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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她已经很明确地表明了不欲与他争个高下的态度,真不明白他折腾出个女王来干什么。

苏末既已发下话来,颐修自然立即遵从执行,出了门去唤人取酒去了。

苍昊兀自动作优雅地享用美食,不发一言,显然不打算阻止以苏末为首的众人难得的放纵。

颐修很快回座,瞅了一眼苍昊,见他家主人面色如常,用餐的动作恁的优雅无双,看起来心情应该不错。

似是接收到了他试探的目光,苍昊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其他沉默不语的几人,淡淡道:“压抑太久对身体不好,今晚本王允许你们好好放纵一回。”

难得主子今日如此温情…月萧叹了口气,温声道:“离,揭开你面前的佳肴,说出它的名字。”

墨离顺着月萧的视线低头看去,一个青花瓷宽边蝶形碗,上面覆盖着同色蝶形瓷盖,墨离面无表情地伸手揭开盖子,待看到碗中食物时,脸色蓦然大变。隐隐抽动的嘴角和苍白的脸色,让不知内情的众人颇为费解。

一盘简单的九粒装什锦丸子,几片绿色娇嫩的叶子垫底陪衬,红粉黄绿青蓝白,各种颜色放在一起,看起来煞是赏心悦目,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甚至于,与其他几盘珍品摆在一起,这盘丸子已是再寻常不过的膳食了,一般酒楼都可以寻到。

可是月萧那仿若不经意的态度,和墨离蓦然失常的神态,已然说明,这盘什锦丸子内情不单纯。

苍昊似是不经意地放下筷子,凤眸淡淡瞥了墨离一眼,转向月萧,“谁的主意?”

月萧敛了笑容,站起身,道:“是属下擅自主张。”

苍昊了然:“今日的一切,是你提前安排好的?”

“是。”

苏末看着那盘色相诱人的什锦丸子,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墨离略显苍白的表情,心中已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能让冰凉内敛的墨离情绪外露甚至失常的原因…

墨离低垂着眼睑,眼底情绪颤然,视线几乎焦在了眼下那盘丸子上,只是,真正看进眼底钻入心扉的,究竟是什么,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苍昊没再说什么,目光转回到墨离身上,见他神情仍带着点恍惚,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气氛忽然有些僵滞,唯有谢长亭仿若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氛的突变,缓缓站起身,平和的语调带着一贯的波澜不惊,“小赌怡情,还是要行酒令,大家随意,偏殿有现成的桌椅可供使用,颐修,命人把酒送过去。可否委屈末主子移驾?”

苏末直接站起身往外走,淡淡一句:“走吧,所有人,今晚不醉不归。”

子聿、颐修一声未吭,随之走了出去,十四担忧地看看墨离,又看了看苍昊,嘴巴动了动,似想说些什么,却在月萧眼神制止下作罢,眉头微锁,一转身也走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已离开,月萧才躬身告退:“属下先去处理御膳房的事情。”

苍昊淡淡看了他一眼,点头。

141.第141章 梦魇难除(一)

墨离满副心神不宁,怔怔的眼神定格在满盘无人动过的什锦丸子上,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

苍昊缓缓起身,走到他身前,探手勾起他的下颔,迫使他抬头,电光石火之间,墨离蓦然出手,一记灵敏的劈掌,直袭向苍昊门面,满眼冷酷无情的神色却掩不住眼底那曾经被深深隐藏着此时却显露无疑的屈辱和哀伤。

苍昊眉目清冷,以掌为刃,简简单单一招便化解了墨离凌厉的攻击,身子甚至未动分毫。墨离一击未果,迅速击出第二掌,双掌齐用,带着决绝而冰冷的气息,似乎走火入魔一般,压根认不出眼前的人是他一直以来奉若神明的主人。

宛若突然间化身地狱修罗,凌厉的杀气浮动于空气中,每一招皆毫不留情的攻往苍昊要害,他的眼底,恰如那冬日雪山,结了厚厚的一层似乎千年不化的冰棱。

招式尽显,浑厚的内力凝聚在双掌,拼尽全力使出的攻击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霸道劲风,在耳际呼呼作响。

苍昊如玉的容颜不见喜怒,在墨离毫不留情的攻击下游刃有余的一招招轻松化解,身姿轻旋,如雪的白衣轻轻扬起一角,自墨离冷寂的眼底划过,带着终年不变的纯净、清冷和尊贵,那样纯粹的色调,除了苍昊,这世间,还有谁配拥有?

眸底隐有绝望而沉冷的情绪一闪而逝,凌厉的攻击似有渐渐缓滞的迹象,墨离的表情却愈发苍白,收了五成力道的最后一招中途转向,一掌拍向桌面,强劲的掌力硬生生击碎了坚硬稳固的八仙桌,杯碗碟筷,霎时碎了满地。

苍昊见状亦是同时收招,眸色幽深,身形不再移动,负手站立在他面前,看着满地狼藉,不发一语。

急促的呼吸,不只是因为内力消耗过度,更是因为无法控制心里的颤抖,那时常伴随着他左右扰得他夜不能安枕的记忆,是他这辈子心底永久无法磨灭的梦魇。

他的疯狂,他的仇恨,他的愧疚,那一夜帝都皇城内似乎灭绝了人性的屠杀血洗,全部源自那个无数个日夜强行钻入他脑海,让他想忘却忘不了的可怕的噩梦。

日积月累,早已融入了骨髓的梦魇,那是他对舒桐,永生无法偿还的愧疚与罪孽。

空气中隐隐有血腥味传来,因为强行动武而挣开了刚刚结疤的伤口,浑身尖锐的刺痛一阵阵袭来,终于让失控的情绪渐渐冷却了下来,混乱的脑海里出现了几丝清明,在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之后,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垂眼看着脚下满地碎裂的瓷片,一地早已冷却的汤汁剩菜,还有散落了遍地的什锦丸子,墨离眼神空洞,思绪似乎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沉闷得教人不安的空气在周身浮动,在一片令人心里发凉的沉寂之中,墨离终于缓缓跪下了身子,跪在了一地碎裂的瓷片之上。

锋利的碎瓷几乎立即扎入了膝盖,然而,于此时来说,这样尖锐的剧痛,却远远及不上心里的恐惧来得深沉,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紧握成拳,却抑制不住身体轻微的颤抖,甚至于,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苍昊的脸色。

只是,于此时此刻来说,他怕的,或许早已不再是苍昊的惩罚。

苍昊没有说话,幽深的眸光逐渐转淡,静静地俯视着他,仿佛在等着他主动开口。

墨离性子冷不是天生,是不堪的命运,是难以启齿的遭遇,是沉重的负罪感,是苍昊一日复一日耐着性子的打磨,才造就今日冰冷沉默的性格。

若挑战耐性,他断然不可能是苍昊的对手。

时间已不知过了多久,墨离知道主人在等着他开口,然而,本就不善言辞,心底的话于此时更是难以启齿,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

偏殿与此,只有一墙之隔,喝酒划拳嬉笑声清晰传来,在苍昊身边这么多年,唯有这一刻才知道,原来他们,也可以活得如此轻松自在。

沉寂,沉寂,还是沉寂。

这边的压抑影响不到那边的欢快,那边的活跃,也丝毫改变不了这边空气里冰凉的气息。

时间在此刻已失去意义,墨离只知道外面天色已被一片沉沉黑幕取代,究竟是深夜,还是夜深,他无心去知晓,渐渐流逝的,不只是时间,还有他的体力。

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墨离希望自己能即刻陷入沉睡,永远不要再醒来。

“主人…”终于顶不住沉沉的迫人气势所带来的压力,墨离闭着眼开口,低哑的嗓音里有着从未闻过的苍凉,和背负太沉太重再也不堪负荷的疲惫,“…主人赐我一死吧。”

“本王等了半个时辰,不是为了听这个。”苍昊视线盯着他轻颤的身躯,即使看不到他低垂着的脸上是何样表情,亦清晰感受到了那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绝望,那是源自心底深处无处诉说的莫大委屈和耻辱。

“墨离冒犯主人,本就该死。”

苍昊淡淡道:“是否该死,你自己说了不算,本王想听的,也不是这个,如果你打算继续与本王耗下去,本王不介意即刻颁下圣旨,召回舒桐和舒河。”

墨离身子一震,脸色煞白。

“若让你难以启齿的原因出在舒桐身上,本王同样不会介意让你当着他的面,把事情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讲个清楚。”

“主人…”墨离惨白着脸低声哀求。

苍昊视线掠过他的膝盖,再看看他没有一丝血色的侧颜,眸底闪过浅淡的怜意,叹了口气,终于伸手把他轻轻扶了起来。墨离显然怔住,站在苍昊面前,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之间,连身上的疼痛似乎也全然忘记。

“主人…”

苍昊转身走入内室,取来一个软垫,走到主座上坐下,把软软的垫子放在脚前,淡淡道:“过来。”

墨离忍着双腿因尖锐的疼痛而泛起的颤意,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在苍昊面前五步远处垂首站定。

苍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需要我教你怎么做?”

墨离看着他放在脚下的软垫,眼底划过震动,不发一语地走上前,屈膝跪在了软垫之上,离苍昊已不到半步之遥。

“这些年,本王对你或许太过严苛,以至于把所有伤痛都藏在心底,不敢表露分毫,日积月累,终成心疾。”白玉般的手掌轻轻落在墨离头顶,苍昊动作轻柔地抚着他浓黑的发丝,清雅淡然的嗓音似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教墨离渐渐放下心防。

“如果你当真只愿一死以求解脱,本王成全你,但需得舒桐与舒河二人陪葬。”

什么?!墨离蓦然抬头,冰冷的表情难掩震惊:“主人…”

苍昊却仿若未见,淡淡道:“本王只给你两个选择。”

死,或者说出真相。

墨离再次低下头,抿着唇,眸底痛苦挣扎。

“他们难得放纵,今晚不尽兴怕是不会罢休,本王既允了便也懒得去管。但之于你,本王今晚尚有一整夜时间,愿意听你慢慢诉说。”

“主人…墨离该死。”回忆往事,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墨离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低声开口,表情木然,带着深深的悲哀,“什锦丸子,那是墨离一生的梦魇,十一年来搅得墨离夜夜不得安睡。”

苍昊没有再开口,敛眸静静聆听。

“那也是十五条无辜少年的性命。”墨离低沉的嗓音冰凉空洞,已听不到一丝感情,然而,无法抑制的颤意依旧教人听出其中无法言喻的悲凉,“南越宰相连南飞的府里,有一间密室,曾经囚禁了整整三十个容貌俊秀的少年…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恨我,还是恨舒桐…每到夜深困乏之时,满满的一盘什锦丸子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与此一起出现的,是连南飞…那令人恐惧作呕的魔鬼,每晚一个少年,用来威胁逼迫舒桐就范,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被人强迫撑开身体…”

闭上眼,无数破碎的画面如狰狞的野兽,墨离的嗓音也破碎不成句:“…一粒一粒…少年惨叫的声音一直回荡在耳边,充斥在脑海,挥之不去…”

“…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有满满一盘红红绿绿各种颜色的丸子,看着诱人的美食,却是拿来折磨人工具…”

“…整整半个月,每次一个少年被折磨致死,舒桐就会被带到另外一处…我整夜整夜不敢入睡,第二天再见到他时…再见到他时…”

若说那两年是个噩梦,那么那最后半个月就是十六岁的舒桐和十二岁的墨离永远无法挣脱的梦魇。

“连南飞很残忍地给出了选择…要么是舒桐…要么就是我…”

“可是,舒桐说…墨离还太小,宰相大人折磨起来未免太过无趣…”身躯一阵阵发冷,墨离闭着眼,下意识地寻着温暖处,轻轻把头靠过去,却是无意识地掐紧了十指,“…我怕得全身发抖,不敢吭声,每一次每一次眼睁睁看着舒桐强忍着恐惧被带走,强笑着叫我别怕…却始终不敢出声…那个人,是个灭绝了人性的魔鬼…”

每一次见到舒桐,那惨烈的景象,让他不忍目睹,不敢直视,恐惧随之一次次加深,然而,谁又知道——

“…那半个月发生的事,只有我跟舒桐知道…可是,谁又知道…谁又知道…连南飞折磨舒桐不是因为对他求而不得怀恨在心,他真正求而不得的人,是我娘…他恨的是我,恨的是我娘,所以,让我亲眼目睹这一切。他说…是要让墨言和温雅的野种…一辈子在噩梦中度过…”

142.第142章 梦魇难除(二)

一向于人前沉默而冰冷的墨离,此时此刻,无疑是脆弱的,然而,这难得露出的片刻脆弱,却又是让人不忍苛责的。

硬生生撕开心里那道仿佛烙印一般牢牢刻在心版上似乎永久无法磨灭的伤口,对他而言,无疑比死亡的刑罚更加残忍无情,一幕幕悲惨的过往,是恐惧的伊始,得知了原始,却是终生的负罪。

苍昊垂眸看着无意识之下枕在自己腿上的黑色头颅,眸中神色深邃,静了片刻,淡淡道:“当初本王去南越宰相府为的是你,舒桐与舒河兄弟二人本不在计划之中。”

话音落下,明显感受到了墨离身躯微微震了一下,似有些犹豫和彷徨,却最终没有说话。

“若不是本王提前知道舒桐曾对你百般回护,十一年前,那漫天大火的宰相府中,只会再多两具尸体。”

“主人…”墨离抬起头,身子稍稍往后移了移,不安的表情显示他俨然并不知这方面的内情。

“墨家之事是权势争斗下的一个必然结果,无人可以避免,但终究是苍氏皇族负了墨家。是以,本王又岂能任由墨家仅剩的血脉沦落他国?”苍昊靠在椅子上,神情有些悠远,如画般清冷的的眉目映在墨离眼底,依旧是高不可攀的尊贵,只是,于此时的他而言,却又多了些弥足珍贵的温情。

墨离低声道:“主人不是一向宠着舒河?”

除了刚开始时,他和舒河因极为不驯吃了许多苦头,因此怕极了主人,再也不敢随意放肆。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任何人都看得出,主子宠舒河宠得不像样,只要不做出过分的事情,几乎百般纵容,他看在眼里,虽面上未曾表露分毫,心下却暗自庆幸,对舒桐的愧疚使得他心不能安,舒河能得到主子另眼相看,他由衷替舒桐感动高兴,他多么希望,让舒桐的遭遇,在舒河身上得到补偿,虽然这样的补偿,并不是来自于他。

“舒桐虽历经磨难,但性子坚忍异常,非一般人可比,舒河恣意飞扬,少年心性,本王看着也欢喜,宠着他倒也不完全是你的原因。”想起那个无比嚣张狂放的红衣少年,苍昊嘴角浅浅勾起,偏首看着墨离,语气难得的添了些柔意:“舒桐既愿意护着你,想必定是心甘情愿,无论是什么原因,事情既已发生,事后再耿耿于怀又有何意义?”

墨离低着头,艰涩道:“不是耿耿于怀,那些画面…如跗骨之蛆,所有的痛苦与屈辱,与那十五条无辜少年的性命…我才是罪魁祸首…”

苍昊淡淡道:“上一辈的恩怨你并不知晓,怎知连南飞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墨离,本王体谅你那时年幼,落入险境时没有判断之力,可如今已是一军之将,若再思及那些没有意义之事,或许只能说明,本王这些年对你那些堪称严苛的教导没有一点意义,如此一来,本王要么放弃,要不,就只能再使用一些特殊的手段。”

放弃,或者使用特殊手段,墨离脸色刚刚回复了些血色的俊脸再度发白,这两个选择,他皆承担不起。

“既已过去了十一年,即便再过不堪,那些往事也不能再成为你钻死角的理由。墨离,在这方面,本王断然不会纵容。”

最后一句话,让墨离心底一沉,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月萧。”

一直候在门外的月萧,闻令走了进来,对满地狼藉视若未见,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跪在主子身侧垂首不语的墨离,眼眸垂下,掩去其中担忧,躬身道:“主人。”

苍昊看着他道:“命人把那丸子再准备一份拿过来。”

“是。”

“主人。”墨离抬起头看着苍昊,嗓音微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御膳房离此路程不算太远,准备好一份食物大概也无需太久,时间有限,若承受不了,现在就可以说出来,本王不强迫你。”

墨离不敢,软弱的话太难说出口,他也不知道说出来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只是,浑身的筋脉都在一寸寸绷紧,俊逸的脸上血色尽失。

等待的时间似乎很漫长,却又眨眼即到,待月萧把一模一样的一盘九粒装什锦丸子端上来之后,墨离的神色已接近崩溃。

月萧看在眼里,亦感到揪心的疼,但他必须这么做,他不会容许墨离一辈子如此折磨自己,甚至带着根本不必要存在的负罪感。

把盘子和筷子放在苍昊右手边的茶几上,月萧后退了几步,静静跪下,低声道:“今日借着主子难得的温情和纵容,月萧才敢擅自做主安排了这一出,此番行为太过逾矩放肆,请主子赐罚。”

苍昊道:“什么时候看出端倪的?”

月萧道:“最初三年,月萧负责他们的膳食,也就经常一起吃饭,墨离和舒河因为练武和长身体的关系,主子吩咐注意荤素搭配,那时霁月山庄也刚刚起步,繁忙之余,膳食也简单,每餐固定的两肉两菜,丸子之类的很少上桌。后来偶然的一次,月萧心血来潮,在酒楼里学了一手,用糯米和鲜肉、莲藕做了一盘简单的珍珠丸子,想着给他们两人加个菜,舒河欢喜至极,一连吃了几个,墨离却看都没看一眼。当时只道墨离被主子教训得怕了,一心只扑在武功和识字上,没有多余的心思注意吃食,后来做的次数多了,才发现他似乎对精心制作出的丸子并不热衷,从来不看一眼。随着他们一天天长大,萧才渐渐发觉到不对劲,每次桌上出现丸子之类的食物,月萧都会悄悄留意起墨离的神色,他的眼底,有隐藏不住的厌恶和惊恐,那已不是单纯的不喜欢,月萧当时看在眼底,暗暗心惊,也因此悄悄记在了心里,却不敢开口问,也不敢跟主子讲。”

“为了避免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再后来的几年里,只要有墨离在的情况下,萧都会避免丸子上桌,主子心思敏锐,虽只是偶尔有空时才一起用晚餐,但只要有那么一次,主子就定会察觉,唯有彻底避免,才能安然瞒过主子。

“萧与舒桐年龄相近,心疼他比常人坚忍数倍的性子,总是想与他多亲近一些,曾有一次,就着墨离的问题私下里问过他,他当时沉默了很久,直到晚上才来到萧的院子里,说了一句话。

“他说,那是舒桐的噩梦,却是墨离的梦魇,以后别再提了。”

那是舒桐的噩梦,却是墨离的梦魇…一觉醒来,噩梦可以消失不见,梦魇却是时时刻刻缠绕在心上,挥之不去,阻挡不了,任由心神被愈缚愈紧,直至窒息。

“舒桐说,那是墨离心里住着一只野兽,除非他自己释放自己,否则谁也帮不了他。可是十多年过去,萧只看到墨离愈发沉默,心里的事从不对人诉说。那一晚,无数官员得诛,皇后与慕容家也已倾覆坍塌,料想大仇得报,造了这一切罪孽的人都已得到了报应,墨离会放开一些,是以今晚趁着主子心情不错,才想借此机会,让墨离彻底走出梦魇的纠缠。”

一番长长的叙述,隐含多少惶恐无奈,甚至于算计,这是月萧待在苍昊身边十几年,唯一一件胆敢隐瞒不报的秘密。当时都太过年轻,对苍昊入了骨子的惧怕让他不敢说出这个秘密,他也不敢猜测说了之后会给墨离带来什么。隐瞒,在当时而言,是他唯一的选择。

只是,那唯一的选择,或许却是苍昊断然不会允许的。

隔壁偏殿众人酒正酣,显然赌性大发,激动的吆喝声清晰传来,尤以十四和颐修叫得最大声,间或夹杂着苏末恣意傲然的含笑声,苍昊淡淡道:“去凑个热闹吧。”

月萧沉默了一下,心里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却最终没说什么,恭敬道:“是。”

应罢,转身退下。

苍昊随手端起茶几上暗底纹龙青花白玉盘,深沉的眸光静静端详着盘子里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的九粒饱满圆润的丸子,腾腾热气氤氲,苍昊眸底思绪流转,静静偏首看了一眼脸色已煞白的墨离,把整盘丸子递到他面前,清冷低柔的嗓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墨离,全部吃下去,过往一切,本王既往不咎。否则,包括月萧,包括舒桐,甚至,包括并不知情的舒河,本王只能以死亡来终结他们。本王不会允许有任何人知道,作为墨家的后人,你的身上,居然存在着如此致命甚至不可触及的弱点。”

“主人…”墨离身子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他的表情,不见了一贯的冰冷,如今只看到满脸惶然,和惨白的颜色。

苍昊看着他,眼神柔和:“这件事,本王不想以强制的手段迫你,但你既能把事情前因后果讲出来,墨离,吃了这些,应该也不会很难。”

墨离轻轻垂下眼,陷入痛苦的沉默,若在平日,借他十个胆子,他也绝不敢在主人面前有如此犹疑不决的举动,可是今晚…

那些早已远离了许久许久的画面,现在回想起来…墨离突然怔住,现在回想起来,以为还会痛苦不堪,然而,是毕竟久远了,还是刚刚叙述之后,在无意识之中已然挣脱了梦魇的纠缠困扰。

“墨离。”主子清润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如同冬日里正午明媚的暖阳,墨离心底微微颤了一下,却突然觉得被无边的暖意缓缓包围。

他抬起头,看着苍昊,冷沉的眸底是不容忽视的敬仰,他轻轻开口,道:“是,墨离遵命。”

143.第143章 来迟一步

那一晚的晚膳,对宫里忙碌的众人来说,似乎只是个插曲,苍昊的温情和纵容,难得体会一次,就算食髓知味,也只能放在心底,不可贪求。

极品美酒‘琼华’十坛,喝了个尽兴,赌了个过瘾,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十四、颐修、甚至包括本没打算参与的子聿,还有后来才至的月萧,全部醉了个不省人事。

而事实证明,谢长亭和苏末,不但武功不分高下,酒量和赌技,竟然也同样不分轩轾。

“末主子确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这女王之位,倒也坐得。”谢长亭依旧波澜不惊的语调里,听不出称赞,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末了,淡淡道:“若说这世上必须有一个女子配得上站在主人身侧,那么,便非末主子莫属了。”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了,前提是必须有这个人,才是她苏末。否则,苍昊是无人匹配得上的。

“本姑娘可以当做这句话是赞美。”深知谢长亭的个性,和苍昊在他心里的分量,苏末不以为意,甚至于,能得到谢长亭极淡的一句认可,已是不易。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在意别人是否认可她,她只在意,一分钟之内,能让多少人在她面前倒下。

酒醉之后,自然是沉睡,还好几人酒量虽不佳,酒品倒是不错,没有什么发酒疯的事情发生。

关于那个晚上发生的其他事,没有人再刻意提起,时间,总会让伤口结疤,伤痕慢慢变淡。

四月初五午时三刻,慕容霆全府三百多口于皇城外刑场上问斩,围观之人多达数万,几乎所有帝都脚下的百姓和达官贵人全部到此,亲眼目睹了一代权臣的倒台,一个大家族的覆灭。

墨离没有去刑场,只是站在宫里最高的一座殿脊上,遥遥望着宫外声势浩大的情景,人人争相奔向城外,去看曾经不可一世的慕容霆颓然赴死。即便没有亲眼看到,墨离也完全可以想象,那些陌生的慕容家年轻一代们再没有了往日因家族荣耀而骄傲的意气风发,一个个面色僵硬,神情木然,女子们兢惧的低泣,面对死亡,有多少人能做到面不改色,从容就死?

全身大伤小伤无数,膝上亦是疼痛难忍,墨离本该在修养之中,根本不被允许下床,甚至站在高处吹风。只是,今日毕竟特殊,苍昊难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

身心俱疲,站得太久已支撑不住,他小心施展轻功落下殿脊时,身体各处传来的一阵阵剧痛,让他脸色迅速白了几分。

慢慢走回了自己所在的寝殿休息,经过了那一晚,他已不会再虐待自己,慕容家注定灭亡,看与不看,已没有意义。

傍晚时分,天色将黑未黒之际,皇城街道上突现一匹枣红色骏马撒开蹄子疯狂往宫门方向奔跑,后面人影混乱,数十名官兵一路追赶,却俨然已被那快若流星的速度狠狠甩下了数十丈远的距离,看这架势,大概是那马上之人未受盘查强行入城引发的骚乱。已然累到了极致的骏马,在即将抵达宫门口时,终于因疲乏过度,砰然倒地身亡。

马上男子,眼看要被摔个措手不及,千钧一发之际,身子极速反应,双脚灵敏地轻点马背,腾空一跃而起,在空中几个翻转,飘然落在地上。

蟒袍玉带,一身正式的亲王穿着,虽满脸风尘仆仆的疲色,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挺俊拔和一身傲然之气。

从沧州奔往帝都,三日路程,在累死数匹好马之下,硬生生花了两日时间就已抵达,本以为能赶上,却谁知,仍旧是错过了。

皇城外刑场上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并没有被残忍地晒尸,然而,满地鲜红尚未干涸的血迹依旧教人觉得触目惊心,脚底生寒,他或许只迟了不到半个时辰。

拼尽了全力日夜赶路,累死了数匹马,自己也几乎精疲力尽,半途上水都没有时间喝上一口,却依旧迟了半个时辰!

苍凤栖忍着沉怒,咬牙使出最后的力气一路轻功往宫里飞奔,宫里宫外,无数巡逻的禁军意图拦路,却皆在看到闯宫之人的服饰之后,放弃盘问,任由他一路熟门熟路地往九华宫方向而去。

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都知道那是苍月皇族一等亲王的服饰,而目前为止,唯有凤王苍凤栖有幸穿得。所有羽林军将士,都早已接到了子统领传下来的命令,凤王若入宫,任何人不得阻拦。

此时此刻,苍昊并不在九华殿,九华殿是听政处理政务之处,入宫几日,苍昊至今没有宣布百官上朝议政,他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待在那里,所以苍凤栖理所当然扑了个空。

谢长亭是文武全才,于政事方面亦有独到之处,他担任丞相一职,可将方方面面都处理周到,苍昊几乎无需过问。

南宫与北宫之间有一道长长的以屋顶覆盖的复道连接,复道的尽头,北宫宫墙外,此时,这二人,正在闲情对弈。

复道两旁,是几颗宫里较为常见的垂柳,四月伊始,气温渐渐上升,正午时分已能感觉到几分炎热,早晚依旧凉爽,尤其有风吹过时,浑身透着说不出的舒畅。

“主人怎么不抽空多陪陪末主子?”谢长亭最为享受之事就是与苍昊对弈,尤其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即便官务繁忙,每每空闲,也总是想与之一对上两盘。

苍昊轻轻落子,神态悠闲,“末儿欲走往一趟九罗,本王给了她两本书,让她得空研究一下阵法。”

谢长亭略微讶异,“末主子为何突然想去九罗?”

“大约心里有挂念之人。”苍昊淡淡道,“到时你和碧月便跟着吧,她一个人,本王终究不放心。”

谢长亭没问为何苏末挂念的人会在九罗,也没问苏末神秘的身份背景,只是在苍昊命他跟随时,随口应下:“是。”

“这两天天气不错,稍候可以让云王殿下带末主子前往马场练习骑射。”

“骑射?”苍昊轻笑,“骑尚且不会,又谈何射?”

柔和的宫灯下,谢长亭看着对面苍昊如玉般完美无瑕的容颜,和那双堪称世间独一无二的几乎能容纳百川的幽深凤眸,微微垂下眼,淡淡道:“末主子也只是个凡人而已,总要有两样是自己不擅长的,否则岂不是真变成神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能如主人这般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苍昊轻睨了他一眼,凉凉道:“以往是无声的反抗,自讨苦吃,现今倒是学会哄人了,这是要反其道而行?”

“长亭可不是会哄人的料。”轻轻放下一子,谢长亭目光从容地注视着棋盘,淡淡说着。

他只是…真心如此觉得。否则,又何必放弃唾手可得的一片大好江山,心甘情愿一路追随?

人这一生,有多少东西是自己真心求却求不得的?又有多少是摆在眼前信手可以拈来却偏偏不屑一顾的?世人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为一生追求,然而这一切,在他谢长亭眼里,不过是过眼云烟。

不求名不求利,甚至不求名扬天下,流芳百世,他的想法太过简单,只愿追随并且执着于心里的那一抹信仰。

如此,而已。

微微转头,望着复道不远处疾步走来的南云,谢长亭微扬嘴角,“主人,苍凤栖,大约是回来了。”

苍昊神情不动,面上一片云淡风轻,视线专注投在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上,“来了就来了,若此时还不到,大约也不配叫凤王了。”

“主人打算如何安置此人?”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谢长亭有权力也有义务探知主上的打算。

苍昊表情沉静,还未作出回答,须臾间,南云已至眼前,“主人,凤王一路硬闯,现已抵达九华殿外,被紫衣骑拦在了殿外。”

苍昊点头表示知晓,“子聿何在?”

南云道:“子统领本来在校场,现已得到羽林军回报,正往九华殿方向赶过去。”

谢长亭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子聿倒确实是个重情义的大丈夫。”

这句话,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南云垂着眼,望着脚尖前的地面,总觉得谢长亭心里的弯弯肠肠非一般人可比。

事实证明,不论谢长亭性子如何改变,这不怕死的毛病是永远也改不了的。

以往主子是三年两载难得见他一次,可每每都是被打得体无完肤,现如今,却似乎很得主子另眼相看。

苍昊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子聿心眼耿直,凤王之事,他总归是存了些许歉意。”

谢长亭敛眸,“主子若不想他心存更大歉意,约莫要善待凤王了。”

南云心里一惊,悄悄看了一眼自家主人,见苍昊神色依旧淡淡,并没有因谢长亭这句稍显忤逆的话而有什么反应,只是,心里仍旧泛着淡淡的凉意。

南风南云自小服侍苍昊,不论是十多年前在昊天殿,还是十几年后在这偌大尘世,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苍昊面前以如此口吻说话。

苏末是特殊情况,因为她是被主子纳进了心里的女子。曾经的少年舒河和墨离,因骄纵不驯狠狠地吃了一番苦头,之后且不说性子如何,至少在主人面前讲话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无礼。

这谢长亭,在主子手里吃的苦头最多,却依旧是不怕死的个性,似乎总是以挑战主子的耐性为乐。

“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必定疲乏了,让子聿安排他休息一下。”苍昊淡淡吩咐,“若他不愿意休息,就让他在九华殿外跪着,本王得空了,会去见他。”

“是。”南云领命退下。

苍昊这才淡淡道:“善待他与否,不是取决于子聿。长亭,本王真心觉得,你这性子,长久待在本王身边,不知是否有幸能活到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