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低低一笑,却是对着怀中的汶希开口:“认识吗,希希?”

她漠不关心的点头。

“朋友?”

“校友。”依旧是淡而无谓的语气,波澜不惊。

那男子一笑,抬头看何一远,语气邪惑凉薄:“眼光不错,加上我今天心情不错,所以你可以不用死了。”

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自然,和漫不经心。

何一远知道他的话不是玩笑,那男子身上,总有些冷残的气息围绕,即便敛得极淡,也依然让人惊心。

他也知道,那人之所以心情好,是因为美人在抱,而他之所以放过他,是因为,汶希对自己彻彻底底的漠不关心。

听着他们说话,聂汶希脸上开始带上了些厌烦的神色,开口,语气依旧清冷,却带上了几分不耐:“我明天有课。”

那男子低笑出声:“你在怪我浪费时间吗,希希?”

于是不再理会何一远,拥了汶希往车子走去,副驾驶座那人很快下车为他们开了车门。

何一远正要跟上阻拦,却看见那男子松开手,然后汶希自己,如猫儿一样优雅无声的滑进后座,表情冷漠。

他顿住脚步,自己再无立场上前,任何多余的动作只会徒显荒唐和可笑。

车子开走了,而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没有看车子行驶的方向,却知道它消失在了拐角处。

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回宿舍。

一个人,在列宁格勒的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不时可以遇上几个醉汉,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醉了,一杯苦酒,醉得狼狈。

第一丝曙光开始降临的时候,他听见古老的钟声响起,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伊萨基辅教堂边上。

吹了一夜的风,他似乎清醒了不少,想起今天早上还有课,正打算走回学校,却在转身的时候,发现了转角处,路边静静停泊着的车子,相距不过才几个小时。

此刻车上并没有人,他的目光沉了沉,却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举步往教堂内走去。

一步步的走着,朝圣的殿堂里空无一人。

只有微微的晨光从高高的天窗透进来,整个空间,依旧阴暗,连十字架的光辉,都被模糊。

他自嘲的笑了一下,正想转身离开。

却听见暗处,有低低压抑着的喘息声,奇异而媚惑的传来。

他并非不通人事,却依旧自虐一般朝着声响的位置走去,不发出一点声音。

所有的侥幸在那一刻破灭。

他看见,暗处,抵死缠绵的人影。

汶希背靠着墙壁,双手别无选择的只能死死攀附上男子坚实的双肩,男子有力的手臂稳稳的托着她,两个人的身体密密的契合着,连影子都在剧烈的纠缠。

没有声音,只有彼此压抑而激烈的喘息。

男子的动作如豹一般迅猛而优雅,如同刻意想要把她逼至崩溃一样,在她身体的最深处辗转,力道很大,诱惑而毫不留情。

她狠狠的咬着自己的下唇,死命的不肯发出一丁点的碎吟。

漂亮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教堂顶端,高悬着的十字架,眼里,有冰凉的绝望和恨意,更有在情欲氤氲时,才会出现的脆弱与迷茫。

她身前的男子抬起眼来,看她已经被咬出血迹的下唇,犹如一朵滟潋娇艳的罪恶之花。

他逼迫她与他对视:“希希,看着我,是我,我们。”

轻如羽毛般魅惑的话音未落,他已经毫不留情的蛮横贯穿,激烈的力道让她承受不住,从一开始就已经失控。

她在情欲的最顶端,终于落泪,她喊他,轩,轩…

她的眼泪,没让他看到,脆弱一闪而逝。

第七回

密闭的空间里,有雾气和微光,视线受到阻碍,整个世界混沌而模糊,唯有那女子的容颜,犹如花树堆雪一般,映出一片清辉。

她黑色的衣裙被撕裂,愈发映称得肌肤皓莹若雪,她的颈项间有优美纤细的弧度,锁骨精致,引人无限遐想。

他的眼光流连,残破的衣裙更平添了欲盖弥彰的诱惑,微弱的晨光中,她胸前半掩的景致,让他身体里,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

何一远从睡梦中蓦然惊醒,浑身滚烫,衣衫全被汗湿,而被子,不知何时已经掉了一半到地上。

心跳依旧很急,他慢慢平息自己剧烈的喘息,疲倦的闭了闭眼,静静坐着,一动也不动。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这半个月来,无论在梦里,还是醒着,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她的身影,黑色的衣裙半掩,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带着浅浅粉红,婴孩般娇嫩,泛着柔和得不可思议的微微光晕。

明明是诱人沉沦,却偏偏以最圣洁的姿态。

她的眼底,有隐约的高贵与绝望,那抹脆弱,刺痛了他的心。

他缓缓的弯下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被子。

第二天一早,照旧还是带了书,晨跑,往那个荒岛的方向。

虽然已经不抱希望,看不见她,却还是抑制不住的失望。

下午的随堂考试,考得一塌糊涂,他拿到自己的卷子,鲜红的分数那样刺目。

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理会国平国安担忧的眼光,他们问过他好些次了,自己这段时间到底为了什么变得寡言而又这样心神恍惚,他只是不做声,任凭他们怎么问都不发一言。

他沉默着收拾自己的背包,正要出教室,导师叫住了他,说,一远,我们谈谈。

那一场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出门的时候,他抬眼看天,寥落的几颗星。

导师的语气并不重,可越是这样的和蔼越叫他难受。

也在那一刻警醒过来,心内发狠一样的告诉自己,到苏联是为了学习的,国家花了那么大的精力和期望送自己远赴异国学习深造,可不是为了让自己来谈情说爱的。

他这样,怎么对得起家乡的父母,怎么对得起党和国家的期望,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梦想和那么弥足珍贵的机会。

他还记得公派苏联的通知下来时,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和父母脸上难掩的骄傲与自豪。

国平因为根正苗红,是中央指定的留苏人选,而他和国安,都是经过了严格而正规的考试,一轮一轮的从北京外语学院留苏预备部选拔出来的。

当时,留苏预备部里汇集了全国各地推荐来的精英,能进入这个门槛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是从这帮人中脱颖而出,他们那一批,131个人中,最后登上开往莫斯科的国际旅客列车的,只有7人。

这样来之不易的机会他格外珍惜,来到苏联以后,他的相貌和学识吸引了不少苏联姑娘的爱慕,可他拒绝着一切诱惑,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紧张而有序。

每天五点半,准时起床,洗漱后,在寒冷的空气中,沿着列宁格勒大街的人行道来回跑步半小时,然后利用早餐的时间,听苏联的无线电广播,以提高自己的俄语水平。然后在七点钟,准时到学校,当时的课程大多安排在上午九点,所以他仍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用做自习。

他的留学生活,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宿舍——课堂——图书馆——实验室这样四点一线上度过,周而复始,目标明确,因此,过得很充实,恨不得一天用做两天,好早日学成,报效祖国。

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因为一个女子,一个根本对他漠不在意的女子,这半个月来,学业几近荒废,忘了最初的梦想和来这里的意义。

连他自己都感到羞耻,更不知,父母和陆伯伯知道后将是怎样的痛心和失望。

那个晚上,何一远看着天边的星光,告戒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的自制力向来很强,很快,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他的底子扎实,加上迷失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又用上了比平日更多的努力,很快的赶了上来,甚至于比从前更加出色。

导师赞赏而欣慰,直说自己没有看错人,也隐约的透露,下学期,也许会给他进入有代号的工厂实践的机会。

所谓有代号,意味着保密,对他们学习军事的人来说,能够进入工厂参观,已经不易,更何况是这类有代号的工厂。

他的心内雀跃,毕竟理论和实际总是有差异的,那个时候的苏联,重工业高度繁荣,兵工武器方面的实力也在世界领先水平,若是能见识其机密技术,即便不是核心的,也已经足够他受益终生了。

于是越发的拼命,只差没把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用功劲给使上了。

就连国平国安也笑道,这是怎么了,前段时间那么颓废,现在又这么肯用功。

他笑笑,没说什么。

有时他们逼问的紧了,他推不过,就会半真半假的开玩笑道,没什么,不过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现在醒了。

国平嗤笑,摆明了不信,说,连卡捷琳娜那样的大美人热情如火的攻势你都不为所动,真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女子才入得了你的眼。

倒是国安,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没有再去那个荒岛和小酒馆,也没有再见到聂汶希。

很快到了期末,他顺利的通过了考试,毫无悬念的拿到了优秀学生的荣誉,大使馆留学生处的领导,还特意到宿舍对他进行了慰问和奖励。

期末全校性的表彰大会上,国安坐在他身边悄声问:“一远哥,听说你被批准下个学期进入乌里扬诺夫兵工厂实习了,是不是真的?”

他笑笑:“要等待会宣读了名单才知道。”

表彰典礼开始了,却不是按照原定的议程,满头银发的校长亲自上台,带了点喜悦的神色,对着台下微笑:“亲爱的同学们,还有在座的各位老师,在进行表彰仪式之前,我要先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

台下鸦雀无声,老校长的声音愉悦的传来:“本校新闻系的中国留学生聂汶希同学的哥哥,对于教育事业和学校的发展表现出了巨大热情和可贵的责任感,他决定,投资500万卢布,为学院新建一幢新的藏书馆,同时每年出资10万卢布,建立专门的基金,用以奖励学校品学兼优的同学。”

乍然听到心仪的名字,他的思绪起伏还未得到控制,校长的讲话声已经接着传入而中。

“下面,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聂汶轩先生上台致辞。”

然后,他看见了他。

聂汶轩。

那个从暗夜里,生出的妖。

第八回

何一远静静的坐着,听那男子凉薄邪惑的话语在礼堂回响,明明是字字清晰,可串联起来,他讲了些什么,他全然不知。

聂汶轩唇边勾出的笑,是一种诱人沉沦的弧度,他的致辞很短,却字字带了致命的吸引力,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五分钟的时间,却被掌声和尖叫拖得久久下不了台。

老校长无奈笑着,走上台与他耳语了几句,他似笑非笑,魔魅的眼光淡淡扫过全场,竟然让一片喧闹就在瞬间静默无声。

他对着场下微笑:“方才校长希望我留出一个自由问答的时间,我不是不想,只不过还有一个小时,我的专机就将起飞…”

他的话未完,底下已经是一片抑制不住的惋惜声,而他却适时的优雅开口道:“但我向大家保证,我会回来的,我的妹妹在这里。下一次,我接她回家,会把欠你们的答案补上,我保证。”

勾着薄笑,带着高贵与魔魅,他以最诱惑的姿态退场,优雅转身,只留一个背影,毫不眷恋。

表彰大会经过了这一段插曲之后,骤然变得有些冷清,就如同激情过后总会有些兴味索然一样,却还是不得不按着事先确定下来的议程进行。

何一远一直坐在那里,极度的震惊和心内根本分辨不出的感觉让他恍惚而茫然,甚至于,该他上台领奖了都不知道。

“一远哥,快上去呀,高兴傻啦?”国安抿嘴笑道,轻轻伸手推了推他,神情里有着小女孩的爱娇和隐隐约的骄傲,仿佛得奖的那个,是她自己。

何一远没有说话,只是机械的起身,机械的上台从校长手中接过荣誉证书,机械的合影留念,接受台下的掌声和钦佩艳羡的目光。

这样的动作,从小到大,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所以即便是心神大乱的此刻,也没出现一丝的纰漏,至少在外人眼中,他依旧从容而淡定。

茫茫然的看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没有见到她。

下了台,校长开始宣读下一学期进入乌里扬诺夫兵工厂实习人员的最终名单,全校总共三人,他是唯一的留学生。

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想法,身旁的国安已经欢呼起来。

毕竟,乌里扬诺夫兵工厂,那代表了苏联兵工武器的权威和机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和幸运的。

国平笑骂自己的妹妹,跟个小疯子一样,看向何一远的目光里,有着无法避免的不甘,更多的,却是真心实意的高兴和祝福。

国安却不理他,只拽了何一远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等我回去了,就告诉父亲和何伯伯,他们非高兴坏不可的。”

在那个年代,中央会利用暑期把中国留学生召回国内参观学习,这几乎是四年的时间里,甚至更长的留学生涯中,留学生们唯一的一次回国机会。

那时,限于条件,除了个别高干子弟或是有特殊情况的,大家中途都没有回过国,他们的好些师兄师姐,一待就是好些年,所以一毕业,就巴不得能立刻回归祖国,贡献自己的青春和学识。

那一年假期,中国政府并没有组织他们回国,国安的奶奶身体不好,成天念叨着孙子孙女,陆家夫妇也并不太放心大半年没见的女儿,于是托大使馆那边买了车票,让国安假期回家一躺,却到底不愿太张扬,所以国平依旧留在苏联。

他和国平一道去送国安的时候,小丫头在火车上哭得淅沥哗啦的,国平就说,这是怎么了,又不是被遣返,过一个月不就回来了嘛,乖,快别哭了,你哭得我和你一远哥心里堵得慌。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一提何一远,比什么都管用,果然,见她努力的吸了吸鼻子,依旧哽咽道:“一远哥,我会去看何伯伯和张阿姨的,我会告诉他们你有多能干,可以去乌里扬诺夫兵工厂实习了,你,你要记得想我…”

火车开走了,国平站在月台上有些怅然,何一远碰了碰他的手:“走吧。”

国平勉强笑了一笑:“你不知道,这个丫头,昨天晚上收拾行李的时候,竟然想着要把学校门口贴出的你进乌里扬诺夫兵工厂实习的喜报偷回去。”

回到学校,国平先回宿舍了,他一个人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打算借几本书。

却不想,林荫道上,无数次的张望未果,此刻,在他毫无防范之下,却撞见了她,迎面而来,狭路相逢。

聂汶希,那个叫他心神大乱的女子。

她依旧是一袭简单的黑色连衣裙,脸色却苍白得让人心惊,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只觉得她比从前消瘦得厉害,仿佛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她显然没有注意到他,依旧独自一人往前走去,他回身,看见她的背影,单薄,却依然美丽。

无法控制自己,他一路尾随着她,穿过列宁格勒大大小小的街道。

在一个偏僻幽暗的房子前,她站住身子,犹豫了很久,终于走了进去,姿态决绝。

他看着破旧的楼房前那昏暗而布满灰尘的广告牌,只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声,响雷一样炸了开来。

那两个字不大,藏得也还算隐蔽,可他偏偏一眼就从广告牌上名目繁多的项目里看到了它。

用的是俄语,拼成中文,只有两个字,堕胎。

世界在旋转,每一个字母都张牙舞爪。

第九回

汶希环视这个狭小的房间,并不洁净,冷清而光线昏暗。

即便这个国家已经将堕胎合法化,可是,总有些观念根深蒂固。

这个偏僻的小诊所里,只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即便因为难得来了生意殷勤笑着,神色里,却还是带着几丝隐隐约的鄙夷,藏都藏不住。

简单询问,粗糙检查。

然后那名小护士走到屏风后准备手术了,白大褂的医生随口安慰着她:“不用害怕,一点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