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宫,丛植的飞燕草在微风的吹拂下,波浪般层层叠叠起伏不定。碧绿的海洋里,淡紫、玫红交相辉映,整个庭院显出生机勃勃的美丽。

海遥懒懒地躺在花圃小径边放置的躺椅上,满心疲惫。少阳一天一天长大,精力一日一日旺盛,孩子黏娘,小家伙一刻也不让海遥离开自己的视线。虽然不习惯,日夜颠倒的生活仍然慢慢被改变了。

少阳正是学走路的年龄,一刻也不让人抱。为防止出现意外,一个奶娘,六名宫婢,七个人寸步不离地照看一个孩子。

海遥的目光越过花圃里的几个人,落在宫墙上方的湛蓝天空上,心里陡然生出一片悲凉。樊哙已暗中托人带来消息,在紫末的照顾下他的伤已经痊愈。是该带着少阳离开的时候了。只是,怎样才能联络上韩信呢?她正在出神,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海遥坐起来望过去,宫人领着太医在前,周勃在后,一行人快步行来。

周勃越过太医,走到海遥身前关切地问:“夫人有哪里不适?”

海遥不愿意在太医面前问周勃关于韩信的消息,她指着躺椅旁边的锦凳,“周将军稍候片刻。”

周勃瞥一眼太医后坐下来。

海遥伸出手,太医将手搭在她腕部的主脉上,眼睛微闭号了好一阵子,面带惭愧道:“您的脉搏并无异常。臣想问问,您伤在哪里?因何受伤?”

这种答案海遥已听过无数次,她虽然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失望,可神情却迅速黯淡下来,勉强笑笑,“我伤在背部C5脊椎骨处,是被一个武功十分高强的人用重手法伤的。伤愈后我身上的武功就消失了,至今没有恢复。”

太医目瞪口呆,“C5脊椎骨是人体哪一截脊椎骨?”

海遥情知多说无益,便不再往下说。太医起身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臣认为,这天下除了商山四皓的东园公,没人能医得了您的病症。”说完,疾步离去。

商山四皓是秦朝的四位博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他们是秦始皇时七十名博士官中最受人敬重的四位,自胡亥继位便一直隐居商山。海遥只听说过他们通古今典教职,并不知东园公擅长药石。

大汉皇室建立后,周勃曾跟随刘邦前去请四老出山为官,四老拒绝。因而,听太医提起东园公,周勃便对海遥惋惜地道:“夫人,东园公虽然熟知药理,却长期隐藏在商山,避不见客。”

海遥心中暗叹,看来想要恢复身上的武功是不可能了,出宫一事必须依仗周勃和韩信,只是不知道周勃愿不愿意传递讯息。沉吟片刻,她看一眼远处嬉闹的少阳和宫人们,起身向周勃郑重行了一礼,“请周将军为海遥传个信。”

周勃慌忙躲开,不愿意受海遥这一礼,“夫人折煞臣了。夫人若是想离开这里,臣必定帮忙。”

看到周勃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雪雁,海遥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下来。

雪雁与海遥温存一会儿,机灵地飞到宫墙旁边的树上,藏身茂密的枝叶中。

周勃等海遥坐下后才敢坐下,呆呆地盯着身前随风摇摆的飞燕草,“我前些日子去探望樊哙,他已经痊愈。”

这些海遥已经知道,见周勃情绪低沉,她心里生出愧疚,“我的离开可能会为你惹来麻烦。对不起,周勃。”

周勃摇摇头,“夫人不用这么说,皇上还无法取代我在汉军中的地位,目前还没有人能轻易动到我。听樊哙说,他已向皇上提出辞官,皇上当时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海遥的声音有些颤抖。

周勃望向海遥,眼里全是惊痛,“皇上说,若樊哙能带着紫末离开大汉的版图,并保证永远不再踏进大汉的疆域,他就同意。”

海遥冷冷地打了个寒战,大汉的版图有多大她并不是特别清楚,可若依照秦朝的版图来说,樊哙与紫末能选择的只有北方苦寒之地——匈奴,那里没有城郭集市,没有房屋,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或戈壁沙漠,在中原腹地长大的人根本无法忍受那边的生活,这哪里是选择,这根本就是变相的拒绝。

周勃情绪更加低落,“无论是张良还是我和樊哙,都是皇上手中的棋子,他想让你回来,所以樊哙才会被打得皮开肉绽扔入天牢,我才从张良派来的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夫人,你想过没有,皇上费尽周折带回您和皇子,他会轻易放你们离开吗?韩信现在能拥兵自重,但他能保证自己手下的那些人真的就想与朝廷为敌吗?”

海遥越听心里越绝望,身子也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周勃沉痛地看着海遥的眼睛,“夫人,你比我聪明,应该比我看得更透。天下统一后,皇上对我们这帮老臣子慢慢疏远,他会逐步消减我们手中的权力,直到他培植的新势力完全替代我们。无论是我,还是樊哙、张良,都无法抵挡也无法阻止,我们能做的只能是顺从,迎合皇上的心意,尽量让皇上少猜忌。”

海遥的心狠狠抽搐几下,“难道他让你们互相残杀,你们也去顺从迎合他?”

周勃苦笑道:“这些都是后话。夫人,你真的想让韩信成为第二个项羽?”

海遥一愣,也许这才是周勃今天想对她说的话。

周**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夫人,与其鱼死网破,不如为皇子争个未来,同时也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海遥又是一愣。

周勃望一眼抱着少阳往回走的宫人,“身为皇嗣,他有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逃避,只会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犹如当头一棒,震得海遥懵了好一阵子,仔细想想两人所说的话,明白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全部破灭,喃喃道:“难道我只能选择留下?”

镜湖,与朝云宫后花苑只隔一堵墙,这是栎阳临时行宫内唯一的一个湖泊,很得后宫姬妾们的喜爱。

这一天,刘邦的宠姬戚夫人带着新得的观赏鸟雀来到湖心亭子里。鸟雀的叫声悠扬婉转,在朝云宫后花苑玩耍的少阳听到鸟雀声,迈着还不太稳当的步子就往墙边走,边走边叫宫婢:“有鸟,少阳要看鸟。”

说话奶声奶气的少阳吐字虽然不清晰,可奶娘和宫婢们却能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宫婢顾忌宫规,不愿带少阳出朝云宫,奶娘却不忍心让少阳哭,抱着少阳径直往宫外走去。

五彩斑斓的羽毛,硕大艳丽的尾翼,在巨大的鸟笼里飞来飞去的时候,浑身的羽毛有如满天彩霞,流光溢彩。少阳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鸟儿,挣出奶娘的怀抱,把胖乎乎的小手伸进笼子里,“少阳要大鸟,少阳要大鸟……”

这种鸟儿叫戾鸢,生长于北方苦寒之地,外形虽然美丽,性情却十分凶猛。就在少阳的手伸进笼子里小脸紧贴笼壁的刹那,戾鸢疾速飞来,鹰嘴一张,眼看就要啄住少阳的右眼。

正给戚夫人行礼的奶娘惊呼一声“皇子”,扑过去,可终究晚了一步,扑空的戾鸢狠狠地啄在少阳的手背上,撕下一大块皮肉。

在少阳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戚夫人若无其事地起身,不屑的目光扫过乱成一团的奶娘和宫婢们,轻哼一声,“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都不行,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杂种也敢来冒充皇子。”

奶娘虽然气愤,但哪还敢在此地耽搁,抱着少阳和负责照看少阳的宫婢们向太医院跑去。

海遥盯着头顶上方盘旋的雪雁,心酸难耐,如果选择鱼死网破,自己凭什么心安理得地拉着韩信和他的人马垫背?可选择留下来,要如何日日面对刘邦和他的那群姬妾?

雪雁不明白海遥为何忧伤,咕咕咕叫个不停。

海遥强忍着的泪终于冲出眼眶,肆意横流,项羽、虞妙戈、雨珊、绿绫等人的脸庞从她眼前快速掠过,周勃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你真的想让韩信成为第二个项羽。”不,她不要,今生没有办法再选择,来世与项羽已有约定,第三世她要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受任何人的牵绊。所以,她不能再亏欠韩信。

心意一定,她挥手招来雪雁,拿起一直准备着却始终没有用的炭笔写下:情难舍,意难平。一日夫妻百日恩,父子血脉剪不断。

目送雪雁飞远,海遥回过身却见宫人们行色匆匆抱着少阳快步而来,她心里一惊,疾步上前,“皇子怎么了?”

这是海遥第一次称少阳为皇子,宫人们微愣片刻。

奶娘率先反应过来,抚摸着小手缠成粽子的少阳小声啜泣起来,“是奴婢的错,才让戚夫人的阴谋得逞。那个女人依仗着皇上的宠爱,根本没把夫人您和皇子放在眼里。”

奶娘说得颠三倒四,海遥却听明白了。检查过少阳的小手后,她冷冷的目光扫过宫婢们,“为什么要出朝云宫?”

见海遥神情肃杀,宫婢们纷纷低头,奶娘回话道:“奴婢正带着皇子在宫内玩耍,突然听到外面有许多鸟儿在叫,皇子一听,挣着就要往外走。奴婢想着,每逢树上的鸟儿落下时皇子总是特别高兴,就想让皇子去看看,所以才出了朝云宫。”

许多鸟儿在叫?海遥陷入深思。栎阳是商业中心,林木并不多,整个皇宫也只有东北角那边有树林子,可那里离朝云宫相当远,不可能有很多鸟儿齐声鸣叫。况且,中原腹地的鸟雀多数温顺,戚夫人带着这种凶恶的鸟儿现身镜湖,显然不是只想伤少阳的手。现代社会中,在西班牙孤岛上,六十个同伴为了生存下去,钩心斗角互相残杀,斗争的激烈程度非生即死。戚夫人这种伎俩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只是,这个女人不该把手伸向少阳。已经决定留下,那么,确定少阳的名分刻不容缓。

想到这里,海遥接过少阳向鸿烈殿走去。只是,海遥没有想到,那里,刘邦正在进行另外一场让她意想不到的滴血认亲。

刘邦、张良、樊哙、周勃君臣四人神情紧张地盯着案几上的羊脂玉碗。

他们身后,一个端庄清丽的妇人面色沉静地盯着刘邦的侧影,双眸之中神色复杂。

羊脂玉碗中,慢慢沉入碗底的两滴血越来越近。

君臣四人紧张得连呼吸似乎都停了,屏声静气地盯着碗中两滴血粘连在一起,慢慢融合……

看到碗里凝聚成一滴的鲜血,刘邦轻轻吁出口气,转身凝望着那个妇人,“阿雉,为什么要一个人含辛茹苦独自抚养孩儿?这些年来,朕虽然四方征战居无定所,可并不难寻找。”

吕雉笑容温和,“肥儿性情温和,待人宽厚,从小到大从不惹事,他并不难带。只是,生逢乱世,他跟着妾受苦了。如今皇上已取得天下,妾不敢再隐瞒肥儿的身世,身为皇嗣,他理应为皇上分忧解难。”

岁月虽然在吕雉脸上刻下了浓重的痕迹,可刘邦心中对这个女人充满愧疚,脑海里浮现的也是当年新婚时她的音容笑貌,因而在一问一答间,语调出奇的温和。

听夫妻俩细述别后衷肠,张良和周勃、樊哙对视一眼后退出大殿。

刘邦却叫回他们三人,“刚才的滴血认亲你们亲眼见证,肥儿确实是朕的亲生孩儿。张良,你传朕口谕,择日举行归宗大典,昭告天下肥儿的长子身份。”

对于吕雉的归来,张良反应平淡,“臣遵旨。”

樊哙和周勃却心情沉重。跨出鸿烈殿,樊哙满心懊恼,十分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害苦了海遥,越想心里越难受,抬手给自己一个耳光,“你这个王八蛋,害人害己……”

周勃和樊哙心情一样,也正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一抬眼却见海遥抱着少阳疾步走来,“樊哙,夫人来了。”

樊哙下意识地想去阻拦,不愿意让海遥见到刘邦与吕雉在一起的场面,“海遥,皇上正忙政务,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海遥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即刻为少阳确定名分,“有什么政事能比皇子认祖归宗重要。樊哙,别再拦着了,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做这件事。”

海遥性情刚烈,樊哙很不放心,只得尾随跟去。周勃想了想,也转身返回。只有张良犹豫一瞬后头也不回径自出宫离去。

海遥大力推开殿门,拥着吕雉欷歔不已的刘邦霍然抬头,满脸震怒,“为何不通传……”与海遥目光相触的刹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刘邦未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

海遥的视线慢慢落到吕雉身上,心骤然一缩,这个裙裳半旧却气质脱俗的妇人与刘邦是什么关系?

刘邦悄然放开揽在吕雉腰间的手,双眼之中有丝错乱闪过。

海遥强迫自己不去猜测那个妇人的身份,举起少阳缠着绷带的小手,盯着刘邦,问道:“我们母子是以什么身份留在朝云宫的?”

刘邦大步向前,小心翼翼把少阳的小手托在自己的掌心,眼神冰冷地问:“是谁?”

“戚夫人。”

“是她!”

海遥觉察到刘邦的语调缓了一缓,在心里自嘲一笑,轻柔地把少阳的手拿下来,“刘邦,我只想问你,我们母子以什么身份留下来?”

刘邦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案几上的羊脂玉碗,回避重点,回答:“你是朕的女人。”

海遥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因而她并不满意刘邦的答案,“少阳呢?”

刘邦走回案几后,默默地盯着海遥母子,并不做声。

海遥终于注意到那个羊脂玉碗,在看到碗里那滴血后,她满心震惊地看了一眼那个漠然而立的妇人,不自觉间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她是吕雉?这碗里的血是你和她的孩儿的?”

刘邦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海遥心里猛地抽搐几下,“你说……你说你从末……”

周勃和樊哙还在,刘邦飞快地颌首,“是的。”

他对她说,他和吕雉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原来,又是一个谎言!海遥凄凉一笑,“要么放我出宫,我和少阳将永不踏足汉室疆域。要么确立少阳的皇子身份,不再受到不相干的人的伤害。”

刘邦选择沉默。少阳虽不再是皇长子,可皇嗣一事不能马虎,没有滴血认亲前,他无法给海遥答案。

海遥的耐性已消失殆尽,转身走到殿门,把少阳交给候在殿外的奶娘,交代奶娘抱着少阳先回朝云宫。再次返回大殿,冷肃的脸上全是震怒,站在大殿中央,她直直地盯着刘邦,“自从跟了你,从沛郡到吴中,从吴中到雍丘,过蓝田,战咸阳,一路走来,无论是将士的整体作战力,还是特种兵的前锋作用,以及车弩、兵刃的改良,若说全是我的功劳,对周勃和樊哙不公平,可若没有我制定训练科目,你能节节胜利,与依据关中有利地形和势力庞大的项家军抗衡?若没有我及时为汉军传递情报,及时找出项家军军事上的弱点,汉军能组建骑兵开辟两条战线,并最终取得胜利?”

面对海遥的质问,刘邦无话可说。

吕雉为人聪慧,从海遥和刘邦的对话中听出端倪,怜悯地看了海遥一眼,然后含笑退出大殿。

周勃却听得冷汗淋漓,海遥的这番话戳中了刘邦的痛处,作用很有可能会适得其反。非但不能为少阳争取到该有的地位,还很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果不其然,震怒的刘邦重重地拍向案几,奏章旁的玉质镇纸应声而碎,玉屑扎进手里,他举起满是鲜血的手指着海遥,“好个狂妄自大的妇人,难道说没有你朕就得不到这天下?”

海遥鄙夷地轻笑一声,正要再度开口,樊哙双膝直直地跪下,以头抵地行一大礼,抬头时额中青紫一片,“皇上,夫人没有恶意,只是不想让皇子再次受伤。”

周勃跪在樊哙身边,“汉军的前锋确实全是特种兵,这几万人不仅行动迅猛,韧性和爆发力也出类拔萃。臣自从有了他们,犹如猛虎添翼。皇上有所不知,军中将士不比朝中大臣,他们一旦认定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件事,就会永不回头。夫人虽说是一介女流,可对他们来说却如同恩师,听说夫人回来,他们一再苦求臣转告夫人,要她抽时间回军中,再度指点他们。”

这话半真半假,还掺杂着威胁的成分。刘邦定定地盯着周勃,不相信这番话竟然出自他信任的爱将之口。周勃只是面色沉静地盯着身前三尺之处,不与刘邦的视线相触。刘邦紧紧地握着双拳,沾在手掌上的玉屑扎进肉里,疼痛惊醒了因震怒而不太清晰的头脑。他沉痛的目光游离在跪在殿中央的两名爱将身上,咬着牙,一字字问:“那么,你们两个都认为朕应该接受这个孩子,让他归入刘姓宗室,成为我汉室皇子的一员?”

周勃重重地磕头,“臣认为,皇上确应如此。”

樊哙目光里全是敬佩,感激地看了一眼周勃,也重重地叩首,“臣同周将军意见一致,也认为皇上应该让皇子认祖归宗。”

刘邦冷冷地盯着海遥,心里对她的怜惜、愧疚在这一刹那通通消失,他恨极了她咄咄逼人的样子。她锋芒毕露的聪慧、新奇脱俗的言谈……以前他对她感到着迷的地方,现在他都恨,为什么不能做个普通的妇人,就像吕雉一样。

海遥脸色平静地凝望着刘邦,她知道,此时此刻他对她只有恨意,回想起以往的种种,心里一片悲凉,“刘季,你应该了解我。我对权势、地位并不感兴趣。可是,作为母亲,我既然生下了这个孩子,我就应该保护他的安全。”

再次从她口中听到“刘季”,却是为了孩子,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她所说的话,的的确确,她和他在一起只会相互伤害。他淡淡地从她身上收回目光,起身绕过案几走向殿门。

周勃、樊哙齐齐开口:“皇上!”

刘邦并不回头,身体僵直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声音寒意嗖嗖,“皇嗣兹事体大,容朕考虑几日。周勃、樊哙,今日的事朕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否则,不要怪朕无情。”

樊哙心里一激灵。

周勃先是重重叩首,“臣遵命。”然后起身走到海遥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常山、花庆峰、吕贲他们很想见夫人一面,夫人能否抽出时间?”

常山、花庆峰、吕贲都是楚汉战争中的英雄,在汉军中影响很大。正往殿门外走的刘邦听到周勃提到这三个人,霍然回头,丝毫不掩饰双眼里的熊熊怒火,盯着海遥,“难道你一定要看着朕最看重的大将军人头落地才满意?区区几日都等不了,他果真是我刘邦的孩子吗?”

海遥迅速抬起右臂,阻止住想继续为她辩解的樊哙,“我给你十天时间。若十天后你仍然无法接受少阳,请放我们母子离开栎阳。”

刘邦漠然地点头,冷冷收回视线,大步离开鸿烈殿。步子越走越快,以至于宫人们根本无法跟上他。这个女人在失势的时候就敢伙同大汉的上将军威胁他,若有朝一日立她为皇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他庆幸自己还没有做出决定。

鸿烈殿里的海遥满心疲惫,她从来没有想到与刘邦会走到这一步。

樊哙有心说句劝解的话,却发现无论怎么说都是苍白无力,于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朝周勃抱拳,“谢谢你,周勃。”

周勃面无表情,“谢我做什么,我只是实话实说。”

海遥走到他们二人身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人面色大变,一左一右地拉住海遥的胳膊,要搀她起来,海遥却执意叩首致谢,“虽说大恩不言谢,可只有这样我才能表达感激之情。”

樊哙连连摆手,示意海遥言重了。

周勃却很认真地盯着海遥,“夫人,我虽未经过男女之事,可也知道确实是皇上委屈你了。夫人,以后若有用到周勃的地方只管开口。”

海遥再度道谢。

仲秋。

栎阳都城东南淮阴侯府邸。

银辉之下,淮阴侯韩信默默地盯着圆月里影影绰绰似人影般的灰褐色斑点。

“确定海遥会参加?”

他身后,一身黑色夜行衣的汉子嘶哑道:“末将出宫时,宫婢们正在为他们母子梳妆打扮。”

韩信收回目光,慢慢地转过身子,盯着黑衣人露在外面的眼睛,“宫内情况如何?”

黑衣人回答:“少阳被戚夫人的宠物所伤,海遥姑娘抱着少阳前去鸿烈殿找刘邦理论。鸿烈殿周围守将森严,末将无法前去探听,并不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刘邦从鸿烈殿出来时满脸愤怒,和樊哙、周勃一起出来的姑娘面色虽然还算平静,但从那日起,刘邦日日与戚夫人在一起,与姑娘再也没有见面。”

韩信低头思索瞬间突然抬头,“周勃是和海遥、樊哙一起出来的?”

黑衣人点头,“是的。侯爷,隐约之间,末将听到樊哙不住向周勃道谢。”

韩信陷入沉思。周勃与樊哙虽然同为汉室江山的开国大将军,可在刘邦心目中,樊哙比不上周勃,因为在樊哙与紫末的心中,海遥的分量比刘邦更重。而耿直忠厚的周勃却唯刘邦的命令是从。只是,为什么在海遥与刘邦理论之后,樊哙会向周勃道谢?想了许久,他还是觉得周勃绝对不会和樊哙一样,会一心一意为海遥着想。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周勃与樊哙若因为海遥而齐齐触怒刘邦,那么海遥的处境将十分凶险,刘邦是不会让这样的人活在世间的。想到这里,他的心跳骤然急剧起来,“进宫。”

黑衣人尾随其后,“侯爷,末将还需继续潜伏吗?”

韩信漆黑的双眸里闪过阴狠的光芒,“不止要继续潜伏,从今夜开始,你要昼夜保护他们母子的安全。”

黑衣人一愣,“可是,只有末将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昼夜保护。”

韩信手一挥,大踏步向府门方向走去,“我们根本不可能再安插眼线进宫,困难你想办法克服,但要确保他们母子的安全。”

韩信到达时,中秋宫宴已经开席。好在朝臣都已习惯了他的自由散漫,见宫人引领着他走到偏僻的预留座位,大多轻蔑地轻哼一声。

韩信坐下,一面举樽慢饮,一面打量后宫诸姬的案几排列。他发现,主席上设了三座,刘邦坐主位,他左手边,是位身着枣红锦服的华美妇人,想来应该是皇长子刘肥的生母吕雉,右手边是明艳无双的戚夫人。左右下首是其他姬妾,海遥坐在戚夫人下首。紧挨着她们的是内阁官员及他们的家眷。

大殿中央,舞姬们正在跳翘袖折腰之舞,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煞是美丽。朝臣大多是跟随刘邦马上打天下的人,以前不曾看到这种优美的舞姿,此时看得连连惊叹。

在这极具韵律的音乐声中,海遥的目光落在虚无的半空,觉得空荡的心没有落点。

韩信静静地盯着海遥,看着看着,心里的怒气一点儿一点儿涌上来,什么情难舍意难平,一日夫妻百日恩,她是心里还舍不掉刘邦吧!这个愚蠢的女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伤悲落在刘邦这种男人的眼里,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吗?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深情根本不可能换来刘邦的回心转意吗?君临天下后,刘邦身后只会有更多的女人,不受宠的她只会绝望地老死宫中。出宫,是她唯一的生路!

就在海遥长久地出着神,韩信默默地凝望着她的时候,少阳再次发生意外。

奶娘因为有海遥的交代,虽然怀里的少阳左右扭个不停,也不敢轻易让他下地。

坐于海遥下首的管夫人与戚夫人关系甚近,平日接触中早已揣摩出了戚夫人的心思,也知道刘邦并未承认少阳的皇子身份。因而,就在宫人端着热汤在案几间穿行时,管夫人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突然伸出脚,被绊的宫人身体失去平衡,托盘上的热汤径直向少阳泼去。

奶娘及宫婢的惊呼声惊醒了海遥,她下意识地迅速扑向少阳,把孩子护在身下。

韩信霍然起身,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一幕。他们母子在宫中的地位居然是任人欺凌!而刘邦居然无动于衷,只是斥责了一通犯错的宫人!他突然间有点儿看不懂海遥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受这种屈辱,依她的性情不该如此,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到底为了什么?

海遥只觉得整个右臂火辣辣的疼,但她却顾不上自身,见少阳高高地举着缠着绷带的手嘶声哭叫,心里一痛,热泪滚滚而下,抱起少阳疾步绕过案几,向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小声啜泣的奶娘出言提醒:“夫人,今晚太医院只有值守的太医,他们怕是不行。”

海遥停步回身,冷冷地盯着刘邦,“少阳的伤急需太医医治,尽快派人召太医们回宫。”

海遥半边身子湿淋淋的,双眼中除了惊痛还有愤恨,心里五味杂陈的刘邦匆匆收回视线,不敢与她再对视,“召陈太医即刻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