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临王被皇上召进宫了。”秦朗坤搁下笔,起身请我们入座,命人上茶。

“那我在这等他回来。”我自顾自坐下饮茶,无视他们二人的眉来眼去。

秦朗坤瞪了蔺水蓝一眼,在我身边坐下,“我问了许多次了,小王爷执意不说,于归,或许王爷需要安静,等他看开了便会来找你。”

“或许?”我蹙紧了眉,心里隐隐痛起来,“他不需要安静,他需要的是有人陪伴。”

蔺水蓝干笑了几声,幸灾乐祸道:“你们俩错结姻缘,如今各为旁人牵挂,真是悔不当初!”

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作声了。秦朗坤本是我的姻缘,是谁从中插一脚,令我飞仙的念头消失殆尽了?可恶的蔺水蓝,我不能成仙,全要算在他头上!

“蔺大人…”秦朗坤目光闪烁看着他。

“何事?”

秦朗坤迟疑许久,方说:“皇上召玉临王入宫,仿佛是商议立后之事。”

“什么?”蔺水蓝瞪大眼睛,“皇后昨日才自尽,尚未发丧!”

“不、不是马上立后。近来的事情对皇上打击很大,外戚横行多年,此番蔺家、国丈府一倒下,京城竟萧条了许多。听小王爷的意思,皇上似乎有意…立沈云珞为后。”沈云珞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颤抖的。两个人当初如何相爱,也落得劳燕分飞。或许他心里还有执著,应当是有的,这才是重情义的秦朗坤。

“沈云珞?”蔺水蓝倒是平静,漫不经心说,“一个毫无背景的民间女子,在朝中没有势力,或许这是皇上最放心她的地方。”

“因为她很纯粹。”秦朗坤微微笑着说,“母仪天下,不知她能不能做到。”

蔺水蓝带着几分醋意忿忿道:“谁母仪天下都不干我们的事。”

“蔺大人,此话…”

“此话怎么了?”蔺水蓝打断他,有些发横。

秦朗坤悻悻瞄了他几眼,闭口不言。

看着他们之间的纤微情愫,我兀自伤感起来,曾经他在身边与我调笑时,怎么不觉得这便是幸福。当我每日怀念他的次数越来越多时,才发现自己太过蠢钝。

也不知喝了几盅茶,玉临王终于回来了。那风度沉稳的高挑少年,浅灰锦袍,玉冠束发,我愣是盯着他半晌喊不出一句小王爷。原来不知不觉中,他都长大了。

玉临王干咳了两声,“秦夫人。”

“啊…”我回过神,走至他跟前行礼,忍不住又多看他几眼,张口就问,“王爷可到了娶亲的年纪?”

秦朗坤从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提醒:“于归,说什么?”

我侧目看秦朗坤和蔺水蓝的表情,察觉自己失态了。赶紧收敛,赔着笑道:“光阴太匆匆,我们都不小了。”

蔺水蓝面露无奈,白了我一眼,请玉临王上座。

玉临王端起茶,抿了口,气定神闲问:“秦夫人自从嫁人之后再没来过翰林院,今日怎么得空?”

我倒是想看他笑,还有那颗虎牙。“回王爷,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料想是为了王兄的事。”玉临王斩钉截铁道,“本王不知他在何处。”

我戚戚然垂目靠着椅背,“我寻了他整整两个月,京城内外都找遍了。逍遥王府一大家子人,能躲到哪里去?”

“没有一大家子了。”玉临王的声音沉了下去,“王府被抄,家丁婢女都被遣散了,只有雪姣带着两个孩子跟王兄走了。”

我猛地从座上弹起来,惊讶瞪大眼睛问:“都遣散了?昕妃呢?”

“她…”玉临王脸上浮现一丝讥笑,“她是皇上安插在逍遥王身边的眼线,若不是她,皇上怎么会轻易抓住了逍遥王的把柄?”

闻此言,我心都寒了。与他同床共枕、为他生儿育女的昕妃,竟是…胸腔中一阵气血翻涌,既愤怒、又悲哀,我尚且如此,他的心是否已经结了冰?

秦朗坤神情忧郁道:“皇上向来待他宽容,时常不分彼此。谁知一翻脸便要他一败涂地…”

玉临王深深叹了口气,“于归,他现在一无所有,哪里还敢见你?”

我鼻子一酸,声音沙哑道:“难道我图他什么不成?难得他以为我图他什么不成!”

“他曾经高高在上,尊贵荣华,谁人能受得了如此落差?”

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想象他如今的落魄、想象他憔悴的目光、长满胡渣的下巴。若不是我,他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一个人从翰林院出来,弃了马车,漫无目的走在京城繁华的大道上。西风卷来沙尘,迷了我的眼睛,疼得落泪。街边有人表演胸口碎大石,有人咿咿呀呀拉琴唱曲,有人喝彩欢呼,只是这世间的热闹与我有何关系?我始终进不去,徒有寂寞。

近来我行我素惯了,殊不知外界看我的目光又在恢复正常。济民堂收了一些病患,罗净忙着照应,时不时便劝慰我。

“一切自有天定,你们是有缘人,总有重逢的一日。”

我指着柜台后面的小供桌不满道:“大师,你看我日日给你烧香,你要多保佑我们才是。”

罗净瞥了瞥供桌上的泥像,脸色晦暗,“这尊泥像都开裂了,你不会给我上层釉么?”

“上釉?那多贵呀!”我嘻嘻笑了两声,擦擦手,拿了方子出去抓药。药铺里有一味药材卖空了,我便寻了家离得远平日很少去的药铺。

伙计一面将药包递给我,一面笑脸相迎对后面的人打招呼:“夫人来取药了!”忽然又脸色一变,大叫,“哎哎,夫人!怎么就走了呢?”

我及时回首,一眼瞥见匆匆从药房跑出去的身影,丢下手里的东西,飞快追上去拉住她胳膊:“姐姐!为何要躲着我?你们为何要躲着我?!”

雪姣渐渐收住步子,侧头望着我,眼里尽是辛酸:“于归,你不要再来打扰他。”

“姐姐…”我惶恐望着她,“他为何要躲着我?”

“他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雪姣咬了咬嘴唇,浑身都在颤抖,“现在有我陪伴他,你不应该再来打扰我们的平静。”

我顿时明白了,苦笑一声:“我知道,你是爱他的。”

“你知道便好,王爷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信。”我狠下心,笃定道,“你明明知道他的心思,他现在真的平静吗?他真的可以了无牵挂和你平静度日吗?”

雪姣深吸口气,泪就滚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同我抢?他现在是日日夜夜想着你,可只要你不出现,总有一天他会爱上我的!”

“姐姐…”我将悲戚的她拢在怀里,“你觉得,他看见我会开心吗?你希望他开心吗?”

雪姣抱着我渐渐大哭起来,我们相拥在车水马龙的街中央,无视所有目光。她委屈太久了,或许我不该这样欺负她,可是,这样继续跟着华容添,她仍旧只有委屈。

近黄昏时分,雪姣拭干了泪,一脸平静领我到了一所安静的宅院。

推开朴素的黑漆木门,院里一棵老樟树下,华容添颓然卧在一张青竹躺椅中。他目光迷离,直到我渐渐走近,走到他面前,俯身鄙视他的面容,他才惊醒,失措瞪着我。

“你真不守信。”我拾起几案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凉凉的茶水化作热泪,吸了吸鼻子,昂着头说,“你抛弃了我。”

他坐直身子,声音嘶哑唤我:“于归…”

“你就是喜欢戏弄我,然后看我慌张失措、尴尬窘迫的样子。所以你就让我满世界地找你,让我惶恐不安、夜不能寐?”

他眉头紧紧蹙成三道沟壑,“你真的…会为我惶恐不安、夜不能寐?”忽而他又笑了笑,“我不能再娶你。这一生,我已经败得很彻底,我这样无用的人,不配拥有你。”

仰头望着暮色中密密的树叶,不想让泪流出来,最终还是屈服了。我渐渐蹲下,伏首在他双膝上呜咽:“我不懂你的胜败,只是这世上能像你一样为我付出的男子,再没有第二个。容添,我们去江南,只要一座小小的院子,种些花草…我们可以住在书房,你教我、还有京墨和紫葳写字,他们很聪明,一定比我学得快…”

“于归!”他宽厚的手掌抚着我的脸庞,无语凝咽。

“容添,我们去江南。”我在他膝上蹭掉泪水,执拗地一遍遍重复这句话。直到他展露笑颜,温柔应着:“好,我们去江南。”

我的眼泪在笑颜中再度淌下,好,我们去江南。

第二章 斗婵娟-8

暮云低垂,沁凉的风一层层卷起,树叶沙沙,偶尔飘落几片。

我席地而坐,长长的衣裙铺了一地,侧身倚着华容添的双腿。脸上泪痕未干,我已笑靥如花。

他又往我嘴里塞了颗葡萄,泛着病色的面颊渐渐扬起几分神采,“我早年在苏州置办过房产田地,那边尚有人打理,我们去苏州可好?”

“好。”我嘴里嚼着葡萄,忙点头应着。

他用手指在我鼓鼓的腮上挠了几下,轻笑:“你好像还没有长大。”

我不满瞥他一眼,意味深长说:“你是说你还嫌弃我不懂风情么?”

“哦?你懂么?”他饶有兴致反问。

我双颊发烫、故意撇开头,好在天色暗了,或许他看不见我的窘色。

雪姣在厅屋唤我们进去吃饭,华容添拍了拍我的后脑,仿佛对孩子一样溺爱,“起来吃饭。”

我攀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探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啄,随即飞快跑了,不给他留任何嘲笑我的机会。

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佯装镇定坐在方桌前,冷不丁发觉旁边两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京墨和紫葳都长高了许多,经历过家变,不像从前那样胡闹,只是那种目光还是未变,一如既往地憎恶我。想起昕妃,我不由替京墨觉得难过,遂笑眯眯问他们:“你们想不想去好玩的地方?”

两个孩子相视一眼,紫葳作为姐姐,一本正经答:“爹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我们打算去苏州,那里很美。”见他们二人没反应,我接着说,“那里有很大很大的湖,一望无际,湖里种着荷花。我们可以泛舟湖上,在花花叶叶中穿行。水下有许多鱼儿、青蛙,青蛙会跳出水面,大青蛙背着小青蛙在荷叶上玩耍,就像爹爹背着宝宝一样。”

京墨喏喏问:“真的有大青蛙背小青蛙么?”

紫葳没好气说:“青蛙又不好看!”

我抿唇一笑,话锋一转说:“我们住在郊外,傍着树林,林子里有小兔子、小狐狸、小喜鹊。”

紫葳嘴快发问:“小兔子是白绒绒的吗?”

“嗯,像嫦娥仙子的月兔一样洁白。”

“那小狐狸呢?”

我正要作答,华容添在对面坐下,含笑看着我:“你又在说你的小狐狸小喜鹊了。”

两个孩子齐刷刷看向他问:“爹,真的有吗?”

“有,你们于姨那什么都有。”华容添话中有话,心怀不轨一样睨着我。

紫葳不甘示弱又叫我:“于姐姐!寒舍粗茶淡饭,怠慢了哦!”

雪姣端了菜进屋,笑道:“紫葳,别淘气了,今后要听于姨的话。”

我忽然觉得嗓子堵得慌,他的妻儿都在,我又算什么呢?

饭后,华容添在书房写信给苏州的管家。我在屋里转悠,瞥见榻上躺着一只荷包,还是我许久以前绣的,拙劣的绣工引人发笑。可笑过之后,心里一片湿漉漉的感动,低声问:“这个难看死了,你还留着作甚么?”

华容添闻声望来,又垂目写信,一面说:“这可是花了一百两买的,珍贵极了。”

“空空的,也没装什么东西。”

“谁会拿一百两的荷包去装东西呢?”

我捏着荷包走到他身边,又拿起桌上的折扇把玩,“逍遥”二字苍劲有力,而反面的桃花却画得风情万种。看着那首诗,那笔迹、我竟怦然心动。为何他的笔迹与我树上的如此相似?

华容添收好信,告诉我:“我先把孩子带去苏州,打点好一切。你也回去和秦夫人道个别,记得要从秦朗坤那拿到休书,然后等我回来接你。”

我坐上书案,两条腿在空中晃悠,故意漫不经心说:“你要怎样接我呢?八抬大轿还是大红花轿?”

他忽而站起来,推开椅子,欺身上前逼视我:“只有一人、一马。”

我一面往后闪躲,一面笑答:“那马够不够壮?两个人骑,它可吃得消?”

华容添忍住笑意,“它吃不消,还有我呢。”

我没头没脑问:“你?你又不是马,我要怎么骑?”

他眉头紧收,一幅朽木不可雕的神情,两手轻轻握住我的膝盖向外一扳,身子轻巧贴了上来,在我耳边呢喃:“要不要先试试?”

一股滚烫的力量隔着裙袍传递而来,我只听得脑里嗡地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颈上爬,留下一路湿热。我战栗了两下,被他有力的单臂紧紧箍住。

他一面在我颈边吻着,一面将手探入裙底,揉捏我膝盖,渐渐抚摸而上…他的手有魔力,席卷了我所有的意志。我真是道行不够的妖精,竟这样败给了男人。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喜欢这种感觉,似醉非醉、欲上云端。

他停止了抚摸,只是喘着粗气牢牢贴住我,爆发出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强悍。

噢,男人。我浑身像着了火一般,意志昏沉,不觉伸臂勾住他的脖子,按捺不住脸红心跳,贴着他的耳朵问:“你要让我骑么?”

他的下巴抵在我前额,喘息愈加急促,低语:“你真是妖精…不,我还要留着你,直到花轿临门,你便逃不掉了…”

“真的?别后悔。”我突然推开他,咯咯笑着从桌上跳下来,一头钻入夜色中,冲他挥手,“我该回去了。”

华容添取了外袍追上来,执意要送我回去。深巷里伸手不见五指,他牵着我,两个人七弯八拐,才到了正街上。华灯初上,人头攒动,他的手心出汗了,却没有松手。就这样微笑地走在寻常大街上,要是一直能这样走下去,我觉得这一生也圆满了。

秦府门前的石狮边,我拖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圆月当空,更教人不舍得分离。最后他在我额头轻轻一吻,目光晶亮说:“等我。”

我朝府里走,一步一回头,他一直负手站在那看我,尽管下巴满满都是胡渣,却显得英姿勃发。进了门,看不到他,我又跑两步出去,见他仍然站在那,开心地笑了。

等待是漫长而甜蜜的,秦朗坤写的休书已经送府衙了,京兆尹盖印之后,我就不再是秦于氏。

蔺水蓝才是最高兴的人,拿着那张休书跟宝贝似的,其实我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即便秦朗坤休了我,也不能娶他。

连着好几日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没去理会济民堂的事,想来罗净一人也能打理得很好。我即将离开,便天天陪伴秦夫人。近日来,她的身子渐渐垮了下去,我走之前一定要再为她施法续命,今后也要半年来一趟京城才可以维持住。

我正给秦夫人捶背,忽有丫鬟来通传:“少夫人,宫里的沈昭仪驾到,此刻在前厅等候。”

我一惊,只觉得她是不速之客。

秦夫人冷冷道:“她来做什么?”

“是皇上命沈昭仪带了厚礼给少夫人赔礼道歉,为上次少夫人受牢狱之灾的事。”

我轻轻拍了拍秦夫人的肩,“娘,我出去看看,没事的。”

素雅的厅中,下人都被退下了,沈云珞华妆翠裳格外引人注目。一旁摆满了礼盒,无非是锦缎、珠宝等等。

我依宫礼拜见,她客客气气扶着我,“不必多礼了,今日,我是来道歉的。”

“民妇不敢当。”

“皇上对你一直赞赏有加,这回的事情不凑巧,才冤枉你了。如今逍遥王已伏法,皇上心中对你愧疚。”说着,沈云珞随手端起案上茶杯,“我敬你一杯,我们冰释前嫌,怎样?”

见她如此,我也不好推托,端起另一杯茶饮了下去。“没有什么冰释前嫌,我不曾怪过你。”

“可我怪过你。”沈云珞阴阳怪气道,“你不知道,你刚成为秦夫人时,我有多恨你?”

我淡淡笑道:“那现在不恨了么?”

她凑到我面前,笑容诡异:“妖精,别人不信我,可我知道你就是妖!”

我一怔,原来她还没放弃。

“你根本不是秦府的丫鬟,也不是我沈府的人。你来历不明,却骗过了所有人!我相信道长,你就是那桃花妖。”

“娘娘,真有意思。没人相信你,你却还能如此笃定。”

沈云珞瞪大眼睛,仿佛要将我吞噬一般,阴森森道:“就算所有人不信,阿坤会信,他会相信我说的。”她话音刚落,秦朗坤匆匆赶来,望着我们二人愣了半晌,不知所措:“珞…娘娘,你…”

沈云珞抓住他的胳膊,恳切道:“我方才在书房和你说过了,今日一定要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无奈摇摇头,“公子,你们实在不当再有瓜葛,若被人发现,会连累太多人。”

“妖精。”沈云珞恶狠狠啐道,“你等着罢!”

天旋地转,好似要从万丈山崖跌落。我强忍住腹痛,紧紧捏着青瓷茶杯问:“你在茶里放了什么?”

“是符咒,让你现原形!”她温柔的面容忽然之间变得狰狞无比,凄厉尖叫,“妖怪!第一次看到你那双桃花眼,我就知道你不同寻常!你这害人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