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来坐在窗边看书, 顿时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放下手里的书本,站起来道:“请进吧。”

怡江瞥到那本书的书名,居然是李银河所著的《虐/恋亚文化》。

她稍微有点小小的惊讶, 转而又觉得自己太先入为主,不应该因为苏喜乐看起来文静温柔就认定人家只能看《小王子》这种完全治愈系的书。

阅读爱好是非常个人的东西, 人生而好奇,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想要找到途径去了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你喜欢看书的话, 那边玻璃阳光房应该有很多选择, 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挑。”

苏喜乐没想到她一来会说这个, 有点不好意思:“嗯, 丛先生也跟我这么说。”

自打丛嘉茂回来后,她口中的丛先生似乎就单指他一个人了。

怡江笑笑:“你们俩好像很谈得来。”

“没有没有,我只是…很佩服他。”

“因为他早就知道你是谁?”

“嗯, 而且他还提醒过我不要对那个人保有期待。”她苦涩一笑, “是我不肯听他的劝告, 没办法,谁让我从小就很渴望父爱呢?”

“其实我也是,我爸爸去世的早,我也希望他能陪着我长大,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尽如人意。”

“我以前还羡慕你,当然后来也悄悄怨过你,设想了好多遇见你时的情形,怎么都没想到会是那样的。”

“都过去了,不要再放在心上。”

“你人真的很好。”苏喜乐眼睛发红,“星辰和大海很幸运,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了。”

“你妈妈怎么样,身体好吗?现在在哪里?”

苏喜乐知道她是关心母亲的安全,说:“她还好,他们毕竟做过夫妻的,她很了解那人什么德行,没有理会他,现在去亲戚家暂住了。等他不再纠缠的时候,再回家去。”

“你妈妈把你照顾得很好吧?”

“嗯,我们从小相依为命,她甚至为了我都没有再嫁人,牺牲很多。我现在最大的动力就是努力工作,好好孝顺她。”

那么至少还是比她要幸运一些的,怡江不由露出些羡慕的神色。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是想回家去,那边虽然没有T城繁华,但离我妈妈近一点,也方便照顾她。”

怡江总感觉这话还没说完,应该还接一句“但是”,可苏喜乐没有再说下去。

“那你先暂时住在这里吧,伍哥派了人过来,应该还是比较安全的,我相信那个人不敢随便到这儿来撒野。”

不知不觉,赵成康到她们嘴里都变成了不愿意提及的“那个人”。

“你也不用特意避开我,我说过,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不要因为别人犯的错惩罚彼此。”怡江从兜里拿出一张电影票给她,“我跟三个小朋友约好周五下午去看刚上映的动画片,你也一起来吧!”

苏喜乐把票紧紧攥在手里:“好。”

然而到了周五,早晨苏喜乐就出去了,留了纸条告诉怡江说她妈妈到T城来找她,她要去高铁站接人然后安置一下。

怡江有点担忧:“我记得她说她妈妈最近在亲戚家暂住,怎么突然又到这里来了?”

“可能是放心不下她,专程赶过来的。”丛嘉佑看出她的不安,“没事的,她们两人有个伴,光天化日的那人也不敢怎么样。不是要看电影吗?我陪你们去。”

怡江于是请梁伍派来的阿华留在山房,要是苏喜乐回来了,也好有个照应。

丛嘉佑笑她杞人忧天:“你没发现我大哥也是清早就不在家里了吗?你以为他会放心那个小白兔一个人跑出去?”

说的也是,丛嘉茂最懂未雨绸缪,他如果决定保护什么人,一定早有计划了。

于是他们带着三个孩子一起去看电影,没想到一回到家就听说出事了。

赵成康死了。

怡江半天回不了神,问阿华:“怎么死的?”

“听说是苏老师把他从楼上推下去摔死的。”

阿华表示自己也不是特别清楚,丛嘉茂匆匆回来了一趟,传达了这个消息之后又匆匆走了。

丛嘉佑按了按她肩膀:“别着急,你陪着几个孩子,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怡江拉住他:“我也去。”

于是他们让姆妈和萍姨帮忙看着三个孩子,开车赶去了出事的地点。

那里是个小旅馆,因为发生命案,四周都拉起了警戒线,他们赶去的时候警察还在勘察现场,但已经不见了苏喜乐他们的踪影。

丛嘉佑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丛嘉茂,都显示正在通话中,好不容易终于接通了,对面的声音似乎透着一丝疲惫,说:“你们过来吧,我们在派出所。”

怡江是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苏喜乐会杀人的,然而到了派出所才知道她在现场就承认赵成康是她从楼上推下去的,目前已经被警方控制了。

她妈妈苏新玉哭肿了眼睛,丛嘉茂坐在旁边安慰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把人推下去的?”

情急之下,怡江都没来得及介绍自己,但苏妈妈似乎认得她是谁,抬眼看了她一会儿,又悲从中来,继续流泪。

“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不过你来得正好,那人的尸体可能需要亲属辨认。”

法律上,怡江目前是赵成康真正的家人。

她强忍着这种荒谬和恶心的感觉,极力平静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苏阿姨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在这边,怕赵成康找她麻烦,就买了车票过来陪她。没想到赵成康早就跟着她了,一直追到她落脚的旅馆里,双方起了争执,苏老师失手把人从窗口推了出去,摔死了。”

丛嘉茂平静地叙述完事情经过,在座的所有人却都锁紧了眉头。

“律师呢?”丛嘉佑道,“律师怎么说?”

“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但现在只是警方调查,还不到批捕和起诉阶段,律师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丛嘉茂始终保持冷静,“我已经交代过她,说当时发生的事实就好。”

怡江留意到苏新玉手背上有血痕,哭泣时声音沙哑,脖子似乎也有被掐过的痕迹,于是问她:“是不是他先对你们动手的?”

苏心玉捂住手上的伤,用力点了点头。

“那苏老师…喜乐她就是出于自卫才动手推人的,这不是正当防卫吗?为什么要把她抓起来,错的人又不是她!”

怡江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丛嘉佑揽了她一把,轻声道:“你冷静点,律师会想对策,不会有事的。”

丛嘉茂也站起来:“这里有我,你们先回去吧,小朋友还在家里。”

怡江的目光却聚焦在苏喜乐被询问的房间,半晌都不肯离开。

丛嘉佑知道她是联想到自身的遭遇,假如她没有侥幸摆脱赵成康,今天将他推下楼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她了。

怡江没有一点胃口,所以他们连晚饭都没好好吃,就直接赶往殡仪馆认人。

赵成康是高坠死亡的,同时证实他之前还有过轻度的中风,腿脚不太灵便。

尽管年少时就无数次诅咒这样的魔鬼去死,但真的看到他尸体横陈于前,怡江仍然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果最终要以苏喜乐的自由甚至生命来换取这样一个结果,那代价实在太大了。

丛嘉佑很清楚她为什么这样难受,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你别想太多,法律会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我听说正当防卫在咱们国家很难认定。”

“难不等于不可能,你们都受过他毒打,甚至侵犯,这都是有力的证据证明他是个危险人物,我们请最好的律师,他们会有办法的。”

怡江落泪,靠在他肩上:“我真的想过他该死,可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明白。”

那样的人渣,不值得任何鲜焕的生命去交换。

现在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

丛嘉佑道:“你考虑下要怎么跟你妈妈说,她迟早是要知道的。”

“我不想跟她谈起那个人的任何事,等警方通知她吧。”

她看向丛嘉佑,声音发哽:“其实我早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他亲她头发:“傻瓜,你已经长大了,你还有我,还有星辰大海。我们会永远陪着你。”

没两天,怡江的妈妈杨海芬果然从警方那里得知赵成康身亡的消息,打电话给她,劈头盖脸就说:“这下好了,家里最后一点经济来源都没了!那对母女做的好事,要让她们赔钱!”

“放心,她们没钱赔给你。”怡江冷淡地说,“我以后每个月会寄赡养费给你,你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用操心钱的问题。”

“许怡江,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不要就算了。”

她作势挂电话,杨海芬立刻叫住她:“你…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我也好久没见你了。”

“我没空回来,你想拿钱的话,就到T城来。”

丛嘉佑一听她邀母亲到他们这儿来,不由紧张起来。

不管他们母女关系如何恶劣,终归是她母亲,今后…可能还是他丈母娘啊!

怡江看他全副戒备的样子就好笑:“你放心,我没打算让她来认亲,我让来,是趁这个机会让她提供一份证词。”

第64章 第 64 章

第64章

杨海芬来的那天, 怡江甚至没告诉丛嘉佑。

她们去了一趟派出所,又跟丛嘉茂的律师见了面。

由苏新玉作委托, 他目前已是苏喜乐的代表律师了。

都嫁过赵成康的两个女人大约都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碰面, 彼此都没怎么说话, 尤其杨海芬还摆出了趾高气昂的样子。

临别的时候终于没忍住:“我就知道老赵去找你没什么好事儿, 现在把命丢了不说, 你女儿一辈子也搭进去了,你高兴了?”

“妈!”怡江实在不想看她这样的嘴脸继续招摇, 向脸色寡白的苏新玉说了两句抱歉的话,就赶紧把她拖出去了。

“哼,你拉我干什么?我的证词可是对她女儿有利的,她应该三拜九叩过来感激我,我们家人哪里对不起她们了!”

怡江松开手:“是啊,如果真的需要, 人家妈妈是会三拜九叩来求你的, 只要能救女儿。那我呢?假如今天出了这样事情的人是我, 你会像苏阿姨救喜乐那样拼命来救我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 你怎么会出这种事?再说你不是有男朋友吗?连孩子都有了,他不是最应该给你撑腰的人?”

怡江也没赵成康能保守什么秘密,他知道的事肯定也都告诉了杨海芬。作为亲妈, 她也不细问孩子是怎么生的, 反正只要知道是给有钱人生的就行, 在她眼里这个女儿怕是早就不清白了, 也不指望她真的还能嫁人, 有孩子能指望,吃香喝辣过好日子也一样。

怡江胃里一阵抽搐,拂开她攀上来的手:“你回宾馆去吧,律师有事通知我,我再联系你。”

杨海芬当然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难得热络:“我回宾馆也是一个人待着,不如上你那儿看看?你现在住哪儿啊,房子大不大,多少平方?”

她冷笑:“我住的地方大着呢,那又怎么样,你还想房产证给我加名字?”

“对啊,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你要不好意思,由我这个当妈的来帮你开口。正好,我还没见过你男朋友呢,趁这个机会给你把把关。”

“我男朋友他随心所欲惯了,是个混世魔王,见了面我怕吓坏你,再弄出个什么意外来,大家都吃不消。”

怡江筋疲力竭回到家,丛嘉佑也正好回来,看她好像很累的样子,就问她:“今天又去看苏喜乐了,还是去看她妈妈了?”

“都不是。”她顿了顿,还是告诉他,“我妈来了,由律师带着去提供证词。”

丛嘉佑震惊:“你妈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啊?”

“我都安排好了,酒店、吃饭、车费…她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就不想麻烦你了。”说完看他好像气鼓鼓的,就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觉得我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怡江偎进他怀里:“不是你见不得人,是我。”

他愣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我跟她好多年没见面了,她也知道我已经生了孩子。本来我多少还想过,见了面要怎么跟她说星辰大海的事,结果她根本提都没提。”她苦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她都不在乎,再让你跟她见面,我怕最后是我自取其辱。”

“你别这么说,她那样的人本来也不配做母亲。”

“所以我是实力劝退,希望她不要再在我身上打主意了,赡养她终老是我的义务,也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至于母女亲情什么的,以前就几乎没有,现在有没有她也不是那么在乎了。

即便如此,丛嘉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难过,抱她在怀里:“咱们不提她了,说说苏喜乐的事儿吧!”

怡江立刻直起身看他:“我今天才见了律师,听说可以取保候审,你那边有什么新进展吗?”

丛嘉佑没多说,打开手机搜出新闻给她看。

怡江还真没想到这样一桩看似家庭纠纷的案子竟然上了新闻热搜,像浇水进油锅,引起强烈反响。

“这是…”

“社会舆论,案子还没定性,现在有这种一边倒支持正当防卫的社会舆论,对她是很有好处的。”

没错,正当防卫认定是很难,先例太少,法官不敢判。但如今信息时代,舆论仿佛也指明某些朴素的正义走向,只要有充分的证据支持,正当防卫也并非不可能。

苏喜乐的律师已经是刑事辩护界最好的律师,也尤其擅长扩大这样的社会影响。赵成康被推下楼致死只是结果,整个其实过程持续数周甚至数月,他打骂苏喜乐都有目击者看见,先前又有虐待怡江、当街殴打她的报案记录,骚扰苏新玉要钱时也有过报警记录,后来又跟踪她到T城来找女儿,也有铁路方面的购票系统证明和监控视频。

最重要的是,那天旅馆里他跟苏氏母女发生争执,也有服务员隔着门听到了,证实他嚣张跋扈,喊打喊杀,不仅在苏新玉脖子上留下掐痕,还在他随身行李里找到一把折叠刀。

这性质就不一样了,又是虐待家暴,又是跟踪胁迫,最后随身藏着道具威胁前妻和女儿安全,推他一把失足坠楼,难道不是被逼无奈之举吗?

怡江知道丛嘉佑跟魏绍远似乎很聊得来,不用想,这样的新闻和舆论造势肯定是他请魏绍远的公司放出去的,他们是引导流量的专家。

“你这几天出去,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是啊。”丛嘉佑大方承认,“赵成康那样的恶人早就该死了,苏喜乐是为民除害,我当然不能作壁上观。何况你也挺关心她的,我不想看你整天忧心忡忡。”

“谢谢。”

“就这么两个字太没诚意了。”他手指点点自己的嘴唇,“这里来一下才算数。”

怡江凑过去轻轻一碰,在他想要放肆之前就及时退开:“别闹,今天很累了。”

“那我给你放水洗澡…铺床暖被窝总行了吧?哎,你别跑啊!”

没过多久,苏喜乐终于办妥了手续,取保候审。

先前怡江多次去探望,但因为不是直系家属见不着她面,心里也很着急,现在看她好好的,只是更清瘦了些,本来就巴掌大的脸都要瘦没了。

她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平静,只有跟妈妈拥抱时红了眼眶。

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个事情会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响,很多人都主动提出要来帮她。

取保期间她不能离开T城,也不愿意再住到丛家去,于是带着妈妈住回她自己原本租住的公寓。

怡江察觉到她跟丛嘉茂之间更加微妙了,但当事人不说,她也不好问什么。

由于是社会影响巨大的案件,法院很快就开庭审理,最终认定为正当防卫,苏喜乐无罪释放。

苏妈妈喜极而泣,怡江坐在旁听席,自己流泪了都没有发现。

她终于摆脱一个噩梦,也鼓起勇气提供了证词,证明赵成康残暴成性,不仅对亲女如此,对养女同样如此。

杨海芬也做证确有此事,虽然不情不愿的,好歹做了一次早就该做的。

但对苏喜乐来说,这件事或许没有这么容易从她记忆中抹去。

怡江以为她很快会离开T城,然而她送走妈妈之后,最终却决定留下来。

“我有想要报答的人,所以以前有些事我觉得难以接受的,现在会试着去接受。”苏喜乐对她解释道。

怡江并不是很懂她的意思,但她既然这么说了,她尊重她的决定。

“我以后…可以叫你怡江姐吗?”她笑笑,“我早就想要一个姐姐了。”

“当然可以。”

她们说话间,丛嘉茂从楼上下来,静静地站在楼梯扶手边看着她们。

苏喜乐看了他一眼,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放在怡江面前:“这个,完璧归赵。”

是那本《虐/恋亚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