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绿语气忿忿答:“是醉月楼的香落姑娘!”

香落,看来我们还是有缘之人。我径直走上前去,坐于高堂之位。大概是我的样子惊吓了旁人,乐声骤然停下,席间噤若寒蝉。罗净神色无恙,扶住身边微微颤抖的女子。

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讨人厌,冷冷道:“敢拜堂么?不怕天打五雷轰?”

罗净一挑眉,欣然看向身边的新娘。香落温柔的声音从红盖头下逸出:“为了免夫君受天雷之苦,香落宁愿不拜堂。”

当初我为了拜这个堂,害罗净险些丧命,如今他倒是寻得了一红颜知己,体贴入微。我起身夺了为他们准备的合卺酒,一杯递予罗净,一杯捏在自己手中瑟瑟发抖。我怕看到他冷漠而平静的神情,亦不敢让他看见我眼底的懦弱,仰头一饮而尽,视线涣散不知落在何处,低喃:“祝你们早生贵子。”

罗净手中的酒忽然被香落接下,她半掀盖头,柔声道:“夫君不能饮酒,妾身代劳。”

我的心仿佛被最柔的针刺痛了,狠狠道:“不能饮酒那更不能结亲了,此等狂僧怎会拿戒律当回事?”扭身冲喜娘叱呵,“给新郎倒酒!”

罗净淡定接过满杯酒,一手揽住身边的女子微笑道:“一杯酒而已,坏不了我的修行。”

我自顾自捋着长发说:“是吗?一杯酒,一名女子,坏不了大师的修行。那么一壶桃七酿,加一个于归又如何?”

“我想没那个必要了。”罗净一口饮尽杯中酒,信手搁下,猛地打横抱起新娘大步迈进内堂。

他的身影挺拔,她的笑声悦耳,皆消失于眼前而一遍遍回荡在脑中。我失神踉跄了两步,被小绿扶住。蹒跚迈出喜堂,抬头望见一片浓厚的云遮住了月亮,我回身对所有人说:“不一会就要风雪大作,大家都请回吧。”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归处。

于雪虐风饕中狼狈逃离国师府,浑浑噩噩来到了华容添屋外。

门窗被风刮得哐啷直响,屋内烛火摇曳,窗上的影子也跟着乱晃。我披了一身白绒绒的雪花,渐渐走至窗边,伸手触到薄薄的窗纸,那影子就投在我手上,好像在抚摸他的脸庞一般。

椅子吱嘎一声响,脚步沉稳逼近,窗户倏地被拉开,华容添错愕呼道:“怎么站在外面?”

他只穿了单衣,但披了虎皮裘,衬得目光愈发深邃。我愣愣将手收回,华容添几步出了房,拥着我进去。风雪被关在了门外,我才察觉到冷,剧烈抖了起来。他敞开怀抱拥紧我,一面用手指弹去我头上的白雪。他的躯体很温暖,我将手臂探入大裘内,环住他的腰,一股炙热的男子之气扑面而来。

忽听得他在耳边低声说:“穿得这样少,披头散发站在雪地里,你在干什么?”这样温柔的话语,好像阔别已久。我眼眶一热,越抱他越紧,声音发涩:“原来你还在意我吗?”

他扳过我的脸,一双剑眉扭作一团:“于归,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你只是喜欢五年前的那个我而已,如今,我早已变了。人面桃花,我懂,不过是你一直在追念旧事…”

“你懂什么?我喜欢五年前的那个你,是因为那时候的你心里没有任何人!”华容添忽然用力捏住我的下颌,狠狠道,“我深深爱慕而得不到,只得一个人面桃花假意承欢的笑颜,这是你的施舍还是他的成全?我忍受你的魂不守舍、忍受你心里偷偷藏着他人,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唯独害怕你无意识对我的疏离。”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眼睛,听着他强劲的心跳。这张深刻面容中藏着许多过往的悲苦,这具躯体亦给了我渴望已久的温暖。不想放手了,外面真的太冷。垂头伏在他的胸膛呢喃:“容添,我好冷。”

他好似长长舒了口气,手臂陡然收紧,将我箍得透不过气。半晌,听得他的声音从胸腔嗡嗡发出来:“你不跟我别扭就好。说罢,出什么事了?”

原来我在他面前真的藏不了心思。双拳不由攥紧,迟疑说:“罗净…纳妾了。”

华容添扶我坐下,摇头道:“他纳妾?怎么可能?”

我心急答:“真的,那女子你也认得,是醉月楼的香落。”

“香落!”华容添目光惊疑,“她跟罗净?”

我怕他看见我湿润的眼睛,稍稍撇开头说:“今夜我不想回府去。”

“那便在这里住一夜,漠中的事先别忙了,你好好歇歇。”华容添将裘衣卸下为我披上,柔声哄着我,“别想太多了,一会好好睡。我去隔壁铺床。”

我及时拉住他,摇摇头。隔壁还是一样冷,跟孤零零在桃苑有何区别?紧紧握住华容添滚烫的大手,撒娇一般撅起嘴。罗净此刻在过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宁愿要一个青楼女子也不愿碰我。前有秦朗坤,后有罗净,这两段如出一辙的婚姻、无休无止的纠缠,大概注定了不是我的归宿。

外面风声呼啸,卷着飞雪拍在窗上,几欲将窗纸撞破。我扑上去揽住他的腰,期待停留在这个温暖而阳刚的怀抱。于是用一种娇柔得近乎少女的声音央求:“我怕冷,别赶我走。”

他想掰开我的手,却一直犹疑不决。我微微颤抖,不由自主仰起头看他。他的眉陡然挑起,唇缓缓覆下来,暖暖的气息充盈在颈间。我浑身的力气仿若被抽干了,微醺一般眯起眼,瘫软靠在他胸前。隔着亵衣,听见他的心跳越发急促。

“于归…”终于他深深吸了口气,将我抱起。素帷散落,烛火摇曳。

第七章 定风波-3

慵懒地窝在木桶中,腾腾热水上铺洒了些淡红的花瓣。腰身疲软,垂头打量身上零落的吻痕,脸上不由一热。换上宝蓝色夹袄长衣,领襟袖口露出一截白狐毛,简单挽髻施妆,披上斗篷便气定神闲朝正堂去了。

罗净静静伫立在厅堂中央,香落身姿窈窕,神情中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我直勾勾盯着她,她却目光闪躲,双颊染上绯红。侧目瞟了眼罗净,心潮忽然涌动起来,他能抱温香在怀、彻夜贪欢,我亦不输他。

香落给我敬茶,虽然年龄在我之上,却只能叫我一声姐姐。我喝着茶,百感交集。一直以为香落痴情于华容添,不料她却孤注一掷跟了罗净。或者风尘女子都只想求个安稳罢了。

一直静默的罗净终于开口说:“除夕宫宴,我打算带香落进宫去。”

我的心猛地突跳了一下,除夕他不带我进宫,是想叫我准备出城吧?随口应下:“也好,我不喜欢进宫,带香落去热闹吧。”

香落款款施礼:“多谢姐姐成全。”

我觉得别扭极了,干咳了两声,大模大样起身迈过门槛,步入一片雪晴风霁中。小绿在一旁为我抱不平,我置之一笑,忽而又担心小绿,我走之后,她该如何?我试探她问:“小绿,你在桃苑里觉得寂寞吗?”

“夫人不在的时候,整个国师府好像就剩我自己,可无趣了。”

“我时常不在,不如你去跟了香落吧?反正你们也相识已久。”

小绿撅起嘴,满不高兴:“我不想伺候她,在醉月楼的时候她是花魁,大家都让着她,可是在国师府,夫人才是女主人,可不能由她喧宾夺主呀!”

我睨了她一眼,笑道:“如果我走了,让她当女主人,你愿意去伺候吗?”

小绿眼神慌乱起来,使劲拽着我的胳膊:“夫人要去哪里?!”

我没再吱声,绣履踩在雪地里早已湿了大半,渐渐朝桃林深处走去。奶娘正抱着小清泠在上坟。小妮子此时不哭不闹,看上去懂事极了。我必须将她也带走,否则迟早被暴虐的皇帝拿来做要挟。

小绿不罢休,不停追问我要去哪里。我伸手抚摸如冰一样刺骨的墓碑,曼声道:“去寻一个归宿。”

“归宿?”小绿茫然望着我,又盯着沈云珞的墓碑。

我微微一笑,感慨道:“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征得华容添的同意,决定带上孩子和奶娘,小绿没有危险,便暂且留在京中。除夕当夜营救玉临王的任务落在了我肩上,只能趁宫宴结束之后、他还未回到浮华殿之前下手。送走了玉临王,再跟随华容添和运送辎重的亲信随从潜行出城。

华容添忽然警觉说:“清谷今日来过,竟没发觉异样,难道你的法术在他之上?”

“我只是琢磨出了他的阵法,照做而已,八九不离十。”

“为防他,紫葳和京墨还是多留几日,待到除夕那日再送走。”

我连连叫苦,抱怨道:“你当我是神仙,飞来飞去都不累吗?除夕那日要送奶娘和清泠、小王爷,加上紫葳和京墨,我得休息好几日才能复原。”

华容添轻轻捏住我的手,笑道:“你不是瞬息千里么?”

“是呀,瞬息千里。可此处距漠中何止千里?我看这么来来回回得十几个瞬息,那也足够耗光我的灵力了。”

他将我揽入怀中,缓声道:“辛苦了,几乎所有的事都要倚赖于你。送信,安顿部下,救人…真是把我的小妖精累坏了。”说着,他揽在我腰间的手一紧,唇贴了下来,低低絮语,“今夜就放过你罢。”

门忽地被推开了,我迅速坐正了身子,一手捂着发烫的脸颊装作若无其事倚着桌案。紫葳和京墨捧着一叠写满大字的宣纸嚷嚷着叫华容添看。紫葳迫不及待跳上华容添的膝盖,搂着他的脖子一个劲撒娇,一面还朝我露出挑衅的笑意。我咬唇瞪着她,真是个鬼灵精怪的丫头。

两个小家伙缠了华容添好半天,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脸色越来越难看。趁华容添下厨房给他们烧热水,紫葳嘟着嘴冲我埋怨:“你赖着爹爹好几天了,总该让我们一回!”

我脸上热了好一阵,狡辩道:“不是我赖着他,是他赖着我。”

“你胡说!”紫葳叉着腰振振有词数落我,“明明是你赖着不走,还千方百计黏着爹爹。要不是因为爹太想你了,我们才不会让给你,一天也不!”

我竖起手指嘘了声,眨眨眼悄声问:“你怎么知道爹爹想我?”

京墨也竖起手指朝紫葳嘘了几声,小声答:“我们都知道爹爹想你,以前你们不好的时候,他整天皱着眉头。这几日你们好的时候,他特别高兴。”

我不由吁了口气:“你们知道什么?”

紫葳横了我一眼,神气极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了好了…”我认输了,举起双手佯装可怜,央求道,“我要出远门办事,不会有空常来了,就再让我一回好么?”

京墨紧盯着我,语气紧张问:“你要去哪里?”

紫葳也有些不安,惶惶望着我:“你又要走了?爹怎么办?”

“咦?你们不是不喜欢我么?”

“可是你不在的时候…”紫葳微微侧头和京墨对视一眼,小声说,“我们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将他们揽过来,笑眯眯说:“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但是先要好好准备一番。我不会走远,过不久呢,又要回来跟你们抢爹爹了。”

京墨拉了拉紫葳的手,一本正经说:“姐姐,我们就把今天让给她好了。”

紫葳摆出一副大方的样子,挥挥手:“好了,我们大人不计小人过,今天就把爹让给你。”想了会,她又忐忑不安补上一句,“你一定要回来哦。”

床帏抖动了几下,我赶紧闭上眼装睡。一具滚烫的身躯滑入被窝,将我搂住。他亵衣上有男人的汗味和淡淡的桃花香,沁入肺腑觉得甜蜜。

“怎么趁我哄小家伙睡觉你就睡着了?”他笑声温煦,手掌滑过我的后背,在腰间挠了一下。我痒得笑起来,扬手打他,嗔道:“你吵醒我做什么?”

他一手支头,斜睨着我:“唔…你留下来是要做什么?”

我羞涩一笑,扑上去捂他的眼睛,柔若无声道:“你闭着眼,闭着喔。”那种深刻而锋利的目光消失了,我顿时松了口气,伏在他健硕的胸膛,心底滑过一丝空虚。我已经空虚到需要用□来填补,而且沉溺在意乱情迷中便不愿醒来。他的臂弯令人颤抖、他的肌理张弛间爆发出傲人的力量,我想我这辈子都挣脱不得他的怀抱。

“于归。”他见我安安静静伏着一动不动,轻轻抬起我的下颌,眉头微蹙,“在想什么?”

我微眯双眼,将唇凑上去娇俏道:“在想你为何这样迷人?让人欲罢不能。”

华容添深邃的眼里滑过一丝不明晰的笑意,埋首在我发间深嗅:“这样就好…”

除夕至,我愈发紧张。宁城那边都安置得差不多了,就差京中的人过去汇合。趁罗净带香落进宫之时,我先将奶娘和华清泠送走。那时小绿不知所措,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无辜望着我。我只能搪塞她,说把孩子送去了更安全的地方。只是在我转身的刹那,瞥见她眼中泛着怯怯的泪光。我狠下心不予理会,她留在这里可以和香落一起给罗净作个伴,至少这座府邸有了她们不会过于冷清。

将紫葳和京墨带到了宁城,开始还担心他们离开华容添会不安,不过当他们一见到襁褓中的华清泠,欣喜又惊奇。我放心把他们交给奶娘,在这陌生的地方,但愿他们能坚强一些,等华容添顺利到达宁城。紫葳忽然拖住我问:“你要回去接爹爹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颔首道:“爹还有车队和随从,不能像你们一样飞过来,所以我会陪着他一路赶过来。你们要听奶娘的话,好好照顾小妹妹。”

紫葳忽然瞪着我:“小妹妹是你生的么?”

我噗嗤一声笑了,忙摇头:“不,这是你们的堂妹,是先皇的女儿。”

紫葳喔了声,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惜,轻轻抚摸小清泠的脸蛋。我又交代了京墨几句,便回京,静候晚上的宫宴。

大殿修葺一新,金虬玉兽,壁砌生光,明幌幌的金顶照耀人耳目。宝座后设有仪仗,兼宫女掌扇。复有金石丝竹声起,舞姬们穿着云纹水袖长衣,个个袖袂翩翩,宛若仙子。伴着乐声,歌姬清音宛转,如诉如慕。皇上龙颜大悦,大颁赏赐。

除夕夜宴只有皇亲国戚,人不多,却觥筹交错极尽酒兴。

我隐身坐在玉临王身边,放眼望去,整座殿内没有清谷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华容添趁喝酒时,与玉临王匆匆说了几句话,玉临王才警觉环顾四周,悄悄喊:“于归,你在哪里?”

我扯了扯他的头发,笑嘻嘻说:“就在你旁边,别找了,待宴席散去之后你快些走,到隐蔽的地方去。”

罗净一早就发现了我,不动声色。皇上还多次打趣罗净有了新欢便抛弃旧爱。我听在心里不知何种滋味。众人肆意作乐,喝得酩酊大醉,我已将玉临王的酒偷换了,他喝的尽是白水。恐怕整个殿内,只有罗净和玉临王还清醒着。

散席之时,亥时已过。罗净扶着醉得瘫软的香落出得殿来时,暗暗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了清谷不在宫中,便放开胆子追上玉临王,袭晕了左右侍卫,将他掳走。我们在夜空飞翔,风速极快擦过脸颊,微微泛疼却很是痛快。我现形时,他异常兴奋,惊呼:“终于重见天日了!”

我笑道:“小王爷,别高兴得太早,这一出逃,便是罪人。”

“罪人总比犯人好,我们此去何处?王兄呢?”

“去漠中的宁城。王爷尚在京城,有几车辎重和金银珠宝需要护送。”我微微侧目打量他,如今出落得很标致,果然是玉树临风、气度不凡。

漠中一带起了风,飞沙走石,我们到达宁城时灰头土脸,被紫葳嘲笑了好一会。

众人都只听过玉临王的名号,未见过真人。玉临王也是讲究极了,非要梳洗之后方出来见人。我等不了他,交给紫葳和京墨去引见给旁人,自己匆匆赶回京城去帮华容添。

街道上全是尚未消融的冰雪,马车太重,偶尔会踏碎冰面,溅起碎冰渣。两旁大树的秃枝上挂满了灯笼,游龙一般盘旋在京城。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守岁,红融融的光透出窗来,洒在雪地里。

清冷的街上只有我们悄然潜行。整个车队都隐形了,嘚嘚马蹄和车轮倾轧的声音却无法掩去。子时城门关,还有少许人从城外赶回来过年,陆陆续续擦过身边。看城门的侍卫们在城楼上喝酒,呼喝不断,我飞上城楼施法令他们睡过去。下面的马车便一辆接一辆肆无忌惮通过城门。

我高高站在城楼顶端,望见华容添的车渐行渐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待到最末的一辆马车出了城,我正欲从城楼飘然而下,猝然被一道金光刺了眼睛,整个身躯弹了回来,落在城门内。这才惊觉失策,城门顶上竟悬了面金光闪闪的圆镜,衍生出无数道细细的丝线,按经纬围绕在身边,像巨大的鸟笼一般。这是专用来擒妖的法器,我太大意了,不论从何处出城都不该走正午门,悔之晚矣,恐怕现时已惊动了清谷。

欲施法术闯出去,可一碰到那些金线,便如遭了雷击一般头痛欲裂。我近日耗费了太多灵力,如今竟没丝毫办法自救。难道坐以待毙?

清谷势如闪电,瞬间出现在我眼前。他一袭逍遥道袍上布满了各种符咒,一手挥着拂尘,笑意温和:“妖精,你怎么自投罗网了?”

我被这些耀目的光线搅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痛苦蜷缩在地上。最末那辆马车上的两名男子惊恐万分,停下了马车却不知所措。我用尽最后一丝法力将他们推走,马匹嘶鸣一声狂奔而去,清谷听见动静才恍然大悟,顿时飞扑过去,一掌劈向前方破除了我的法术。

所有的马车都显形了,在雪夜里疾驰。清谷移形换影十分厉害,追上华容添轻而易举。我焦心无比,情急之下拽出一股在体内沉睡已久邪气,不管仙道还是魔道,此刻救人才最重要。法术渐渐在手掌凝聚,呈现一股深紫的阴郁光芒。我有一丝胆怯,但迫在眉睫,容不得多想,振臂一挥,只听得隆隆的巨响,城楼在摇晃,顶上的圆镜脱落,跌碎一地,我飞身出了城门,顷刻间城楼已经坍塌。魔道的力量果然强大,我双手有些发抖,方才那些侍卫恐怕已经死在了睡梦中。

深寂的夜空中飘来一道火红的影子,罗净如一只挥着翅膀的火凤凰落在我面前,勃然大怒:“你竟伤人性命!”

“我顾不得这么多了!”说罢,我瞬移赶上前去对付清谷。华容添的车队已经被清谷施法困住,进退维谷。罗净在后方穷追不舍,一面放声吼问:“你究竟在做什么?叫你去过安稳的日子,你们却暗中密谋以图后举!”

我回头狠狠抛下话:“帮老道士还是帮我悉随尊便!或者尊驾就冷眼旁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方才那一释放,邪气轰然而出,我几乎控制不住,以招招毙命之势攻向清谷。罗净见他招架不住,愤然上前挡住我的攻势,喝道:“不必夺人性命!”

“老道士,你让不让路!”我满腔怒火,双手掐指一弹,深紫的光芒自指尖散出,弥漫在四周,飘渺着犹如鬼魅一般的形状,甚至能隐约听见凄厉的尖叫。清谷挥起拂尘大力甩下,金光劈开紫色迷雾,朝我袭来。我横向一闪躲,后方一辆马车已然被劈成两截。

老道士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只葫芦,念念有词举口朝向我。罗净一声惊呼刚出口,我已经被定住了,浑身僵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脚底坠着千钧重的巨石一般,我从空中跌落在地。

华容添不知何时下的车,将我紧紧搂入怀中,仰头朝清谷咆哮:“放了她——!此事与她无关!你若要抓我回去便放了她!”

清谷重重哼了声,道:“这妖孽竟深谙魔道之法,不可留!”

我用仅存的力气去推华容添,吃力道:“别管我,你走开,这法器十分厉害…我会慢慢变成石头,也好,从今以后,无爱无恨…”

“那就一起变成石头,这不是你的愿望么?变成石头,千年万年都相守在一起。”华容添霸道而野蛮吻住我的唇,天地好似静止在这一刹那。不期而至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哪里知道,他原是这么爱我,不惜豁出性命。双腿麻木,渐渐到了腰间,我觉得这一生再没有遗憾,缓缓闭上眼睛。

只是谁也没料到,葫芦突然摔在地上裂了,清谷猛地喷了一口鲜血,愤然吐了两个字:“妖僧…”

罗净手中的法杖仍在鸣响,他伫立在马车顶盖上,睥睨着四周的一切,只淡淡说:“你们快走。”

我心中一怔,从未见过他如此肃远的样子。

华容添抚摩我的脸颊,生怕吓着我一样轻声细语说:“没事了于归,我们走。”

我痴痴望着罗净,直到华容添道谢时,他念了句阿弥陀佛,我心碎了一地。他到底站在了我这边,还犯了杀戒。我一直在毁他的修行,一直在害他。

第七章 定风波-4

马车在夜色下如闪电一般疾驰。王爷失踪,城楼坍塌,清谷之死…不久皇上便会下通缉令。好在我们是隐形的,不易被发觉。

一整夜,我窝在车厢角落里瑟瑟发抖,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可怕。若一直控制不住体内的邪气,我会不会真的堕入魔道?车轮滚滚伴随驾车的呼喝声,令我越发觉得凄惶。华容添疼惜地将我拥住,声声哄我入眠。

到达宁城时夕照沉西,晚烟袅袅。远处的山坡密密地生满了参天野树,如天然的屏障挡住了风沙。小巷中鸡鸣狗吠,邻里间酣歌淋漓,几个孩童围着土井玩耍,不顾小脸冻得通红。

华容添从后面搂住我,欣悦道:“你瞧这里的生活多安逸,真是世外桃源。”

我略带一丝戚然道:“这里的人一定很幸福。”

“于归,我们也可以这样幸福。忘掉一切过往,开始新的生活。”

“可以吗?”我不信,侧头问他,“你要去打仗、夺权,你不是一直想回宫吗?那才是你的家。”

华容添向我解释道:“黎民疾苦,我无法坐视不理!江山应该交给有才能的人统治,否则会天下大乱。”

我不再说什么,若有一天他夺回了皇位,后宫是否还容得下一只妖精?静默许久,华容添忽而叹了一句:“若你不信我,我宁愿和你一起化作石头。”

我一怔,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转身抱住他,定定说:“我信、我信你!”

宁城的日子安详而惬意,我决计忘掉过往,全心全意依赖他。我寻了多年的归宿或许真的在这里罢。男人们似乎整日都有商量不完的大事,我带着几个孩子倒是乐得其所。

春天虽然迟迟才来,但到底是来了。柳条抽出新芽,山林子里鸟雀渐渐喧哗。在我院子里洒了些种子,不知花开时节会不会有馥郁芬芳。这日为华容添送了封信去边塞,回来时四周静谧无声,宁城已然沉睡。推开半掩的门,发现小捣蛋鬼都不在房中,水墨屏风后面传来哗哗水声。我捂嘴窃笑,悄无声息溜了进去。

热气腾腾中,那张轮廓鲜明的脸上漾着异样的神采。我心中纳闷,明明隐身了,他怎能瞧见我?华容添朝我招手,温煦笑道:“别躲了,我闻见你的香味了。”

这句话好似一把榔头,在我心上重重砸了一下。我依旧忘不掉从前,那个冷漠的僧人总是得意地说闻见了妖气、总是目露厌弃说我身上有妖气。我渐渐现形,不由自主低喃了句:“你怎么闻得见?”

“因为你是我的女人。”华容添倚着木桶,微笑时露出一排皓齿。

我羞得撇开头不看他,却逃不出他的魔爪,打闹时一不留神便被他拽进了木桶,浸得一身湿透。我大声埋怨,他却嬉皮笑脸贴在我耳边说:“逃什么?不是说欲罢不能么?”

“胡扯,我何时说过?”

“耍赖的小妖精…”他下颌的胡茬扎着我,刺痛却又觉得快慰。我向来招架不住他的手段,不一会便噤声了,徒留喘息。

欢愉过后,我喜欢趴在他结实的背上,用手指描着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我时常幻想他曾经驰骋沙场的模样,应当穿着一身闪着寒芒的铁甲,气势雄浑。他能清晰地记得哪道疤是在哪个战场留下的,尽管他看不见后背。如若当初华容添当了皇帝,我就没有现在的幸福吧?如若将来他当了皇帝,我还能像现在这样贪欢吗?未来的不确定令我有些发慌,不由抱紧了他的腰。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心绪,沉声道:“于归,抱紧我别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