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应如约忽然有些口干舌燥,连车厢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起来, 她舔了舔嘴唇,避开他灼然的视线, 小声问:“你……怎么想的?”

他的车内干净简洁到没有任何挂饰, 应如约就算想故作轻松地转移注意力, 也只能研究挡风玻璃前置物处放的那盒抽纸巾纸盒。

结婚这种大课题, 一谈及就是正经事。

她不想表现地太在意太热衷, 也不想表现地太冷情寡淡,只能矜持地装作好奇纸巾盒上的说明,捧着那小清新外包装的纸巾盒一遍遍地看说明。

短短的几行, 她来回看了几遍, 那些铅字纤细又整齐,她扫过去时, 每个字都认识, 但每到最后目光落在结束的标点上,那些铅字就像是浮动的海浪,风一卷, 浪一翻,很快就什么都没有了……

温景然失笑,知道她紧张,也不拆穿,本扶在椅背上的手落在她的发顶轻揉了揉,低声道:“我想明天去领证,婚礼在五月,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甄定婚礼的每个环节。要是不嫌累,婚礼可以在S市和A市各办一场,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话落,他沉吟片刻:“婚礼想在海岛,草原还是哪里?我虽然没做过婚礼策划,但……应该不会很难。”

他难得清闲,把结婚需要准备的步骤都想了一遍。

难得用一次的手机浏览器上,历史记录里全是有关婚礼的搜索。

就连蜜月,他都准备了好几个选择,详细到她会喜欢的地点,她会感兴趣的事,她会钟爱的餐食。

应如约有些消化不及。

怎么就聊到婚礼要不要办两场,想在哪里办了?

她连明天领证都还没同意……

再也装不了淡定了,应如约把纸巾盒塞回挡风玻璃前,转头看着他,不太确定地问:“明天领证?”

“嗯,我翻了翻黄历。”温景然说得一本正经:“这几天只有明天宜嫁娶。”

还……翻了黄历?

应如约忽然有些想笑。

她怎么也想象不到,温景然会……翻黄历。

不行……越想越觉得有些违和,她抬手,用手背掩住上扬的唇角,借着看窗外的动作避开他的目光,支吾道:“那我等会跟灵芝请个假……”

请假的理由,明天去领证?

不知道整个麻醉科会不会立刻爆掉……起码小邱会。

莫名的,光是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有些热血,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她整个脑子都有些晕,心脏也跳得格外快,快到几乎缺氧。

在车厢……或者说有他在的地方,她根本待不下去,利落地推开车门,潦草地抛下一句“我回去了”,跟只兔子一样,三两下蹦远了。

温景然伸出去的手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只听见车门被用力的甩上,怔了一瞬,有些无奈地低叹了一声。

随即,又无声地弯着唇角笑起来。

算了,跑了就跑了吧。

——

下午第一台手术是儿外的,病人是六岁的小女孩。

应如约回科室时,小邱去病区,沈灵芝去手术室准备手术,她换好衣服赶到手术室时,手术的准备工作刚做好。

沈灵芝看到她,第一反应,是暧昧的眨眨眼:“温医生回去了?”

应如约把人抛下就走……现在听谁提起他,都莫名觉得心虚,胡乱点点头,也没听仔细她问的是什么。

等手边的工作做好,护士还没有把病人送进手术室,应如约等了等,想起要和沈灵芝请假,一想到请假的理由,手心顿时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害羞得说不出口。

她在心理建设良久,想了数十种开场白,沁凉的手指原本都快挨着沈灵芝的手臂了,又飞快地缩回去。

几番挣扎后,没等她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护士已经把病人送进了手术室。

六岁的小女孩,恐惧冷冰冰的手术仪器,坐在病床上被推进来时,一双眼红通通的,显然哭了很久,抽噎着,惊惶未定。

应如约昨天做了小女孩的术前访视,和病人的家属有最直接的沟通。

这个女孩,胆囊结石伴急性胆囊炎,四岁开始疼起,因年龄太小,各个医院都不接收。因为生病也没能正常去上学,这个年纪经常一个人在家,由奶奶带着,性格敏感自卑,纤弱得就像温室里的花,风一吹就能横枝折断。

S大附属医院的腔镜LC在市内很出名,主治医生再三衡量后,仍旧接下了这个病人,做腹腔镜下胆囊切除。

整个过程,从接手病人到确定手术方案,一波三折。

最让应如约动容的不是小女孩这些年的经历,也不是病人家属所作的努力,而是主治医生力排众议后,说的那句:“她已经被影响了人生,趁还没彻底被改变,我试一试吧。”

她想,这就是很多人坚持从医的信念和初心吧。

病人年龄实在太小,整台手术开始后气氛就一直有些凝重,直到顺利结束,主治医生才终于松下那口气。

应如约负责把病人送去恢复室,等小女孩醒来后,她摸了摸她嫩滑的小脸蛋,微笑着安慰她:“睡醒了?已经没事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眼眶有些湿漉,翳合了下唇瓣,低声吐出一句:“谢谢阿姨。”

一句谢谢,轻而易举的,柔软了她整颗心。

这台手术一打岔,应如约彻底把请假这回事抛之脑后,直到下班后,她坐进温景然的座驾里,她才恍然想起来,连忙给沈灵芝发短信。

温景然看她慌慌张张的连安全带也忘记系上,干脆在路边停了车,替她系好安全带,才问:“出什么事了?”

“忘记请假了。”应如约咬住下唇,嘀咕:“下午有台儿外的手术,病人才六岁,腹腔镜下胆囊切除,我一直揪心到手术结束把她送进恢复室。”

她把短信编辑好,发给沈灵芝,抬眼看他:“我发现啊,一个人的魅力真的不只靠外表,心有大爱的医者……”

话音未落,听不太顺耳的人忽然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应如约一懵,连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一双眼还有些回不过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温景然,呆滞地问:“你……”

温景然丝毫没有半分的不自然,指腹摩挲了下她刚补过唇妆的唇角:“你继续说。”

应如约想了想,“哦”了声,早忘了自己想要歌颂歌颂主治医生的初衷,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彻底当机:“怪你,我忘记要说什么了。”

忘了就好。

温景然捏着她的下巴,又低头,在她唇上轻蹭了蹭。

凑得近,能闻到她唇妆的香味,说不上来是什么香,但淡淡的,不浓郁也不热烈。

他张唇,轻吮住她的下唇,含糊问:“口红什么颜色的?”

“西柚红?”应如约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不然就是豆沙色。”

被咬住唇,她说话并不那么清晰,嘴唇开合间,还总是能碰到他的,这么近的距离,和他抵蹭摩挲,瞬间让她红了耳朵。

应如约抬手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他:“我饿了。”

那声音又软又轻,像毛茸茸的草心从他心尖上扫过,温景然心口微颤,抵着她的唇顿了顿,张嘴轻咬了她一口,终于退离。

他那一口咬在唇上,虽不疼,但颇有示威作用,就像是在跟她说……暂且先放过你。

莫名的……就很撩人。

应如约被撩得七荤八素,握着安全带捏揉了半晌,才想起来问:“回家吃饭?”

温景然偏头看了眼后视镜,边打转向灯边切换车道,回答:“我做饭给你吃。”

话落,似乎是想起刚从A市回来那天,那顿因为他求婚而没有吃成的晚餐,忍不住笑起来,自嘲:“今天应该不会被什么事打断了。”

他不说应如约还没想起来那天最后还是叫了外卖的晚餐,一想起来,全是那天他抱她坐上流理台,眼睛里有星辉的样子。

她转开视线,看着沿路已经亮起的路灯,点点头:“好。”

一个“好”字,她咬得又轻又柔,几下融进无边的夜色里。

——

另一边。

刚收到请假短信的沈灵芝,面色古怪地盯着请假理由看了几秒。

然后点开微信,找到小邱。

“我有温医生明天行程安排的第一手资料,要不要?”

小邱很上道,立刻发了面值五元的红包:“快说快说。”

沈灵芝边“啧啧”了两声,边嘀咕“小邱对男神也就五块钱的爱啊”边言简意赅地敲下三个字:“民政局。”

小邱:“……”

???

觉得自己是被坑了的小邱犹豫三秒后,发了一个面值十块钱的红包:“真的假的?”

沈灵芝翻了个白眼,截图,发送。

截图上赫然是几分钟前应如约发给她的请假短信——

“沈总,

明天需要请一天假,去领证。

0.0求批。”

小邱:“……”

嗷嗷嗷嗷嗷嗷!

第92章 他站在时光深处91

相比刚知道这个爆炸性消息后处于火星撞地球般骚动不已的小邱, 应如约相对安静不少。

沈灵芝批假后, 她就收起了手机。

没什么事做, 又不想车内气氛太沉闷,就努力找话题。

从下午那台儿外六岁小病人的手术讲起, 连术前访视时小女孩对她笑了几次都记得,一直说到手术结束看到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的女孩父母。

温景然安静听着, 听她的语气从高处渐渐滑至低谷, 适时的转移她的注意力:“喜欢小孩?”

应如约想了想,没直接回答:“我实习期轮转到儿科,儿科很少做手术,但每天也算不上清闲。早上查房,要根据每个孩子的情况修改医嘱。我在轮转去儿科前, 一直很担心会招架不了。”

应家人丁单薄,旁支的亲戚也很少, 少数的几个不是离得太远很少走动就是早就没了联系。

甄真真每年过年和她炫耀走亲戚收了多少压岁钱时,她连和亲戚走动的记忆都找不出几段来,更别说和小孩相处了。

她是半点经验也没有。

而且在医院这种地方, 住院的孩子各种年龄层次都有,小到几个月大的婴儿,大到十几岁迈入青春期的。不过大多数是一些感冒,呼吸道感染或者肺部炎症等病情。

她在去儿科轮转前,悲观得觉得自己会在那里一塌糊涂。

她虽然有耐心,但不会哄小孩,更害怕安抚不了他们的哭闹。临去儿科轮转前焦虑得都睡不好。

但儿科, 虽然不好待,但比她想象中的,要温柔善意许多。

“同学里有个男生,在儿科轮转结束后回来在群里说以后非儿科的女医生不娶。”应如约笑起来,煞有其事地转头看了他一眼:“我发现的确是,儿科的医生每天面对孩子,性格都很温柔很有耐心。”

温景然被她用这么有深意的眼神看着,忍不住笑了下:“儿科的女医生温不温柔耐不耐心我不知道,说起温柔耐心我只认识马上要嫁给我的麻醉医生。”

出题没难倒他,还反被撩的应如约只能选择沉默。

路口红灯,温景然缓缓刹车,在离前车半米远的距离停下来,手扶着方向盘,侧目看她,“善解人意”的给了她一个台阶下:“然后呢?”

然后啊……

“我当时跟的那组,有一床病人是个小男孩。男孩大概十岁左右,特别瘦小,父母离异,单亲家庭。他父亲是在工地上上班的,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但看着应该不是很轻松的工作。”

应如约努力回忆着,时间有些久远,具体的细节其实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是每次想起时,就会由心底漫开说不上来的酸涩和心疼。

“小男孩在家有过突然抽搐晕倒的病史,醒来后却对发生的事毫无记忆。那天我正好值班,查完房没直接离开,然后就看见老师他们突然匆忙跑向病房,我跟过去时,正好碰到那个小男孩犯病。”

“他突然很暴躁,大声喊叫,躁动不安。”应如约皱眉:“当时排除了癫痫,具体原因还在排查,做了脑部CT也没有提示什么病灶,没有一点头绪。”

她到病房后,老师让她帮忙按住男孩,怕他在不可控的情况下会伤害到自己。他的力量其实很小,但应如约碰到他的皮肤,按住他的身体时,只能感觉到手心下瘦小的身体像柔嫩的树枝一样,稍一用力仿佛就会折断。

“男孩的爸爸手足无措地站在病床前,眼眶红着,嘴里一直絮叨呢喃着‘你要吃什么,爸爸去给你买,去给你买’。”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开始倾诉这件不算愉快的事,应如约咬了咬下唇,询问他:“还要听吗?”

红灯跳转,温景然收回视线前,抬手捏了捏她的耳朵。

这是要听的意思了。

应如约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车外后视镜上那一盏盏被抛至车后的路灯,继续道:“小男孩想吃薯片,爸爸不给他买,然后就犯病了,毫无预兆。医生就让爸爸去买盒他爱吃的薯片,那时候正忙着,医生说完这句话后又缓和了语气,加了一句‘这里有我们’。”

这句话,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也让应如约觉得心底泛暖。

那是她第一次正视医生这个职业,除了单纯的治病救人,那颗医者初心更为可贵。

“男孩的爸爸就红着眼,赶紧跑去楼下超市给男孩买薯片。薯片买回来后,孩子那时候意识还不清楚,大哭大笑,情绪波动起伏特别大。医生给孩子注射了一剂镇静剂,我和主治医生就陪在旁边旁边看着他安静地睡着。后来害怕他再发病伤害自己或病房里的其他孩子,送去了儿童监护病房。”

顿了顿,她的声音忽低:“那天晚上我值班,正好去监护病房有事,看见孩子的爸爸就坐在监护病房门口的地上,大概累了,倚着墙。和我相视时,还客气地笑了笑。”

让她一直介怀的就是病人家属的这个笑容,心酸得让人难以自抑。

那时候应如约还想,这孩子以后会知道他爸爸曾经这么守在他的病房前一晚吗?他意识不清的时候,这个孤独无可依的男人就倚着墙坐在地上,对他的医生笑得纯真又温暖。

“给孩子治病需要钱,孩子爸爸就打电话给工地负责人提前预支工资还借了一笔钱。那个男人没什么文化,字也不识几个,手机转账更不会了。把银行卡账号发短信还是病房里的其他家属帮他发的,六人间的病房,当时那间病房每家家属都给了他一百块钱,老师也偷偷给他塞了钱……”

遇到这种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钱是那个男人最需要的,她不知道要以什么方式给他,犹豫纠结许久,曾求助过他。

“你还记得吗?”她忽然问起,也没说清是什么事:“我刚实习没多久的时候。”

温景然思索了几秒,点头。

他眉目深邃,即使此刻注意着前方的路况,也依旧让应如约感觉他有分神在意她。

温景然在听她说这件事之初就猜到了。

他在A市做完一台胃癌手术回到S市,有一段时间没有只言片语的人有一天忽然给他发了长长的一条短信,设置了一个情景,问他这种时候需要怎么做。

他记得,“我让你给孩子送几本故事书,也可以送他喜欢的玩具。”

应如约歪头,往后倚着椅背抿嘴看着他笑:“嗯,我听你的给他送了很多故事书。”

“两天后男孩从监护病房出来,又住回了普通病房。我查房的时候,孩子一点也没有两天前发病时那样暴躁躁动,很正常,捧着故事书笑得特别开心。”

后来,主治医生怀疑孩子可能是神经方面的疾病,替孩子爸爸联系了邻市更加权威的医院,转院离开了。

孩子的爸爸不会用手机,只会简单的打电话,离开前除了手机号码,别的联系方式一个也没有。直到现在,应如约也不知道那个男孩到底怎么样了,又是什么原因,康复了没有。

她只记得那个深夜,那个男人坐在监护病房门前,疲惫微笑的样子。

眉梢,眼角,嘴唇,弯曲的弧度她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要是以前你问我喜不喜欢孩子,我会说喜欢,毫不犹豫的那种。”应如约抬手,学着他刚才那样摸了摸他的耳朵,声音柔软:“但现在,不能说不喜欢,只是觉得家长不容易,孩子也很辛苦。这样的家庭,这样的遭遇情愿别让我遇到了。”

她害怕孤独,也因为性格敏感的原因,遇事总喜欢多想,想着想着就容易有消极情绪,这种习惯这么多年一直改不掉。

越是简单单纯的人和事,越能引起她内心的触动。

都说医生见惯了生死,早已看遍人情冷暖,其实不是的,生死的确是一线之事,可看淡生死这种事,永远习惯不了。

车停在车库,应如约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车前,促狭地朝他眨了眨眼,问:“你猜我那个同学最后有没有娶到儿科的女医生?”

温景然下车,把钥匙递给她去开门,他落后她两步的距离,从车库到玄关,很短的一段路,他回答:“没有。”

应如约正换着鞋,被他猜中答案,惊讶地转身看他:“为什么?”

“随便猜的。”

二分之一的正确率,没猜对那就是猜错了。

他对和她无关的人向来没什么审度关怀的耐心。

“他还真的没娶上。”应如约有些可惜:“前段时间他在同学群发了请帖,娶的是家里相亲安排的老师。”

想起什么,应如约鞋也没换,光着脚转身面对他,双手攥住他敞开的外套领口,踮起脚问他:“你没遇到我的话,到了该结婚的年纪,是不是也要随便娶个女人回家了?”

一想到出现这种可能性,应如约就忍不住发酸,莫名其妙就吃了一缸一个完全不存在的女人的醋。

冬天的地板有些凉,她又赤脚站在大理石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