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跟我走,田婆现在在抢救室。”

颜兮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被孙江扶住,“别急别急。”

又二十分钟后,沈飞蹲在走廊里充电,终于开机,钟芸芸电话打来,“怎么电话总打不通!颜兮姥姥在抢救室,儿子你要过来吗?”

沈飞立马举着手机冲进教室,“快快,四爷,电话,田婆要不行了。”

何斯野眼前一闪而过他奶奶去世前的模样,倏忽站起身来,凳子和椅子发出巨大声响。

同学们全在看他,滕珊珊也在看他,生物老师也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何斯野猛地冲出教室,焦灼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重重回响。

车里,颜兮不安地抓着衣服,眼睛已经发红,不停地弓起身看车窗外,急得踩脚。

车速减缓停住,颜兮焦心地掐着手心朝外看,前面一条长龙。

孙江也探头朝前面看,担心地说:“前面好像肇事了。”

颜兮回头向后看,后面也堵得水泄不通,进退不得。

何斯野冲上出租车,打电话给孙江,“孙叔,我是小野,你们到哪了?”

孙江急道:“我们在长江街这边,肇事堵车了。”

何斯野沉稳道:“我骑车过去找您,别让颜兮下车,心急不安全。”

“好好好,你也慢点,注意安全。”

何斯野摔门下车,冲回学校取自行车,手臂刮到翘起的铁丝,划出一道从手腕到手肘的长口子,鲜血直下,他没理,低头解锁。

解锁后往外拽车,连着碰倒一片,没时间扶,跨上车猛骑。

颜兮不安,心里直打鼓,心跳要冲出嗓子眼般,深呼吸都没用,声音泛颤,“孙叔叔,您能再给方阿姨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吗?”

孙江已经打了好几遍电话,方然每次都是同样的话,“别急,安全第一,让小兮别担心。”

孙江转告给颜兮,“还在抢救,你去了也是在外面等,别急。”

颜兮还是急,连阴数日的天陡然一声雷响,眼看着窗外大雨从远处逼近,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就像是一种悲鸣的暗示,又一道闪电划过,颜兮脸色猛然变得惨白,猛地推门下车。

外面狂风暴雨,颜兮紧咬着嘴唇在雨中奔跑,跑得气喘吁吁,累得停下脚步,拄着膝盖剧烈呼吸,又继续向前跑。

何斯野迎风骑行,就像那个风狂雨骤的夜晚里,小丫头在暴风雨下执着坚韧地学骑车一样,顶雨狂蹬。

颜兮累得双腿打颤,几乎已经提不起双脚,电闪雷鸣间,恍惚听到十岁那年消防员叔叔和她说的话,“你爸妈在抢救室,放心,没事的。”

方阿姨也是这样说,姥姥在抢救室,放心,没事的。

但是爸妈都没活过来。

颜兮累得几乎要摔倒时,突然一双手拦住她腰,在雨中异常沉稳,“别急,小野哥带你去。”

颜兮回头看他,眼前一片模糊,“小野哥,姥姥……”

“别急。”何斯野还是那句话,将她放到后车座上,脱下校服盖她头上挡风雨,“闭眼休息,再睁开就到医院了。”

颜兮双手环抱着何斯野的腰,任风雨雷电不近人情地吹打,她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小野哥双腿用力地蹬车,自行车颤颤巍巍却又万般坚定地前行。

终于到达医院,颜兮脚软得已经走不动,何斯野俯身将她背起,直冲向抢救室,门口站着的杨锋一把按住他们。

就像曾经她要往抢救室里冲,医生拽住她一样。

方然含着泪说:“对不起,小兮,对不起。”

颜兮没哭,趴在小野哥的肩上,全身哆嗦着,嘴唇咬到发白,只有眼泪在掉,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

当夜,殡仪馆守灵。

颜兮跪在寿棺前,依然没有哭,只是双眼通红地跪着。

仿佛从此以后她在这天地之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独无伴。

何斯野拿了盒饭来,用勺子递到颜兮嘴边喂她,颜兮摇头不吃,声音嘶哑,“小野哥,你要高考了,你先回去吧。”

何斯野没答,蹲到她面前,握住她放在膝盖上凉透的双手,轻轻的呵气,怜惜的搓揉。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就闭嘴吧……

第19章

殡仪馆的夜里,一个廊道里十间灵堂,三个楼层,四个廊道,逝者无数。

许多家属都在守夜,这是一个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不得闲的地方,哀乐三百六十五日、秒秒都在奏响的地方。

钟芸芸和方然站在门口望着寿棺前的两个人。

颜兮跪了三十个小时后,终于被何斯野说通,合眼休息。

小丫头膝盖仍是跪在地上,上半身垂在瓷砖铺的厚厚黄纸上,怀里捧着小兔子的暖手宝,脑袋躺在何斯野的腿上,呼吸清浅。

何斯野未睡,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田婆的遗像上。田婆和他奶奶有三分神似,也或许所有慈祥的老人都神似。

方然问:“我记得去年小野也是一直跪到第三天的遗体告别礼,是不是?他心里也不得劲了吧?俩都是重情的孩子啊。”

钟芸芸感慨叹道:“哎,好歹小野陪他奶奶到最后,见了最后一面。小兮这个,就差那几分钟没见着最后一面。”

方然飞快眨眼,憋回眼泪,“这孩子命太苦了。”

钟芸芸担心地问:“小兮还没哭吧?再不大声哭出来就该病了,小野暑假那俩月,连着大病了两场。”

方然摇头,轻叹。

下午放学,沈飞听到消息,找到姚瑶,一起来殡仪馆。

方然劝颜兮,“小兮,还有一天呢,你先吃口饭,好不好?好歹喝一小口粥?”

颜兮也没怎么喝水,上下嘴唇发干地黏在一起,摇头,“阿姨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吃,等回家我好好吃饭,可以吗?”

方然叹气出去,换杨锋劝,杨锋也劝不动,夫妻俩人齐齐看向何斯野。

何斯野颀长清隽的身影立在窗前,正在和沈飞通电话,告诉他开进永寿陵墓地正门后怎么走。

平时的白衬衣少年,此时穿着黑衬衫,领口纽扣系得整齐,西裤的裤线笔直,一身黑衣黑裤为他的神色又增添凝重。

何斯野对上方然杨锋期待的目光,对电话说:“二楼万古灵堂,和我奶奶一个灵堂。”

他挂断沈飞电话,接过杨教授手里的粥,倒进塑料碗里,拿勺过去,递到颜兮嘴边。

颜兮眼睛因为不断流泪的关系,已经肿了,她仰头看何斯野,还是摇头,“小野哥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吃,等……”

何斯野不发一言地将勺放到她两瓣唇间,“张嘴。”

颜兮没动。

何斯野勺子继续前伸,“张嘴。”

颜兮长睫颤了两下,看到小野哥好像生气了,乖乖张嘴,吃饭。

方然和杨锋这才松了口气,去找人确定出殡时间。

沈飞和姚瑶走到门口时,何斯野正给颜兮递水,沈飞瞧见,没像往常开玩笑说“野哥端茶倒水呢啊”,礼貌地过去给田婆棺材鞠躬。

姚瑶头一回来殡仪馆,不太懂如何吊唁,只知道有样学样,和沈飞一起鞠躬。

颜兮的回礼是磕头,姚瑶下了一跳,连忙过去扶她,“别别,颜颜,你,你想开点。”

颜兮眼睛上还挂着泪,“嗯,谢谢姚瑶,谢谢小飞哥。”

姚瑶心疼颜兮,抱着颜兮拍她安慰她,沈飞和何斯野出去说话。

沈飞小声说:“听说校长给教务处打电话让通知颜兮了,一个女生接的电话,接完没通知颜兮,知道是谁了吗?”

何斯野没说话,朝沈飞伸手,指尖勾了两下。

沈飞会意,递出烟和打火机。

第三天出殡,为田婆送别,遗体告别式上,颜兮披麻戴孝,缩着瘦弱的身子,和田婆最后告别,仍旧只是眼泪在掉,没有哭出声。

田婆火葬后,颜兮没有让方然和杨锋给姥姥买墓地,骨灰暂寄存在殡仪馆,打算等她长大,再为姥姥买墓地下葬。

之后方然杨锋带颜兮回家,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她回房间继续看书写作业,一切照旧。

当天傍晚,火烧云映着大半片天空,红彤彤的像天空着了火。

鹿儿湾大院里,钟芸芸接电话,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电视上中央电视台里正在转播F1赛车,极速狂奔的一辆赛车,转弯时朝赛道外冲过去,发生侧翻,转了好几圈后停下,救护人员一齐冲过去。

钟芸芸怔怔地看着那个撞车的画面,眼里涌动出了某种哀凉。

何斯野没再听解说,关闭电视,顿了一分钟,出声问:“怎么了?”

钟芸芸重重坐到沙发上。

“颜兮姥姥去世那天堵车么,肇事的是阎淏他爸。人,没了。”

“三辆车撞到一块,其中一辆车是酒驾,阎淏他爸伤最重,被送去一院后,一直到刚才,没熬过去。”

何斯野立即起身给沈飞打电话,脱衣服,换黑衬衫。

他疾步往外走,钟芸芸喊:“儿子,你给秦朕打个电话问问?虽说阎淏他妈出轨跟秦朕他爸跑了,是阎淏他妈不对,但阎淏他爸都没了,就剩阎淏自己了啊。”

何斯野不回头地说:“阎淏还有二叔,而且阎淏他妈扔下儿子出国走了,阎淏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妈。”

何斯野急急走出大门,碰上来送饺子的颜兮。

颜兮看见何斯野穿的黑色衬衫,想起方阿姨说阎主任住院抢救的事,“小野哥,你要去哪儿?”

天边火烧云在缓慢移动,何斯野眼睛被映得泛红,说:“殡仪馆。”

颜兮脱口道:“我也去,小野哥你等等我。”

她端着饺子跑进院子,没两步,又停住。

回到何斯野面前,捏着盘子里滚烫的饺子边,往何斯野嘴边递,“小野哥你没吃饭吧,你先吃一个饺子。”

何斯野不爱吃饺子,脑袋向后仰了仰。

颜兮以为何斯野嫌她手脏,饺子放回盘里,讪讪道:“那,那小野哥你等会儿我,我马上出来。”

颜兮将饺子放回盘里后更尴尬了,这个被她碰过的饺子怎么能放回到盘子里呢,她对这个饺子犯了难,心想还是自己吃了吧,她抓起来,要放到自个嘴里,突然被人抢走。

何斯野下巴冲自己家院子里轻扬,“去吧。”

随手饺子扔进他自个嘴里。

阎主任意外去世,很多老师家长和学生都来殡仪馆吊唁,他看起来严厉,但对学生们总是很好,连被阎主任抓过的沈飞和姚瑶都来了,真的挺难过的。

阎淏看起来是哭过了,站在木棺旁,给来的人进行回礼鞠躬,跟同学亲戚和平常一样交流。

看到何斯野来,好像也没太诧异,回完礼后,问:“你没给秦朕打电话找我妈吧?”

何斯野睨着他,没说话。

阎淏竟然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儿,晃着脑袋说:“行,知道了,没打,谢谢您呗。”

等来吊唁的人差不多走了以后,灵堂里阎淏的亲戚长辈在外间收礼记账本,里间就剩几个年轻人。

沈飞给阎淏递烟,阎淏没拒绝,姚瑶和颜兮坐在一旁叠纸钱。

阎淏跪着,沈飞蹲着,何斯野站在一旁。

好像阎淏跟何斯野从来没打过架,阎淏也没欺负过颜兮一样。

沈飞问阎淏:“以后有什么打算?”

阎淏弹着烟灰,“这里面办事儿的人有差点成我后妈的亲戚,但是也跟我说清楚了,不可能带我这么大的养子生活,我若是个女的,她肯定就养着了。我在我二叔家住一年,高考完去当兵。”

姚瑶听这个感兴趣,凑近说:“我也想当兵,我爸搞外遇,我妈成天在家哭,我特想离家出走。”

沈飞乐了,“我他妈的也是,我爸娶了个比我大两岁的小妖精,生了个一岁的儿子,我也想离家出走。”

何斯野管不着姚瑶,但能管得着沈飞,踢他一脚,“别混,给我考个正经大学。”

姚瑶其实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在好奇阎淏和何斯野怎么回事,八卦之魂燃起,看阎淏也没颜兮那么伤心,就问:“哎,校霸,你跟学神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阎淏抬头看何斯野,抽了口烟,“我妈跟四爷好哥儿们的爸跑了,出国了。”

姚瑶震惊,“那你总找四爷麻烦干啥啊?”

沈飞笑,“脑子进水了呗,有火没地方发,而且四爷又是校霸他爸妈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再说烦一个人还需要理由么,仇恨转移法呗。”

姚瑶心道我的乖乖,校霸脑子有坑啊,怪不得能惹得四爷往校霸脑袋上倒菜汤,这无缘无故的找茬烦死四爷了吧。

而颜兮,听得,已经,呆掉了。

姚瑶爸外遇,沈飞爸娶小老婆生小儿子,阎淏妈跟人跑了,这有点超出她的理解能力范围。

“对了,”阎淏看向颜兮,“那节课下课,我班王欢去送卷子了,第三节课也没回教室。”

沈飞和姚瑶异口同声,“我|操!”

阎淏又看向何斯野,“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接的电话,就是说这个事儿,你自己判断。”

何斯野烟扔地上,脚尖踩灭,“嗯。”

入夜后,沈飞和姚瑶先走了,剩下何斯野和颜兮,何斯野接到实验室电话,出去打电话。

白天人多的时候,颜兮没什么存在感,晚上人散了后,她犹豫着走到阎淏身边,蹲到地上,“你吃饭了吗?”

阎淏抬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颜兮小声说:“我知道失去亲人有多难过,我陪你一会儿吧。”

她低头叠纸钱,声音依旧很小,“我十岁那年为我爸妈守过灵,当时我姥姥也没哭,招呼着亲戚朋友,等没人了才哭,可是没人的时候哭,很孤独。”

阎淏视线移到颜兮脸上,他眼眶红了起来,他将地上厚厚黄纸挪到她脚下,意思让她坐下。

“你要是不想哭,就当我没说,你要是想哭,就现在哭吧,我陪你一会儿,”颜兮向他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

阎淏始终没理她。

过了很久,颜兮看到阎淏膝盖下的黄纸,晕湿了一大片。

颜兮抬头要看阎淏的脸,阎淏突然低头,脑袋朝她靠了过来,脸垂在她肩上,没让她看见他脸。

阎淏道:“别看我,我没哭。”

但他声音有哭腔,颜兮的肩膀慢慢湿了,湿得她肩膀冰凉,她一动不动地僵坐在地上,听他压抑的哭声。

何斯野双手插兜,倚着门框,视线落在俩人身上,没打扰,转身出去等。

许久,阎淏从颜兮肩上抬起头来,望着颜兮肩膀湿的那一块,“你怎么衣服没干就穿来了。”

颜兮:“?”

阎淏脸上微湿,但很快就干了,对她说:“对了,那天你哥打架,我没拍,放心吧,我不会耽误你哥考大学的。”

颜兮都忘了这个事儿了,连忙说:“我不是为这个安慰你的。”

阎淏摆手,“走吧走吧。”

颜兮才走,阎淏拿起他总随身带的DV,点开何斯野那天打架的视频,按下删除。

又点开一段视频,拍摄的运动会上跳街舞的女生们,视线慢慢地落在他之前一直没注意的第二排最左侧的小姑娘脸上。

七天后,田婆烧头七,颜兮带上小木梯子去送姥姥,烧了纸钱后,将小木梯子投进去,在火炉里燃烧,希望姥姥顺着梯子能上安宁的天堂。

从殡仪馆回来后,两家人一起在院子里吃饭,吃完饭后,颜兮帮着捡碗筷,来回送去厨房。

钟芸芸小声问方然,“小兮还憋着没大声哭吗?”

方然叹道:“没有,今早有点发烧,怕是要憋出病了。”

何斯野听得捡碗动作微顿。

傍晚,何斯野敲门进颜兮房间,颜兮非常自觉地拿出高二下学期的物理书,翻开折页的多普勒效应,“小野哥,该讲这儿了。”

何斯野没看,合上书,注视颜兮双眼,“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炸风板鱼,我奶奶两三天就给我做一回,你呢?你姥姥最喜欢给你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