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爹的话,娘就可以潜心修行,如果你们不听话,娘在很远的地方知道了,就会不高兴,不高兴就不能成仙了。”

紫葳狐疑盯着我,嘟着嘴问:“真的可以上天去玩么?”

“于姨说可以,就一定可以。”华容添朝我挤眉弄眼,像个大孩子。我抿唇一笑,将京墨搂得紧了些,这个冬季,就剩我们几人相依为命了。

第三章 惜余欢-9

白雪将整个大地银装素裹。严寒来袭,我用法术将整个屋子封了一道结界,只要不出门,便感觉不到寒冷。

华容添教两个孩子写字,我也一起学。京墨的字写得尤其好、继承了华容添的笔风,连顽皮的紫葳都能写一手漂亮的好字,就我的很糟糕。

紫葳时不时用蔑视的眼神瞟过来,然后跟京墨嘀咕:“她的字可真难看。”京墨就捂着嘴嗤嗤地笑。看着他,不由想起玉临王,玉临王十二岁的时候可像个大人了,他都八岁了,腼腆得像个小女孩。

华容添一本正经训道:“紫葳,她是谁啊?不能这样没礼貌,等开春之后,就要改口叫娘了。”

光紫葳的眼神都够我打哆嗦了,管我叫娘,那不是折我的寿?我搁下笔,叹道:“我去做饭了,你们慢慢练。”

“我帮你。”华容添也起身,回头叮嘱他们,“好好练字。”

打了个响指,柴火便熊熊燃了起来。我得意炫耀:“看,我的妖法还是能帮到不少忙。”说着,一面拾掇锅碗。

华容添冷不丁从后面拥住我,“这些天被他们缠得紧,没好好陪你。”

“他们当然缠你了,生怕我把你抢走了。”

“待开春之后,择个良辰吉日,我们拜堂成亲。”他贴在我耳边说,痒得我咯咯笑起来,转身钻进他怀中,故作伤感:“我是弃妇,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那我也是弃夫,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只剩你了。弃妇和弃夫,不是天生一对么?”

心里美滋滋的,朝他甜甜一笑,“好了弃夫,你去陪孩子,我不一会就能做好这顿丰盛的晚膳!”

吹熄了灯火,正准备睡下,门被轻轻推开,华容添穿着单薄的亵衣闯进来,又掩上门。

黑暗中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我好奇问:“怎么了?”

他“嘘”了声,一面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一面朝我走来,终于坐在床边将我搂住,心满意足捏着我的脸:“真是饱受相思之苦。”

我也捏他的脸,笑道:“哪儿有你这样的爹,悄悄丢下孩子。”

月光映照白雪透进窗来,极清冷又是极浪漫的光线。华容添的微笑渐渐缓住,凝成一股深情,然后整个人顺势压了下来。我的背抵在了冰凉的褥子上,他的手掌却在我腰间烘烤。唇早已被封住,气息全交付与他,自己掌控不住半分。

衣襟被挑开,他炽热的手探进去,握住一团绵软。他忽然停住了亲吻,指尖在我肌肤上摩挲,沉声问:“这是剑伤吗?他伤你如此之深?”

“嗯…”我喘息不定答,“幸亏罗净大师医术高明,不然,我性命难保。”

“是他医好了你…”

我侧头,迷茫望着浸泡在月光中的床帐,喃喃:“他帮过我太多次,所以…走火入魔一事,我不能怪他。”

华容添忽然隔着丝绢肚兜咬了我一口,“看着我,不要想别人!”接着我的脸被他扳回,更加肆虐的吻落了下来。

隔着几层衣物,感受到他下腹膨胀的欲望,我战栗了,闭着眼便想起那种苦不堪言的疼痛,想起罗净扎手的光头、和他奄奄一息的目光。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爹——”隔壁传来紫葳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不一会便转成嚎啕大哭。

华容添无奈叹了口气,替我拉上衣襟,“于归…”

“你快去罢!”我只是笑着催他,却一动也不想动。

华容添坐起来抱怨道:“这女儿真是不贴心。”皱着眉头高喊了声,“爹在茅房,一会回来了!”

紫葳的哭声立马歇住了。我却怒了,“噌”地弹起来朝他拳打脚踢,“茅房?我这里是茅房?!”

华容添玩世不恭操着昆曲的腔调念道:“唉呀,娘子莫生气,不过是哄小孩子的话而已!”

我扯起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昂着头冲他嚷:“没成亲之前,你不许来我房间了!”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大,隔壁又“哇”地一声哭开了,华容添匆匆别了我,大步流星冲出去。我窝在被中,听见他轻声细语哄着紫葳,紫葳又赖着他撒娇,忽然有一种很凄凉的感觉,能由着我撒娇的娘已经不在了,我反而要当娘了。

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入睡,却被梦境惊醒了。两鬓都是汗水,我梦见了什么?隐隐想起来,好像是罗净在我怀中亲吻、他的颈项在月光下是银色的,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口干舌燥,下床去倒了杯水,又呆坐了许久。

静谧的冬夜,周遭无半点声响,估摸他们都熟睡了,我振臂一挥,瞬移到了相国寺。京城没下雪,干燥而冰冷的空气叫人难受。走进熟悉的禅房,看着榻上打坐的身影,我竟紧张万分。

罗净警觉醒来,目光波澜不惊。

我局促站在门边,“大师,我是想来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已无大碍。”他的声音淡淡的,像初见时那般漠然。

“那就好。”寒风从门外涌进来,我进退两难。屋内的那张圆桌已经不见了,那代表华容添的决绝,亦是我的,他说:你我之间,有如此桌。‘你’是罗净,而‘我’是我和他。或许我不该来的。

罗净也说:“你不该来的。”

我屏住一口气,不冷不热说:“我就是来看看你,怕你死了。”

“你们就呆在江南,此生再也不要回京城。”

“嗯。”我转身迈出门槛,忽然又不甘心,回身盯着他问,“他当时问你是不是对我动了真情,你说没有。”

“对,没有。”

“我今日再问一遍:你的心魔是什么?难道真对我动情了么?”说完,我暗中施法,只要他回答,我便能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他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人怎能无情?”

“你这是承认了?你处处帮我,是因为你对我有情?”

“是同情。”他冷冽的目光仿佛要将我刺穿,字字像钉在了我心上,“怜悯、同情。”

我终是失败了,惨淡一笑:“那么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你的怜悯和同情。大师,珍重。”

转瞬间又回到房中,泪无端端地溢了出来。我被吊在城门受刑时,他曾经也对我说过一句珍重,我嘲讽他故作姿态。没想到由自己说出口,心里头全是不舍。生离,比死别还叫人难受。可是我不得不说这一句:大师,珍重。

第四章 忍泪吟-1

清晨紫葳在院子里拾到一只冻伤的小鸟。我替它治了伤,便交给紫葳,将它养在笼子里。屋里生了火,加上有结界的保护,很温暖,小鸟很快苏醒。紫葳和京墨一整日都围着它,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大概只有孩子才能听懂。

有小鸟的日子,紫葳安静了许多,也不缠着华容添了,反而摆起大人的架子来教育京墨。

这日晚上睡觉时,华容添替他们盖好被子,哄了一阵,紫葳乖巧地冲他挥挥手:“爹也去休息吧。”

京墨在一旁嘟着嘴问:“为什么?爹不给我们讲故事了吗?”

“京墨,爹累了,照顾我们很累的。”

“喔,那爹去休息吧。”

华容添欣慰极了,回头不怀好意看着我。我忍住笑意,正打算离去。紫葳娇声娇气说:“于姨来给我们讲故事就好了。”

我心里刚乐开的花又枯萎了,华容添更是沮丧,轻轻拍着紫葳:“那还是爹来讲吧。”我走到他身后,探头看紫葳鬼灵精一样的眼神,劝华容添:“你去吧,我来照顾他们。”

“恐怕他们不听话,我还是在这里看着罢。”他将我牵过来,拥在怀里,对两个孩子说,“于姨和你们一样,都是爹的宝贝。于姨对你们很好,所以你们是不是应该也对她好?”

紫葳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可是…爹爹以前喜欢醉月楼的花魁,就不要我们了。”

华容添一惊,“谁跟你们说的?”

我顺手推了他一把,嗔道:“瞧你,连孩子都知道了!”

“那是道听途说,紫葳,今后可不许胡说了!”

紫葳委屈地瘪着嘴,京墨见姐姐不吱声了,索性就闭眼睡觉。华容添无奈叹气:“好了,是爹的错。爹以后不会离开你们,一天也不会。”

雪化去了许多,残留的团团白雪零星点缀在砖墙上、树枝桠里。

我们倚窗闲聊,渐渐他从身后拥住了我,手覆在我腹部,“何时为我生个孩子?”一面调笑一面不安分地用鼻尖在我颈上蹭。痒得我笑着扭开身子,又严肃问他:“你说人和妖生出来的孩子是人还是妖?”

“不管是什么,都是我们的孩子。”

我放心地点点头,催促他:“你该回去睡觉了。”

他将声音放得很低很低,问:“今晚让我留下好不好?”

“不好,明天还要早起带孩子去赶集,你快回去!”我一面笑一面推搡着他出去,他又绕到窗外,狠狠扣住我的头吻了一下方回房间去了。

华容添早早的领着两个孩子进城去赶集,置办年货。我留下打扫屋子,收拾他的房间,意外发现一只华美的锦盒,里面只放了三样东西,折扇、荷包、金簪。那支麒麟簪代表他的身份,没想到还珍藏着。我绣的荷包躺在里面,真是相形见绌。

心思一转,将荷包拿了出来,我应该绣一个更漂亮的给他,这个实在不配他。

鸟儿忽然啾啾地叫唤起来,在笼子里上下飞窜,我侧耳一听,是有快马奔来,就在门前停下了。将荷包藏进袖子里,快步迎出去,见马上一名平民打扮的男子,气势脱俗。

他下了马,径直走来问我:“可是逍遥王住处?”

我迟疑问:“你是?”

“御前侍卫李敏迟,受皇上密令,特来见逍遥王。”

我盯着他的眼睛,再三确信他没有说谎,方说:“他出去了,不如李侍卫先进来坐一会。”

“事态紧迫!苏州已经不可靠了,在下必须尽快找到王爷!”

我看他确实有十万火急之事,掐指一算,便拉着他瞬息找到了华容添身边。那侍卫大惊失色看着我,我报之一笑,“有事快说。”

华容添正站在桥端心急如焚,一眼看见我,冲过来紧攥住我的肩摇晃:“他们不见了!紫葳和京墨,转眼就不见了!”

我安慰他:“别急,我一定能找到他们。”

华容添是视线忽然落定在我身后,迷茫问:“李侍卫怎会在此?”

“王爷!”李敏迟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双手奉上。

那绢帕上的花纹显然是沈云珞绣的,我能认出来。可是里面裹着什么东西?华容添匆匆打开,我凑上去看,除了一块金灿灿的逍遥王令牌,绢帕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速回京救驾”!其上盖了鲜红的玺印。

华容添一怔,眼神由慌乱渐渐转为镇定,迟疑问:“是长庆王吗?”

“是!皇上近日来身体抱恙,缠绵病榻,忽然察觉到兵马有异动,立即召大元帅秘密回京,趁皇上与大元帅密议时,长庆王的兵马将京城包围,城内只剩禁军。”

华容添剑眉凝锁,望了望四周,“好,先找到孩子。”

我已经反反复复算了好多遍,就是没有京墨和紫葳的下落,仿似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心头顿时涌起不详的预感,上次华容添躲着我,也是这样的感觉。不忍心看他急迫的眼神,我垂目问:“容添,上次你躲我,是用的什么方法?”

“是道长给我的隐身符。”

“道长?就是沈云珞找来的那个老道士?”

“是,清□长。”

我紧闭双目,还是掐算不出,啐道:“可恨的老道士!”

“难道…”华容添几乎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容添,我们已经被人算计了。”我话音刚落,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射中了李敏迟的眉心,猝不及防。拥挤的集市吵嚷起来,人群纷纷四散。一大队人马风尘滚滚冲过来,我当即施法,在桥上竖了一道透明如水的屏障。那边的人马不得已停下,为首的一袭官服,高喊:“妖孽!你若还敢肆意妄为,别怪我们用娃儿的血来祭旗!”

华容添发出一声巨吼:“卑鄙之徒,竟对孩子下手!”

“孩子现在好的很,只要你们乖乖听话,孩子不会有事。怪只怪皇帝想不开,偏偏向你求助,不然,你们仍旧可以过安生日子。”

华容添低低说:“堂堂苏州知府,竟也成了二哥的人。”

我凛然一惊,“苏州知府,岂不是吴千雁的父亲?”

华容添猛地一攥拳头,关节喀喀作响,咬牙切齿道,“真是黄蜂尾后针…”凝思半晌,他牵过我的手,“于归,孩子在他们手上…”

“我明白,一切听你的。”挥臂撤消了屏障,人马涌上来将我们团团包围。

第四章 忍泪吟-2

为了孩子,我们只得跟随他们入京,一路上不动声色。赶至京城,恰逢腊月三十,一股悲凉之气迎面扑来,挑开车帘一看,铺天盖地都是白色,街上清冷空无一人。

华容添顿时如受重创,无力道:“已成定局。”

冰寒的风呼啸着吹进来,我上前拥住华容添,不知要如何安慰。皇上毕竟是他最亲的大哥,不论从前有怎样的嫌隙,在遇到危机时,皇上想起的还是他。

我们进宫之后,受到了礼遇,就好像在苏州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宫女领我们去浮华殿沐浴更衣,换上丧服。

沐浴时,我听见隔间的华容添问:“皇上何时驾崩的?”

一名宫女小声答:“腊月二十七。”

“你何时来的浮华殿?本王没见过你。”

“就是那日夜里来的。”

“这里的宫女呢?”

“大概被调走了,奴婢不清楚。”

我们梳洗妥当后,耐心等候长庆王。不想等来的宫女却来说皇太后召见。华容添满面悲伤之色,携了我的手嘱咐:“切记,见到太后不可造次。”

我会意朝他眨眨眼,默不作声垂头跟在他身后。

皇上停棺于延华殿,我们朝内殿进去,皇太后、长庆王、玉临王和几位老臣依次坐开。华容添入席,坐于长庆王对面。我则伫立在他身后。

皇太后手里拈着佛珠,面目依然和善,略带伤感道:“皇上病重时,提及要恢复逍遥王的爵位,因此哀家也把他请来了。”

华容添嗓音沙哑道:“臣来迟了,有愧于皇上。”

太后沉沉叹道:“皇上对逍遥王可谓手足情深。今日召集各位,无非是商讨长庆王登基一事。”

一位老臣大胆问:“敢问太后,皇上是否有遗诏留下?”

太后垂目拈着佛珠,道:“没有,皇上去得突然。这风寒来势汹汹,还不及十日,连皇上也想不到会因此撒手西去。”

“既然没有遗诏,关于登基一事,是否应当召集群臣商议?”

太后忽然杏目圆瞪,“有什么可商议的?皇上无后,理当由长兄继位!”

“请恕老臣斗胆直言,皇上这病来得蹊跷,太医院可查清楚了真是风寒?若是风寒,凭宫中数十名御医竟医不好?”

长庆王忽然开口,狠狠道:“连风寒都治不好,所以他们都是庸医!本王已将太医院一干人等斩首!”

“啊?!”一位年迈的老臣惊呼一声,当即晕厥过去。我想上前看看他有无大碍,刚抬脚,忽然听太后慢条斯理说:“逍遥王,听说紫葳和京墨两个孩子,遭人掳劫了?”

我不得已收住脚步,生生咽下气。华容添有一瞬的失神,回道:“是,不知何人所为,臣寝食难安。”

“血浓于水。为人父母,心里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始终是留给孩子的。”太后语重心长说完之后,瞥向我,“于归,你过来。”

我莫名其妙看着她,慢吞吞走上前。太后半眯着眼和蔼说:“你与吴婕妤熟识,她此番受了惊吓,情绪很不好,不如你去裕华宫陪伴她左右。”

侧目瞄了华容添一眼,似乎没有推脱的办法,于是颔首应下了。太后满意笑笑,挥挥手让我退下,螓首微扬:“言归正传,我们继续商讨长庆王登基一事。”

华容添忽然起身离席,俯首表态:“臣对此毫无异议,全凭太后安排。”

太后嘴角滑出些许笑意:“甚好。皇上的谥号已经拟好,守陵人定为德妃,大丧明日开始。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日之后,长庆王于柩前即皇帝位。所有诏书,翰林院拟好之后,一概交予长庆王处理。”

因这场声势浩大的丧事,除夕、上元灯节、庙会…所有欢庆节日一一取消。华容添仍然与玉临王共住浮华殿,做他的逍遥王。我被遣往吴千雁身边,仅仅是由于他们要除去华容添身边的每一个帮手,使之孤立无援。孩子在他们手上,我们毫无办法。

吴千雁真似大病一场的样子,绫罗含香的榻上,她素面朝天倚在那,不声不响,哪里还有往日的神采?我径直走到她面前,凌湘从旁小声提醒:“于归,请安。”

我置若罔闻,质问她:“你都做了些什么?”

吴千雁微微笑了,酒窝甜甜地缀在腮下,“于归,你来了。”

我仍旧面无表情看着她:“你的目的都达到了,为何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