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把整个城市映得如同白昼。

断断续续的电流声里,大使馆领事的声音也模糊得只能依稀辩清:“你们尽量躲避,不要正面和暴乱分子发生冲突。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和中国军方同志正赶往班加西,帮助你们撤离。”

燕绥皱眉,正欲详细问问。风声忽起,夹杂着砂砾灰尘和硝烟的风似要撕裂空气般。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后,燕绥耳中剧痛,所有声音都在瞬间消失了。

她抱头趴地,手肘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滑擦,短暂的死寂后,右耳如同失聪一般只余轻微的声响。

紧接着,一股热浪从街道下方扑面而来,蒸腾的热气伴着熊熊火焰,顷刻间堵住了街道。

凌晨四点。

燕绥清理完伤口,倚着堆放在墙角的木箱小憩。

燕戬给她拿了条毯子,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示意她靠过来,将就一晚。

嗡鸣的耳鸣声中,持续了整晚的枪弹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她闭上眼,在即将到来的黎明里,渐渐睡去。

第二天上午七点。

燕绥从中化公司驻利比亚项目的总经理那得知了一个噩耗距离中化公司班加西项目三公里外的军营受到游行民众的冲击,军营被攻陷,武器库失守,武器弹药哄抢一空。

班加西最大的监狱瘫痪,大量重刑犯逃狱。

一切都如燕绥所预料的那样,利比亚的政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上午八点。

燕绥组织燕氏海建所有工人向中化公司厂房转移。

上午十点。

燕氏海建所有工人,包括可携带物资,全部转移完毕。

上午十一点。

燕绥试图联络利比亚邻国突尼斯的航空公司,班加西整个范围内的网络与通讯瘫痪,彻底与利比亚境外失联。

如果说凌晨的袭击还是借着夜色掩护的示威,自黎明以后,暴乱分子以及极端民众已经彻底释放天性,对班加西的中资企业烧抢夺掠。

燕绥带领燕氏海建工人撤离后没多久,就传来凌晨还被他们当成庇护所的燕氏海建已被狂乱分子占领。

通讯失联,燕绥无法得知港口情况,自然也不能安排工人撤离。

燕氏海建的工人与中化公司的工人加在一起,人数足有一千之多,并不是拉几车就能全部撤离的。

她需要在撤离行动的原计划上重新筹划。

班加西的机场基本上不用指望了,辛芽还没跟第一批燕氏海建职工一起撤离时,包机事宜是她全权负责的。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包到一架飞机,如今时局越发紧张,包机不可行。更别说暴乱开始后,机场堵满了各国试图离开利比亚的人员。

班加西机场在这种情况下,安保松懈,危机四伏,燕绥并不觉得机场适合他们撤离。

当然,如果祖国安排了空军,送来了自己国家的飞机,这另当别论。

既然无法在第一时间立刻撤离,那就需要对厂房进行加固,一旦运气不好,和暴乱分子正面遭遇,起码还能抵抗一会争取生机。

“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你们厂房外面停了几辆挖掘机,先在围墙外面用挖掘机挖一圈壕沟,再加固围墙。”燕绥指了指厂房三公里外监狱的方向:“大量重刑犯逃逸,而且有枪,这些暴徒本就漠视法律。现在的利比亚,很快就会变成无政府状态,再没有什么可以约束他们。”

“不止围墙要加固,厂房入口和地下应急避难室也同样要重视。再统计一下应急食品和医疗用品的数量,让我心里有个数。”

燕绥指尖点了点眉心,思考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所有人都准备个防身武器,钢管,啤酒瓶,哪怕水果刀也行。在场领导负责好自己的小组,非常时期,还希望大家能够团结起来,不要有个人主义,也不要莽撞冲动。班加西整座城市都陷入了疯狂的暴乱中,我们等待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和军方过来,再一起平安撤离。”

话是这么说,但燕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她抓了翻译,以及厂房里利比亚的当地人,重新策划撤离路线。

晚上八点。

利比亚枪声越来越密集的时候,燕绥又得知了一个噩耗利比亚现任领导班子倒台。

这意味着,利比亚这个国家已经进入了无政府状态。

燕绥还没来得及消化掉这个消息,靠近厂房正门的那扇大玻璃忽然被子弹击碎,一大片玻璃如冰山上断裂的冰棱,锋间带着冷光,粉碎一般扑簌着下落。

百米之外的壕沟前,暴乱分子立在车上,正持枪扫射厂房的玻璃。

枪声和玻璃碎裂的刺激下,本就郁郁沉沉的厂房内惊叫声一片。

燕绥几乎是立刻从木箱上弹起,用力把慌乱着试图逃离的所有人重新摁回原处,她扬高声音,大声呵止:“就地隐蔽!就地隐蔽!躲开流弹!”

同一时间,贴身藏在外套内口袋的手机震动。

燕绥拿出手机,来电显示都没细看,划下通话键。

“你好,我是驻利比亚大使馆的工作人员,荀莉。我和中国海军陆战队的同志已经抵达中化公司的厂房门口,你现在能告诉我厂房内的情况吗。”

燕绥定了定神,很快回答:“厂房内除了燕氏海建以外还有中化公司的工人,包括外籍工人在内共一千三百二十一名。没武器,除了厂房正门有暴徒持枪行凶以外,所有人,安全。”

电话那端的电流声轻微的浮动了一下,似有小声交谈的动静。

燕绥这时才发现,厂房外的枪声已经停止了。

安静数秒后,电话那端的声音重新响起:“厂房正门的暴徒已经被击毙,我们一路开车过来的,附近的暴乱分子不少。”顿了顿,荀莉说:“你现在能过来开下门嘛?你们挖得沟……车进不去。”

挂断电话后,荀莉转头看了眼驾驶座上的男人,说道:“和我保持联系的这位是中资公司燕氏海建的女总裁,在利比亚刚刚混乱的第一天就包机安排了老弱妇孺离开。班加西内的情况多半是她转述给我的,替我们大使馆营救华侨同胞的计划争取了不少时间。”

“她那边的伤亡情况如何?”

“所有人安全。”话落,荀莉思索了一下,又补充了句:“凌晨时分,暴乱分子的轰炸区集中在燕氏海建工棚附近。信号被屏蔽,她为了联系我们,险些被引爆的汽车炸伤,右耳近乎失聪。”

车后座警戒的四人忽觉周围气压一低,自觉屏息凝神。

荀莉不知傅征和这位女总裁的关系,等待的时间,还不忘夸燕绥:“国家还在策划撤侨时,她就无偿提供了几艘商船。包括班加西所有中资企业集合起来组织指挥部,也是她的意见。”

见傅征打量厂房外面的壕沟和一看就是临时加固了铁丝的围墙,她余光瞥到厂房大门被打开了一道缝,转眼看去。

许是确认了厂房外没有异常情况,大门在打开一条缝后,吱呀着终于缓缓向两侧打开。

燕绥站在门后,抬眼看过来。

利比亚时间晚上八点半。

她见到了傅征。

第一百零一章

此时见到祖国的军人,对身困利比亚险境的所有华侨同胞而言,无疑是吃了颗定心丸。

厂房内没有开灯,所有滞留工人在短暂的沸腾后很快安静下去,各守其位。

燕绥在前面带路:“跟我来。”

穿过一条窄缝有一个狭窄的通道,尽头安合了一道铁门,这本是厂房里储存重要物件的库房,临时被改装成了指挥部。

“这里还有个地下应急避难所,现在是空的。”燕绥抬手往另一侧堆积着不少木箱的角落一指:“避难所空间没有厂房大,不能给所有人提供庇护。”

言下之意是,应急避难所就像是最后一道生命防线。如果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会踏进那里。

燕绥开门,侧让一步,让身后六人先进。

指挥部是厂房里唯一开了灯的地方,正中的墙壁上挂了面五星红旗。房间内原有的货架被拆得零零散散统一堆在角落。

房间中心位置是所有办公桌拼凑在一起,才勉强凑出的四方大桌。

燕氏海建和中化公司的高层此时就围坐在桌前,见特战队队员进来,讨论声一止,纷纷激动地起身来迎接。

燕绥落在最后进的屋,她拉了把椅子,从铺着各种文件的办公桌上翻出一盒烟,抽了根烟叼进嘴里,点上火。

咬着烟,她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滑过,径直落在傅征的侧脸上。

几天前刚在曼德海峡南口分开时,她还可惜不知要过多久才能等到军舰归港,等他卸甲而归。

不料,她来利比亚才几天,就又见上面了。

也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有些明白傅征不想在战场上见到她的心理。

很矛盾。

她在纷乱的枪声里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他。在汽车爆炸,脑内寂静无声的那一刻,她想到的也是他。

她不是圣人,心理承受能力远没有她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镇定。

脆弱时,难以承受时,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时,唯一的信念就是再等等,再等等。

可厂房大门打开,她看见坐在车里的人是傅征时,有种心死了重新鲜活,又立刻冰封的冷意。

有那么一瞬间,她自私地想,不是他来该有多好。

无论是谁,不要是他。

晚上九点。

临时会议,由燕绥主持。

“班加西中资公司所有需要撤离的工人人数是五千多名,怕目标太大,会受到暴乱分子集中攻击,所以共划分了五个安全区,每个安全区的人数控制在一千人左右。”

燕绥把安全区的位置用记号笔圈出:“目前,燕氏海建的工棚已经被暴乱分子占领。中化公司的厂房除了刚才的针对性攻击以外还未受到损伤。我了解过,所有中资企业都受到不同程度的袭击,侵扰以及洗劫。”

她抬眸,看向荀莉:“我最后一次和大使馆连线,领事指示我守好安全区,等待使馆工作人员和中国军方帮助撤离。”

荀莉颔首:“是。”

“其余安全区也分派了人手帮助撤离,利比亚局势恶化太快,集中撤离并不合理,也无法分配等量资源。”

“行。”燕绥摁下笔帽,在她所在的安全区打了个五角星:“那现在我们就商量厂房里这一千三百多名工人的撤离方案。”

她把之前做好的预案翻出来,递到傅征和荀莉面前:“我们离机场较远,班加西南部交火激烈,穿过交战区去机场显然不合理,所以我放弃了机场转移。”

“我建议陆路和海路撤离。”

她把画好的撤离路线翻出来:“包括你们所有人在内,一共一千三百二十七人。一次性全部撤离的可能性不大,同一种方式撤离也不理想。可以分成五批或者六批,从不同路线转移。”

她的方案和傅征不谋而合,他沉吟数秒,道:“分五批,每人带一队。”

他手指从利比亚的班加西划至希腊的库力特岛:“海路撤离是从利比亚撤至希腊的克里特岛,目前的困难点是,厂房到港口的距离也有一片交战区。我们需要从交战区北侧绕远路抵达港口,这比原先的路线要多一个小时的路程。并且,海路运力不足。”

“港口目前停靠的船只数量少,容量小,最多三批能从海上撤离去希腊的克里特岛。”顿了顿,傅征抬眼,目光和燕绥相对:“利比亚机场已经禁飞,无法撤离。港口很快也将关闭,起码要有两批队伍,从班加西撤离至埃及。”

情况和燕绥预估得差不多。

她拧眉,凝神看着灯下的笔影良久,说:“先分组,决定撤离路线。”

从利比亚政变开始,整个撤离行动全程都是燕绥安排。

这种时候,没有虚假客套,谦让互争,也没有论资历论辈分论年龄排序的说法。

燕氏海建以及中化公司的几位高层里有数名党员,互相望了眼后,推出代表说:“我们是党员,于情于理都应该是最后一批撤离,保护中国公民的生命安全也该是我们的职责。”

“陆路从埃及撤离的路程较远,利比亚整个国内都乱成一锅粥,这路上想来也不会安全。小燕总带人先从海路撤离,我们两个商量好了,带工人陆路从埃及撤离。”

燕绥有点欣慰。

她挠了挠下巴,笑了笑:“这样吧,还是我来安排。”

“陆路我来带一批,我路子野,这路上就是再有牛鬼神蛇也能镇住他。”话落,她挑眉看向傅征,笑容里带了几分戏谑和调戏:“傅首长,你说是不是?”

她一句话,成功让所有不知内情的人怔了怔,面露疑惑。

傅征压着嘴角笑了笑,看她的眼里透出几分无奈和宠溺:“是。”

燕绥突然把矛头转向他,其实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两人心照不宣,一来一往两句对话达成共识。

在这里,不谈情不谈爱,一切以平安撤离所有侨民为先。

他不会意气用事,千阻万拦。她的平安重要,在利比亚的所有的中国公民的平安也重要。

傅征知道的陆路撤离最适合的领导人选,的确是燕绥无疑。

“海路撤离就让我爸领路吧,燕氏旗下的远洋船只受召,已经在来班加西港口的路上。我和附近商船最后一次通话得知的地点与利比亚很近,最迟天亮,燕氏第一批撤侨商船就能抵达港口,我爸坐镇能够自由调度商船。”

他年纪这么大了,海路撤离是所有撤离方式中最安全也最高效的,燕绥舍不得看他在利比亚的炮火里穿梭苟且,她自己可以在泥里滚,在沙里爬,可就是见不得燕戬弯下腰,低下头。

一下也不行。

晚上十点。

撤离路线敲定,撤离人员分组安排完毕。

散会。

燕绥怕被燕戬拎住教训,片刻也不敢停留,装作事务繁忙的样子挽着荀莉往外走。

她的确还有事要做,要清点可用的车辆,安排批次,会上所有决定的事情全要一件件落实下来。

傅征同样负责清点物资,前后脚跟着她离开。

主厂房南侧还有个库房,燕绥从燕氏海建的工棚撤离后就把所有车辆封存在了这间库房里。

燕绥:“利比亚混乱发生的第一天,还是凌晨,中化公司受到过袭击。一车队,八个持枪的暴徒,抢走了他们不少物资,车辆、粮食和医疗品。”

“包括他们的员工,还受到流弹误伤。包扎处理后,提前先送出去了。”

燕绥走到车前,抬了抬下巴,示意所有车都在这里了:“可用车辆不多,不能一次性全部从厂房里撤离。”

第一天撤离妇女儿童时租用的五辆大巴返程后怕引人注目直接还给了租车公司,第二天燕绥见势不对再去租借,只租来了三辆租金翻倍的四十人座次大巴。

“还有两辆五人座越野。”燕绥开窗,示意他们往外看:“中化只留下两辆载货的卡车,暴徒嫌是敞篷的,才没抢走。”

窗一推开,空气中的硝烟味就立刻窜入鼻腔。远处炮火不时轰炸,枪声肆虐。突突突的枪声里,时不时有危险逼近的紧迫感。

傅征关上窗:“足够了,明早第一批让海路先撤离,能带多少走就带多少走,第二批让陆路撤离的队伍先离开,等海路撤离的工人安全离开,第三批全部撤离。”

燕绥算了算时间,明天天黑前厂房里的所有工人都能离开班加西。

几人沿路返回主厂房。

夜色已深,枪林弹雨里,依旧没有几人敢睡。一千多人或坐或站,密密麻麻,却无一人发出声音来。就是说话,都格外小声,像是怕惊扰这夜色里的魔鬼。

如今的利比亚,百鬼夜行,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荀莉有些感慨,忍不住说:“我来时经过不少营地,有被洗劫一空的,也有人员伤亡的。甚至有中资公司和暴乱分子正面发生冲突,这里是我看到的最井然有序的安全区。”

燕绥想了想,回答:“居安思危,我的危机意识比较敏锐。”

“你看你的应对方式很熟练……”荀莉一顿,想问又怕唐突,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燕绥倒不介意,说:“我外公是海军,他退役前的最后一仗就是撤侨。”

荀莉恍然大悟,看向燕绥的眼神越发敬畏。

零点前,撤离路线和撤离时间全部落定。

高层领导各司其职,准备明天一早的撤离。

傅征和指挥中心通话确认撤侨计划后,调度五人小队站岗警戒。

胡桥是狙击手,占据厂房高低隐蔽瞭望,其余几人分守厂房一侧负责警戒。

燕绥去慰问郎其琛时,这位年轻的军人纹丝不动地端着枪,看向窗外。

班加西靠海,海风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卷入空旷的厂房内,透着股冰封的凉意。

燕绥悄悄拿手贴了贴郎其琛的脸,颇有些担心道:“你这么吹一晚,该面瘫了吧?”

郎其琛斜睨了她一眼,嘀咕:“你别咒我成不。”

“成成成。”燕绥踩着木箱坐上去,舌尖苦得想抽烟,刚摸到烟盒,又听郎其琛说:“你赶紧别抽了,没见我傅队看你抽烟时那恨不得把你生吃活剥了的眼神?小心回去他跟你秋后算账。”

燕绥咬住唇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问:“诶,你们不是在护航吗?怎么就过来了?”

亚丁湾和地中海可隔得不近呢。

郎其琛终于等到她问这个问题,哼了声:“我说我姑这么见色忘侄的人,怎么还能惦记起我,果然就只是想撬开我的嘴。”

燕绥踢他,还专挑膝弯这种脆弱的地方踢。

郎其琛被踢得腿一弯,嘶了声,狠狠瞪了她一眼,用力绷直了双腿站得更加笔直:“姑你干嘛,我这站岗执勤呢!”

燕绥笑得一脸纯良无害:“教训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