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很快又出现一个人,站在那人的对面,同样朝她伸手。

他们有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个含笑,一个忧郁。

这是她昨晚做的梦。

梦中人,是陆北辰和陆北深。

游人少了很多,这个季节来这里的大多数是北方人,许是没怎么见过台风,都吓得不敢出门。

其实顾初来这里也不过是为了静心,并无过多要求。

从大殿出来,寺庙的香火气息被风扯得四面八方,殿梁上的铜铃叮当响着,与木鱼声混了一起。翠郁松竹沙沙作响,浮于脸上的气流刚开始是温热,后来变得涔凉。

她自小也在琼州生活过,警觉这风不同寻常,便赶忙离开了南普陀寺,朝着市区已经订好的酒店赶去。

寺庙紧挨厦大,原本是热闹的一条街,今天却鲜有人迹。连厦大的大门都紧闭了,抬眼看天,像是妖魔鬼怪来临前的征兆,乌云遮了天日,漫天的劲风压下来,近乎都能将人吹个跟头。

顾初这才意识到自己掉以轻心了,一直以来她都没觉得台风可怕,吹吹总会过去,但今天不同,街上偶尔有人影也是行色匆匆,那风近乎要掀了屋顶,天际开始黑压压的令人窒息。

抓了手机出来,打算让酒店派车,竟发现信号中断。

耳边是“咔嚓”一声,一阵强风袭来,她赶忙躲进了房屋一角,再抬眼,不远处的大树竟然生生被入境强风折断,而她所在的短暂的“安居之所”,头顶上也在哗啦啦地响。

看吧,她的运气就是这么地好,来散心也能遇上强势台风。

有木梁断裂的声响。

隔着巴掌大点的置身空间,外面已是暴雨。她瞅了一眼屋顶,不敢再多加逗留,想着要赶紧回酒店较为安全,就顶着狂风冲进了雨里,衣服瞬间被打湿。

雨势很大,很快没了小腿。

这个时候别说是叫车了,连顺风车都别想搭到。风吹在脸上,夹着雨点,一时间让她呼吸困难,想再转身找其他地方避避已是奢望,不知谁家的玻璃被乱飞的石子砸碎,雨太大她没看清,只觉得脚踝骨处剧痛了一下,然后,有血流了出来。

她惊叫,而这时又是强风,有巨大响声扬起,她抬眼,身子倏地僵住了。

一个广告牌被刮了下来,冲着她这边就扫过来。

顾初避犹不及,下意识蹲身遮住脸,风雨中却窜出了一辆商务车,撵着水花而过,车头直接撞在了广告牌上,阻止了它有可能砸中人的危险。

紧跟着刹车,车门一开,是黑色西装裤修长的腿,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于风雨之中,冲上前替她挡了风雨,纳她入怀。

167他与他的重叠

世界像是安静了下来。

她不会被雨浇得透不过气来,耳朵不会被风吹得直疼,肩膀不会那么冷,就连受了伤的脚踝骨似乎,也没刚刚那么疼了。

有外套遮了她的头顶,虽说很快也被雨水打湿,但至少不会太让她以狼狈示人。

在需要的时间出现需要的胸膛,安全感油然而生,哪怕外界再多危险,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能安静下来。顾初抬眼,对上了男人方正的下巴,再往上,男人的黑眸堪比辰夜,那张英俊的脸熟悉到让她想哭。

有石子被风吹起,砸落在他的肩膀、后背上,他搂着她起身,低低说了句,“走。”

她如无主的魂魄,依附着他的力量,眼始终落在他脸上,满满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过更多的是惊愕,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双眼出了问题,远在上海的他怎么就从天而降了?

又是强风,刮得不少的飞沙走石,顾初眼睁睁地看着一张尖锐的薄铁板被风吹得作响,朝着这边就过来了,她来不及尖叫,脸就埋在了男人的怀里,男人顺势搂紧了她快速躲闪,耳畔就听刺耳摩擦和钝物击中的声响。

顺势看去,惊叫出声。

那张薄铁皮在强风的寸劲下竟横扫了车身,从前挡风玻璃一半的位置切进去,沿着驾驶位直进后车座。

车没法开了。

顾初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虽说琼州也会遭遇台风,但从没经历过如此强势的台风。

“怎么办?”她害怕了,喃喃。

紧紧抓住了他的衬衫,近乎攥得手指生疼。陆北辰,这个在她面临危险时就这么突然出现的男人,她毫不犹豫地将他视为了唯一的救生圈,她不再坚强,不再假装冷静,她怕得很,双手双腿甚至嘴唇都在发抖。

她只知道,这个时候她要紧紧抓住他,因为没了他,这一刻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怕。”头顶,他的嗓音低沉充满力量。

将她紧搂,宽厚的肩膀始终替她遮着风雨,她感觉他像是在想办法,果不其然,很快他就搂着她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短短的几步路,却来得艰难。

大雨瓢泼,马路边斜躺着一辆摩托车,已经半淹在了积水里,那只系在车扶手上的头盔在风雨中摇晃,砸得车身“咣咣”直响,不知是谁的,有可能车主早就弃车而去了,或者还没来得及取车。陆北辰将外套留给了她,快步上前扶起了摩托车,趁着风势稍小将其固定,用力扯下头盔,拉过了她,将头盔给她戴上。

然后,修长的腿一跨,稳稳地坐在了摩托车上。

他试着打着火。

顾初头顶着重重的头盔,手里攥着他的外套,努力让自己站稳一些。其实外套已然没用了,但这么揪着,始终是安全的。看着如盆泼的雨点砸在了他脸上,雨水成流,沿着宽阔的额滑过高蜓的鼻梁,顺下了性感的唇稍下巴。他没顾着抹去脸上的雨水,冷静地在试图让摩托“起死回生”。

她开始担心,这辆摩托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了,能不能用还不一定。

正想着,就听摩托车发出“轰”地一声,竟被他打着了火。

陆北辰跨坐在摩托车上,一手攥着把手,一手伸向她,“上车。”

雨水湿透了他身上的衬衫,结实的胸肌轮廓明显勾勒,那条擎着扶手的单臂十分有力,臂肌贲张,而伸向她的大手坚决耐性,丝毫不曾迟疑。

顾初透着头盔的隔层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时间情绪万千。

“跟我走。”陆北辰看着她,眼神坚毅。

心就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

她仿佛又看见了陆北深,骑在摩托车上朝着她伸手,笑问,“敢跟我走吗?”

那是在他赛车拔得头彩后,现场的欢呼声绝大多数来自女孩子,近乎穿透了她的耳膜,他盯着那些崇拜爱慕的目光直接骑着摩托车到了她面前,头盔一摘,冲她发出了邀请。

在那之前,她从没坐过摩托车。

因为从她记事起,她都是坐车子出入的,或父亲亲自开车,或家里的司机开车。会见到一些骑摩托车的人,她就趴着车窗好奇地看,母亲就笑着将她搂在怀里说,肉包铁的东西,很危险。

她爱上了陆北深,也爱上了这份危险。

大雨冲刷了顾初的视线,那只手却始终伸着,像是暗夜海面上的灯塔。下一秒,她将手伸向了他,陆北辰唇角微扬,收紧了大手,她便被他带上了摩托车。

跨上摩托车的瞬间,又与脑海中的画面重叠,

北深问她,“会怕吗?”

她大声说,“有你就不怕了。”

北深就说,“搂紧我。”

“搂紧我。”耳畔,是男人低低的命令。

与记忆中的声音一并滚落入耳。

顾初鼻头一酸,下一刻,已是情不自禁地搂紧了他的腰,戴着头盔的脸贴在了他宽阔的后背。

摩托车轰鸣。

北深问,“我加速的话,也不怕吗?”

她愉悦,“不怕!”

北深笑,“再搂紧一点。”

摩托车在雨中极速,十分娴熟地避让迎面而来的袭击物。

陆北辰说,“再搂紧一点,加速了。”

顾初收紧了手臂,整个人都紧紧地贴着他。

风雨中,他骑着摩托犹若一道闪电,黑压压的乌云盖顶,他却如神祇般大有避开云层释放光明的魄力,所向披靡。

而他身后的顾初,早已泪流满面,顺着雨水,一并滚落入喉。

*

这个时候,入住海景酒店不见得是太明智的选择,因为需要有最强悍的心理建设。

陆北辰一路载着顾初回了酒店,进大厅的那刻,酒店服务生都震惊了,赶忙上前招呼。顾初没摘头盔,雨水在她眼前形成了一层雾气,遮住了她流泪的眼。

模糊中,她就是被陆北辰一路拉着进了电梯,然后很快地,脚踩了柔软的地毯,又听“滴”地一声,她被他拉进了房间。

是间总统套房。

直迎视线的就是超大的弧形观景阳台,绝对的高度,绝佳的角度,但在有台风侵袭的天气里,远处的海景壮观到了足以留下心理阴影。那翻滚的海面,近乎压着浪尖的黑云,如上帝灭世,恢弘而绝望。

所以,能欣赏得了多壮丽的风景,就该有多庞大的内心。

陆北辰摘了她的头盔,见她眼睛红红的,抬手轻扣了她的后脑,低声说了句,“没事了。”

是啊,没事了。

因为他的出现,她身处了安全之所。

可心,依旧在挂着台风,他骑着摩托载着她的那一幕仍旧在脑海中盘旋,熟悉又陌生。

半晌后,顾初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了?”

陆北辰看着她,英挺的脸严肃却又低柔,他轻声说,“我只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来。”

她不懂他的意思,心,却比她的思维更快一步,跳得活跃。

两人被大雨浇得狼狈。

冲了澡,她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地摊在了沙发上。那只被雨水冲刷地铮亮的头盔歪斜着放在茶几上,像是被人遗弃的*物让她领回了家。

不对,她更像是那只被人遗弃了的*物似的,然后,陆北辰找到了她。

浴室没了动静。

很快地,陆北辰也冲了澡出来,系了浴巾,头发湿漉漉的,用力一甩,水珠四溅,挂了他的肩膀,又抚着他有力的胸肌而下。顾初像是只被人踩疼了尾巴的猫,小小的一团缩在沙发一角。

洗过澡的她,全身上下就套了男人的一件衬衫。

白色的衣料,黑的发丝,略显苍白的小脸,凝若脂的长腿,素净地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少女。

只是,小腿处还殷着一抹红,倒是愈发显得脚骨柔软白细了。

陆北辰将手里的毛巾扔了一边,转身拿了急救箱,在她身边坐下,将急救箱先搁放了茶几,伸手碰了她的腿。顾初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腿,他的手掌却微微用了点力,低低道,“别动。”

他在看她小腿的伤口。

刚刚冲澡的时候她看得清楚,伤口很深,在风雨中被冻得麻木倒是不觉得疼,一遇热水,缓过来,疼就蔓延了全身。

“疼…”她轻轻呢喃。

当血染了伤口,光是看着就觉得疼。

极小的声音落在了陆北辰的耳朵里,扯住了他内心最柔软的一角,微蹙的眉心就松了,再开口,声音揉了疼惜,“被玻璃划伤的?”

伤口端齐,皮肉绽开处略钝微凸,他只消是看了一眼,就可以从伤口厚度判断是被何种物体所伤。

顾初知道他眼睛毒,也没必要瞒他,轻轻点了下头。

168你跟尸体的区别

身边没人的时候,皮肉伤成了小事,历经再大的风雨都咬着牙坚持,只为了可以安慰地活着,例如这五年来的生活;身边有人的时候,哪怕是割破了小手指都成了大事,神经都能捕捉到细枝末节的痛,只为了可以更好地依赖,例如此时此刻。

窗外狂风暴雨,树木摇曳,砂石乱飞,一窗之隔的室内静谧如画。

陆北辰在为她查看伤口的时候,她在看着陆北辰。

室内的光线略暗,他的脸颊匿藏在阴影之中,眉心稍见严肃。

其实回到酒店到现在,顾初的脑子还是懵着的,她总觉得像是正在经历着一场梦,如她这几晚所做的梦,梦中的他与北深重叠反复,真真假假难以辨别。现在,他查看她伤口的样子是如此地安静,令她有些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需要打破伤风针,伤口需要缝合。”陆北辰将她的腿架在自己的腿上,在确定伤势没有伤筋动骨后暗松了一口气,看着她说。

“不要。”顾初一听这话,立马从混沌中清醒,想要缩腿,他却早她一步箍住,力道不轻不重,恰好令她无法逃脱。

“针一定要打。”陆北辰十分耐性地哄劝,其态度像极了面对一个任性的孩子,“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万一感染的严重性。”

顾初是学医不假,但扎针缝针这种事儿如果是摊在自己身上总会觉得别扭,甚至,会害怕。

她觉得自己完了。

当在风雨中前行,当受了伤孤立无援,当陆北辰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当他骑着摩托载着她脱离了危险,她就觉得,这么多年始终并不坚硬却始终假装坚硬的蜗牛壳终于碾碎了,有一个小小的她趁机钻进了她的体内,小小的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人陪需要人爱,小小的她很不坚强,一点痛就会流眼泪,小小的她娇气的很,没有主见,像是一团虫,依附着她,吸光了她的骨血,然后,她就成了那个小小的她。

“可是…”她依旧无力地趴在沙发扶手上,脸颊贴在臂弯之中,“现在去不了医院。”

刚从风雨中来,难道还要风雨中去?

陆北辰看穿了她的心思,唇稍微微上扬,“我来想办法。”

“我没有力气再出门了。”她有点执拗。

陆北辰被她逗笑,轻声说了句,“行了,我知道。”

好吧,那就让他想办法吧,这一刻顾初只觉得自己很累,像是做了很多很多的事,终于可以找个机会彻底放松下来了。放松下来,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疼,更像是,意识上的那层保护膜终于崩盘。

她的眼皮有点泛沉,极度的瞌睡。

是谁说的,当人脱离了危险,意识到自己真正安全了后第一件事就是犯困?

是的,她觉得这句话就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