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叫他“阿琛”的次数屈指可数,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分手后,她去酒吧接他。

冰天雪地里,她把他拎到对面的洗车店,抢过洗车工手里的水枪从头浇下,直浇得他神智清醒,发着抖站在门口。印象太深刻,以至于每次她要说正事,叫他“阿琛”时,他都能回忆起那天深入骨髓的冷意。

郎其琛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正襟危坐:“姑,你说。”

燕绥没卖关子,稍作整理,便道:“我跟傅征在一起了。”

不意外。

一点也不意外。

从起初听燕绥跟他打听傅征起,眼看着就要一年了。他早从当时的不敢置信,到觉得他姑就是牛逼,挑男人都挑骨头最硬的啃。心路历程在历经山路十八弯后,早已理所当然。

别看郎其琛整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有事没事就爱给傅征添堵。傅征在部队,无论是战士,教官,队长,每个身份都让郎其琛打从心眼里敬畏。

燕绥就更别提了,他姑宇宙第一完美,只有男人配不上她,谁敢挑剔她一点不好,他急眼了能把他脊椎都给拧断。

刚才他就有预感,这会由燕绥亲自告诉他,像是松了口气,可等缓过劲来又觉得心里涩得厉害。

郎其琛消化了会,抬眼看燕绥,扯起唇角露出笑意:“你开心就好,我就想看到你开心。”

这笑容维持了没几秒,他的表情一垮,端起茶杯仰头灌了一口茶,衔住到嘴边的茶叶呸了声。

他转头盯住傅征,眼睛揉得通红:“我姑怕水,所以我学游泳,水性好。她不爱喝酒,酒量全是为了应酬练出来的,她怕酒后失德被人算计。只要我休假,无论多晚都会送她回家。我姑睡眠不好,姑奶奶说她是小时候吓着了容易梦魇,你晚归千万别吵着她。”

燕绥侧目看他,这是她第一次听郎其琛说这些。

往常他总是嘴贫,说的话十句里九句都在耍滑头卖弄小聪明。头一回这么郑重其事,她心里一软,眼尾一柔,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没插话,也没打断,听他把话说完。

郎其琛说:“以前这些事都是我做,以后就交给你了。”

傅征话不多,认真听他说完,举杯,杯座在玻璃转盘上轻轻落定,发出一声轻叩。两个男人之间隔了一个她,像是缔结盟约一般,语气庄重:“放心。”

郎其琛做事颇具仪式感,但等这仪式感一过,他立马原形毕露:“姑,我是第几个知道的?”

“第一个。”燕绥舀了勺蛋花,眼也没抬:“恭喜你,可以给全世界报信了。”

被看穿,郎其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他的寸头,又问傅征:“你们会结婚吧……不然我刚才那些话就白说了,我难得文采好一次。”

傅征缓缓眯眼,语气危险:“有本事站我面前再说一遍。”

郎其琛觉得傅征对他的胆子一定有误解,他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安静了没片刻,又一惊一乍跳起来:“卧槽,恋爱报告我押的半年后!”

这回轮到燕绥皮笑肉不笑了,她觑着自家缺心眼的帅侄子:“去跟小妹要副针线,我看看能不能缝上你的嘴。”

郎其琛:“……”真社会底层人员!

郎其琛是自己走回去的,走出几步还特意回头问站在车前目送他的燕绥:“姑,我的背影看上去是不是特别失魂落魄?”

燕绥“嗤”地笑了声,反问:“你要是不哼《小跳蛙》,看着应该能更失魂落魄些。”

他听了直笑,这次转身直接过了马路,挥了挥手,没再回头。

傅征送她回公司,半路进加油站加油。

靠近市中心,加油站车流较多,队伍纵向排了不少,只有自助加油机还有空位。

傅征停好车,取了油卡,推门下车。

燕绥嫌下车麻烦,从未试过自助加油机,看他动作熟练地把加油卡插进磁卡孔,输入密码按下确认。

她往常从不关注这些,顶多百无聊赖地看着加油机显示屏上的数字一格格飞快跳跃。这会看他提了油枪加油,从敞开的车窗里半探出身子。

傅征开了油箱盖,手指往上扳动油枪手柄,扣上锁扣后他松手,侧目看她。

鸭舌帽的帽檐压得有些低,他的眼神就贴着帽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许是加满要一会,他没一直站在车后,走了几步倚着车门,从口袋里摸了块水果糖递给她:“买烟,零钱找不开我就换了一把糖。”

他又摸出块糖,剥了糖纸喂到她嘴边。

燕绥张嘴含住,礼尚往来地剥了自己手里那块喂给他。

晒了数小时的车厢气温闷热,她上车起就脱了外套,只穿了一身衬衫,衣袖半卷,露出一大截雪白皓腕。腕上系着根编织精巧的黑绳,坠了粒精致的铃铛。

傅征的目光凝在她的手腕上,停留了数秒。

燕绥以为他在打量那根手链,晃了晃铃铛:“铃铛芯拔掉了,所以没声音。”

这是郎晴在她到燕家一周年送她的礼物,铃铛会发出声音,老师不让带。她又实在喜欢,后来还是燕戬捏着小镊子拔掉了铃铛芯。她这才偷偷带着上学,小心地藏在袖子里。

时间久了,编绳磨损严重,几乎每隔几年都要换一次。从红绳子渐渐换成黑绳子,大部分时间都没舍得取下来。

油箱加满的提示音响起,傅征回过神,咬着水果糖,拔油枪架回托槽,关紧油箱盖,取卡,打印。他从车尾绕过来,开门上车。

车来车往,燕绥嗅着这混着汽油味道的烟火气,咬碎了那颗水果糖,含糊不清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傅征转头看了她一眼,握着档把的手越过中控牵住她。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从握住她起,手指就不安分地沿着她的指缝根根插入,直到最后严丝合缝地和她十指相扣,他终于满意。

分神看了燕绥一眼,他咬着糖,学她刚才的语气,问:“怎么了?”

“有个事要跟你说。”燕绥酝酿了下,解释:“前两天网上曝出过一个我的视频,视频里不止有我,还有你。”

傅征很少上网,自然也不知道这回事,闻言,凝神听她继续往下说。

“是那天在泰拳馆的监控录像……”她轻咳了声,绕过彼此心照不宣的那件事,说:“我第一时间处理了,对你不会有影响,但这件事还是要知会你一声。”

傅征对来龙去脉不了解,但他了解燕绥,她说处理了那就是解决了,知不知道这件事对他而言,一点影响也没有。

他琢磨了几秒,趁路口红灯,沉吟道:“李捷那边有新进展了。”

燕绥“嗯”了声,显然很感兴趣。

“李捷被拘留两天后,来过一个备注叫程姨的电话。他交代,这个程姨是他的远方亲戚,但亲属关系里并未查明,所以刚开始调查时遗漏了。”

燕绥唇边的笑意微敛,她确认道:“程姨?”

“对。”傅征顿了顿,见她脸上笑意尽褪,眼角锋芒又似冰棱般锐利,有些心软,只是这句话不得不说:“确认是程媛无误。”

第六十一章

燕绥对警局办公的流程了解不多,傅征又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见她目露迷茫,解释道:“目前只确认程媛和李捷有往来,警方在以程媛为突破口,继续审讯调查。”

“如果能进一步获取有用的信息或者核实证据,就能传唤程媛配合调查。”傅征意味深长道:“不过李捷口风严实,大概是觉得警方搜查不到什么证据,绝口否认和程媛有过密往来。我今天一大早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明白了。”燕绥听懂他的暗示,李捷这事她也不急于一时,更让她感兴趣的是傅征。

“你是不是悄悄找人帮我盯着这件事了?”燕绥是生意人,和工商局打交道是常有的事。但警局,她一不惹事,二不惹人,经过警局门口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交情了。

她虽然对警方办案不了解,但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

燕绥多少知道案情进展如果不是受害者主动询问,警方很少联系受害者告知进展,更别提傅征这样能知道这么多实时进展的。

“悄悄?”傅征对她的用词很不满:“我有名分,光明正大。”

好好好,有名分惹不起。

辛芽收到燕绥微信起就等在公司楼下,在风口吹了二十多分钟后,终于看到熟悉的越野车出现在路口。

她迎上去,见燕绥下了车又没急着走,识趣地站在原地等两人说完话。

过了一会,燕绥挥挥手,转身,走向辛芽。

周末,公司除了值班的前台和少数工作没完成在加班的职员,整个办公区都空荡荡的,没有人气。

燕绥跟辛芽上了楼,问了燕沉在哪,接过她整理好的文件抬步去会议室。

下午的工作轻松,主要听燕沉汇报虹越债务危机一事,这事燕沉在电话里说得差不多了,两人没再细聊,做了工作交接。

所有公事谈完,燕绥回办公室,刚起身要走,听燕沉叫住她:“阿绥。”

燕绥脚步一顿,侧目看他。

燕沉背着光,深靠着椅背,整张脸都隐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清亮,锁住她。

燕绥不动声色地坐回去:“你说。”

燕沉沉默了良久,就在燕绥渐渐失去耐心时,他才开口:“你上次让我替你留意房源,现在还需要吗?”

因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对燕沉,燕绥总归是有些心软,她放下文件重新起身,端了辛芽刚送进来的暖瓶给他倒了水:“不需要了。”

她目光专注地留意着水位线,水线及半,她把纸杯递过去:“你说巧不巧,这小偷闯了一次空门不甘心,又来一次。”

燕沉握住纸杯,递到唇边抿了口。

苍白的发干到起皮的唇被温水一润,微微刺痛。他又喝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烫得发干的嗓子一疼,他抬眼,苦笑了声:“你不用试探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被看穿意图,燕绥也不觉得尴尬,她撑着桌子坐上去,漆黑的双眼看着他:“堂哥,三年前你在我身后推着我走,跟教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孩一样,扶着怕学不会,放手又怕摔着,一点一滴教会我。我这人涉及利益的时候挺没心没肺的,是我的东西谁敢跟我抢我能立刻翻脸不认人。唯独你,这几年,给你再多我都怕亏欠你。”

燕沉握着纸杯的手指缓缓收紧。

“我知道,能留住你是因为这家公司是燕家的,要不是……”

“留住我的是你。”他打断燕绥,那双眼倏然看向她,眼里的阴鸷就如此刻包围他的阴影:“我也不是你堂哥,我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燕绥怔住。

燕沉手里的纸杯被他捏出声响,他似没有察觉,猛得把纸杯揉成一团掷出去:“燕绥,你如今是想质疑我对燕氏有窥视之心吗?”

“燕安号在亚丁湾被海盗劫持,我不赞同你亲赴索马里,你有听我吗?虹越这些年版图扩张太快,野心太大,我让你终止合作,你有听我吗?我让你放弃利比亚的海外建设项目,你又听我了吗?”他一句一句,语气渐沉,说到最后已是压着怒意,嗓音沙哑。

燕沉从未对她说过重话,即使是工作上有不合有摩擦,他的语气顶多公事公办,这么多年,他始终温文尔雅,温和客气。今天忽然发作,像是积怨已深,再也攒不住藏不了的恼羞成怒。

“如果我窥视的是燕氏,”燕沉一顿,无声地笑了笑:“燕氏早就是我囊中之物了。”

他眼睑下方染着青黑,面容疲惫。可说这句话时,丝毫没有因为他此刻的疲乏失去任何力度。

三年前的燕绥尚浅稚嫩,燕沉若要设计她,不过是多费一番功夫的事。如今她羽翼渐丰,虽不好对付,但真与她为敌,长久的疲劳战术必能拖垮她。

只是以前他从未想过,更不想站在她的对立面。

辛芽在会议室外听着里头隐隐约约传来的暴怒声,急得团团转。明显两个人意见不合吵起来了,可没开门她又不好这时候进去,万一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别说年终奖了,她估计等会就能卷铺盖走人了。

她跺了跺脚,长长叹出一口气,愁眉苦脸地继续守着。

燕沉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显然不止是为了朝她发发牢骚,燕绥隐约有预感,眉心狠狠一跳:“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靠回椅背,像是用尽了力气,声音虚浮:“辛芽私下接触孙副总。”

他自嘲地一笑:“不是你授意的,还能是谁?”

燕绥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完了。

辛芽不知道第几次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时,会议室的门终于开了。

燕沉站在门口,目光在她身上微微一定,随即跟没看见她一样,径直越过辛芽,往电梯走去。

谈、谈完了?

她抖着小心肝,目送着燕副总进电梯,听着电梯下行时滚带运作的声音,不安地转脸看燕绥。

会议室的门大开,里面一盏灯也没点,她就坐在会议桌上,魂被勾走了一般,一动不动。

辛芽迟疑了数秒,还是迈进去。

她捡起扔在地上被揉成一团的纸杯顺手投入垃圾桶里,瞥见桌上的文件被打湿,又匆忙抽了纸巾铺在打湿的地方吸水。回头见燕绥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那,一声不吭,心里的恐慌终于到达临界点。

“燕总?”

燕绥抬眼看落地窗外高低错落的楼盘,商务区高楼鼎立,远望这座城市,能俯瞰它如棋盘般规整的分割和划立。

她眼前却出现了一片虚影,尽头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出现了海湾,出现了港口,她看见船只忙碌着,以一种肉眼可见的缓慢横渡海平线,渐渐消失在尽头。

“你让我一个人待会。”良久,她说道。

辛芽带着那份打湿的文件退出去,边烘干边回忆着燕绥刚才那恍如没有焦距的眼神,越想越心惊肉跳。

偏偏她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会只能干着急,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燕绥的邮箱传入一份燕沉发来的标题为“辞呈”的电子邮件,辛芽瞬间僵立在原地,骇得双目圆睁,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两位大佬,怎怎怎怎么直接就谈崩了?

燕绥一直坐到日光西沉,暮色降临。

她看到路灯在六点准时亮起,像一条长河蜿蜒,一路点亮。

辛芽悄悄进来了好多次,给她泡了茶,茶凉了又换奶茶,奶茶也凉了她就煮了水果茶。茶壶架在铁架上,底座点了蜡烛一直加热。

可哪怕蜡烛都烧尽了,她也一口没动。

眼看着时针指向八点,辛芽点亮了灯,斟酌一番后,说:“燕总,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坐久了,腰背僵直。

燕绥转身看了眼站在门口怯生生望着她的辛芽,似终于想起来她还没走:“你先回去吧,我叫司机。”

太久没说话,开口时她的声音沙哑,像含着一口砂砾。

她清了清嗓子,问:“现在几点了?”

“快八点了。”辛芽轻声细语的,生怕刺激她:“燕副总下午发了份邮件给你,傅长官也打过几次电话,他的电话我帮你接了……”

她小心翼翼觑了眼燕绥,见她没什么表情,才道:“就说你还忙着,别的什么也没说。”

燕绥听完,点点头:“你下班吧。”

她声音虽寡淡,语气却不容置喙。

辛芽这会再担心也没用,乖乖应了声,留下燕绥的手机后,关上门又退了出去。

燕绥又坐了会,晚上降温,会议室里没开空调,干坐着没多久就手脚冰冷。她不是自虐的人,这种冷意传达到大脑,她看了眼时间,算了算下午被她虚耗掉的时光,终于起身,离开会议室。

临走前,她回了趟办公室,开电脑看了眼燕沉的辞呈。

辞呈一板一眼照着模板写的,只改了首尾称呼和日期。

想了想,燕绥公事公办地回复:“不予批准。任命你的是董事会,我无权决定你的去留。”

发送成功后,她合上电脑,离开公司。一路下到一楼,只剩下巡夜的保安,见到她指了指公司外,提醒:“燕总,你男朋友在那等你很久了。”

燕绥接收到“男朋友”这个称谓时,怔了几秒,才想起晚上约了傅征。

顿时心虚。

她绕着侧门出去,背靠立柱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了眼。隔得远,并不能看清他是否在车里。她缩回来,给他拨电话。

铃声刚响了一声,很快被接起。

傅征的声音清晰又悦耳:“喂?”

风吹得有些冷,燕绥往柱子后又缩了缩:“是我。手机放在辛芽那,刚拿回来。”

“嗯。”他应完,问:“忙完了?”

手机那端有呼呼的风声,他的声音虽然被模糊,燕绥仍是听清了,她笑:“下午遇到了点事,忘记和你约好了。你先说没关系,说完我就忙完了。”

……

傅征就没见过燕绥这种无赖,他轻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混着风声,一句话模糊到燕绥连蒙带猜才听懂。

他说:“等我说没关系不如你先想好怎么把我哄高兴,这么好的机会不能跟你大度。”

燕绥差点翻白眼,她之前怎么就看清傅征是这样一个人呢?

她懒得再藏,适可而止那叫情趣,不宜过度。真让他继续等下去,她才舍不得。

满打满算他的休假只有一个星期了,等他出了海,就是不知时日的音讯全无。他们,没那个时间可以浪费。

燕绥正打算从立柱后绕出来,眼前光影却先一暗。

她抬头,诧异地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傅征,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傅征挡在风口,把刚买的热饮塞进她手心,连带着握住她冰凉的手,似笑非笑地低下头,嗓音低低的,带了几分笑:“自觉罚站,嗯?”

燕绥挑眉,跟着他笑:“那你呢,战术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