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里的光就像是此刻夜幕上悬挂着的星辰,星辉明亮又耀眼。

如约一时恍了神,只能用自由的右手手指耐心地梳理好长发。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她无聊地念出准备了一下午的开场白,被他握住的手心有些发烫,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低声道:“我是悲观主义者,做某件事或下某种决定时都会设想出最坏的结果。”

温景然拐过一个弯,缓减的车速在平顺的上坡路上又匀速地加了油门,引擎轰鸣着,把风声都掩盖了下去。

“我想过接受你的最坏结果。”如约顿了顿,抿唇看了他一眼,见他专心盯着前方的路况,稍稍放心:“可能是我们在一起后没多久,你就会发现新鲜感过去,我这个人无趣又无聊,我们和平分手。”

温景然蹙眉,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以示不满。

应如约被他捏疼了手,也不敢抗议:“还有可能就是我们在一起没多久就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恋爱的感觉,但你现在也三十岁了……”

话还没说完,手又被重重地捏了一下。这次带了几分怒意,是真真切切地报复性地掐住她的指骨。

“我话还没说完。”她抬手去掰开他的手指,不料,原本自由的右手刚塞进两人相握的掌心间就被他紧紧地一起握在了一起。

如约维持着面向他的姿势,恼了:“松手。”

“不松。”温景然单手握着方向盘打了半圈,平稳的从散落着碎石粒的路面上碾过去:“松开就再也握不住了。”

应如约立刻就放弃了挣扎,她纠结地想了一小会,和他打商量:“你就牵着左手好不好?”

温景然侧目瞥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的妥协。

应如约毫不躲避地迎上他略带了几分审视的目光,尽量诚恳地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抽出自己的右手。

等右手恢复自由,她揪着安全带,忍不住红了耳朵。

温景然问她:“我三十岁了,然后呢?”

“你三十岁了……也该成家了,没准会因为这个原因就将就和我在一起了。可时间一久,你忙我也忙,还是不能维持这段感情,分手后连在同一间手术室搭档手术都变得很尴尬。”应如约努力设想了一下那个结果,整颗心仿佛都空了大块:“忽然就形同陌路了,那多可怕。”

“不会分手。”他忽然停了车。

一路颠簸,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山腰上。

他停车的地方,山体空旷,连一棵树木的遮挡也没有,远远的能看见山底视野所及处,灯光连成一片盘踞的灯河,把整座城市勾勒地逐渐立体。

若不是夜深,华灯初上时,这里的景致应该会更好。

只是此时,两人仿佛都无心去欣赏这样的风景。

微微抖动的车身里,他的目光沉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内敛在眼底肆意翻涌:“为什么不能是在一起后,发现你浪漫了几年的时间,已经错过了我们之间最好的年纪?”

应如约哑然。

她平静地回视他:“你知道,你平时很忙,我也很忙。医院一旦有事,一个电话就能召回你。我们恋爱时,也许能够冲淡那种无力感,去忽视这个问题的存在。可万一我们决定在一起,那就是生活,不是一年两年的忍受就能走下去的。”

她的症结仍旧在他忙碌的医生职业上,她不信任这样的组合能够避免当年应爸爸和向欣的悲剧,所以她的抗拒就如同一扇不可推合的石门,难以攻克。

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山顶伫立的那巨大的白色风车。不甚明亮的灯光下,白色的巨扇被风推动着,呼呼地旋转着。

温景然有一瞬涌起了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可这种挫败的感觉还未持续多久,他忽得想明白什么,手肘撑在闭合着车窗的窗沿,松开握住她的那只手,手背掩住唇,难以掩饰地低声笑起来。

那笑声,像是从他嗓子眼里绷出来的,低低沉沉的悦耳。

应如约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现在不是在聊一个很严肃的话题吗?她把自己的心结都剖析给他看了,这么诚意十足的拒绝都不足以让他认真些对待?

“如约。”他低头,重新握住她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指,手背摩挲着她柔嫩的指心,抬起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是不是也喜欢我?”

是不是也喜欢他?

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

他那么强势地叩开她的心门,屡屡在她的心湖里投下碎石,如果如约说对他没点什么心思,是完全不可能的。

只是她的理智时时刻刻的用父母的悲剧在提醒她,就像是崩在她心脏里的一根弦,一旦被拨动,就能引发山呼海啸。

她把自己困进死局里,也把他置放在高高的神坛上。

仰望着,触手可及着,却从不试着伸手去触碰他。

有些人,有些贪恋,一旦上瘾,就再也戒不掉了。

温景然就是这样的人。

第41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40

只是,在应如约打定主意掐灭这段不能绽开的烟火时, 这种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是无法坦白告诉他的。

她微微弯腰, 把堆在腿上的那瓶矿泉水放进车门的储物格里。

如约想说“等到山顶我们再说吧”,一句话刚开头了两个字, 车后忽的有光闪过,有亮着远光灯的越野车绕过盘山公路的大弯,车灯从已经陷入沉睡的山林里一晃而过, 直直地射入了车内的后视镜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来。

与此同时,被挡住大半车道的越野车一个急停,摁了一下喇叭。

温景然透过后视镜往后看了眼, 越野车的车主闪动了两下车灯,示意前车往边上挪一挪。

盘山公路虽是双车道,但左边是植被密布的山林地区,右边又是悬崖陡坡, 道路狭窄。两车交汇必须保证都在中间的白线区域内,才能正好容许两辆车经过。

凌晨。

如果不是心血来潮,的确不会有人选择在这种时候上山。

温景然遗憾不能此时正好叩开她的心房, 握着她手背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把, 终于松开手,挂挡,起步, 轰踩着油门继续上行。

跟在他车后的越野车懵了一下, 车主疑惑地看了眼绝尘而去的那辆白色路虎, 嘀咕:“不是在车震呐。”

车内同行的女伴正对着镜子补口红,闻言,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有没有毛病,车震在前排就能做?”

车主轻哼了一声,没作声,松开刹车,紧跟着跟了上去。

临近山顶时,气温已越发的低了。车内外的气温差使得车内的玻璃上开始蒙上一层朦胧的白雾,温景然开了空调,循环的气流把白雾驱走后,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又重新陷入黑寂的山路,沿着沿路的指示路牌继续往上。

已经能看见山顶上,伫立在各个山坡的巨大的白色风车。

安静了一路,如约随着车身的摇晃,渐渐就有了困意。她掩唇打了个哈欠,隔着车窗仰头看了眼高耸的风车,迷糊着问道:“到山顶了?”

“还没有。”温景然分神看了眼导航,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屏上轻点了两下,关闭导航,径直沿着比刚才还要狭窄几分的山路继续驱车前行。

途中经过一个像是临时搭建的窝棚,棚外用铁丝绑着一片木板,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的牌子上,隐约能看到不太优美的“食宿”二字。

离苍山没有五岳那么显赫的名声,也不是著名的旅游景点,但因为海拔高,山顶景致不错,倒一直会有人来山顶看日出看雾凇看云海。

久而久之的,这山上除了山腰上居住的农户以外,山顶渐渐就发展了几家条件贫瘠的酒店,供隔日来看日出的游客住宿。

印象里,沿着这条山路再往上五分钟的距离,就能到达真正的山顶。

到山顶时,中控的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间是零点三十九分。

山顶唯一能够停车的空地在云顶酒店的正前方,并不算正规的停车场,砂砾碎石被轮胎碾压着发出一阵闷响。

车身摇晃着,缓慢地从已经停了四辆车的路边寻了个停车位。

终于到了。

应如约困顿的意识忽得像是被人用力地拽了一把,她清醒过来,在车辆熄火的刹那,迟钝的神经里终于漫开一种叫做紧张的情绪。

感觉到温景然的视线落下来,她若无其事地弯腰从车门的储物格里拿出那瓶矿泉水。完全忘记了这瓶水刚才投喂过温景然,旋开瓶盖后,故作淡定的仰头喝了一口。

冰凉的矿泉水滑入她的口中,凉得她忍不住眯起眼。

她透过车窗看向夜空里那翻卷的云层,没话找话的问道:“日出什么时候查过了吗?”

她的声线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人掠夺了,她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转头飞快地看了眼温景然。

后者正从中控的储物盒里拿出手机,在有关天气的APP里查询了下日出时间:“五点十六分。”

他沉吟片刻,指了指后座:“后座座椅能调节,会舒适一些,去后面坐吧,累了还能睡会。”

如约不疑有他,应了声好,搂着矿泉水开门下车。

门刚推开,她就傻眼了。

那车门被呼啸环绕的风顺势吹到极致,山顶的风威力强大又凶猛,从敞开的车门卷进来,像夹着冰粒,劈头盖脸地覆罩而下。

温度骤降,像是凛冬已至,车外的世界冰天雪地。

应如约未束的长发就在风中被吹得如同群魔乱舞,她手忙脚乱地把贴合在鬓间的头发勾至耳后,用力地关上车门。

转身时,一件毛呢的厚外套从她身后拥上来,把她整个包裹在了这件外套里。那似百鬼夜哭的风声瞬间远去,她被风吹得刺痛的耳朵终于缓过来,如约转头去看,只看到从身后拥上来把她抱进怀里的男人那线条完美的下巴。

他只穿着单薄的毛衣,隔着那件外套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寒风从四面八方侵袭,似有淬着凉意的针尖透过布料扎进身体里,他低着头,下巴在她的头顶胡乱地摩挲了下,替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斜坡上,晃起两束车灯,笔直地投映在站在车外的两个人身上。

有引擎的轰鸣声混进风声里,轮胎碾压着碎石发出咯吱作响的杂音,被温景然甩丢的越野车终于追了上来。

车主一眼就看到正准备换到后座的两个人,“哇靠”了一声,笑得东倒西晃:“真刺激。”

已经朦胧睡去的女伴睁开眼,透过车窗看了眼前方,只来得及看见路虎后座的车门被关上,而那辆车前,是暗影层叠的远山,景色磅礴又壮丽。

如约上了车,自发的往车辆的另一侧挪了挪,给他留出位置。

等车门关上,车内还有山顶的冷风残余,透着股山林才有的清新草味。

后来的那辆越野车慢悠悠地从他们的车后经过,在不甚宽敞的空地前转悠了一圈,最后很是勉强的塞进了路虎隔壁的车位里。

没一会,越野车熄火,整片空地重新陷入了黑暗。

唯有云顶酒店内,走廊里透着昏黄的灯光,那三层的房屋屋顶,有一盏明亮的灯,余光闪烁。

如约把外套递回去,脖颈受了风,此刻还有些凉。她哆嗦着把长发捋顺,拨回原位,很是感触地感慨:“果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话落,没听到温景然接话,又自言自语般嘀咕了一句:“怎么上次来山顶看雾凇的时候没觉得有这么冷?”上次来时,山顶还飘着雪呢。

“不一样。”温景然开了天窗下的遮阳板,露出车顶的整片星空。

那天到山脚下时就已经阳光普照,阴沉了多日的天气忽然放晴,温度都拔高了不少。也是凌晨停靠的山腰处,因在阴面,路面上的积雪不化,甚至还结了一层冰,车辆难行。

早起来离苍山看雾凇的车队一波接一波,有一辆高尔夫在冰面上频频打滑,轮胎磨蹭着冰面始终没法跃上去,把所有车全堵在了山腰处。

温景然就在几辆车后,停在结了冰的拐弯处。

前面堵了车,有住在离苍山的居民示意车队掉头下山,说山上背阴面的雪未化,路上冰面多易打滑,不适合继续上山。

如约坐在副驾,听温景然和离苍山居民说话,很是可惜地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要毫无收获地折回去了,不料,他径直下车,越过堵了大半条路的车队去查看。

如约紧跟着他下车。

那辆高尔夫车旁已经围满了下车查看的司机,有几位正从路边寻了枯燥的草梗树枝搭建在轮胎前帮高尔夫跃爬。

冰面已经撒了细盐,只是这背阴面,阳光晒不到,只有冷风阵阵,一时半会还真的解决不了困局。

温景然束手旁观了片刻,在不少车主掉头准备下山的时候,上前拍了拍车主的肩膀。

如约正在路边踩积雪,没听见他跟车主说了什么,只看见他转头往她站着的方向指了指,那车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来,笑得满眼和气。

后来……温景然就坐上了那辆高尔夫,尝试着帮车主脱困。

第一次仍旧打滑,他加大了油门,可轮胎着力不均,无法抓地,无力地在原地打转了一圈。

第二次在后座轮胎后加了石头垫住退势,油门轰鸣声中,几次打滑转向后高尔夫从冰面上径直跃出,爬出了冰面。

那些车主的欢呼赞叹声里,他下了车,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积雪化成水被浸湿的鞋面上,忽得笑起来。揉着她的头发,替她把松散的围巾重新绕回去,扣着她的手腕往回走。

想到这,如约忍不住好奇,问他:“那天在山腰那块冰面,你帮司机把车从冰面上开出去的时候,跟车主说了什么?”

温景然回忆了片刻,有些想不起来了。

事隔一年,其实想不想得起来也已经无关紧要,他抬眸觑她,不那么正经地回答:“大概是说女朋友等得急,怕闹分手,如果可以的话我帮她试试看,看能不能从冰面上开过去。”

他唇角含笑,摞成一团的外套被他重新拾起披在了她的肩上,他从后揽住她,微用了点力就轻而易举地把她从隔了一臂距离的位置上抱到了身侧。

如约懵了一瞬。

刚才在车外他也隔着一件外套抱着她,可那是情有可原,她计较就是矫情。可这会,两人好好地说着话,他一言不合就动手,是不是过分了?

她面上有些发烫,双手一抬想把他从两臂间环上来的手格开。刚一动,他就抱得更紧了些。

温景然微侧过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嘴唇凑近她耳边,低声的“嘘”了一声:“别动。”

应如约果真不动了。

她僵硬着背脊被他抱在怀中,双颊像是被火烧撩了一般,烫得似乎头顶都在往外冒烟。

她呜咽了一声,无法抗拒又自我为难地低声恳求:“温景然,你放开我。”

“你现在最好别说话。”他压着声音,低沉的嗓音透出几分暗哑,像是磨着砂砾,轻轻地碰撞着她的耳膜。

她耳边有他温热的吐息,耳垂一阵麻痒。心理斗争了几秒,她认怂,乖乖地闭上嘴,再不去惹他不快。

“我是医生有什么不好?每天我都能送你去上班,不用周折地再赶去下一个地点。即使在工作时间,只要我们在同一间手术室里,你一抬头就能看到我。虽然我们不属于一个科室,可每天做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你的信仰我守护着,遵循着,可以为你领航,也可以替你保驾。”

他侧目去看她的反应,看她低垂着眼眸,那眼底似有一弯墨色的星河。

他顿了顿,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微凉的鼻尖蹭了蹭她颈后那处柔软的皮肤,在她发出抗议之前,又及时地撤离,一本正经地继续卖瓜:“我没有有些男医生的陋习,我顾家有责任感。除了你以外,我从来没给别的女人收拾过烂摊子。她们是麻烦,可和你有关的麻烦我求之不得。你躲了我那么多年,也只有在我替你解决那些大的小的麻烦时,才愿意对我好那么一点。”

他无可奈何地低笑了一声:“如果这些话都没法让你撤下心防的话,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如约。”

如约两个字他咬的又轻又委屈,他的嗓音本就好听,这样低低地在她耳边响起,就像是直入她心底,让她无从抵抗。

本就已经不能拒绝他了,他还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击她的软肋……

如约咬着唇,开口时,严重的底气不足:“我什么时候又给你惹麻烦又给你添乱了……”

温景然沉吟片刻:“住进我心里,却赶也赶不走的时候。”

第42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41

要命了。

真是一重暴击。

还是直接锤在心口, 分毫不差的暴击。

应如约那一刻忍不住想,温景然这样的皮相,这样的性格, 又这样会讨女孩的欢心,除了她以外的女人对他的攻势应该是毫无抵抗之力吧?

毕竟就连她,都在一路败退。

她抿住唇角, 微垂着眼去看窗外黝黑的山影。

山顶树影婆娑,似被线绊住的风筝, 摇摇晃晃的,随风发出怒吼。

远处, 云顶酒店内,有一户靠窗的房间亮起了灯。遮了窗帘,并看不清内里景象, 只看到有个披着长发的女人站起来从窗前走了过去。

记忆中, 也曾有过这么一个单薄的身影在深夜独自起身。

那次是向欣的医院举行迎新聚会,向欣喝醉了被送回来。应老爷子和应爸爸都不在家, 只有已经睡下的如约, 被敲门声惊醒。

她搬起板凳, 掀开盖住猫眼的金盖往外看了眼。

门外站着两个女人,正吃力地架住向欣,不停地敲着门。

如约认得那两个女人, 她们和向欣同一个科室。有一次如约丢了买教材的钱害怕去学校没法跟老师交差, 中途绕到了向欣这, 那时办公室里就坐着这两位正在午休的医生。

向欣在手术室迟迟没能过来, 眼看着下午的上课时间就要到了,还是其中一位医生问清了缘由,先替向欣替付上了教材费,替她打车送到学校。

如约睡眼惺忪地开了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重的酒臭味。

送向欣回来的两个女人见到开门的人是如约,面面相觑了一眼,问她:“如约,你爸爸呢?”

“在医院还没回来。”她上前,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向欣,为难地回视她们:“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天,那两个女医生叹着气,把向欣送进卧室,催如约给应爸爸打电话。把人放下后,她们交代如约锁好门便扬长而去。

应爸爸并没有接她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