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军装时,从来不独属于她一人。

一想到这,浑身的力气瞬间卸去了七八分。

她抬手挡住渐渐刺眼的阳光,指尖压了压发烫的眼尾,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大步进了舱室。

辗转抵达利比亚已经是两天后的事。

燕戬在获知燕绥的航班号以后,准时在班加西机场接机,同行的还有一位年逾三十的女翻译。

舟车劳顿,燕绥半点打量这个国家的心情都没有,先跟燕戬回了住所。

一觉睡醒已是半夜,空气里隐约传来肉酱的香味,她洗漱后循着香味出来,略显昏暗的暖橘色灯光里,燕戬看着火,正在翻炒肉酱。

炒绊在其中的番茄汁水丰沛,被火炖出酸甜的清香,混着旁边煮着意大利面的热气袅袅,光是香味就勾得燕绥食指大动。

听见脚步声,燕戬转身回望,见燕绥自己醒了,笑呵呵道:“我本来想先叫醒你,辛芽说你闻着香味自己就醒了。她是真的了解你啊。”

“那是饿的。”燕绥拖了把椅子坐在桌旁,见桌上有涂了炼乳的吐司面包,也不顾是否太甜,喂到嘴边叼走了一大口:“从船上下来就一直在赶路。”

燕戬关了火,把煮好的意大利面装盘,端到燕绥面前:“尝尝我的手艺。”

“利比亚人深受意大利影响,餐厅的菜单上一般都备有意大利面食。我到这之后没少吃,自己就学着做了些,翻译说挺有当地味道的。”

瞎扯……

意大利面到哪不是这个味道?

“我听辛芽说,你们过来的路上又遇上海盗了?”

燕绥唆了口面,点头。

她急着垫肚子,对燕戬的问话通常用点头摇头代替回答,燕戬也不深问,等她吃饱了,又赶她回去睡觉:“工作的事不急,翻译在利比亚当地生活了十多年,明天我们一起出去转转,我对古罗马的遗址还挺感兴趣的。”

燕绥自然不会败燕戬的兴致,笑眯眯应下:“那你明天敲敲我的门,叫我起来。今晚吃饱了,明天这一招就不好用了。”

吃饱后睡得这一觉,燕绥的精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滋养。

不用等辛芽来敲门叫醒,她已经神清气爽地洗漱完毕。

吃过早餐,燕戬先带她熟悉环境。

燕氏海建的工棚紧邻着中化,这一片是班加西有名的唐人街,聚集了不少远渡重洋来利比亚工作的中国公民。

“利比亚光是在班加西的中国公民人口数量就有数万,不能小觑海外市场啊。”燕戬给她指了指中化的厂房,以及附近的公司:“你看,这些都是。”

等到了自己的地盘,燕戬带她下车巡视:“燕氏海建的工地用围墙圈了出来,工人住的工棚在这一片区。我以及几位领导的居住小区就在工地后面,开车要绕一条街,大约五六分钟。步行可以抄小路,大约三分钟。”

“办公室的规划还不完善,在中化公司大楼里包了一层……”等燕绥跟着燕戬把燕氏海建的地盘都走了一遍熟悉后已经正午,在附近的餐厅吃过午餐,燕戬开车,领燕绥和辛芽观览班加西。

“班加西是利比亚的第二大港,第一大港是首都的黎波里。”

利比亚全境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地区为沙漠和半沙漠,班加西的城市建设再跟得上经济步伐带给燕绥的感觉依旧是空气中都飘着黄土砂砾。

“你要是感兴趣,我们明天可以去的黎波里逛逛。”

“没有感不感兴趣,只有需不需要。”燕绥对利比亚有种说不出的戒备感,那是她曾经在索马里才升起过的防备和不安。

不知是因为这里的人主用阿拉伯语还是环境与索马里有些相似,她从踏入利比亚的国界线内就有种未知的警惕,像根弦一样,一寸寸越绷越紧。

她透过车窗往外望,见十字路口聚集了不少人,经过时特意观察了几眼,问翻译:“附近有商场吗?或者中介?”

翻译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笑道:“燕小姐,这些人不是去购物或者找工作的。购物市场附近是有警察持枪巡逻的。”

燕绥挑眉:“警察?”

她转身,透过后车窗拧头回望。

十字路口那聚集的人群像是一团蜂窝,密密匝匝。

翻译以为她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年轻又有些好奇的女孩。这种主观印象刻进脑子里,燕绥的这些问题就像是被吓住了又像是被未知的事务吸引了,闻声安慰道:“您不用太紧张,利比亚只是治安有些混乱,像人流量多的地方都有警方镇守,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燕绥笑了笑,不置可否。

埃塞俄比亚的政局也不稳定,国内治安乱。但燕绥走在街头不会有像在利比亚这样,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凉意。

她觉得可能是因为刚从亚丁湾回来的原因,人都有应激反应,或轻或重。

然而,这个假设在班加西黎明的枪响中,被她推翻了。

第九十九章

燕绥被枪声惊醒,睁眼坐起后,凝神辩听方位。

这是一场小规模的枪战,枪声在西南方位。

她脑中立刻构画出小区西南方位的地图,拜良好的记性所赐,她虽记不住完整的地图,但大致的地形还是一清二楚。

西南方位在燕氏海建的工棚附近,听枪声远近,应该更靠近中化公司。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可以分析得出的有效讯息。

她倚着墙,默数枪声,间或留意子弹射出的频率试图分析枪支。

燕绥是个半吊子,她学东西通常分为两类,一类是有用的,另一类是可以为她所用的。

她会射击,是因为射击可以为她所用。但论对枪支的了解,她除了知道有哪些型号,能够把枪和它的名称对上以外,一窍不通。

当每支枪的适用子弹口径,装弹量,杀伤力一股脑冒出来后,燕绥的脑中如同被投爆了一枚闪光弹,倏然一片白光。

等枪战结束,枪声停歇。燕绥才觉颈后发凉,抬手一摸,后颈连同后背冒出一身冷汗。

这黎明的枪声,就像是一个讯号,彻底引爆了利比亚的暴乱。

天亮后,几乎是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的,班加西发起反利比亚领导人的游行示威。

燕绥居住的小区紧邻班加西的主街,她站在楼上透过窗口,看见下方游行队伍举着旗帜,高喊着阿拉伯语,从街头一路走街尾往班加西政府驻扎处走去。

她倚着墙,叼着根小木棒,齿尖咬住末端。

一咬,木枝翘起。

一松,木枝垂落。

一咬一松,一咬一松,木枝翘起再垂落,再翘起再垂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手把木枝掷入手边的垃圾桶里,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爸。”

燕戬压下听筒,示意她稍等片刻,等接完电话,他才看向燕绥:“你说。”

“利比亚局势动荡,游行示威就是个缺口。利比亚的武装势力很快就会从这个缺口突破,发动政变。”

今早枪战后,燕绥动用了国内和利比亚一切可用线脉打听消息。

班加西是利比亚第二大城市,它的动荡就像是地震的震源,以它为中心,逐渐向周边城市蔓延。

不出两天,恐慌,袭击,战乱就将蔓延到首都的黎波里。

一旦利比亚的领导人倒台,这个国家将立刻沦陷为地狱。

燕绥:“以防万一也好,先让燕氏海建的职工家属先走,妇女儿童第一批撤离。”

她舔了舔嘴唇,说:“假设我判断失误,人再接回来。满大街的游行示威,也没法开工,工期肯定要耽误。”

燕戬沉思了片刻,颔首:“你让辛芽和翻译去包机,妇女儿童第一批撤离。”

意见一致,那就好办了。

辛芽当天下午就联系好了航空公司,包了一架国际航班晚上十点直飞首都。

燕戬是利比亚海外建设项目的总负责,撤离的安排由他通知,落实。同一时间,燕绥也没闲着,她带翻译一起研究利比亚的交通网。

她做了两种极端的方案。

一种是最乐观的,利比亚的政府强势镇压了国内的反对势力。那顶多延误工期,损失轻微到燕绥可以忽略不计。

一种是最悲观的,利比亚的领导人倒台,暴乱冲突像瘟疫一样传遍整个利比亚。她将损失整个项目,失去利比亚的市场。

如果是前者,她最多苦笑着把刚送回国的人重新接回来。她不会为这次决策感到后悔,也不会觉得自己这个决策是大惊小怪。

她可以对自己的生命毫无敬意,可无法同样对待别人。再来一次,她依旧会做出这个保守的决定。

但如果是后者,她要考虑的就多了。

局势恶化缓慢她会有足够的时间撤离燕氏海建的所有员工,那她有无数种方式安排大家平安离开。

可万一局势恶劣,很快利比亚的机场,港口,边境会全面关闭,手机与国内的通信完全中断。到时,孤立无援。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铁路被拆。整个利比亚境内就再没有铁路,陆路的交通也主要以公路为主。”翻译把利比亚地图圈画给燕绥看:“班加西的港口在这里,是利比亚第二大港口。”

“我知道。”燕氏旗下有途径班加西航海路线的远洋商船。

包括燕绥自己,也并非对利比亚一无所知。

至下午,班加西的暴乱发生,有人开始打砸抢烧中资公司。

黎明时分那场小规模团战并不是偶然,而是有武装势力意图划地盘,抢占根据地。阴谋与骚乱深埋在地底,如今,战火已然,一触即发。

至此,所有中方公司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准备撤离。

晚上七点,燕氏内部紧急会议结束后,项目经理着手拉组一支安保力量准备护送第一批撤离利比亚的队伍。

分配给燕绥的任务是联系燕氏所有在地中海附近的船只停靠班加西港口,以备不时之需。

她起身,刚准备去隔壁办公室给中国驻利比亚大使馆打电话协调此事,被燕戬叫住。

偌大的会议室里顷刻间只留下两人。

燕绥微微抬眼,目光和燕戬一对,按耐下心浮气躁,重新坐回去。

燕戬沉吟了片刻,说:“等会你也一起去机场,和辛芽一起第一批撤离。”

燕绥眨了眨眼,笑了:“爸,这种时候你让我先走?”

时间紧迫,她一分也不想浪费,只能言简意赅道:“我是公司决策人,只要我在这,就能带所有人平安回家。现在根本没有我撤不撤离这个问题,我雇他们一天,我就负责他们一天。”

“我最后走。”

燕绥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先去忙了,等会机场我跟你一起去,我想把辛芽先送回去。”

走出几步,她似想起什么,转身,语气毋庸置疑道:“燕同志,你也可以准备下了,你第二批撤离。”

她悉数把话堵回来,没再给燕戬开口的机会,边拨打大使馆热线边大步离开。

晚上八点,燕绥和与燕戬为中心的高层,拉组了一支安保力量护送妇女儿童先行撤离。

班加西的街道上,随处可见烧抢的痕迹,去机场的路上到处冒着浓烟。虽还不至于看到血腥到令人不适的场面,光是满街的混乱,萧条就足以彰显此时此地正在发生着什么。

一列车队五辆租用的大巴车,快速平稳地从人流稀少的小道一路前行。

车厢内安静到没人说话,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不可闻。

八点三十,车队有惊无险抵达班加西的机场。

一天的骚乱令班加西今晚的机场尤其混乱。

推搡的人群,浑浊滞闷的空气,杂乱的噪音一股脑扑面而来。

到处是带着行李准备搭乘飞机离开利比亚的民众。

辛芽和翻译组织所有人顺序通过安检候机,燕绥站在队伍外,看她忙前忙后连鼻尖沁出的汗都没时间擦一下,偏头掏了掏耳朵。

等燕氏海建第一批撤离的队伍排到了队尾,燕绥招招手,叫辛芽。

“你排上去,跟着走。”她指了指队伍:“不出意外,到明天,班加西范围内的手机信号会被屏蔽。乱起来我就顾不上你了,你回国,在南辰坐镇,想办法接我回去。”

辛芽一怔,随即摇头:“小燕总,你本事比我大,你先走,然后再接我出去。你看这里,很多事情都需要我。”

燕绥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抬手用力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废什么话,让你走就走。这里需要我,不需要你。”

她这个小助理,胆小,心软,爱哭鼻子。

其实燕绥一直都知道,辛芽不适合给她当助理,可面试那天只有她傻乎乎的,不知道表现,不知道讨巧,又偏偏十分合她眼缘。

她低叹一声,轻拍了拍辛芽的肩膀:“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你放心,我会平安带着所有人回南辰。班加西的局势只会恶化,你待在这没什么用。能走一个是一个,你别让我没法跟你妈交代。”

辛芽眼眶一红,硬咬住唇,下巴颤抖得连话也说不出,就这么看了她一会,视野逐渐被眼泪模糊。

她吸了吸鼻子,抬袖子狠狠擦了把眼泪,给燕绥鞠了一躬,保证道:“我会安顿好所有人的,地图我看过好多遍了,翻译也跟我说了你的安排。回去后我立刻安排人接应你们。”

燕绥点头,曲指抬起她下巴,微沉了语气,低声道:“乖,把眼泪擦了,去过安检。”

送走辛芽,燕绥,燕戬和几位高层同车,来时的车队简化成两辆越野返回公司。

燕绥坐在后座,以中控扶手为支点,摊开了一张自绘版简略地图:“我刚和大使馆领事联系过,我们国家已经开始制定营救计划,策划撤侨行动。”

“我们有商船,正好国家想雇佣船只让侨民撤离。我调了所有能赶来的船只尽快抵达班加西港口,无条件优先让中国同胞离开利比亚。码头有大使馆的人,会协调秩序,我们要安全撤离的,不止燕氏的工人还有中化公司等所有在班加西的中资公司。”

燕绥条理清晰,做事沉稳,三两句说明了整个计划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工作任务的分配。

“利比亚的局面只会越来越糟,今天可能还是烧抢,明天就是枪林弹雨。回公司后,我去和中化公司的负责人协调,所有工人退避到他们的厂房,等待一起撤离。”

她指了指地图中被她圈画的红点:“港口可停靠船只有限,并且支援的船只此时并未全部到港。我们需要分成几拨撤离,海路,和陆路。我需要利比亚当地人领路,通过陆路往西撤离去埃及。海运,就抵达希腊,再乘坐飞机回国。”

她抬眼,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全程和大使馆联络,安排所有路线的撤离。你们也请放心,如果我不能带你们回家,还有祖国。”

第一百章

晚上十一点。

燕绥与中化公司在利比亚的总经理协调完毕,划立中化公司的厂房为安全区。

除了中化公司,还有十几家中资企业配合驻利比亚大使馆的安排,以燕绥为领导者,成立应急指挥部,统一协调班加西中资企业撤离问题。

凌晨零点整。

燕绥结束第二次紧急会议,通知燕氏海建所有工人连夜对项目的大型机械和物资进行封存。电脑,保险柜等就地掩埋,公司可用的全部汽车统一封藏,命人看管,以备撤离时所需。

以防万一,燕绥动员所有燕氏海建的工人储备粮食和矿泉水,以应对危机。

凌晨一点。

燕氏海建的工棚遭到攻击,子弹穿透营房,工棚围墙内外突突的枪声和马达声似一匹突然闯入的烈马,嘶嘶扬蹄。

燕绥正在工棚里分配任务,工棚外的爆炸声响起时,巨大的炮声震得整个营地晃了两晃。

屋内吊顶的灯光呼哧一声闪了两下,昏暗明灭的灯光下,燕绥一张脸阴沉得能滴水。

“把灯全部关了,就地隐蔽。”她咬牙:“天亮就撤离。”

不止燕氏海建的工棚,四周无论远近,枪炮声四起。

暴乱分子的骚动在夜色下如夜行的野兽,无声咆哮。

凌晨两点。

燕绥试图联系大使馆无果,利比亚手机通讯的信号被屏蔽比她预估的时间还要早。

她背靠着工棚的墙壁,看远处燕戬在安抚工人,目光透过窗口能看到外面四处燃烧的火焰。火光卷起的白烟在夜色里厚重如凝固般,鼻腔呼吸到的空气都带着无处可逃的硝烟味。

燕绥坐到木箱上,摸出包烟,烟条叼进了嘴里才发现自己没有打火机。目光在四周一巡,叫了声坐在地上不停拨电话的巴基斯坦籍男人:“诶,有火吗?”

小伙愣了下,点点头,从皱巴巴的外衣里掏出打火机递给她。

“手机信号被屏蔽了。”燕绥点上烟,指尖把玩着那枚打火机,问:“你给谁打电话?”

“家、家人。”小伙结巴了下,说:“巴基斯坦和中国是好兄弟,我们一家都来了中国。我父母在南辰开了家面馆,我跟工头来了利比亚。”

燕绥斜咬住烟,垂眸看他。

他的中文很好,平仄咬字清晰,说话流利:“我来这里赚钱,攒聘礼,娶我女朋友。”话落,他又有些沮丧,看了看燕绥,小声道:“我每晚都要和他们通电话的……”

燕绥吐了口烟:“敢不敢跟我上房顶?”

小伙顿时睁大眼。

燕绥指间夹着烟,指了指隔壁小洋房的屋顶。

凌晨三点。

燕绥在无数次接通失败后,终于拨通了大使馆的电话。轰炸和混乱的枪声里,她倚着屋顶上的围墙躲流弹。

触目所望,整个班加西被火光包围,轰炸,枪击,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