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季一话未落音,苏晚突然沿着陡壁坐下,两脚悬空,下面就是两山之间奔腾的河流。

“姑娘你……”季一略有担心,苏晚却是仰首朝他笑笑,拍了拍自己身侧,示意他坐下。季一怔了怔,随即也笑笑,不多问,坐在她身边与她一起看那冉冉升起的火红色朝阳。

朝阳似锦,穿透山间轻薄的雾气,好似细纱般一层一层地俯照下来,露气在空中浮动跳跃,随着山中温度升起,渐渐蒸腾不见。

“季公子,”苏晚突然开声,声调平稳,带着点笑意,“这里真安静。”

季一只是笑着看山间颜色,不语。

两人间沉默流淌,却有着一股子安宁味道。苏晚面色淡然,眼底是难见的清潋,幽幽道:“季公子,若苏晚命薄,今日有人打扰,替我向来人转达一句话,惜取眼前人。”

“你知道何人会来?”

苏晚想了想,摇头,又点头,道:“穆旬清自是不会亲自来,可最近进谷寻我的人,都是他遣来的。十日还未间断,怕是不见尸体不肯罢休。”

季一不语,抬眼看向朝阳。苏晚继续道:“若能顺利解毒,我却因毒素入脑,痴傻疯癫……我房内枕下有封信,麻烦公子将信送给那人。”

“姑娘……”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苏晚看向季一,面上平静,“失忆前我不知季公子为何人,既然恢复记忆,又怎会不知?久闻云国风国交界处有一涧溪谷,当年我国惨败,云国皇帝亲自与皇上立下契约,不求黄金,不求城池,只要皇上立誓,无论二国交战时,抑或风平浪静时,不扰涧溪谷。他与云国往来密切,季公子又与云国皇亲关系匪浅,去年他在谷外有意避讳,那时你便知晓他的身份了吧?”

苏晚笑了笑,季一撇过眼,微微颔首,轻声道:“各人私事我不该插足,为医者,只管医病救死,其他一概不该问。即便他未曾托我医你,我也会全力以赴,若姑娘对这隐瞒有所怪罪,季一赔礼,但那时我当真觉得,姑娘顺从那位公子的意思,忘记一切反倒更好。”

“我怎会责怪季公子?”苏晚轻笑道,“若非季公子,我早便命丧黄泉。季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了,不该为我染上尘埃,但我有一事,不得不求。”

季一一怔,惊诧道:“姑娘有话直说便是,说不得求字。”

“我知晓季公子视我为朋友,用‘求’字反倒践踏了你待我一片好意,只是如今我与他桥归桥,路归路,欠他的,今日之后便还得干干净净,我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牵连。还请季公子无论如何都替我瞒住行踪……”苏晚垂着眼,顿了顿,突然嗤笑一声,“他太了解我,从始至终我便在他掌心,逃不出,绕不开。我恢复记忆那夜,他算准了我会去那个山头,我跳下悬崖,他也算准了我不会轻易言死,甚至我只能来找你,他也算准了。可我也了解他,从我恢复记忆那一日,他不会来找我,不会主动过问我的生死。季公子,苏晚只望你莫要主动放出有关我的任何消息,特别是这个孩子……”

苏晚的话戛然而止,山风刮散她最后的尾音,萦绕在山间,有了回音一般回响在耳边。

“隐飒阁不是人待的地方,这孩子暂时不可让他知晓。”苏晚的声音轻缓地响起来,她垂首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流,淡淡道,“他对我,有恨。其实我无法断定……他会待这孩子如何……”

季一看着苏晚的神色,心中泛酸,忙道:“许是姑娘多虑了,倘若他当真在意所谓仇恨,也不会带姑娘上门求医。当年他封住入山口,便是怕我病患太多,无法专心医你一人,他每月来看姑娘一次,定是抽空与百忙之中,他送给姑娘的那些草药,无不价值连城……”

“嗯,你也说那是当年。”苏晚笑着打断季一的话,靠在陡壁上,一脚踢了踢脚侧的岩石,细碎的石块随之弹跳着滑落,无声无息掉落河中。

“当年……”苏晚又是一声嗤笑,面上浮起红晕,眼神闪烁,喃喃道:“当年他会赤着脚丫随着我跑遍整个农庄,会一面揶揄地笑话着我一面为我遮阳烤鱼,会为我不顾生死拼上性命,当年我与他嬉笑怒骂不分彼此,呐,就像那山间小花的花瓣,相依相偎。”

苏晚仰首,眼神迷朦,恍惚看着山石夹缝间生出的一朵野花。山风凛冽,那花儿突然垂下脑袋,迎着风儿散了。苏晚脸上的笑也一点点僵住,“花儿会散,人会分。那些,都是当年而已。我与他之间……是我亲手推开他,丢了他。”

苏晚眼眶殷红,眸中浮起水雾,如秋日波光上下浮动。季一双唇动了动,刚想要说点什么,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那夜我们正在一个小山坡,那山坡很陡,下面怪石嶙峋,可那时我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我那么胆小那么懦弱,用尽了力气推开他。如果我的力气能小点,或许他不会滚落下去,那他就不会被巨石磕到盲了双眼。如果不是我毫不犹豫地丢下他,能像他照顾我一样,带着他去找大夫,他不会被隐飒阁的人捡走,不会被逼着练功杀人。若不入隐飒阁……”

苏晚突然哽住,不再言语。

这世上没有如果,有些事情,即便是记起来,她也不愿多想,想一次,便似利刃在伤痕累累的心口重重划下一刀。她独自捧着鲜血淋漓的心,不可怨旁人,不可恨旁人……

苏晚说的这些话,季一听不太明白,她与那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是无从知晓的,也无欲知晓,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听着。

“过去一年他待我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苏晚突然撇嘴一笑,道,“他明明恨我的,从来不会正眼瞧我的。那年他杀阁主,我杀阁主座下四大高手。我两手筋脉尽断,无法动弹,全身重伤命悬一线,他也只是丢给我一盒膏药便走了。”

她以发为剑,是因为双手经脉断过,太重的物什她是拿不久的,若与高手持剑对决,毫无胜算。

“季公子,你可能应允?”苏晚侧首看着季一,眼神坦荡,如秋天的天空,干净高远。

季一叹息摇头道:“既然姑娘要求,我自是答应。只是你说你欠他一个亲人,又把孩子藏起来……”

苏晚笑笑,不语。这世上,云宸最了解她,也只有她最了解云宸,他二人之间的事,定要与旁人解释,是不通的,

“走吧。”苏晚突然撑着身子站起来,轻笑道,“看来我还没到不畏生死的地步,你看,想着今日或许命丧黄泉,就多了这么多话。”

季一看着她的笑,面上无奈,也随之起身,拍了拍长衫,仍是一人当前,不多语。

旭日当空,山间光影绰绰,虫鸣鸟叫。被密密攘攘的蔓藤掩住的凹地荫凉阴暗,季一打开带来的包袱,阴暗瞬时被驱散,光亮得好似白日。

苏晚撇眼看去,见到两颗夜明珠,各种瓶瓶罐罐,还有一列针排,知晓季一已经准备好,在地上盘腿坐下,屏息凝神。

“姑娘可想清楚了?”季一在她对面落座,正色问道。

苏晚闭着眼,突然想起某段记忆里云宸的模样,残缺可怖的半面脸,紧闭着的双眼,他的眼盲了,心却不盲。他永远能正确地找到她的位置,永远能在别人刀口抢下她的命,彼时她只觉得理所当然,此时她眼前暗黑,突然想到,那么多人,他到底如何辨出自己?

“姑娘?”

苏晚猛地回过神来,点头道:“清楚了。”

“要不姑娘多看看山色?”

苏晚一笑,摇头,“不在我心里的,看多少次都记不住。”

季一叹口气,伸手取下苏晚发间的簪子,斑白的发泻下来,染了几分夜明珠的光泽,映得脸上神色也明丽了一些。

“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么?”季一迟疑问道。

苏晚长睫抖了抖,缓缓睁眼,想了半晌,从袖间抽出一条丝帕递给季一,笑道:“若我当真命丧于此,季公子替我瞒住吧,然后……把这个给云宸。”

季一接过帕子,瞥到一角绣了一个干净的“夕”字,略有不解,却也不多问,收到胸口继续问道:“还有其他么?”

苏晚想了想,摇头。

“那姑娘服下这个。”季一拿起一个药瓶,倒了一粒药在苏晚手中,“为免姑娘在过程中有情绪波动阻扰我施针,服下这个,姑娘便陷入沉睡不受外界干扰。”

苏晚垂眼看了看那药丸,不多犹豫,接过吞下。

“姑娘,那我开始了……”

随着季一低靡靡如乐的话语,苏晚的意识渐渐开始陷入混沌,隐约察觉到一丝冰凉从太阳穴渐渐入脑。

接着,她看到阳光下的小哥哥,对着她展露笑颜,如火红的凌霄花一般灿烂,下一个瞬间,黑色夹杂着火光刹那间将那笑容吞噬,熟悉的庄园熟悉的亲人,在一片血腥中呼天喊地。

第四十七章

梦海浮沉,记忆犹如巨浪,一**汹涌而至。明媚似朝阳的楚若,暗黑如残夜的宛轻尘,阴郁如黄昏的苏晚。人活一世,却过了三辈子的迥异人生,前因后果,环环相扣。苏晚在梦里只见到一条河,无声流淌,河的对岸是大片大片火红的曼陀罗。

曼陀罗有毒,毒的是人心,往事如河水般静静滑过眼角,喜怒哀乐一涌而上,最后只留下嘴角一抹淡笑。

苏晚知道自己又陷在回忆里了,从她跳崖开始,七日七夜她在回忆里沉浮挣扎,走到尽头时回首遥望,看到三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在不同的天地里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坚持,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因为有了不同的记忆,面对同一件事会做出全然不同的选择。

幸福了六年的楚若,白纸一样干净的人生,在六岁那年的夏末染上了一滴墨渍,墨渍渲染开来,擦抹不去,销毁不净。

女子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身子,撕心裂肺冲破云霄的痛苦尖叫,和蔼家人诡异莫测的笑脸,一口一句“虚还丹在哪里”,地牢里小哥哥苍白的脸,血淋的伤口,大火肆虐的夜晚背着她出逃时的沉重喘息,最后是林子里她一声“怪物”之后逃之夭夭的背影。

她以为她淡然了,以为她再也不会在意过往恩怨了,梦里这一切再次重现时仍是剜心般的疼痛,疼痛从心底的角落里迅速蔓延到全身,冲击在脑海。那一身明紫的少年对着自己言笑晏晏,下一刻便带着半面残破的脸唤着她,“若若,我冷……”

苏晚突然觉得双眼刺疼,心头像是塞了细密的棉花,吐不出气来,闷气堵得鼻尖酸涩,她想哭,却不停告诫自己,如何能哭?自己的懦弱害过多少人?如何能哭?她要的是坚强,无论是何时,不管什么情况,流血,不流泪。

“姑娘,想哭便哭,这落的泪,是毒。”

也不知是谁的声音,突然响在苏晚耳边,温煦如风,他说:“这是毒,身子里的毒,心里的毒,哭出来,便好了。”

苏晚迷朦地伸出手,触到软滑的衣角,一如多年前她紧紧拉着的那块明紫,那衣料同样软滑,那时她拉着那人娇噌地嚷嚷:“小哥哥,你瞧,我亲手做的,你吃不吃吃不吃?不吃我可生气了。”

那人眉眼弯弯,看着糕点双眼闪亮,“你亲手做的?若若做的,我当然吃。”

苏晚的泪再也止不住,抓着那衣角泪水滂沱似雨,哽咽着,有些语无伦次,“季公子?季公子……我知道错了,我终于知道我哪里错了,我忘了十几年,便伤了他十几年。那么多年我守在他身边他对我不置一顾,我以为是因为我曾经抛他弃他,可原来不止,我错的远远不止那些……”

苏晚低泣起来,扯住衣角,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往事如云如烟,四散在眼前,挥之不散。

“当年我真的不是有心,我只是想哄他开心而已,可做了整晚都做不出来,娘给我那盒糕点说他会高兴,我就想着拿过去对他说是我亲手做的。他不吃别人做的东西,可我做的,他一定会吃的……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有毒……”

“我不知道爹爹为何抓起他,不知道为何他和他娘都会武,我拼了命地求爹爹放了他,可是爹爹不肯。我去求娘,娘也跟着我落泪,却什么都不说。我看到他娘来求爹爹,以为有救了,可是她也被抓了起来……”苏晚声音里满是无助,掩埋了十几年的回忆,压抑在心底的噩梦,此时她再也顾不了管不了那么多,只想说出来,抓紧了手上的衣角哭嚷道,“我想去放走他娘的,可是……可是我听到那小屋里他娘在哭,在喊,里面好多男人在大笑,他们在逼问‘虚还丹在哪里’……我不敢过去,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熟悉的人是那么的可怕。门被打开时我看到小哥哥被关在笼子里,他像野兽一样嚎叫,我熟悉的亲人们却在笑……我看到他娘遍体鳞伤,身上的衣物碎了一地,光着身子蜷缩在地上颤抖,她用尽了力气向着小哥哥的方向大喊,‘报仇!报仇!’她的声音好可怕,比鬼刹的嚎哭还可怕,那是从地狱里传过来的。小哥哥拼命地摇铁笼,哭得满眼血红,我心疼,真的心疼……可是只敢躲在一边哭……如果不是吃了我给的糕点,他不会被抓住;如果小哥哥没被抓住,他娘不会死……那时我不懂小屋里发生了什么,可现在我记起来了,我知道了,他……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娘被人□致死……”

苏晚瞪大了眼,温热的眼泪好似带着厉刺滚滚而落,刺得脸颊生疼。她好似回到十二年前,亲眼见到那一切,声音急切而无力,“我去地牢里找他,他不理我,我哭着说对不起说我会救他出去,让他等着我。他答应了,他说等我,他伸手帮我擦眼泪,说‘若若不哭’,苦的人明明是他,可他对着我笑。但是……但是……”

“爹爹发现了,他把我关在他房里不让我出去……门和窗都用木条封死了,我用房里所用的东西砸门,最后用手,我的手上都是鲜血却感觉不到疼,我怕他们会杀了小哥哥。那门怎么都打不开,后来……后来起火了,那夜好大的火,耳边都是可怕的惨叫声,白色的窗纸都变成红色。我缩在墙角不敢动,娘一脚踢开门让我逃,可是马上有人进来跟她打斗,她被人追着走了。门被烧着了,窗被烧着了,没有人记得我,我看到满眼的火,呛得满眼的泪,移不开脚……最后是他来救我,他身上那么多伤,全是被爹爹打的,他娘也被他们害死了,可他没有丢下我,他带着我逃……但是我居然忘了,我忘了他是谁,我说他是怪物,我把他推下山坡,我让他盲了双眼。”

苏晚的眼泪一串又一串,决堤而落,“他从没想过丢下我,我却丢了他,我把他推到了地狱……”

“地狱……活生生的地狱。”苏晚剧烈喘息着啜泣不止,嘴中的倾诉亦是不止,“那夜我回过神来才想起他是照顾了我半月的人,我回去找他,找不到了。我去其他地方找,可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连哪里去找吃食都不知道,我以为我会饿死,可是我被人救了。后来我在那里遇到他,他的眼盲了,脸毁了……”

苏晚的眼泪缓了些,声音里泛起阴冷,“你知道隐飒阁是什么地方么?我以前不知道的。一群六七岁的孩子,他们教我们习武,用各种狠辣的招式用来对付同龄的孩子。想要活着,就得杀死其他人。我胆小,我懦弱……我不敢杀人,我不杀他们他们却要杀我……他本来就会武,就算是眼盲,他总能找到我,每次都是他救我……你知道我这条命是多少人命换回来的么?每天至少有一场比试,十个孩子混战,只留下五个,一个月后六个留三个,四个留两个,两个……留一个……循环往复。最后,最后那批孩子里只剩我和他了。”

苏晚又开始哽咽,声音颤颤发抖,“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可他每次都会救我的。我以为我不动手,他不动手,那些人拿我们没办法的。可那次他拿着匕首对着我,刀刀致命。我本能地躲,直到筋疲力尽,他还是一刀刀地刺向我。那时我想哭都没了时间,眼前都是血,脑袋里嗡嗡一片,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他要杀我,他居然要杀我居然要杀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一刀插到他胸口……拿着刀子插入血肉的感觉——我仿佛能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和我的手一起颤抖……那时我明明脑中一片空白,耳边是嘈杂地嗡鸣声,可我还是听到他倒下时说……他说我不是他的若若……”

“那时我真的不知道若若是谁……我以为我是替代品,我愤怒,毫不犹豫地拔出匕首,那血溅了我满脸,温热的,腥甜的……”

苏晚再也说不下去,颤抖着放开那片衣角,抱着双臂呜咽不止。

隐飒阁那件阴暗的密室里,淌过很多人的血,断过很多人的命。她以胆小为借口,以懦弱为盾牌,手里只沾了一条人命,那人,却是自始至终护着她的人。

那一年她九岁,与云宸在那昏天暗地充斥着杀戮血腥的地方过了一千多个日夜。她数不清云宸为她杀过多少人,记不得有多少尸体拖出那间屋子,可她不会忘记那日云宸倒下时,紧闭着的眼里淌下的血泪,一串串落在地上,点在她心头,如同在她心尖留了一颗朱砂痣,在日后的无数个日夜里灼烧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亲手杀了无怨无悔地庇护着自己的人。

那之后阁主召她,说她表面软弱,实则无心无情,是做杀手的好料子,他要好生培养。

那之后她知道,那场比试若二人都不动手,只会同时殒命,只有两人不相上下才有一线生机。

那之后她潜心习武,告诉自己,不能死,不可懦弱,她这条命,是无数鲜血换来的。

那之后她当真无心无情,杀人不眨眼。

直到三年后,正值海棠花开,她在满树的海棠花下见到那男子,一身淡紫色的长袍,墨发如丝,夹杂在衣衫间随风而动。他站在树底盈盈浅笑,干净到没有颜色的脸,再不复往日的可怖,常年紧闭的眼睁开了,闪着星子般的光亮。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眸子里像嵌着海棠花新发的花蕊,柔软煦净。他在笑,嘴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海棠花瓣扑簌而落,如云似雪。守她护她千夜的男子,她思之念之千夜的男子,就在百步远的地方,花树底,阳光下,精灵般浅笑。

她已然分不清自己的心跳猛然加快,是为那嘴角的几许笑意,还是积蓄多年的愧疚。她一直以为,他死了,被她亲手杀了。

他向着她走过来,一步一步,踏着彩云一般。

他问她可愿帮他,声音温润如风。

她怔在原地,恍惚以为身置梦境。

她单膝跪地,轻唤公子。

以前她从来不知晓他的名讳,他救她无数次,却从不主动与她说话,冷眼以待。那日她唤他“公子”,视他为主,她对自己说,即便倾尽所有,欠他的,她还。

那是过去,没有楚若记忆的宛轻尘,怀着愧疚一心一念地偿还,彼时,她以为她可以还清的,倾尽所有任他摆布毫无怨言。此时,有着楚若和宛轻尘记忆的苏晚突然大声地抽咽起来,无论如何都停不下,像是要流尽毕生的眼泪,哭得撕心裂肺。

以前她忘了楚若忘了小哥哥,暗黑的生命里只有杀戮,那段记忆都已经足够残忍,可现在她记起来了,记起他唤着的‘若若’便是自己,记起她拿着匕首亲手刺向小哥哥的胸口,对着她笑的小哥哥,逗她玩乐的小哥哥,救她出火海的小哥哥,在林子里将野果都给她吃的小哥哥,为她与母狼搏斗的小哥哥,被她推开毁了双眼的小哥哥……这样的记忆,比起只记得宛轻尘的自己,更让她觉得疼痛,恨不得将那刀子是桶在自己心窝。

不知是谁的一双手,带着温暖,带着安慰拥住她,和声道:“你不欠他了。”

苏晚只觉得鲜血淋漓的伤口被人轻而易举地触到,颤抖着想要躲过,偏偏越躲越疼,哭嚷着:“不!以前我也以为自己不欠他了,我也为他杀了很多人,我也被他利用着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命悬一线,因为他被所有人抛弃……可是原来不止的,我曾经是他最信任的人,我害死他唯一的亲人……我拿着匕首要杀他的时候,他该有多绝望?他肯定一直都信我的,不管爹爹和娘对他做过什么,他不怪我,他待我好。即便永远面无表情,即便他从来不对我笑,他也会默默地待我好。可他所有的好,换来的却是我毫不犹豫地抛弃,是我毫不留情的一刀,你说……我要怎么还,怎么还?”

苏晚哭得声嘶力竭,两段不堪的记忆结合起来,竟是一个这样残忍的真相。七个日夜里她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此时心中压抑着的情感却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刚刚温润的声音再次在她响起,平静如止水,“你看你的脸毁了,武功没了,眼也盲了,你生下孩子给他留下一线希望,够了。”

够了……

够了。

他因她盲了双眼,如今她也盲了。他因她毁了容貌,如今她也毁了。她如他先前所愿,怀着他们的孩子,即便她恢复记忆后他不愿再要,她的骨肉,她也要。

苏晚觉得冷得发抖的身子渐渐有了暖意,暗黑的眼前模糊闪现一身血红的宛轻尘,她为他杀尽天下人,为他伤心伤情,为他变得人模鬼样……心中哀恸渐渐淡去,眼泪终是有了止住的势头,意识缓缓恢复,不再沉浸在楚若回忆里的软弱无力中,四肢也找到了知觉,不似在梦中挣扎,她不再言语不再哭泣,突然安静下来。

空气中淡淡的药香飘逸,刚刚还撕扯着哭嚷的声音忽然间消失,像是透过阳光的门缝突然被关上,满世界只剩冷清。

第四十八章

微苦的空气静谧的沉默,苏晚静得如婴儿一般。

往事如尘烟消散,所谓爱恨情仇,喜过忧过疼过痛过,看清一切后唯放下才得新生。

苏晚擦去眼角的泪,声音低哑,道:“嗯,够了,不欠了。”

语毕,她眨了眨眼,再拿双手在眼前晃了晃,只看到一片黑暗,淡笑道:“季公子,引毒……完了么?”

季一看了一眼苏晚的衣襟,已经被她浓墨般的泪染成半黑,略略松口气,欣慰道:“完了。”

不仅身子里的毒,心底的毒,也解了。

“多谢季公子。”苏晚站起身,心诚意实地行了一个谢礼。

季一微笑看着她,扶她起身。苏晚走了几步,剥开藤蔓,触到一股凉气,回头诧异道:“竟是夜晚了?”

季一回道:“姑娘此番怕是大梦三生,自是感觉不到时光流逝了。”

苏晚心头微微一触,大梦三生,还真是如此。她笑着欲要出去,季一忙上前拉住她,“姑娘的眼睛……”

苏晚抽开手道:“季公子莫要担心,我自小习武,五感优于常人,以前便时常蒙眼练剑,如今虽说内力全无,靠着记忆走路还是可以的。”

季一略有怀疑,却也不反驳,小心地跟在她身后,见她虽然速度减缓,却是步步踏实,心中安定不少。

二人回到下山的速度是比往日慢了许多,回到黎苑时已是月上中空。季一扫了一眼四周,看似整齐的屋子,有细微的不同,摇头道:“果然有人耐不住到屋子里来了。”

苏晚看不见,睁着的眼看起来有些茫然,淡淡道:“让他们死心也好,免得日后常来打扰。”

“那我明日在河岸置一具假尸,干脆绝了他们的念头,不是更好?”季一轻笑,瞥眼看着苏晚。

苏晚拾步,准确走到葡萄架下,在石凳上坐下,轻笑道:“何必如此?我本就与他们再无纠葛,不管是死是活,我为何怕他们找到我?”

“姑娘,看来……你果真全都放下了。”季一在她身边落座,嘴角带上安心的笑。

苏晚抿了抿唇,对着季一的方向感激道:“我从未感觉自己活得如此透彻,对我的过去,将来,都清清楚楚。也从未活得如此坦然,对我在意的人,我尽了全力,不再亏欠,心无愧疚。”

夜色下,草丛里不知哪里飞来两三只萤火虫,微闪的荧光萦萦绕绕,苏晚看不见,眼睛里却是映出那光亮,星星点点。

季一微微笑着,放心道:“姑娘都想通透了。”

“呵……季公子也说大梦三生,我该醒了。”苏晚恬淡笑答。

那些不敢触及的往事,算不清的爱恨,奇异地在那一番哭嚷里变淡,就像放在角落里潮湿发霉的物什突然在阳光下晾了个干净。那一顿歇斯底里的大哭,用泪水冲刷岁月的伤痕,淹埋过往所有爱恨,尽管眼前暗黑一片,却觉得空明,从未有过的干净剔透。

有些事情,讲出来之后,突然发现不过如此。

“那姑娘打算日后如何?”

“过普通人的日子。”苏晚微微一笑,苍白的面上有了颜色,“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有这个念头,只是以前我用逃避来实现,如今我想用面对来实现。以前我逃避他对我不屑一顾的事实,以为只要不畏生死不离不弃地陪在他身边,终有一日他会正眼看我,却从未想过我与他症结所在,或许他想要的只是单纯的温暖,我给的,却永远是冰冷的杀戮。我被他用瞳术所控,杀穆旬清害他兵败,承受不住后果,便吞了失忆的药想要忘记一切,我忘得了,穆旬清却忘不了。我逃避他人带给我的伤害,再逃避自己带给他人的伤害,忘了这些伤害,愈是逃避,愈是在角落里发霉腐烂。”

“所幸我还了,用这条还算硬的命。”苏晚自嘲一笑,“所以不管今后发生什么,我不会再逃。我不再亏欠任何人,理所当然该有我自己的生活。”

“那孩子……”季一轻声道。

苏晚又是一笑,“那孩子,何尝不是我仅剩的亲人?若他能顺利出生,我会好好抚养,残疾也罢,痴儿也罢,只要能快乐坦然地活着,未必会过得比常人差。”

她有手有脚,曾经一身武功对手难寻,记忆力还惊人非常人所能及,几乎过目不忘。可那又如何?荆棘满布的人生被割成三块,十八岁的自己如八十岁的老者一般沧桑。

季一眼里闪起潋滟的波光,喜色不由地溢出来,“待他出生,我一定能用这葡萄酿出酒来,请你母子二人对月饮酒。”

苏晚轻轻笑着,一手抚上小腹,无光的眸子里笑意满满。

葡萄架上淡紫色的小花一串串,银纱般的月光下映出莹莹浅光,不时被夜风刮下一两瓣,旋转着落在苏晚肩头,再落地为泥。生命亦是如此,或长或短,在最美的时候绽放得绚烂,或经住风霜结下甜果,或随风而谢零落为泥。

时光荏苒,如指间细沙穿梭而过,谁人想得到,对月饮酒时已是在五年之后;谁人想得到,多年后,繁华落尽时,那一场逃之夭夭的记忆,随着流年水逝,灰飞烟灭。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弹指一挥间,五年时光匆匆而过,物是人非抑或人是物非,掩埋在流光中再无人提及。

东北断贾城,自六年前断贾谷一役,风国损兵十万,城内一度荒凉萧条,落入云国手中,三年前原大将军穆旬清领兵讨回国土,自此城内开始修葺,愈渐繁华。

时值隆冬,大雪纷飞,路上行人却不见减少,无不身披厚重斗篷,艰难前行。

天寒地冻,万籁俱静,宛若一睡不醒。唯独城内各大酒肆比起往日还热闹几分,暖气逼人。

三年前风云两国大战一场,再次分疆而治,战火终得平息,新皇又不断颁布各项安民政策,饱经战乱困扰的风国终得安宁。然,安宁终究只是片刻,一年前叛军四起,各地暴动不断,一场大战蓄势待发,百姓惴惴难安,唯有此刻的断贾城,因为天气太过阴寒,不利行兵打仗,暂得安宁,因此,不少富家大户举家迁移,到东北避难。

也正因如此,城内客栈酒肆,无不人满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