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丰盛的大餐,顾初回顾了地地道道老上海的味道。想起了很多事,但又被她压下去了。

吃饭的时候,乔云霄说了好多的话,但大抵都是逗她开心的,她就在想,自己的情绪有那么明显吗?她迎合着他的一些玩笑话,不关风月,不关过往,为的,是不想让旁人为她操心。

用完了餐,她以为乔云霄会送她回去,岂料车子一路驶出了城区,离别了繁世吵闹,两旁的环境愈发静谧。

“去哪?”顾初问。

“很快你就知道了。”乔云霄今天是从公司出来就找了她,还是西装革履扎着领带的商务形象。两旁的路灯光线柔和,打落在挡风玻璃上,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扫过点点光斑,方向盘一打,他趁机看着她笑了笑,狭目染了不少温柔。

“别是什么荒郊野岭的把我暗杀了就行。”她低低地开了句玩笑。

这话逗笑了乔云霄,抬手揉了揉她脑袋,说了句,“我可不舍得。”

顾初抿唇轻笑,有些暖流入心,但没再多说什么。

路,越走越眼熟。

周遭的建筑有些是新建的,但还有一些是深藏在她记忆深处的,层层叠叠匿留在路灯映照下的林木间,高高低低,红红绿绿。她暗惊,脸近乎贴在车窗上。

乔云霄捕捉到了她脸上的惊奇,没说话,只是径直着往前开。

又是十几分钟的光景,车子在一处别墅群停了下来。乔云霄熄了火,扭头看着顾初。隔着一层窗,她呆呆地看着不远处那片沉默的建筑,良久后才开口问,“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乔云霄没多解释什么,下车后绕到另一边开了车门,替她解开了安全带,“走。”

“不…”顾初条件反射地往回缩。

乔云霄抓住了她的手腕,没强制将她拉出,但也不容她退宿,看着她道,“难道你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吗?”

她对视着他的眼睛,他冲着她点点头,眼角眉梢尽是鼓舞。半晌后,她才松了情绪,任由乔云霄拉着自己下了车。

“这条小路还没变吧。”

通往别墅的林间甬路上,乔云霄许是怕她时刻掉头跑了,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这不是车道,更多时候,住在这里的人会在清晨或下午沿着这条小路跑步锻炼身体。

她也曾跟着父亲在这条小路上跑过步,父亲笑着告诉她,初初,人呐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个好身体,记住了吗。她便高声回答父亲说记住了,清脆的嗓音几乎都能震得鸟儿乱飞。可每次跑完一圈后她都耍赖,嚷着腿疼脚疼的,父亲终究是*着她的,每次都毫不例外地背着她回家。

那时候母亲总会怨怼着父亲说,口口声声去锻炼,结果还是背着回来,白锻炼了。父亲就笑着说,咱家公主的命令我哪敢不听呢?

商界的人都知道顾泽峰最疼爱的就是女儿,只要女儿一嚷着无聊,哪怕是推了会议都要回家给女儿当大马骑。

顾初心里泛酸,轻声回了句,“周围的树不一样了。”

乔云霄攥着她的手,沿着小路慢慢地往上走,笑道,“杨树太多飞絮,所以统统换成了棕榈。”

佘山别墅群,上海较早的别墅区,沿着这条小路直行,是最早的一批别墅,其中一套就是他们家。那时候他们顾家搬迁到了上海,就入住在了这里。当时,这条小路两旁还都是高高的大杨树,每到春季时总会有飞絮飘扬。她喜欢那个季节,因为上海是少雪的城市,每次飞絮落发时,总胜似白雪。

现在,上海已经不流行栽种那种北方的树木,放眼看去全都是密密丛丛的棕榈树,多了洋气,少了怀念。

沿着小路穿过棕榈,那幢偏重西洋建筑风格的别墅在明黄色的路灯下突显。大门紧闭,墅内没亮着灯。乔云霄带着她走近,于大门前停了下来。顾初抬手轻抚着周围的围墙,在门边的角落上发现了几道划痕。

眼睛就红了。

划痕是她留下的。

一节一节地增高,是她一点一点长大的个头。

大门上的封条已经不再,围墙两旁爬满了常青藤,形态优美,成长整齐,看得出是有人精心照顾。她重新回到了这里,耳畔似乎还有小时候欢笑的声音。

房子依旧,物是人非。

“房子被法院批准可以对外拍卖后,有位华裔买下了这里。”乔云霄知道她的情结,轻声说道,“我托人一直在打听房屋新主人的情况,前些天终于听说对方还想有出售的意愿了。”

顾初不解地看着他。

他凝着她,语气轻柔,“我想替你把它买回来。”

顾初一怔,很快摇头,“不用。”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这里。”乔云霄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揽住,“这里是你长到大的地方,是你的家,这么多年你一直躲着上海不来,不就是因为这里已经不属于你的了吗?你放心,我这次一定会说服那位华裔将别墅卖给我。”

“真的不用了。”顾初赶忙道,“就算买回来又怎么样呢?家已经散了,还要房子干什么。”

乔云霄心疼,忍不住将她搂入怀里,低低地说,“就让我为你做点事吧,别让我一直活在愧疚里,行吗?”

“跟你无关啊。”顾初轻叹,“当时乔家也是明哲保身,事实上就是这样,当年谁接触了顾家谁就倒霉。我父亲惹下的篓子太大,不是一个乔家能够填补的,难道当初还要拉着你们乔家一起陪葬吗?”

“那现在呢?”乔云霄轻捧了她的脸,神情认真,“我现在有能力来保护你,哪怕你要下葬,我也绝不含糊跳下去陪你。”

顾初轻轻拉下了他的手臂,语重心长道,“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小心翼翼地活着吗?我就是不想让顾家当年的事对现在也造成影响。乔家不易,当年顾家的劫是我父母扛下来的,以后顾家的难注定了由我来扛。云霄,其实你我都清楚,肆意妄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们谁都回不去了。”

“难道,我连关心你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乔云霄眉梢染疼。

顾初挤出一丝笑,看着他,良久后上前搂住了他,说,“不,云霄,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好哥哥。”这份感情,她从未敢去辜负。

*

顾思跟着罗池疯玩一天回来后就直嚷着累,问去了哪里,顾思一脸的鄙夷,“旋转木马啊,姐,你能想到他个大男人竟带着我去玩旋转木马!老天,太丢脸了。”

顾初觉得,可能后面也不止是旋转木马,顾思胆子大,不玩点刺激的游乐项目也发泄不了情绪。果真还是猜中了,晚十一点多钟的时候顾思已经睡得跟个死人似的。

她失了眠,一直辗转反侧,最后盯着窗外的外滩,数着霓虹的灯亮。

直到凌晨,她隐约听见了有动静从楼下传出来,心里一激灵,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楼下客厅的地灯开了,细碎如星,极弱的光亮映了沙发一角,是陆北辰回来了,他斜倚在沙发上,高大的身影落下了一团影子。

冷不丁出现的男人,吓了顾初一跳。

下了楼,靠近了他,闻得到他身上很大的酒气。身上穿着的还是今天她看见的衣物,黑色衬衫,黑色西装裤,十分正式,衬得他的那张脸愈发棱角外捉。衣袖挽起,阖着眼,单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手腕上昂贵的机械表指针在有条不紊地前行。

听见了动静,陆北辰睁了眼,顾初看得清楚,他的眼里少有醉意,许是刚刚只是有些累了,合目休息而已。他开口,嗓音在这个深夜听上去低沉磁性,“吵醒你了?”

161给我点时间

顾初轻轻摇了下头,她原本就没睡得着。陆北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的双足时眼里有些无奈,起身,拿了双拖鞋放在了她的脚旁,低柔说了句,“地上凉,穿上。”

她就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你喝了很多酒?”

“还好。”陆北辰重新靠在沙发上,低低回答。

顾初思量片刻,转身要走。

“去哪?”身后的男人问。

她顿步,回头看他,“我想你需要一碗解酒茶。”

陆北辰朝着她一伸手,“过来。”

光线下,横穿了他掌心的智慧线刺了她的眼睛,顾初僵在原地,想到了这一周来他的无声无息,又想到了白天不经意撞见的那一幕。上海何其地小,遇上了原本应该在纽约出差的人。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陆北辰没恼,起身,耐性十足地将她拉了过来。他顺势躺在了沙发上,牵引着她的手,一并地将她拉靠在自己的胸膛。

“你有心事。”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脸颊,借着鹅黄色的光线注视着她的眼。

不是疑问句,十分肯定的肯定句。

“没有。”她说了这话,然后暗自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

光亮燃了陆北辰的眼眸,深邃睿智,他始终在看着她,然后抬手,抚了她的脸颊。染着酒气,她似乎也被这醉人的气息感染,微醺,堵在心里的话就忍不住冒出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陆北辰微微含笑,竟十分配合地向她报告了行踪。

“那…”她迟疑。

早上就回了上海,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到家?是因为,林嘉悦吗?

陆北辰抬手捋了她的长发,沉吟片刻,说,“今早我直接去了实验室。”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眉梢有几许凝重。

从这个角度看着他,顾初第一个想到的倒不是他在说谎,反而从他半阴不明的凝重看出有什么不妥,便问,“是有了棘手的事?”

但陆北辰没回答她,只是若有所思,顾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东西。良久后他才开口,这一次,目光是聚在了她脸上,“只是处理了一些事情而已,今天是林嘉悦父亲的生日,所以晚上跟林家人在一起吃饭。”

“我知道。”顾初脱口而出,说完后悔。

陆北辰没笑,也没恼,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就知道,这句话一脱口肯定会引起他的警觉,他的确是没醉,否则思维不会还这么缜密。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轻叹又止于唇边,敛眼,“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很好。”

她只是想要用看似不在乎的态度来告诉他,其实真的没什么关系。可她始终不看他的眼,她没看他,却也知道他始终在注视着自己。半晌后,她的下巴被他轻轻捏起,他的手指覆上了她的唇瓣,低柔地问,“如果,我娶了林嘉悦,你是不是也这么风轻云淡?”

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很快地,裂开了口子,鲜血咕咕地从这道口子里流了出来。她看着他的眼,在幽暗的光线下异常凝重和认真。她又回归了蜗牛状态,将身子缩进了软软的壳里。

其实,她从来都不会处理感情的事,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唯独那么一次的绝决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

陆北辰压着她嘴唇的手指微微用了点力,“回答我。”

顾初觉得唇很烫,是他手指的温度灼烧了她,喃喃,“你们…”那句“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心里惶惶的,起身,才稍稍喘过气来。

他也坐起,盯着她,眼神沉重了不少。

然后,他凑近了她,刚要吻上她的唇,在旁的手机震动了。顾初忙侧身到了一边,他却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腕,腾出单手接了电话。

她欲挣扎。

他却攥得愈发用力。

手机那边隐约是男人的声音,略沧桑,她听不清是什么内容,挣扎间就听陆北辰回了句,情绪毫无波动,“林伯伯,我想你们都很清楚我的决定。”

顾初一怔。

那边还在说话。

陆北辰就在平静地听,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直觉告诉顾初,他口中的“林伯伯”就是林嘉悦的父亲。他决定什么了?是决定要娶林嘉悦了?是的,这次又何止是个生日宴呢?他一早赶回上海,风尘仆仆,再陪着未婚妻选购礼物,不就是为了商谈结婚的事吗?

既然这样,还假惺惺地问她那句话做什么?

顾初用了力,可陆北辰的力气更大。

她近乎低吼,“你弄疼我了!”

这只是下意识地反应,可陆北辰注意到了自己拉着的正是她受了伤的胳膊,便松了手,她借机起身,回了卧室。陆北辰没有马上追上楼,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拐了个弯匿藏在了楼梯间,良久后待对方说完后,他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话毕,掐断了通话。

*

窗帘遮得愈发严实。

顾初侧躺在*上,蜷缩着身子,房间里暗得看不清脸的光线恰好能遮住她的泪水。

始终是默默地流,然后,洇在了枕头上。

过了好一会儿,卧室的门被人推开。

她没动,身子朝着阳台的方向,窗子没关,有夜风窜了进来,将窗帘微微扬起。月光就瞬间蔓延了进来,男人的影子落在了墙壁上。她赶忙闭了眼,压下心头的悲怆。

陆北辰就贴着她躺了下来,健硕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

她还是没动,只当自己是个死人罢了。他支起了半个身子,从她身后圈了过来,低低地问,“胳膊还疼吗?”

她想回一句我睡了,别打扰我,可这句话堵在喉咙里,甚至阻碍了气管的功能。陆北辰见她不说话,伸手来扳她的脸颊,手指却触到了被泪水浸湿的发。

修长的手指微微停滞了下,然后轻触她的眼。

长长的睫毛,还有一点濡湿。

他是名法医,手指也自然有异于常人的敏感。

收回了手指,陆北辰并没有强迫她转过来面对着他,而是收紧了手臂,脸颊轻轻贴在了她的耳鬓,说,“为了你这颗眼泪,做什么都值了。”

她的身子在他怀里一滞。

他躺了下来,将她彻底揽在了怀里,低语间能够察觉倦怠,“顾初,给我点时间。”

幽暗中,顾初缓缓睁眼,低头,他放置她小腹的大手与她的十指相扣。

*

翌日,从顾初一睁眼到做好早餐,陆北辰就始终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门是虚掩着的,隐约听见他的手机一直在响,手机不响的时候,桌上的座机就又在不停歇。

整个早上他都在处理电话,听语气,像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顾初想到了昨晚他的话,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可又琢磨不透,便愈发地惴惴不安。三明治刚做好时,她的手机也响了,看着手机屏上闪动的名字,压力就来临了。

是岑芸,在问她们什么时候从上海回琼州。

这种催促的电话近乎每天一通,顾初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她是了解姨妈的脾气,有可能分分钟杀到上海。顾思在厨房帮忙,切了一切餐前水果,顾初挂了通话后,神情恍惚地走了进来。

“怎么了?”顾思见她脸色不大好看,关切地问。

顾初帮着洗了几样水果,统统放在了料理盘中,说,“姨妈打电话过来催了。”将葡萄粒逐一摘好,又拿了两只柳橙,补了句,“葡萄籽记得剔除,多切两只柳橙,陆教授爱吃。”

顾思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但还是照做,紫的葡萄粒一分两半,多汁的橙细细地去了皮,与切成扇形的猕猴桃搭配在了一起,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白骨瓷碟盘中,再缀上了一朵奶白色的小雕花,说,“你连他爱吃什么都这么清楚,舍得走吗?”

顾初洗了手,“萧雪的案子结束了,你也安全了,所以早晚是要走的。”

“你打算怎么跟他说?”顾思好奇地问。

顾初沉默,始终没说话。

“辰哥哥今天看上去很忙。”

“嗯。”顾初将水果刀放好,“所以我才更加觉得自己压根帮不上忙,姨妈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早餐丰盛,卖相却不是很好,这也难怪,主厨是顾思。陆北辰近乎是皱着眉头吃完的盘中餐,最后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你的厨艺只体现在三明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