他这张脸面前,似冬雪触到夏日,倏然融化。

云宸怔怔地,不动。苏晚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由额头滑至眼角,由脸颊滑到嘴边,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指尖的温暖触到他面上的冰凉,只觉得一点点烧灼自己的心。

苏晚靠过去,抱住云宸的脖颈,倚在他胸口。云宸未料到苏晚这一举动,身子猛地抖了抖,掰开苏晚抱着她的手,侧了个身子,垂眸低笑道:“你这算什么?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