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苏晚的声音是压抑的平静,沙哑如被风吹起的沙沙树叶声,“今日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可对?”

云宸的黑发被吹得有些凌乱,面上笑容愈甚,眼里掺杂的各种情绪,已然分辨不清。苏晚手上的颤抖再掩不住,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即便是亲口说着爱我,即便是决定好好待我,也不忘最后利用我一把,真不愧是隐飒阁主!”

“我说过,我从来不是正人君子。”云宸开口,声音净凉。

苏晚自嘲地笑着,手一软,放下剑,眼里浮起温热的水雾,声音轻柔,带着浓郁的无力,“你恨我,对么?”

云宸眼里闪过一丝暗芒,垂着眼,嘴边撇过一抹轻笑。

“在西炼湖边你与我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都忘了。在山坡看日落时你说我们忘了过去,说我们只记住今日的好,今日的幸福,守住来日的好,来日的幸福……”苏晚一句句地重复云宸曾经在她耳边温文吐出的话,眼前水雾看得这世界浮着氤氲,喉头像是有异物堵住,再说不下去。她深吸一口气,收敛眼里的雾气,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我听你的,决意忘了,不管你曾经如何待我我都可以不计较,心里有多少疑惑我都可以不去想,穆绵拿着药逼我吞我竭力挣扎不愿违背对你的承诺,可是你自己呢?你口口声声让我忘了,你自己可曾忘记过一丝一毫?”

呼啸的风刮起一地落叶,旋转飘零。苏晚的话轻缓,却不失力度,响在山顶伴随着呜咽般的风声,掺了几许凄凉。

“不错,我恨你,”云宸正视苏晚的眼,眸子里像有辰星闪烁,邪戾地笑,“到骨子里。”

我恨你,到骨子里。

许是山顶风太大,苏晚的身子一个不稳,晃了又晃,终于稳住身形了,喉头却是一甜,一口血喷在银白的长剑上,染得地上枯叶填了几分艳丽。

她看着云宸的眼,那双眼透彻见底,不闪不躲,眼中的暗芒像是利刃割在心头。她又咳嗽起来,咳得剑尖抵地才勉强稳住身形,笑了起来,双眼凄迷的泪像是沾上了血,“那你为何说爱我?为何要把我留在身边?为何给我那样的奢望又生生掐断?云宸?公子?你还能再残忍点么?”

云宸面无表情,浓黑的眸子触不到底,看着苏晚,视线却像透过她看着别处。苏晚垂眸,摇头,喃喃道:“不对,这才应该是你。这是你复仇的方式罢了……从来,你对仇家都是慢慢折磨,由身至心,我也不例外……”

苏晚失了魂般,面容愈发灰败,眼里浮起死气。

云宸看着那层死气,面色终于变了变,随即又笑了起来,很是温煦,“若若,你不想报复回来么?我利用你十几年,让你双手沾满鲜血,让你和穆将军反目,被穆家唾弃,骗你的感情骗你的身子,就是想看你现在生不如死的模样,你想要我如愿?你不恨么?”

你怎么可以,想死。

苏晚的身子猛地一抖,半晌,她站直了身子,擦去嘴角残余的血迹,顺带擦掉眼里的泪,眸子里静如止水,全身冷然,淡淡地看着云宸,轻笑着:“不,我不恨你。我不爱你,怎么会恨你。”

苏晚嘴角微微弯起,坦然看着云宸。云宸眯眼,细碎的光亮在眸子里闪烁,无色的唇紧紧抿住,不语。

苏晚一手扔下长剑,面如死色,“我为你焚尽心智,为你杀尽天下人,为你倾尽所有,即便你欺我骗我伤我害我羞我辱我,即便我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从未后悔……”她侧首,半眯的眼里萦绕着决绝,冷笑,“但,从今往后,天高海阔,黄泉碧落,今生今世,永不再见!”

说话间,苏晚缓缓后退,待到话完,整个人已经退到崖边,毫不犹豫地奋力一个旋身,跳了下去。

夜色如鬼魅张开双臂狰狞地大笑,眨眼间将苏晚的身形吞噬地干干净净,天地间只余风声呼啸,吹醒站在原地失神许久的玄衣男子,吹散素白男子猝然吐出的一地鲜血。

(第二卷完。)

卷三 谁道莫归晚

第四十五章

初夏的谷底,始终透着阴凉,格外舒爽。黎苑前的葡萄架还是原来的模样,开着细小的淡紫色花串,栅栏上的凌霄花含苞待放。

季一端了一盅药放在竹篮里,在竹篮隔层上面放了饭菜,单手拧着竹篮便往后山走。

后山山高,有几处还极为险峻,他显然是有武力在身,走起山路来并不困难。不稍片刻便到了山腰处。那里山顶几乎悬空,往下便土层像是突然断掉,凹进去一大块,下凹处刚好有块平地,被满山的蔓藤遮得严严实实。

季一轻步缓声,剥开蔓藤,从缝隙里钻了进去。

“姑娘醒了么?”季一拿着竹篮,在苏晚身边蹲下,伸手欲要撩开她遮住面容的长发。

苏晚浑身一抖,受惊般缩了缩。

季一忙收回手,打开竹篮,和声道:“姑娘吃下饭菜喝了药,七日已过,可以出去了。”

见苏晚动了动,慢慢撑着身子欲要起身,季一想要伸手去扶,又顿了下来。他不知她出谷后发生过什么,那夜山头白日般光亮,他知晓出了大事,自己从谷中到后了后山,刚好与在那么一批人的背后。本来见两批人并未争斗,欲要回去,正好见到山顶上的女子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他见那女子身姿熟悉,身形轻盈,看似跳崖,实则熟悉这山头地势,落在半空抓住蔓藤,再顺着蔓藤落到这隐在里端的凹地里。那时他便想到女子的身份,毕竟在他这谷中住过时日最长的外人,便只有那一个了。

“多谢季公子。”苏晚坐直了身子,面容憔悴,轻轻扯出一个笑来。

季一怔了怔,想要问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在苏晚身边席地而坐。此地因着地势的原因,阳光甚少,再被蔓藤挡住一些,几乎是终年见不着日头,连光线都比其他地方黯淡许多。借着微弱的光仍是看到苏晚消瘦苍白的脸,一年前她入谷时也是憔悴不堪,那时她的眸子里还闪着细碎的微光,时日久了,那微光便将她面上的阴霾驱散得一干二净。可现下看着她,那双眼黯淡,如死水般静溺。

“姑娘,不若出去吃饭?会更方便些。”季一忍不住开声。以前他唤她晚娘的,她总会噙着笑意答应。可那夜他发现她时,刚刚吐出这两个字,她便颤栗地哭得满面的泪。他未见过她哭的,便再也不那么唤她了。

苏晚仰面喝下药,扫了一眼那饭菜,点头。

季一放下心来,微微一笑,拿着竹篮率先往外走。

山路险峻,两人并肩而行都容不下。季一当先,不时回头看看苏晚,见她虽然身子虚弱,身形却仍是稳健,缓缓舒了口气。

苏晚一路拿手挡着阳光,在那地方呆了七个日夜,突然见到耀眼的阳光,眼睛被光亮刺激得眼泪直流。

谷中苏晚的房间一直未有人动,衣物也还留着,她干脆打水沐浴,将自己收拾了一遭才再次出去。葡萄架下季一已经将饭菜热过一次,还倒了杯药酒,嘴边含着浅浅的笑意。

苏晚对着他感激一笑,坐下安静吃饭。

阳光透过葡萄架投下来,斑驳的光点映在苏晚脸上,更显得她面上憔悴,黯沉的眼空洞无力,失了几分生气。季一一向从容,此时看着苏晚那副模样,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来劝。他向来少话,医术用来医病可以,医心却是难。

“季公子,”苏晚突然开口,面上平静,抿了抿唇道,“我还有几日命可活?”

季一一怔,未料到苏晚对自己身上的毒会如此清楚。

那夜他发现苏晚时她已经晕倒在空地上,几乎没了气息。他替她拿脉,才发现她体内被压制住的毒素被极其霸气的毒刺激,全部激了出来,压制她失忆的药物也因此松动。药性太烈,她必定一次服下许多,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可噬心散被刺激,反噬身体,若不及时解毒,她这命……恐怕连两个月都保不住……

“两个月。”季一并不打算欺瞒,实话实说。

苏晚未露出意外的表情,淡淡笑了笑,“多谢季公子这几日悉心照料,我不可再给公子多添麻烦,今日便出谷下山……”

“姑娘你……”季一忙插断她的话。苏晚停顿也只是一瞬,未等季一说完,接着道:“这几日很多人想要入谷搜山吧?”

季一颔首,自从那夜,外面就一直有人想要进来,他不胜其烦,干脆堵了山路。之后进来的人还是有,却少了许多。苏晚所在的地方极为隐蔽,他们自是找不到,直至今日,人也都散了。

“他们若还不肯放弃,定会给季公子带来许多不便,我还是尽早离开的好。”苏晚起身收起碗筷,背过身子往屋子里走。

季一无奈摇头,叹口气略略扬声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苏晚身形顿住,并未回头,淡淡道:“总归只有两个月的命,转瞬即逝而已,只要不累到旁人,我这一生也算是少点罪孽。”

说罢,毫不犹豫地抬脚。季一忙开口唤住她,上前接过碗筷,无奈道:“你可知噬心散会在今后两个月频繁发作?”

苏晚想了想,摇头,“发作也不过一阵疼痛罢了。”

“按道理噬心散的毒,会让你头发变作全白,十二个时辰不可见阳光,可是这次你头发变作斑白,七日不可见光照,只能说明你体内的毒已经变了模样,接下来……眼盲,失聪,无知无感……到最后嗜心,若我所估不错,以后每次毒发症状会略有改变,且都会延长至七日,也就是说……”季一顿了顿,有些不忍开口。

苏晚接过他的话道:“也就是说,今后的两个月,我几乎日日都在毒发状态。”

季一见她木然的表情,早已对生死疼痛毫不在乎,更是不知该如何来劝。苏晚淡淡然一笑,“那便更不可连累季公子了,我今日便走。”

“姑娘!”季一拉住她的手臂,犹豫道,“若我说有办法可救你一命呢?”

苏晚皱眉,“季公子刚刚不是说……”

“此法极为冒险,我从未用过。”季一解释,和声道,“我知道姑娘不在乎生死,不想拖累于我,可我既然施恩于姑娘,姑娘何必就此做个人情,算是报恩?”

苏晚不解,等着他的后话。季一笑笑,继续道:“我研究此法已久,苦于无人可用来尝试,不知到底是否可行,如果姑娘不介意,我便尝试着在姑娘身上用药。”

“好。”苏晚想都未想便直接回答,“季公子打算如何替我解毒?”

季一怔了怔,笑道:“姑娘莫要管那么多,先在我谷中住下,届时我自会与你细说。”

苏晚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拿过季一手里的碗筷,稍稍点头,便入了后院。

后院风有些大,带着一股湿气吹在苏晚的面颊,她如往日那般,收拾好厨房,再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摘弄了一番,随后靠在门廊边眺望后山颜色各异的树木。

不用去前院她也猜得到,季一去书房翻医书了。其实,他并没什么解毒的好法子吧。

后院花草不多,零散地开了些野花,连栅栏都没有,不像普通人家的院子,其实就是一块突出山腰的巨石,到了院子尽头便如悬崖一般,往前一步便会掉落下去。可此处风景也是极好的,可以看见对面的山,两山之间的河流,涨水的时候还可以听见潺潺流水声。

苏晚靠在门廊侧边,看着太阳的光影移动,渐渐敛去光华,再看着弯月缓缓升起,星辰闪亮。

“姑娘……”季一笑着蹲在苏晚身侧,拿了一件稍厚的衣衫递给她,“夜间天寒,加点衣物为好。”

苏晚接过来给自己披上,缓缓道:“季公子无需再唤我姑娘,可以唤……”

苏晚突然停下来,眼神迷离,像浮在水面破碎的星光。季一问道:“唤你什么?”

她笑笑,紧了紧身上的衣衫,“以前我叫楚若,许多人唤我若若,小若,若儿,还有人唤我楚楚。”苏晚脸上浮起红晕,沉浸在往昔中,看着山间夜色,顿了顿道,“后来我忘了自己,名字身世,统统不记得了。有许多年,我的世界只有他一个,我只是跟在他身后,没有人唤我。再后来,别人唤我晚姬,因为我动手杀人从不迟疑,从不会给人多活一瞬的机会。那时我唤自己宛轻尘。宛若轻渺烟尘,在他眼里我便是如此,不值一物。”

苏晚又笑了笑,带了几许嘲讽,眸子里揉碎的光亮渐渐黯淡,继续道:“再后来,我叫苏晚。或许这是他给我的名字,我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个名字有全新的人生,却也不过如此。”

季一怔怔地在她身边坐下,不插话,静静听着她说。苏晚却是瞥眼看向他,笑道:“这么多名字,季公子随便挑一个吧。”

季一摇头道:“称呼也不过一个代号,关键在于姑娘想做哪个自己。”

苏晚敛去笑,想了想,未作答。

不管哪个自己,都是她。楚若,宛轻尘,苏晚;是楚若时,她不会预料到自己的将来会如此坎坷;是宛轻尘时,她不记得自己还有楚若那么简单幸福的时候;是苏晚时,幸福的不幸的,都不记得了,她的人生再次一片空白。

如今她记起一切,好似三块零散的碎片终于合为一体,拼成一个圆,让她将自己这一生的起点终点看的清清楚楚透透彻彻。在后山那七日,她在一片暗黑中睁着眼,拼凑起所有的记忆,一片茫然。如同活了三世一般的混乱,前世今生前因后果,让她突然清明,同时淡然。

“现在我可能有两个法子可替姑娘解毒。”季一突然开声,打断苏晚的思绪。

苏晚心中微微一惊,未料到他说的有法子解毒竟会是真的,问道:“哪两个?”

“这第一个……”季一略有迟疑,眼神沉了沉,看着苏晚道,“不知姑娘这月月事如何?”

苏晚闻言,惊得坐直了身子,马上明白季一话中的意思,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原本平静的眸子里也渐渐起了波澜,压低声音问道:“季公子的意思……我有喜脉?”

季一颔首。

苏晚怔住,没了言语,半晌才道:“有了孩子,便可解毒么?”

季一微微皱眉,缓缓道:“今后我每日替姑娘行针,配合药物,将毒素逼在……”他顿了顿,有些不忍,仍是继续道,“逼在孩子身上,一来可推迟噬心散发作时间,二来,时日一久,待婴孩成型,服下打胎药物……”

季一的声音越来越小,苏晚的面色亦是越来越白。他的意思她明白,便是将所有毒素逼在体内的孩子身上,待到时机成熟,打下孩子,毒素自然离体。

“其实姑娘此前为了恢复记忆服下霸性极强的药物,用量又过大,即便不用此法……那孩子,怕也是先天不足……”季一叹了口气,无奈道,“单从行医救人的立场来看,此法最为简单而且安全,毒素可排除大部分,剩下的用些普通的解毒药,不出一年,姑娘便可痊愈。”

苏晚仍是怔怔地,一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喏喏问道:“第二种法子呢?”

“第二种法子,其实极为冒险。”季一垂下眼睑,理顺思路缓缓道:“我这里有一种奇木,百年才得一小截,可驱毒,你戴在发间,毒素太浓它无法驱散,便会竭力汲取,如此,你体内的毒素会因着它的驱使向上涌,我再行针逼毒,让毒素……聚在双眼,最后用银针引毒……若成功,可除去大部分毒素,可双眼必毁。若失败,毒素侵脑,当场毙命……”

苏晚听着,双眼微微眯起,突然笑了起来。季一担心道:“姑娘这是……”

苏晚像是听不到他的话,笑得愈发厉害,双眼泛起水光,一边笑着一边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老天,竟是睁着眼的么?”

季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摇了摇,不安道:“姑娘莫要激动。你腹中胎儿……极有可能长到一半便胎死腹中,即便顺利产下,也与常人有异……姑娘不如……”

“不,用第二种吧。”苏晚脸上的笑意并未散去,声音却是冷静下来。

季一忙道:“第二种……即便成功,过程中稍有不慎,即便极少的毒素入脑,姑娘活下来也是神志不清,等同于废人……”

“第二种。”苏晚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她看着季一,双眼里莫名的情绪带动眸光闪亮,嗤笑道:“这是我欠他的。我欠他一个亲人,欠他一双眼。生下孩子毁了双眼,欠他的,我都还给他,以后我与他再无干系。你明白么?”

季一蹙起的眉头松开来,眸子里闪过一瞬的恍惚,垂下眼睑,无奈颔首。

苏晚嘴角仍是带着笑意,靠回门廊边,不再言语。

谷里的天空总是很亮,繁星点点,不像多年前那个暗不见天日的林子。多年前,是多少年前呢,屈指一算,该是有十二年了吧。

那时她还小,云宸也还小。那时的云宸是小哥哥,带着她出逃,落水后的她全然忘记楚若是谁,亦忘了小哥哥是谁。只知睁眼便被身上血迹斑斑的男孩照顾着,带着她在林子里兜转,想要找到出路。他会给找来野果,各种各样的。她饿了,他给她,她便吃。她见他不吃,以为他是不会饿的。后来她才知道那林子里的野果极为稀有,他几乎都给她吃了呢。

就在她以为他们会饿死在这林子里时,终于看到了透着光亮的出口,可他们碰到一头狼。她现在还记得那狼凶狠的模样,尖牙利爪,眼睛散着幽幽的光亮,嚎叫一声便向着她扑了过去。

她当场吓得晕了过去,后来的事情自是不知道。

可她上次问过云宸,问他的脸怎么会是那副模样,他笑着说他与母狼撕斗,被它抓伤,差点一口吃掉……

他没骗自己,只是瞒住了故事的后半部分而已。

那夜她一梦醒来,睁眼便看到漫天星光,困了她近半月的可怕林子已经消失,她正高兴着,发现自己的手被一团冰凉抓住,还越抓越紧。她猛地坐直身子,转身便见到夜色里的一团白色……

那人一头白色的发,沾着血贴在脸上,拉住她的手冷得她浑身颤栗,一边脸上一片死白如灰,一边脸上鲜血淋淋。他浑身颤抖着挪着步子,呢喃唤着什么,想要过来抱住她。她惊得魂都没了,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啊!怪物!”

她甩掉他的手,用尽全部力气一把推开他,大喊着怪物,跑了。

第四十六章

“你将这个戴在发间,三日后簪子变作全黑,便可开始引毒。”季一在苏晚房内,递给她一支木制的簪子。

苏晚接过来,瞥了一眼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奇木?”

她细细端详了一番,木质细滑如脂,入手冰凉沁心,的确与普通树木不同。季一看着那簪子淡淡地笑,颔首。

苏晚一手抚过簪子,转动着扫到末端,见那里歪歪斜斜地刻了一个“墨”字,不由失笑,抬首问道:“这是你刻的?”

季一在她身边坐下,摇头道:“不是。”

苏晚略略扬眉,也不多问,季一倒是笑着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奇木原本被一分为二,后来其中一支做成了簪子,这支便也仿着那个的模样,做成一对了。”

“那另一支呢?”

“用过了。”

季一笑着,眼里芒光闪烁,拿过苏晚手里的簪子,替她插在发间,缓缓道:“稍后我便替你行针逼毒,三日后……应该可以引毒了。”

“这么快么?”苏晚不由地问道。

季一微微颔首,和声道:“既然你不肯舍去孩子,趁着他现在不足半月,尽早引毒,否则毒素在体内多留一天,对他影响便越大。”

“嗯。”苏晚低声应允,神色有些恍惚。

“姑娘,”季一想了想,迟疑道,“你当真决定了?三日后,你可能再见不得天日,而且,我这行针之术,的确拙劣,这一年来也只是稍有长进,我之前设想的,若两年之后仍无他法,这便是最后一步。”

苏晚侧首看着窗外,夕阳洒金,谷内静谧,别有一番滋味。

“季公子,这孩子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少?”苏晚面无表情,喃喃问道。

季一眼中掠过一抹心疼,想了想,道:“若三日后引毒顺利,只要你活着,小心调理,他活下来的几率,八成。只是……”

“只是,”苏晚接话道,“可能先天体弱,甚至残疾……”

季一面上闪过一丝愧色,道:“我医术尚浅,不敢说保他无恙。但早些引毒,随后解毒顺利的话,对他影响,自是愈小……那些恢复记忆的药,多为刺激大脑,许是及不上其他孩子聪慧。”

“要那么聪明作甚?越聪明的人,活得越痛苦罢了。”苏晚显然松了口气,面上也有了颜色,扯出一个笑容,“用我一双眼,换孩子大半条性命,即便他日后是个傻子也值了。”

季一看着苏晚的笑渐渐融入眼中,连日来混沌的眼清亮几分,如被湖面清徐的威风拂过,闪现几缕微光,心下顿时通透。

她绝望跳崖,虽说并非当真求死,可那几日她眼里哪里还有生气。她留下这孩子,与其说是偿债,不如说是给自己播下一颗种,有了亲人有了依靠也便有了活下去的念头。否则,就算她借着孩子驱毒活了下来,无爱无恨,日日如行尸走肉一般,那种日子,她也是过不下去的吧。

思及此,季一恍然,不再劝诫,起身道:“我先去书房,你好生歇息。”

苏晚点头,目送他离开。

初夏时节,谷中并没有闷热之感,反倒凉风阵阵,树随风动,沙沙作响。入眼处一片荫绿,看着分外舒心。

前院的凌霄花开了,爬满了栅栏,一朵朵,一串串,亮眼的橙黄色,每每扫过一眼,便觉得眼前一亮,像是东方升起的朝阳,橙黄里带着火红的颜色。葡萄架上也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苏晚偶尔坐在下面与季一对弈,便有一两朵飘下来,落在棋盘上,又被风儿一吹即散。

清晨时分,露水蓄在绿叶尖尖上,盈盈欲滴,渗在石板路上片片潮湿。季一在前,苏晚在后,两人一同出了黎苑。

“姑娘小心路滑。”季一在前提醒道。

苏晚轻应了一声,再不言语。

这几日仍是不时有外人到谷中来,只是从来不入黎苑,在各大山头搜查。苏晚透过房内的小窗见到过,来的都是便装打扮,无不黝黑健壮,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兵将,该是穆旬清遣过来的。

季一说今日行针引毒非常关键,中间万不可被任何人打扰,否则剧毒入脑,她会当场毙命。他担心那些人会忍不住到了院子里,干脆带着她去她最初躲藏的凹地,那里隐蔽又安静,地势险峻,若非知晓它的存在,定不会想到蔓藤之后别有洞天。

朝阳冲破云层,染红半面天空,映得山间好似披上薄纱,金灿灿的。越往上走,露水敛得越干净,山路渐渐狭窄,只容得下一人侧身而行,风也越来越大。

季一只身在前,本是有些不安,想到上次下山时苏晚稳健的身形,便也放下心来,可是往前走着,后面渐渐没了声音。他忙停住脚步,回头看看。

苏晚站在陡壁边停住了脚步,眯着眼看向刚好在山坳里升起的朝阳,黯沉的眸子没有多少光泽,脸上却是被阳光照出点血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