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多想,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手稿上,很快的,又再次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第四回

随着卡捷琳娜下楼,到达宴会厅的那一刻,他便看到了聂汶希,没有半点猜疑的确认,带着莫名的,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笃定。

她在人群之中,却又分明隔离于人群之外,无论走到哪里,都吸引了那么多的视线,而她自己,明明脸上有笑影,神态却是分分明明的漠不关心。

何一远没有移开视线,漂亮的女孩子他见过不少,妩媚的,娇憨的,明艳的,比如国安,比如卡捷琳娜。

可眼前这一个,却真正是美到了惊世的地步,一袭简单而不裸露的黑色小礼服,如云的黑发宛如一道绝美的瀑布,带着与身俱来的微卷,和若有若无的香气。

容颜上的天生丽质自是不用多提,更加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是她身上漫不经心的冷淡和刻骨的华丽风情,每一个举手投足,都如罂粟一般魅惑人心。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是不是还在想着《国家与革命》的手稿,老是这样心不在焉的?”

直到卡捷琳娜轻轻的撞了撞他的手臂,抱怨声起,他才惊觉,自己竟然走神了那么久。

晚宴已经结束,舞会就要开场。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的视线,竟然一直不由自主的跟着那一抹幽娆的身影,那么久。

自嘲的笑了一笑,正想移开视线,却惊愕万分的发现,那个女子凝脂一般纤细优美的手,正伸向长长的自助餐桌上,崭新的银叉,神色自若的暗暗翻转于手,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藏匿进随身携带的折扇内,巧妙的借助了周围不断的人影做掩护,一切的一切,驾轻就熟。

她依旧带着那样漫不经心的冷淡神色向他的方向走来,越来越近。

他一直看着她,而她显然根本没有注意他,或者说,任何人。

而就在此时,一个侍者端着放满酒杯的托盘,转身时,竟然就那样好巧不巧的撞到了她,各色的液体溅了她一身,玻璃碎了一地,她手中的折扇也在措手不及间,掉落在地。

场面混乱起来,音乐声,道歉声,玻璃落地的声音,盖住了她的折扇,或者说银叉落地的声响。

所有人都将焦点集中在她的身上,争先恐后的殷勤询问。

而他,鬼使神差一样,慢慢弯下腰,拾起了一片狼籍中的银叉,然后在自己的大脑开始运转之前,已经悄无声息的将它滑进了自己的衣袖。

“我的扇子掉了。”

女孩在一片乱哄哄的殷勤中,清清冷冷的开口。

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冷月微光的韵味。

于是众人忙低头寻觅,而他直起身子,将折扇递给了她,带上惯常的温和微笑,波澜不惊。

她接过,自然能感觉到分量的轻重,眸光状似不经意的一扫地上,只有一片狼籍的碎片。

抬眼,面前这个温雅的男子依旧这么平静的微笑着看她,半丝异样的情绪都没有。

明眸微睐,玩味的光影一闪而逝,她不动声色的微笑,说谢谢。

给她的时间也仅限于此,七嘴八舌的声音重又在耳畔响起,这家的女主人无比内疚的提议让她到她女儿的房间换一套衣服。

她依旧笑得清淡,说,我从不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场面的尴尬自是免不了,她却并不在意,询问了洗手间的方位,自顾自的走了过去,即便一身狼狈,姿态依旧清冷高贵。

简单的做了清理,这套衣服固然是要报废了的,可幸好是黑色,看上去并没有实际那么糟糕。

出门,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那个男子的时候,她并不是太意外。

他深深看她,却并没有上前的打算,于是她微微一笑,往门外走去,余光中,不出意外的看见他略略踌躇和焦虑的神色。

恰此时,第一支舞的音乐声响起,而他脸上的踌躇散了开去,重又从容起来。

上前几步,拦住了她的去路,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我想请你跳一支舞。”

他没有问她可以吗,神色却平静而坚持。

汶希挑眉浅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交到他手中。

他握住,温软滑腻的触感,竟叫他的呼吸微微紧了起来。

而她,触碰到他衣袖下的坚硬,并不意外。

她的身上有极为清淡的冷香,若有若无的诱惑着,细细体味却又寻不到。

他带着她转进人群,随着音乐变幻着舞步。

她的舞跳得极好,唇边一直带着可有可无的弧度,那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睛里,流光溢彩,有忽明忽暗的光影流转,带着漫不经心的冷和华丽,所谓顾盼生辉,不过如此。

很多年后,他回想起来,终于明白,其实早在这一刻,他就已经沉沦,心甘情愿,却偏偏不自知。

一曲终了,他微微松开她的手,有些不舍。

而她,依旧那样漫不经心的笑着,却在下一刻,伸手抽出了他藏在衣袖下的银叉。

那银叉他本是打算还她的,没有理由,就是想要交还到她手上,所以才会拦下她,本想找个恰当而不唐突的机会,却不想她就这样毫不在意的突然抽出,快到让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他只能怔怔的看着她,带着幽妩的微笑,又随手将银叉放到身旁的窗台,然后她洁白纤细的手指慢慢穿过长发,发丝在她的指间亲昵缠绵翻转。

她突然抬眼对他一笑,然后取过窗台上的银叉,落落大方的簪上,松手的那一刻,一个漂亮绝伦的发髻也随即成型。

她的动作太明目张胆,他不由得紧张的四处看了看,所幸,并没有被人发觉的迹象。

她看着他的神色,笑了下,没有说再见,径直朝门外走去。

有侍者端过托盘,他无意识的拿过一杯红酒,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背影。

“聂汶…”

他听见卡捷琳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心念一转,平静的回身,却将手中的红酒状似不经意的洒在了一路赶过来的女孩身上。

他在她的惊叫声中连连道歉,余光中,看见汶希的背影,明明到了门外,却又顿住,她回眸,眼光穿越的众人遥遥看他,一笑,然后再不停顿,消失在外面的暗夜之中。

卡捷琳娜跺脚道:“不怪你,都是母亲,非要我找聂汶希赔她一件新衣服!”

何一远不禁哑然失笑,她叫住她,竟然是这样的事由,自己从小家教严格,没做过什么坏事,头一次做,却没想到会是这样心虚和狼狈。

明知道她已经走了,却还是忍不住抬眼看向大门的方向,一片沉沉的黑夜。

他想起了她临走时的那个笑,倾国倾城的弧度,却又分分明明的,带着讥讽,并不费心掩饰。

第五回

他喜欢列宁格勒,这是一座英雄的城市。

穿越了1825年十二月党人起义的惊涛骇浪,接受了第一次俄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洗礼,也见证过社会主义革命,用铁与血的顽强抵挡了法西斯的围攻。

闲暇时,他总喜欢漫步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有时和国平国安一道,更多的时候是独自一人。

去夏宫、冬宫、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去十月革命时作为列宁指挥武装起义大本营的斯莫尔尼宫,去阿芙乐尔巡洋舰,十月革命的一声炮响,宣告了旧制度的灭亡。

列宁格勒有大大小小的桥,沟通了纵横无数的河流与岛屿,他结束了一天的课程,穿过一座又一座的桥梁,准备到集市采购一些生活用品,并没有想到,会遇到她,那个叫聂汶希的女子。

她手里的银叉他并不陌生,她用它,从一个小贩手中,轻车熟路的换来六管油画颜料,依旧那样的美丽和漫不经心。

这是自卡捷琳娜的生日宴会以后,他第一次见到她。

其实那晚之后,不是没有想过再见她的,在校园里,教室或者林荫道,他都比平常多留了个心,却总也没能再见那个幽冷的身影。

甚至于,他还专程去旁听了新闻系的一堂课,纵然那个教授讲得精彩绝伦,没有见到她,他的心底还是有些许的失望。

随即又对自己自嘲的笑笑,他并不是一个过于痴缠的人,对于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太看重。

毕竟只有一面之缘,虽然一直记得,却还没有到,放不下的地步。

于是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却不想在今天遇到她。

他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越过整个列宁格勒,来到一个荒凉而人迹罕至的小岛,看她在画纸上,渲染出一片湛蓝的世界,那样明亮。

这个女子身上一直有着谜一样的气息,他读不懂她。

她气质里的高贵与华丽与身俱来,又那样的漫不经心。

她身上的衣服,即便连他这样一点不贪恋物质享受的人都能够看出,价值不菲。

她手中的照相机,他曾在商店里见过,1800卢布的价格,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天文一样的数字,她放在手里,那样的不在意。

她的十指纤纤,一看便知是被娇宠保护的极好,要知道,那个年代,就连国安那样的高干子女,也一样自己洗衣做饭,自小独立。

自那天起,他发现她极喜欢这个冷落荒芜的小岛,就像她喜欢黑色的衣服一样,可是偏偏,笔下的世界,无一例外的湛蓝澄澈,明亮得不可思议。

就如同,他不懂,为何她那样的女子,却每每用偷窃来的东西,换回作画用的蓝色颜料。

可是,这些都不防碍她慢慢进驻他的心里,一天深似一天。

他把自习的地点也改到了这个荒岛,她作画,他温书,只有风声吹过。

有时她收了画笔,会去一个偏僻的小酒馆,却并不常喝酒。

酒馆的老板是一个年迈老头,想是与她已经熟识,每次她去,都会微笑着递过一把吉他。

她接过,也不说话,只是开始低低吟唱,她的声音本就好听,此番唱来更有一种清冷的韵味,他听不懂歌词,他想,那或者是意大利语。

他要过一杯又一杯的啤酒,听她拨弦轻唱。

总有人笑他,来这个酒馆喝酒的,几乎没有一个不是点伏特加或者是其他烈性的酒,像他这样只要啤酒的,还真没有。

可是,他并不在意,只是听着她的吉他声,一整晚,都不倦。

她会在夜色中离开,当时的苏联,虽然社会治安很好,却因为人民嗜酒,大街上,醉汉的身影总是随处可见。

他并不放心她一个年轻而又美丽的女子独自一人,总暗暗送她到了住处,才回到自己的寝室。

或许,她是知道的,却依旧那样的漠不关心。

就像她明知道他在荒岛,在酒馆,却并不招呼,也没有刻意避让一样。

即便面对面的经过,她都可以做视而不见。

有时他想,连陌生人都不如,简直就是空气。

说不懊恼是假,可是他却不得不庆幸她这样的态度。

那时,大使馆的留学生管理处并不主张他们这些留学生恋爱的,而她身上独特的气质固然是吸引他的地方,却也让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彼此的距离,有多大。

所以,这样最好,有时无声相伴,看书看得累了,抬眼,她的皓腕微抬,对着照片勾勒轮廓,再渲染上深深浅浅的蓝,他的心情就会无端的安静下来,然后继续看书,效率不减反增。

若她对他只要有那么一丝的亲厚,他没有把握自己是不是会就此沉沦。

所以,这样最好。

那时还没有门禁这一说,所以他每次在深夜送完了她以后,都不至于流落街头。

虽然他每次都放轻的动作,但作息的改变,如何瞒得过室友。

国平是问过他的,他只一笑,并不多说,然后,依旧故我。

这一夜,接近凌晨,她在前面走着,只一个背影,便足以颠倒众生。

身后,汽车的灯光从一个转角处慢慢过来。

他不由得回了回头,虽然那时的苏联,小轿车也已经不少了,可是这个时间,又是这样豪华的一辆车子,他没有办法不诧异。

看见灯光,前方那个美丽的背影顿了顿,却是没有回头,重新又往前走去,并没有刻意加快或者减缓脚步。

车子越过了他,在她面前停住。

而她依旧不停脚步。

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从后座出来,何一远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个背影,在月色下,说不出的优雅凉薄,却又内蕴着豹一样的力道和迅猛,矛盾而诡谲。

那男子不紧不慢的跟在汶希身后,姿态闲适,而她却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何一远直觉这个男子不简单,而他的目标,显然是前方的聂汶希。

没有半分犹豫,他加快脚步就要上前。

却听见那男子的声音,带着魔魅的凉薄,邪惑却又有着情人一般的亲昵,他说,希希,你还想逃到哪去?

第六回

何一远看着汶希因为那男子的话语慢慢顿下脚步,却依旧没有回头。

而那人轻笑着上前,伸手从后面捉住了她的手臂。

她本是安静而冷淡的,却在那一刻,开始剧烈的挣扎,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

而那男子,却只是轻笑着把她困在怀中,她的拳打脚踢他并不理,带笑的气息就拂在她的耳畔,温热而酥痒:“爪子还是那么利,嗯?”

何一远看见此情此景,即便已经能够推断这两人之前是相识的,可他还是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

冷静的开口:“你放开她,不然我就报警了。”

那男子大概没有想到后面有人,或者是说没想到这人竟然会管他的闲事,好整以暇的拥着聂汶希转回身来,脸上的神色带了点兴味。

他还没开口,车上前座很快有两个金发碧眼的男子下来,而他却是心情不错的样子,软玉温香在怀,只随意的说了一句话,或许是意大利语,那两人便收了伸向腰间的手,重新回到车上,态度恭敬。

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却已经足够何一远看清,他们腰间那坚硬冰冷的突起,分明是手枪。

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何一远缓缓抬眸,就着月色,看面前的男子,几乎就要以为他是从暗夜里走出的妖。

苍白而俊美异常的容颜上面,一双幽黑的眼眸暗邃精深,竟比浩瀚星海更能摄人魂魄,弧形完美的唇边,流转着妖邪凉薄的笑影,带着可有可无的兴味。

这个男子,有着魔魅与高贵兼具的邪惑气质,在他周围,仿佛空气都是诡谲迷炫而带着阴冷的,汶希被他禁锢在怀中,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契合与赏心悦目,他们都是一类的人,轻而易举就可以魅惑整个世界。

可是,眼下,那美丽的女子在他怀中并不情愿,她已经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平静的任他搂着,看着前方,却又明明,什么都没有在看,漂亮的眼眸带着空洞的绝望。

这样的眸光让何一远无法置身事外,他直视那男子的眼,走了过去,坚定的开口:“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但是她并不情愿,所以,请你放手。”

那个妖邪的男子看着他,也不生气,或许是因为难得心情很好的缘故,竟然对着他开口道:“有点胆识,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英雄的,或许我可以告诉你救美的代价。”

何一远依旧直视他:“我并不想当什么英雄,只是聂汶希我认识,无法坐视不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