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征大半年在海上,错过了去年十一月末的老兵退伍,也错过了年关前后战友的婚礼。昨天战舰归港,不少收到消息的退伍老兵一大早赶回了南辰市,说要补上那杯酒。

军人的情谊,不是一起扛过枪不是一起训过练不是一起流过血受过伤,外人是真的不懂。

这些男人,都曾一身军装,出海远征。或是保卫边疆国界,或是替商船保驾护航,不论事情大小,全是真刀真枪豁出命去保卫国家安全,守护国家边境,保护祖国子民。

同样,都曾以星辰大海为征途。

傅征一夜没睡,一大早就高铁站飞机场客运中心,一个一个的去接了,直到所有人到齐,回到了这家餐馆。

刚坐下,还能互相打趣。

这个说老班长妻管严,这趟出来提前跪了榴莲,嫂子才点的头。

那个说李海洋金枪不倒,结婚没两月,媳妇就怀上了。还维持着当年一靶十环,十靶也十环的傲人成绩。

说着说着,又开了荤话,一堆大老爷们回到这里,就跟还在部队时一样,只有那一身脱下的军装,是真的脱下了。

傅征喝了不少,门被推开时,他回头看了眼,餐馆老板的女儿又抱了一箱啤酒进来。酒太沉,她使劲憋得整张脸通红,放下啤酒后看了眼醉得歪七扭八的大老爷们,转身就要出去。

屋里酒气太重,空气滞闷。

傅征交代她:“门先开着透透气。”

闷了许久才说话,他的嗓音低沉,有种说不出的惑人。

女孩答应了声,又急匆匆跑到厨房给燕绥端了凉菜,重新坐下来,热心地问:“你找的人是谁啊?”话落,又觉得自己太唐突,解释道:“我家在这开了十几年了,军区首长都在这里吃过饭,你告诉我名字我也许有办法帮你联系上。”

燕绥一口章鱼没夹住,她抬起眼,一双眼亮得惊人:“真的?”

女孩重重地点头,点完又有些犹豫,说:“不过你得跟我讲清楚讲详细了,我先帮你问问。”

燕绥乐了,从筷筒里掰了双筷子递给她:“不然再上点花生米,饮料,我这事有的说。”

女孩忙摆手:“不不不用了。”

燕绥长得好看,还不是一般的,是那种放在红毯盛典满座明星里都能脱颖而出的好看。这会笑容明艳,那双眼睛看着人时像会勾人一样,让你想去看又不敢直视,被她扫一眼,仿佛就能融化在她的笑容里。

她的笑,就像是有光,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已经让人心甘情愿把最好的都拱手相让。

女孩忍不住避开燕绥的视线,红着脸,支吾:“你快说。”

“半年前吧,公司的船在亚丁湾海域被劫了,海盗索要赎金。我们公司三个人去了索马里,结果雇佣兵跟索马里当地的武装势力勾结,险些就死在半路上……”

燕绥说得投入,压根没注意闹哄哄的包厢里已经安静了下来。

傅征本来只是觉得说话的人声音耳熟,这会听着故事……也挺熟的?

他往后,搬了搬椅子,继续听。

燕绥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说书的,整个故事跌宕起伏,情节饱满,情感丰富,绘声绘色,业务很纯熟啊。

她夹起最后一口章鱼沾上芥末,总结道:“我起初还以为是救命之恩,可都过去半年了,我对他还念念不忘……所以听到他回来了,就想来碰碰运气。”

筷子凑到唇边,燕绥张嘴咬住,还没尝到芥末的味道,忽听背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你对我念念不忘,我怎么不知道,嗯?”

燕绥吓得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她转头,看见傅征的刹那,嘴里的芥末味“轰”的一下,直冲脑门,辣呛得她灵魂差点出窍。

她掩唇想,还不如真的灵魂出窍算了……

第二十五章

偌大的餐馆里就傅征这一桌,还有燕绥这个散客。

有好事的,看热闹的,一个两个从包厢里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出来干什么的,每个出门跟喊口号似的,欲盖弥彰的强调:“酒喝多了有点晕啊,我去后厨讨碗醒酒汤。”

“我也喝多了,皮带紧,去松松……”

“我再点两个菜吧,这一桌大老爷们一个个胃口大得跟怀了胎一样。”

燕绥听着都替他们尴尬。

缓过芥末那阵辣呛,燕绥压了压眼角,不动声色地整理好情绪,再转身时面色平静,一脸意外,好像看到傅征是件多么千年难遇的奇事。

“傅长官,好巧啊。”

表情没跟上有些浮夸的语气,燕绥立刻截住话头。

“不巧。”傅征拆台:“部队外就这一家像样的餐馆,在这见到我有什么可奇怪的?”话落,他的目光落到燕绥桌前剩着的半碗面,半碟酸萝卜……只有和他掌心大小的碟子被扫空了。

她的车还停在外面,傅征猜她是过来取车的,没多说什么,也没有抓着刚才那句话打趣她的意思,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就要回包厢。

“小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厨回来的李海洋,叫了声还愣在那的女孩:“赶紧添把椅子,再加副碗筷。人千里迢迢过来,怎么也得招待下啊,是吧,傅队。”

燕绥挺想说,一点也不千里迢迢,她打个车二十分钟就到了,来回都不用一小时。

不过话还没来得及说,意外的,傅征拎开挡在两人之间的椅子,示意她进来:“不赶时间的话,再坐坐吧。”

燕绥被傅征和昨晚完全不同的诡异态度惊着了,脑子空白了一瞬,有逻辑思维后第一时间想的是她赶不赶时间?

不赶。

燕沉出差,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来的电话,她所有的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

那就坐坐吧。

燕绥一来,所有人都有些拘谨。

一桌子被肢解的蟹壳,鱼刺,骨头,平常他们聚餐满地酒瓶也不觉得有什么,来了个女人,尤其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就都浑身不自在起来。

李海洋帮着给添置了餐具,悄声地让小妹把桌上收拾收拾,这吃得满桌狼藉的实在不像样。

椅子加在了傅征和李海洋的中间,为了给她腾出位,李海洋往里挤了挤,格外热情地邀请她:“你尝尝这梭子蟹,整个南辰市,我敢说就这里做的最好吃。”

打开话匣,最好的方式就是从吃的入手。

李海洋善谈,光这梭子蟹就跟燕绥聊了大半天:“最佳赏味期其实在八月,阴历十月以前,又是母蟹最好吃……你别不信,我当兵这四年,每月一顿大餐,工资全花在吃上了。”

燕绥在外用餐大多是应酬,吃的不多,也很讲究。虾,蟹,有细刺的鱼和要吐骨头的肉她都不碰,嫌吃起来姿态不好看。

这会倒没什么顾忌,夹了半只到碗里,边吃边聊。

等聊熟了,基本上李海洋家住哪,家里几口人,做什么工作燕绥几乎都清楚了。

李海洋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边给燕绥倒饮料,边问:“你刚才在外面跟小妹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啊,那你真是了不起。”

燕绥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海洋丝毫没觉得自己找的话题有什么不对,追问道:“你们公司老总这么不靠谱?索马里那种地方女孩能去吗!又是被劫道勒索过路费又是被海盗挟持做人质……我要是你,我等会喝口酒就去老总办公室拍桌子。这龟孙子,使唤着你给他赚钱,遇事跟缩头乌龟一样……”

傅征一直没说话,听老班长聊退伍前最后一次联合军演,也分心听着她说话。

直到这会,看着她笑容渐渐僵硬在唇角,欲言又止的憋屈模样,没忍住,低了头,无声地笑起来。

李海洋为她打抱不平,和她同仇敌忾,又骂她骂得咬牙切齿,情深意切……燕绥实在不好开口说她就是那个龟孙子……

她揉了揉眉心,“李海洋。”

“诶。”小伙子应得干脆,一张脸因为喝醉酒红彤彤的,还带着傻笑看着她。

燕绥沉默了几秒。

算了算了……不计较了。

她举杯和他的酒杯碰了碰:“你人真好。”

李海洋笑了两声还没来得及谦虚,又听她慢悠悠补充了句:“就是有点缺心眼。”

李海洋摸了摸剃着寸头的脑袋,笑得露出一侧酒窝:“傅队也这么说我。”

李海洋虽然缺心眼,但性格是真的好,体贴周到。该安静的时候安静,该捧哏的时候他最会捧场。

燕绥坐着听了会,听明白这桌酒席的意义,侧目看了眼傅征。

他话不多,通常都只是听着,被点名的时候才会接话。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偏头看来,无声地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他的唇角舒展,和往常总是抿着的冷漠不同,带了几分放松还透出一丝纵容。

燕绥摇了摇头,心情有些差,压低声音道:“我出去下。”

她起身,搭着他座椅的椅背站起来,往外走,一直走到餐馆外简陋的停车场,她眯眼看着停在车位上的大G,差点想一脚踹上去。

她是商人,在商言商,一分的利益都要咬紧牙根,反复计算。经她手的资金数额,小到百万,大到数亿,有目的有野心唯独缺的是人情味。

她的饭局,谈情谊要钱,谈利益没人情,和傅征他们不一样。

他们坐在这,是始终只有一个信仰,他们的情谊山不可破海不可过,密度纯粹。对于燕绥而言,这样的感情可望不可及。

她其实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傅征。

不是爱,只是喜欢。

她喜欢傅征身上的安全感,那种和他在一起就无所畏惧的安全感。她也喜欢他铁血铮铮的性格,话不多,该做什么的时候做什么,比她要清醒。

她不是傻子,再迟钝也看出来傅征反常地留她再坐坐是什么意思,他想让她看看他的世界,他的生活。就像半年前,在燕安号上,他一眼看破她的意图,一句话堵死了她的进攻。

这一次也一样,他在告诉她,两人的不匹配。用这种隐晦的,让她自己领悟的方式,留了足够的体面,让她知难而退。

和上次不同,这次留给她的,是退路。

傅征这个人了解得多了,才发现他的深不可测。

他什么都藏着,留了后手。

你还没看清他的时候,他已经把你剖得一干二净,清清楚楚。

燕绥一直觉得自己够人精了,可这会才觉得……自己的段数跟傅征就没在一个水平线上。

她还以为傅征性子闷……搞半天,人家那是没看上她,不爱搭理。

想通这点,燕绥那口郁气顿散。

怎么着?她有钱还不配追他是吧?非得穷得只有梦想和尊严不成?

他是打着让她知难而退的主意,可她偏不,她就喜欢迎难而上,越难越想上!

燕绥折回去,没进包厢。

她把自己那桌饭钱结了,给小妹留了句话,又交代了几件事,借口公司有事便先走了。

小妹目送着燕绥出了门,看她径直走向停在店门口的大G时,眼都瞪直了。

她踩着架脚,站得高一些,眼睁睁看着燕绥上了车,油门一踩,那辆豪车就在她眼前掉头离开,很快,连车影也看不到了。

小妹目瞪口呆,她回想起昨晚阿爸在前台,傅队长为这辆车来押停车费时,她阿爸还满眼惊艳地问他是不是换车了……

傅队长那时候回答:“朋友的车,明天就来取。”

所以……燕绥说的什么半年没见念念不忘都是骗人的?

啊啊啊啊,生气!好生气!

燕绥上路没多久,燕沉就来了电话。手机连着车载蓝牙,她顺手按了确定,下一秒,车厢里就响起了燕沉的声音:“小绥?”

“是我。”燕绥翻下头顶的挡光板遮阳:“现场情况怎么样?”

“不少人瞄准了利比亚的海外建设项目,竞标角逐激烈,比我们预期的竞标价可能还要上浮百分之五。”燕沉喝了口水,再开口时,声音仿佛被水浸润,透着丝温和:“之前我们商量好的限度在百分之三,你怎么想?”

燕绥对这个反复计算后的数据没有任何疑问,她顺着路牌指引上了高架,车速从四十提至八十,她稳稳地把车速控制在测速区间内,快速分析着:“利比亚正处于过渡期,政局动荡,军警体系不完善司法体制又欠缺,危险程度没比索马里低上多少①。”

单这项国情,她就觉得不值得她冒险。

可有利的恰恰也是这点,利比亚石油资源丰富,曾经富甲一方,如今经济也在渐渐复苏,虽然缓慢,但这成长期就是最好的投资时间。

思考的这会功夫,她从高架第一个出口驶出,顺着车流停在路口,冷静道:“就百分之三,你想办法给我拍下来。超过这个百分比,就不要冒险。”

燕沉顿了顿,应道:“那我尽量。”

燕绥正要挂电话,忽听他又问:“等我回来,一起吃饭吧?”

燕绥微微挑眉,没流露出半分异样地笑了笑:“我让辛芽先准备庆功宴。”

那端一静,头一次有些强势道:“只有你和我。”

燕绥看着路口信号灯由红转绿,轻抬刹车,没什么情绪地回答:“等你回来再说吧。”

燕沉没再勉强她,挂断了电话。

聚餐从中午连续吃到夜幕降临,终于解散。

傅征去前台结账。

李海洋扶着喝高了的老班长在大堂的椅子上坐下,一手挎在收银台,含糊不清地问:“小妹,你看见下午那位……嗝,什么时候走的吗?”

反正他一晃神,旁边的位置就空了。

小妹正用电脑调消费单,头也没抬道:“下午坐了一会就走了。”话落,她把消费单打印出来递给傅征,压低声音悄声问:“首长,你没跟他们说啊?”

燕绥离开一会了没回来,傅征就出来寻过她。

停在店门口的大G不在时,他就知道燕绥是先走了,跟小妹确认后,正要回包厢,听身后有人问:“首长,她刚才跟我说的那些是不是都编故事骗我呢?”气鼓鼓的,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没骗你。”傅征拉开冷藏柜的柜门,从里面拿了瓶冰镇的啤酒,示意她记账上:“她那单,也算我的。”

小妹一听燕绥不是骗她的,又高兴了,抿着唇笑得露出个小梨涡,摆摆手道:“燕姐她自己买过单了,跟我说公司有急事,提前先走了,让我转告你一声。”顿了顿,小妹往停车场瞥了眼,压了声音又问:“燕姐,挺有钱的吧?我听阿爸说,那辆大G要三百万呐。”

傅征瞥了她一眼,她自觉问得逾距,吐了吐舌头,缩回收银台后。

傅征直接无视了小妹的问题,付过钱就要离开。

小妹“诶”了声,连忙叫住他:“首长。”

傅征偏头回望。

小妹指了指坐在角落里正在打手游的瘦削男人,道:“燕姐下午走之前给你叫了代驾,等到现在了……”

隐约感觉到有目光看过来,代驾抬起头,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收了手机快步走过来,扬着手掌和眼前醉得七倒八歪的男人们打招呼:“嗨。”

傅征拧眉。

代驾直觉眼前盯着他的男人正压着怒气,颤巍巍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就一代驾,有活就接单,你瞪我没用的。你们小两口吵架,有气也别朝我撒啊……”

文中注释1:选用了叙利亚的百度百科。

第二十六章

小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的,小声劝和:“首长,他在这等了也蛮久的,你现在打电话叫代驾还费时……”

话还没说完,“哐当”一声,李海洋拄着收银台的手一滑,连带着扫落桌上那盆文竹,一屁股摔倒在地。

小妹吓了一跳,忙绕出收银台去捡那盆养了三年的文竹。

前几天刚换了花盆底,陶瓷的,这会磕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连着盆里栽的土都摔散了。

李海洋这么一摔,也清醒了,侧身捂着尾椎骨也不敢喊疼,用掌棱拨回土,正要去捡碎片,小妹叠声喊道:“行行行,你别动,给它留个全尸。”

李海洋手上动作一僵,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小妹,生怕惹哭她,急忙道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小妹心疼得不行,又不好和喝醉的人计较,嘴上说着“没事”,眼眶却整个都红了。

就这会功夫,傅征把车钥匙抛给还等着他给话的代驾,吩咐他去后面的巷子里把车开来。他俯身,托着李海洋的胳膊架起他,瞥了眼他按在尾椎的手:“摔着了?”

“就有点疼。”李海洋觉得自己摔一下就跟瓷做的一样,有些臊得慌:“以前在部队的时候从横杠上摔下来都没点屁事……”

不知道谁顺口接了句:“那他妈的是以前。”

代驾从巷子后面把车开过来,停在店门口,见人还都围着收银台,摁了下喇叭。

七八个人,一次性送不走,分两批。

第二批是从外地赶来的退伍老兵,今晚在南辰市住一晚,明早再离开。

代驾帮着把人抬上车,气喘吁吁地坐回驾驶座,忍不住腹诽:这些当兵的,是真结实……

他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边打方向边问:“长官,燕总把酒店安排好了,就隔着一条街,双人房三人房或者套房都在同一层。你看你是喜欢高层落地窗的江景房,还是喜欢环境清幽点的山景房?”

车轮碾过路肩,汇入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