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端诡异的沉默了几秒,一开口,就把燕绥吓醒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隐隐能听出是压着火,低声道:“你侄子喝多了,赖在我车上不走,是你来接还是我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扔下车?”

“傅长官?”燕绥不确定地问了一声。

没听到那端回答,燕绥反而确定。她扶额,低声笑起来:“这不省心的,你在哪?我现在过去接他。”

报了地址,傅征挂断电话,倚着车身转头看了眼睡在他后座几乎昏迷不醒的郎其琛,头疼不已。

胡桥喝得半醉,蹲在地上直笑。

战舰归港,部队给放了几天假。在海上待了八个月,天天吃食堂……回来可不得好好祭祭五大脏六大腑嘛。

聚餐结束,正要原地解散。也不知道郎家这小子从哪冒出来的,缠着傅征死活不撒手,傅征见人醉得不清就没计较,托老板叫车把人送回去,不料郎其琛张口就娇嗔:“不坐,我要姑父送我回去。”

傅征当时那脸色,看得胡桥顿时酒醒了一半。

这会终于知道这小子的姑姑是谁,胡桥是真的忍不住……

就在傅征脸色越来越黑,耐心即将告罄的时候,路口一辆大G风驰电掣地冲上路肩,刺耳的刹车声后,车停在几人面前,驾驶座的车窗揿下。

燕绥坐在车里,笑眯眯地和傅征打了声招呼:“傅长官,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第二十三章

离红绿灯不远,有轿车喇叭长鸣催促挡在人行道上的电瓶车快走。

傅征收起视线,看了眼坐在车里半年没见的燕绥。

画了淡妆,她的五官更精致不少。眉如远黛,眼尾的锐利锋芒被挑勾起的弧度柔化,多了几分狡黠。背着光,那双眼全是漆黑的瞳色,明亮又干净。

这个女人,明明沉浮在利益交汇人情复杂的商场上,却始终清醒着,没让自己沾染上半分世故和功利。

许是他看得有些久,燕绥熄火下车,开口半句没提郎其琛:“傅长官回来多久了?”

“刚回。”傅征不预和她多寒暄,侧了侧身,让开地方,示意:“人在里面。”

燕绥走近看了眼。

郎其琛四仰八叉地睡在车后座,怀里还死死地搂着个半人高的泰迪熊。

她挑眉,腹诽:又送熊。

燕绥的这个表侄,关系其实有点远。他是朗大将军哥哥的曾孙,但几乎从小就养在朗誉林膝下,论辈分,是要叫燕绥一声表姑。

郎其琛个子出挑,长得也好,从小到大屁股后头都跟着一堆眼神不太好的小姑娘,不是递情书就是送巧克力。许是打小就太缺爱的缘故,有人对他好他就来者不拒,时间久了,养出个爱撩妹的性子,十八岁成年后,身边就再没缺过女朋友。

燕绥本来还奇怪,郎其琛怎么会喝得烂醉如泥还勾缠上了傅征,这会见他抱着个显然没送出去的泰迪熊,什么都明白了。

不出意外,又失恋了……

看情形,这次应该是被分手。

她有些头疼,想起这几年郎其琛每回失恋都要来和她回忆往昔,不由操心地问道:“他没跟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傅征偏头回望,脸上的光影随着附近的霓虹彩灯切换着,眸色深深地盯住她。

这眼神和傅征在索马里时看她的不太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燕绥又说不上来。反正也习惯了他爱答不理的,燕绥把长发挽至脑后,粗粗用根皮筋绑住,比划了下郎其琛的身量,有些为难:“傅长官你给搭把手,先帮我把人弄上车。”

傅征一声不吭,越过她就要俯身,这动作的完成度刚到和她擦肩而过,他便停了下来,转头打量了她两眼,眉心一蹙:“你喝酒了?”

燕绥直觉不妙。

果然,他的语气沉下来,像压着火气:“多大的人了,连不能酒驾都不知道?”

燕绥被他这声低喝斥得发懵,四月的夜风还带着凉意,风刃贴着她的脚踝打了个转,冷得她一个哆嗦,舌头像是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胡桥见势不对,扶着车门站起来,没站稳,晃了两晃,又头晕地蹲回去,叫唤道:“老大,风吹得我头疼。”

胡桥是南辰市土著,没郎其琛这意外的话,他这会应该被傅征送回家,正舒舒服服躺在客厅那沙发上捂着热毛巾边喝蜂蜜茶解酒边享受二老春风般的关怀。

所以他这一叫唤,格外有效。

傅征脸色还阴沉着,却移开眼,先架起胡桥大步走到路肩上。叫了辆出租,把人送上车,报了地址,又给胡桥留了打车钱,关上车门,折回来。

燕绥远远看见他把胡桥送走,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等他回来,主动上交了车钥匙:“悉听尊便。”

傅征的脸色还不太好看,接了钥匙先把她的车停到饭店的车库,押了停车费再出来时,见燕绥还站在车外等他,微微挑眉:“怎么不上车?”

燕绥穿得单薄,一件衬衫一件西装外套,根本不御寒。在风里站了这么久,早就冷得不行,听他语气终于缓和,边跟着他上车,边道:“这不是让自己长点记性吗?”

傅征瞥了她一眼,没作声。发动引擎后,却顺手开了空调,调了暖风。

燕绥的车钥匙又被他抛回来,傅征系好安全带,观察着路况,开车沿着路口汇入主车流,眼看着百米外就是个路口,这才想到问她地址:“住哪?”

燕绥报完地址后,车内顿时又安静下来,除了偶尔交错而过的车辆行驶声就只有后座郎其琛一声高过一声的鼾声。

燕绥想过和傅征再见面的场景,按照她的计划,应该是在几天后,她亲自邀请邵建安,傅征以及胡桥路黄昏他们吃饭。即使不在饭局上,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忙中出错。

所有的安排都被后座昏睡不醒的郎其琛搅得一塌糊涂。

她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没心思找话题了,一路安静到小区门口。

已经过了十点。

燕绥没打算让傅征把郎其琛送上楼,车在楼前停下后,燕绥先给物业打了个电话,让物业派个保安过来帮忙。

傅征对她的这个安排不置可否。

一时无话,燕绥想了想,说:“其琛的父母做科研,没什么时间照顾他。他从小在我外公家长大,年龄小嘴又甜,家里人都宠他。他的命也是真好,顺风顺水,都没人给他添过堵,所以这么大了性子还跟孩子一样,顽皮不服训。”

燕绥抬眼,看着他的目光诚恳:“我听他提过,四月中旬有个选拔赛,你是教官。他今天做事糊涂,但专业素养很不错,也是很优秀的军人。”

傅征听懂她的意思了。

她试图挽救郎其琛在他这里的坏印象,哪怕不能改变,也要争取下。起码以后他和郎其琛交锋时,想起今晚不至于先否定他的全部。

车没熄火,空调吹出的暖风渐渐让车厢的空气变得干燥。

傅征摸出烟盒,抽了根烟凑到唇边咬住,倒不是想抽烟。只是嘴里不叼点东西,喉结有些发紧。

他咬了一会,微微眯眼,睨她:“担心他,还是不放心我?”

这话听着有些亲密,可从傅征嘴里说出来,就是短了情分多了距离。

燕绥半分没多想,笑笑,也有些无奈:“我护短。”

傅征认识她的时间不长,只知道她记仇,听她说护短……他回头看了眼后座上蜷成一团的郎其琛,信了。

燕绥这样的女人,不多见。

又坐了会,物业和保安同时来了人。

燕绥先下车,指挥两人把郎其琛从后座架出来,送上楼。

她绕到傅征那侧,敲了敲,等他降下车窗,又道了谢:“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生怕他说不麻烦,燕绥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接了一句:“我明天还要回去取车,顺便请你吃饭。”

她用的还不是问句,傅征这人就跟天生不解风情一样,直接拒绝:“吃饭免了。”

他顿了顿,转头看了眼消失在电梯拐角的郎其琛,问:“他明天醒来还记得今晚做了什么事吗?”

燕绥虽然不解,但还是点点头:“会。”

“行。”傅征颔首,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劳烦你明天帮我问问,他知不知道他那声‘姑父’叫的谁。”

说完,没再停留,掉头离去。

燕绥往回走了两步……倏得皱起眉。

等等……

姑父?!

这小畜生该不是对着傅征叫姑父吧?

……看她明天揍不死他!

燕绥一夜没睡好,郎其琛后半夜又是吐又是哭的,没个消停。

她伺候了大半夜,听着小兔崽子回忆了一宿他深爱的前女友,眼看着天都快亮了,他终于累极,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燕绥被磨得没了脾气,懒得再挪窝,就在客房的沙发上将就着睡了几小时。

再醒来,天色大亮,辛芽煮好了咖啡,正在叫郎其琛起床。床上那人睡得昏昏沉沉,含糊地哼了几声,又没了动静。

燕绥揉着眉心坐起来,初醒,声音有些沙哑:“别管他了,不是他自己想起来你叫不醒他。”

辛芽“哦”了声,显然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习以为然了。

“你几点过来的?”

“你迟到半小时后我就来了,公司没人,电话又没人接,平常让你养个宠物什么的你也不听……我不得担心嘛。”辛芽指了指门口,还照顾着没睡醒的郎其琛,声音压得极小:“你快点洗漱,出来吃早饭,我在外面等你。”

燕绥挥挥手,坐着清醒了会,靠着“郎其琛醒了就可以打他了”的念头顽强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

燕绥刚回国时跟燕戬住在燕家,两年前燕戬病愈四处旅游后,燕家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住。后来天冷,早晨起床困难,为了多赖半小时的床,燕绥就买了离公司最近的小区搬了过去,反正一个人,住哪不是住?

搬过来不久,燕绥给辛芽也配了把钥匙,方便她出入。

今天公事不多,燕绥索性在家办公。

郎其琛在下午两点前终于醒了过来,他还没意识到门外有什么在等着他,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走到客厅,开口就说肚子饿。

燕绥电脑一合,微抬手指点了点,示意他过来。

郎其琛这才觉得不对劲,忐忑不安地坐到燕绥身旁:“姑,我是不是昨晚又吵着你了?”

燕绥有心要吓唬他,板着张脸问:“你昨天都干什么了你好好想想。”

郎其琛脸顿时绿了,他摇头:“不记得不记得,什么也不记得。”

“不记得?”燕绥缓缓眯了眯眼,扣住他后颈的手指用力,捏得他缩着脖子嗷嗷叫,半点不心疼:“想不起来今天就别出这扇门了。”

郎其琛都要哭了:“我昨天喝多了,看见傅队长格外亲切,就……”

燕绥冷笑:“他让我问你,知不知道那声‘姑父’叫的谁!”

郎其琛下意识回答:“叫他啊,我还能叫谁……”

话音刚落,郎其琛“咦”了声,一脸稀奇地打量了燕绥好几眼:“昨晚傅队长送我回来的?”

燕绥哼了声算回应。

郎其琛挑眉,又问:“他亲自送我回来的?”

燕绥加重声音嗯了声,觑他:“现在知道你犯他手里,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了吧?”

郎其琛压根没在意这点,他挠挠头,道:“他送我回来……那是承认当我姑父了?”

第二十四章

厨房里,辛芽正给燕绥煮水果茶。

午饭后,大院的来了人,送了一箱新鲜的水果。燕绥时常出差,冰箱里存不住东西,水果也是。每次不是带去公司让辛芽煮水果茶,就是做成水果沙拉,一天解决。

唯一例外的是椰子,只可惜开椰子太费劲,燕绥没这个耐心。

茶温刚好时,辛芽切了柠檬淋汁提味。忽听客厅一阵鸡飞狗跳,郎家那小少爷哭天抢地,吓得辛芽手一抖,“咕咚”一声,半个柠檬直接掉进了水壶里。

辛芽顿时傻眼:“完了完了完了……”

燕绥收拾完郎其琛,渴了,半天没等到辛芽的水果茶,朝厨房叫了声,讨水喝。

辛芽出是出来了,泡了杯速溶的,红着脸递给她:“柠檬加多了,水果茶太酸了……我重新煮一壶。”

“不忙了。”燕绥摆摆手,“我出去一趟。”

辛芽诧异:“现在?”

燕绥一口气灌了半杯果汁,俯身捞起挂在沙发扶手上的毛呢外套,边穿边往外走:“我得把这小畜生送回去,车还停在部队门口,不开回来我晚上得走着回大院。”

辛芽瞄了眼沙发上被压在抱枕下的电脑,欲言又止。眼看着燕绥换好鞋,开门要走,连忙道:“燕总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她匆匆拎了外套,跟上去,等进了电梯,提醒她:“燕副总下午投标,再过一会该跟你电话连线了……”

燕绥还没作什么回应,郎其琛先哼了一声:“姑,这个人怎么还在你公司上班啊?”

燕绥瞥了眼身侧低头挠耳朵当做没听见的辛芽,瞪他:“怎么说话的?”

“我还说错了?”话落,正好电梯到达一层,他搂着燕绥带她往外走,和辛芽错开几步:“你是不长记性还是怎么着,当年姑爷爷刚出国,燕沉就指使他妈来公司跟你争权争公司……”

“到此为止啊!”燕绥立刻打断,没再让郎其琛说下去。

有些事,还不到摊牌的时候,就提也别提。

燕绥先替辛芽拦了车,送她回公司。

五分钟后拦到第二辆,送郎其琛回部队。后者还因为刚才燕绥让他闭嘴的事,满腹情绪,扭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郎家大爷的独子和儿媳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他一白发人独自抚养孙儿长大,送出国搞科研。后来郎其琛出生,夫妻两忙于工作,只能把孩子寄养在郎大爷那。

可惜郎大爷去世的早,临走前把郎其琛托付给了郎誉林。

朗誉林军中事务繁忙,有心无力。所以,照顾郎其琛更多的反而是燕绥的小舅妈和郎晴。也因燕绥看着他长大,两人虽是表姑侄的关系,却比一般的亲姑侄还要亲。

郎其琛以前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也就占了辈分的便宜。”

当然,这种话通常是开玩笑的时候才敢说,对着燕绥,郎其琛有一百个胆子也只能乖乖听话。因为燕绥急眼的时候,骂是真骂,揍也是真揍。和朗誉林不一样,朗誉林被他惹急了顶多关个禁闭,罚个检讨,扣个零花钱,几乎没怎么和他动过真格。

整个郎家,真正能镇得住这小狼崽的,除了调任去北部军区的舅公,就是燕绥。

没让郎其琛的闷气生太久,燕绥软了语气,哄道:“燕氏最艰难的时候我都扛下来了,现在谁还敢惹我不痛快?”

郎其琛闷哼一声:“每年过年借着走亲戚,来给你添堵的人是谁?”

燕绥被噎得差点回不上话,她也不想和郎其琛说太多公司的事,转了话题,说:“傅征回来了。”

年轻人是真的好糊弄,郎其琛瞬间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偏头看她,兴致勃勃问:“有想法了?”

燕绥故意蹙眉:“没有。”

“是真的没有。傅征就一闷葫芦,他对你没兴趣的时候,你绞尽脑汁也撬不动他的嘴。聊天增进感情?不存在的。”

郎其琛掰过她的脑袋,使劲地往她跟前凑:“看我,快看我。”

燕绥嫌弃地一把推开他,嗤了声:“看腻了,不想看。”

郎其琛原本是想暗示她多发现发现他充实的内在,迎头接了这么一句,差点内伤,郁闷了一会才道:“我是让你看你旁边就坐了一个现成的军师……”

沉默了几秒,燕绥说:“算了吧,我觉得我自己瞎琢磨都比你出馊主意强。”

郎其琛想,这个姑姑他可以选择不要吗?

把郎其琛送到部队门口,燕绥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走进去,不由失笑。二十好几的人,却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她站了片刻,转身去对面。

海军部队驻扎在南辰市近郊,离市中心较远,附近有一家小学,还有个农家乐式的农场。餐馆就开在小学对面,除了餐馆,还有几家超市和文具店,不算太荒凉。

燕绥过了马路又走了一段路,才看见停在餐馆门口大G,引擎盖连着挡风玻璃大半露在渐渐偏西的阳光下,车漆锃亮。

燕绥昨晚没休息好,肠胃不适,中午和辛芽叫的外卖也不合胃口。这会看到餐馆,才觉出几分饿,又抱着万一能碰见傅征的侥幸念头,进餐馆点了碗面。

下午茶的时间,餐馆里没什么人,站前台的女孩正坐在椅子上歇脚,燕绥加点了一份酸萝卜和芥末章鱼,女孩犹豫了下,问:“我们餐馆来的大多是部队里的,所以给的分量比较大……小份也很大。”

她戳着笔帽,打着商量:“不然我给你量放少点?价格就按量收费。”

还真是实诚的生意人。

燕绥一口汤咽下去,点头道:“好。”

女孩掀开帘子去了后厨,交代完再出来直接坐在了燕绥隔壁那桌,问:“你是军人家属吗?”

燕绥微微挑眉,觉得有趣:“怎么看出来的?”

“我刚看见你从部队那方向走过来。”女孩笑了笑,有些好奇,又不敢直盯着她打量,就含蓄地看着她。

燕绥见着这种纯良无害的姑娘就忍不住打趣,顺口忽悠道:“我来看朋友的,很久没见了,也没个联系方式。”她唆了一口面,继续道:“也不知道进部队要提前申报审批,被拦在门口,进不去,也找不着人。”

女孩惊讶地嘴微张,有些同情。正想说什么,后厨喊了声,许是叫女孩的名字,她转头飞快地应了,起身去端菜。

离燕绥最近的包厢,人员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