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看着情深义重的陌生人。

现在看着是多好多好,可谁知道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呢。

老夫人看到她的抵触,一时间不敢再碰她。

这时,沈明诗来了,笑着打破尴尬,“摇摇,这是爷爷奶奶。一大早上就过来了,等着你起床看看你呢。”

她早上有课,现在是上午六点四十。

一大早就过来?

那不是更早?五六点?

沈明诗知道她怕生,便赶紧缓和着气氛:“妈妈做了米线,要不要吃?吃饱了要去上学咯。”

她用鸡汤煮的,给这孩子补补身体。

“好。”她有些落荒而逃地走了。

沈明诗跟着去了。

却又停下脚步,背对着陆老和老夫人,说:“爸妈,我决定把媛媛送走了。她不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养了她十七年,真的够了。如果说只是单纯的抱错,或许我还能把她和摇摇一起养,可是周淑兰这分明是恶意抱错,我也就无法说服自己继续养媛媛了。她亏待我女儿十七年,我不是圣母,还待她的女儿多好多好。我和为修把周老太太,也就是周淑兰母亲接来了,送去了周淑兰一家原来租借的房子里,陆媛待会也会让管家送去了那里。从今以后,我们与她,再无干系。”

沈明诗闭了闭眼,眼底是挣扎撕扯的疼痛。

做出这些决定很艰难,陆媛今后的日子有多难过她也可以想象。

她今天一大早就把这些决定同陆为修说了,并且雷厉风行地付诸行动。

直到昨晚,她才知道她到底是有多亏欠摇摇,她才知道她的摇摇受到了多深的来自亲人的伤害。她凭什么还在为别人家的孩子顾虑呢?凭什么还在想着陆媛的未来呢?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的。

反正趁着昨晚周老太太伤了摇摇,她趁机把她们都送走。帮忙找地方安顿、每个月都给点生活费是不可能的了,她不跟他们讨要都是好的了!

沈明诗恨得不行,不知世界上怎会有这些毒如蛇蝎的人。

陆老和老夫人沉默半晌,终于是点了点头。

陆老道:“你做得很好。陆家是大家,血脉怎能容那等人随意混淆。你这样,不过是将她们各回各位罢了。”

只是,他还是有些舍不得陆媛那孩子。怎么说,也是从小看到大的,从小疼到大的。

“老爷子,你别在这给我犯糊涂!你可想想陆媛亲爸妈做的那些事吧!轮不到你心疼别人家的孩子!”老夫人跟他多少年的夫妻了,他在想什么,她轻易就能看出,直接开口就给打断了。

陆老苦笑,“我也没说什么。”

“嘁。”

他摸了摸鼻子,没再出声。

毕竟,她说的,都在理。

自家的孩子都心疼不过来,哪有心思去心疼别人家的孩子。

他决定这几天再去趟空山大师那,给这孩子问问命数和今后吉凶。

“我去陪摇摇吃饭。”老夫人没再搭理这老头子,急着去餐厅了。

许星摇发现餐厅的桌上可不只是沈明诗说的米线那么简单,还有剥好了的鸡蛋,热好了的牛奶。只是她全不爱吃,就都撇一边去了。

周德梅盯着她后脑勺,突然,似不经意地:“

哎,二小姐起的晚了些,要是早半小时,说不定还能去送送你外婆。”

许星摇动作一顿。

“什么意思?她去哪了?”许星摇原以为,外婆只是还没起。

毕竟老太太年纪大了,她又常年不在她身边,老太太的作息她也不清楚。

“啊?二小姐不知道吗?老太太一早就被夫人给送走了,亲自送上车的。”

许星摇看了她一眼。

周德梅莫名有些慌,赶紧笑道:“我还当您知道呢。”

许星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想外婆吗?

想的,这么久不曾见面,昨晚也只匆匆团聚了一小会,怎么会不想?

可是她昨晚说的那些话,又着实是一字一字在往她心上戳。

许星摇忍了又忍,还是想问问沈明诗,外婆去哪了。

正想问,沈明诗就和老夫人一起过来了。

老夫人慈爱道:“摇摇肚子饿了吧?好不好吃?不好吃我让他们再做别的。”

许星摇摇摇头,还不待说话,沈明诗就自己解释了她把周老太太送走的事情。

“摇摇,他们不是你真正的亲人,他们对你的坏的原因可想而知,对你的好都是有目的的,我们不要他们,好不好?”沈明诗摸摸她的头发,“妈妈把陆媛和她都送去柳叶老街了,摇摇,妈妈知道你心里很看重周老太太,但是她是为什么对你好的你昨晚也听到了,我们……”

“我知道了,你别再说了。”许星摇很痛苦地拒绝再听。

“好好好,妈妈不说了。摇摇,以前是妈妈没有考虑好,妈妈做错了太多了,以后妈妈不会了,以后这个家只有我们一家人,我们都会爱你。”沈明诗伸手去抱她。

许星摇轻眨了下眼。

是么。

会…么。

可这件事在过了一天之后,终于是按着她曾最无法接受的方向发展了。

她那天忍无可忍的爆发,在这时候就显得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可是她没有那天那样生气了。

或许是心目中对于外婆的高大形象与无上光辉,在昨晚,被外婆亲手,打碎了吧。

她感觉她的病更严重了,只是,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也并没有人发现。……她还有机会独自一人藏在无边的黑暗中,静静地舔舐伤口。

沈明诗说,以后他们都会爱她。可是她并不相信。

这个世界上,她本还能希冀来自外婆的一丁点的暖意,可就在昨晚,这点暖意也被无情地收回了。

十七年,她过得满是荒唐,何必对今后抱着太多的憧憬?

她只感觉浑身寒凉,身处无尽寒冰之中,无人可以救赎她,无人可以将她从黑暗与冰冷中扯出。

-

云十一中的一部分人在准备校庆的事情,一小部分人在准备数学竞赛的事情。

巧的是,竞赛是周五,过个周末,就是校庆。

他们参加完竞赛,能有好几天的时间休息与放松。所以参加竞赛的人多少都有些恨不得竞赛快点到来。

许星摇做完所有邢老师发下来的练习后,忍不住伸了下懒腰。

厚厚一沓。

做一遍,改一遍,还是很累的。

昨晚袁茵回来了,景延一晚上没睡个好觉,白皙得过分的眼睛下面的皮肤上有一层淡淡的青黑。

他趴在桌上睡了两节课,直到许星摇整理那一沓考卷时,发出了沙沙的纸声,他才悠悠转醒。

柯明文见他醒了,正想跟这位大哥说点什么,就见人家连理都不带理他的,直接就去戳前面的小姑娘了。

小姑娘大抵也是习惯了被他戳,头也没回,动作不停,只淡淡道:“说。”

景延:“没什么,就是无聊。”

许星摇:“……”

她终于转过身来,一本正经看着他:“我给你检查一下考卷。”

“什么考卷?”

“邢老师发的考卷。”

景延认认真真想了想,看向桌腿。

许星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桌腿下赫然是几张干干净净没有写过字的考卷。

许星摇面无表情道:“我要举报你。”

景延快被她可爱死了,从抽屉里掏出了叠得齐整的卷子,“骗你的,在这。”

许星摇看了眼,嘀咕:“也没好到哪去。”

不也是空空白白的嘛。

景延眯了眯眼,友好询问:“你在说什么?”

许星摇:“没有。”

景延伸出了尊贵的手,揪了揪她马尾,“嫌弃我咯?还以为我听不到。”

许星摇“嘶”了一声,抓起一本书想打他,景延轻而易举一把抓住,吊儿郎当地“求饶”:“等等等等,别这样。”

柯明文看得目瞪口呆。

你在这……

玩过家家呢?

第46章 一更

这么一个满身倨傲的人,柯明文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幼稚的一面。

许星摇动了动手腕,发现这人力气还挺大,她抽都抽不动。

她抬眸看他。

他也懒懒地抬着眼,戏谑道:“动不了了吧。”

许星摇再挣扎了下,景延不动声色地使着力,颇为悠闲地逗着她玩。许星摇才不做浪费时间的事,她最终选择放弃,“我不打你了。”

言外之意——赶紧给我放开。

景延笑了下,“说得好像你打得过一样。”

许星摇:“……”

她暗暗咬着牙。

也不知道是谁,被黄毛,被花臂压着打?

景延突然松了手,另一只手给她一颗糖,是颗大白兔奶糖。少年的薄唇略微弯起一小个弧度,“不逗你了。”

许星摇有些匪夷所思。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拿糖来…哄?

她又不是小孩了。

纠结了下,她还是没有拿,默默把头转回去。

景延还想说什么。

“老大,你看外面——”

一个许星摇没见过的人突然跑进青藤班,一边喘着气,一边喊景延。

许星摇下意识抬头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个优雅端庄的女人,穿着得体的套装裙,黑色高跟鞋,脸上带着温婉的笑。

许星摇猜测着这个人跟景延是什么关系。

却见,景延只是看了一眼,就不耐烦地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他的不耐与暴躁,尽显于动作之中。

许星摇越发好奇起来。

直到付以听把头探过来:“咦,你这道题怎么还没做出来呀?”

以摇摇的速度,早做了五遍了好吗。

许星摇低头看题:“噢,快了。”

一缕微风轻扫而过。

景延双手插兜,看都不看袁茵,只靠着栏杆看楼底下玩闹的人。

袁茵忙道:“我记得你今天有语文课,看到你语文书在家里,就给你送过来。”

也是这时,孟沐桐经过青藤班,想偷偷看看景延,看到袁茵和景延在走廊,她眼中绽出喜悦,快步走过去,乖巧喊着人:“袁阿姨,您怎么来啦?”

景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交际。

“没事我走了。”

袁茵登时顾不上理孟沐桐了,只拉住他,“延延,等下,书——”

“用得着你费这个劲?装什么慈母么?这本——”他随意掠了眼,“我开学到现在就没带来过。”

袁茵一愣。

她原以为,儿子会感动于她竟然记住了他的课程表,会感动于她来给他送书,却没想到,他张口,仍是射出万道箭矢。

可是,她记得,她的延延,明明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呀。怎么可能不带书呢?

袁茵不解极了。

“走了。”景延率先离开,随手压着帽子。

在他们母子说话的时候,孟沐桐一声不吭。待他们说完,她才去搀住摇摇欲坠的袁茵,“阿姨,您还好吗?别生气,景延他…他就是这样。”

袁茵的眼眶红了一片,她犹豫地看着景延离开,沉沉叹了口气,“我就不打扰你们学习了。下次有空来家里玩。”

“阿姨,您又要出国吗?”

“…是。”

反正,她留下不留下,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反而还会惹景延厌烦。

“那我下次去找您玩。”

“好。”她无心做过多的表面功夫了,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转身离开。

背部挺直,脚步又稳又快。

又是一个从外表看不出心情的女人了。

她走后,孟沐桐也走了。

景延却从门后出来,目光沉沉地看着袁茵离开的背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不知,许星摇也在看着他。

又是奇怪,又是不解。

待他回来,她正好在梳理语文笔记。

景延瞥过,但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瞥过而已。

-

许星摇原以为生活会慢慢地平静下来,只惦记着有时间去找趟许离,她记挂着,始终放心不下。

她和周老太太生活过几年,许离却是没有过,于他而言,周老太太是陌生人,陆媛也是陌生人。

一下子跟两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也实在是太为难他。

别的人无所谓了,但这个弟弟,许星摇是认的。

但她还没去,却是有人找上来了。

——是陆媛。

她很直接地来云十一中找许星摇。

与其说是找,不如说是堵了。

许星摇的去路被她挡了个干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人。

陆媛没办法,她也是走投无路了。

“星摇……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我有话要跟你说……”她哀求道。

许星摇平静地看着她,平静到眼中毫无波澜,却连个声都没应她。

陆媛终于忍不住哭了:“我求求你,你劝劝妈妈,让我回陆家吧!我不住三楼,哪怕是住在保姆住的小屋子我也愿意,我不吃好吃的,随便给我一口饭就好了。但是能不能别把我赶出去?我求求你了,我过不下去了,再在那里住着,我要死的!”

她现在住的地方叫柳叶老街,大名鼎鼎的别称是贫民窟。这个名字,从前她连提起都觉得脏,曾以为一生都不会有机会踏足那里,又是高兴,又是庆幸,还好她是陆家的孩子。

可是一夕之间,天旋地转,她一转眼就变成了贫民窟的人!

那个地方,又脏又乱,那个家,所有的面积加起来还比不上她一个房间的大!更别提那个阴郁的许离和脏兮兮的老太婆了,那老太婆身上也不知道什么味儿,

还驼背,普通话也不标准,做的饭跟猪食一样!

陆媛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她觉得再这样下去,她离疯也不远了。

她几乎是迫切地想逃脱那个地方。而能带她离开地狱的,如今竟是只有许星摇一个人。所以她现在只能像个牛皮糖一样,死死攀住许星摇。

爸妈……

想起陆为修和沈明诗,陆媛的眼睛就黯淡了下来。

他们真的不管她了。让管家把她送走,他们连面也不露。她挣扎,可是管家才不顾她的挣扎。

周老太婆说要带她去把姓给改了的时候,她怎么也不肯,总觉得改了以后,就真的跟陆家没有关系了。

可是她和许星摇,不就只区别在血缘吗?血缘难道就真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十七年的相处都能成空!

许星摇浅浅淡淡的眉尖略一蹙起,“我过了十七年的生活,你怎么就过不了?”

陆媛愣了下。

“你这种要死要活的生活,我过了十七年。只有比现在惨,没有比现在好过。而这一切,本不该是我受的,本应全都是你的。我替你受了十七年的苦,现在不过是将属于你的还给你,该你受的让你受了,你就受不了了吗?”许星摇冷声道,声音疾疾,气势迫人。

她曾给陆媛的印象是脆弱、寡淡、好说话,而这全部的印象,在这一刻,尽数崩塌殆尽。

“陆媛,你抢走的十七年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就更别奢想余下的时光了。”许星摇隔空点了点她的额头,嘴角扬起轻蔑的笑意,抬手撇开她,不带犹豫地离开。

陆媛被震在当场。

半晌后。

她突然冲着许星摇喊:“可是,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那时候才刚出生!而且,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未拥有!拥有了又失去,你有没有想过对我有多残忍……”

女孩被她叫住,脚步顿下。只是,却并没有被她的话激起半点同情心。

“呵。”

“那跟我就有关系了吗?你刚出生,我也刚出生,难道我就愿意这样选择?做出这个选择的是你的生母,我和我的父母都是被迫的,我们才是受害者。要埋怨?找我做什么,找她去啊。”

“况且,这样就残忍了?让你过了十七年的好日子,又把这种日子收回,这就是残忍了吗?那我呢?过了十七年地狱一样的,没人管没人顾的日子,又算什么?残忍?呵,象牙塔里的公主,怎么能真正体会到这两个字的意义?随口就来,未免太过可笑。”

夕阳往西直坠而下,一缕最后的昏晕照在女孩的侧脸上,几分透明几分飘渺。

她不愿再次剖开自己的伤口,去将那些伤痕一道道地挖出,展露于人前,所以只是一言带过。只是说这话时,她紧紧咬着牙,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痛苦,逼着自己不要去回忆起那些不堪的过往与记忆。

有些记忆既然已经被尘封,那就没有必要再度挖出,尤其是为了这些并不值得的人。

她不欲再将时间与精力浪费在这个人身上,“以后不必再来找我,找我也没用。我不是圣母,没有那么伟大地接受你的存在。”

“你承认了吗?你容不下我?就是因为你容不下我,爸妈才会赶走我的,是不是?”陆媛满面泪痕,仍是执着着这个问题。

她仍不肯信,爸妈真的是主动地想送走她。

“不是。我什么也没说,一早起来就发现你被送走了。”许星摇果断地在她心上狠狠地扎上一刀,任她血流如注,满脸不可置信地浑身摇摇欲坠,许星摇也只是冷漠地轻笑了下,“所以,你别再来纠缠。纠缠也没用。”

她扬长而去,身后,陆媛绝望地背靠于墙,恍若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泪流不止。

陆媛来找许星摇,着实是许星摇没想到的。她更没想到陆媛可以这样不要脸地将自己置身事外,给自己安上一个受害者的身份,还试图激起她的负罪感。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她走了,只要她今后再与她无干系,就好。

一场错乱的人生,一次荒唐的错误,就这样彻底终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