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道:“话不能说得太满,若这具尸体只是晋云的情郎呢?”

众人一下都炸了毛,裘永思道:“不至于吧!阿泰,你还有这癖好?!”

“我宁愿是妖。”阿泰笑道。

李景珑忽然又说:“各位,当时是一起来驱魔司报到的?”

“前后脚到。”阿泰笑道。

“怎么感觉几位认识挺久了。”李景珑说道。

众人又不说话了,片刻后,李景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观察三人反应,又说:“还得朝各位弟兄多请教,今夜便拜托了。”

三人各自点头,李景珑又望向鸿俊,鸿俊还醉着,莫日根便伸手摇了摇他,说:“鸿俊?”

大家都恐怕鸿俊醉到晚上,正想设法叫醒他时,外头的鲤鱼妖却先醒了,醉醺醺地站起来,打了几个摆子,说:“回来了?嗯…”

鲤鱼妖摇摇晃晃,走到廊下,那猫一见鲤鱼妖,登时来了兴致,用力一拔,将脑袋从绳套里头抽了出来,朝鲤鱼妖疾冲而去,鲤鱼妖霎时傻眼,看着狮子猫,数息后受到惊吓,狂叫道:“救命啊!猫跑啦!”

这一吓非同小可,连鸿俊也醒了,众人眼看那辛辛苦苦抓回来的猫要跑,忙追了出去,李景珑一声怒喝:“进厅里来!”

先前李景珑恐怕猫被勒着,不敢拴得太紧没想到竟被它逃了,鲤鱼精当即冲进来,猫也追着进来,鸿俊喊道:“快关门!”

余人迅速把门关上,鲤鱼妖已吓得要尿,四处躲猫,鸿俊让它站好,奈何对天敌的恐惧已战胜了鸿俊的命令,鲤鱼妖慌不择路,先是跳上案几,再跳上供桌,一个飞跃,在生死攸关之时发挥了超常的潜力,“咻”一声如同离弦之箭飞身上了柜子顶。

紧接着阿泰与莫日根朝中间一扑,那狮子猫敏捷无比,唰唰两下追着鲤鱼妖上了柜子顶上。

李景珑蓦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一脚踏上墙壁,正要飞扑去救时——

——业已太迟。

鲤鱼妖大叫一声“妈呀”,继而又弹了下来,飞到李景珑怀中,紧接着狮子猫一个转身,直接将装满了离魂花粉的匣子扫了下来。

离魂花粉匣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从柜子顶划出一道弧线,砸在了鸿俊的头上,一声轻响,匣盖弹开,花粉撒了漫天。

众人:“…”

门窗紧闭,花粉一撒,五人同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继而开始了连环喷嚏。

“哈嚏——!”

“哈嚏!”

“哈嚏!哈嚏!哈嚏!哈嚏!哈——嚏!”

“哈嚏!”

阿泰、莫日根、裘永思、鸿俊、李景珑疯狂打喷嚏,哈嚏之声此起彼伏,五人一会儿惊讶,一会儿迷茫,站在房中,晕头转向。

“发生什么事?”鸿俊茫然道,“哈嚏!”

阿泰:“我是谁?哈嚏!”

莫日根:“这…你们…这哪儿?哈嚏!”

裘永思:“哈嚏!等等,这位兄台?哈嚏!”

连那狮子猫也一直狂打喷嚏,一时见鲤鱼妖眼中现出期待目光,一时打个喷嚏后又满脸疑惑,众人一会儿奇怪,一会儿懵懂,喷嚏连声。

“我们是不是得出去…哈嚏!”李景珑又是一个震荡喷嚏波,鲤鱼妖跳了下来,跑去开门。

鲤鱼妖的鼻子只在水里有效,鼻孔太小,且时常堵着,倒是没受影响,此时见那猫不来追,忙用力推开了门。

“快出来!”鲤鱼妖喊道。

鸿俊在这迷茫与清醒中,感觉到有什么在喊自己,于是踉跄跑了出去,紧接着一起在门口喊,众人方陆陆续续出来。

鸿俊晕头转向,看看鲤鱼妖,再看李景珑等人,努力地要想起什么,脑子里却又充满了混沌,那猫跳了出来,不知该往哪儿去,鲤鱼妖便道:“鸿俊!快抓住它!”

鸿俊下意识把那猫抱着,鲤鱼妖便捡了把小刷子与畚箕,进去把离魂花粉收拾好。

“方才发生了什么?”李景珑问道。

余下四人互相看看,俱是一副傻样,不多时,阿泰“叮”地一下,率先想起,说:“你是李长史!”

“啊!”李景珑说,“对对,我是李景珑,这儿是驱魔司。”

“对对对!”众人如梦初醒,忙不迭点头,鸿俊抱着猫,茫然道:“可是我为什么抱着一只猫?”

“喵?”狮子猫疑惑地左右看看。

“我们…在做什么?”李景珑问道。

众人头上一时充满了问号,莫日根迷茫地在天井里打了个转,说道:“我依稀记得,大伙儿是来驱魔司报到的。”

“报到过了吧?”裘永思说,“怎么感觉大伙儿互相都认识,不像第一次见面?”

李景珑说道:“镇定,方才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鲤鱼妖在里头把满地的离魂花粉搜集起来,装在一个巴掌大的锦囊里头,说:“你们闻了离魂花粉。”

“对对对!”众人又想起来了,点头,现在似乎能把前因后果大致联系上了。

半个时辰后,大伙儿渐渐地想起来一些事,但最重要的是,闻离魂花粉前究竟在做什么,却是彻底忘了,于是李景珑带着下属们,各自撑着下巴,在正厅内冥思苦想。

鲤鱼妖将捉猫之事断断续续说了个大概,但其余的事它就一点不知了,于是“想不起究竟忘了啥”,成为他们必须要面对的首要难题。

猫被装在笼子里,眼巴巴地看着鲤鱼妖,却奈何不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李景珑眉头深锁道。

“也可能只是在喝茶?”裘永思说。

“不对。”李景珑自言自语道,“喝茶在桌上摆这么多卷宗做什么?有蹊跷,咱们刚刚一定是在办什么重要案子。”

“首先,抓猫的时候,我与鸿俊躲进了榻底…”

“我喝完洗脚水以后…”

众人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李景珑根据碎片记忆分析,鸿俊则自言自语,还在回想自己是谁,从何处来,渐渐地,他想起了自己来自曜金宫,从小到大的许多细节被逐一想起,短暂失神后,他想起了重明,甚至连自己第一次与重明见面都记起来了。

鸿俊舒了口气,正要说话时,倏然间却陷入了一段奇怪的回忆里,李景珑的声音仿佛越来越小。

阳光洒下,梧桐树唰唰的光影,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一切都只是阳光照耀下的梦,在这个梦里,他的意识越来越远,时间不住轮转,如同一个漩涡,将他带回了曜金宫的傍晚。

无数景象逐一飞逝倒退,倏然间定格在某一天里。

“鸿俊说,你们在榻下看见了一个死人…”

“死人?”

众人瞬间就惊了,怔怔看着鲤鱼妖,鲤鱼妖绘声绘色,把自己所知的房内之事描述了一遍。

鸿俊的瞳孔却不住剧烈收缩,闻过离魂花粉后,他反而突然想起了刚到曜金宫的那个晚上,睁开眼时看见的第一面,乃是泪水从眼角滑下的重明。

瞬间记忆再次倒退,退回黑暗之中,他站在废墟里,茫然四顾。

“…我就这一个孩儿…”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第15章 往事迷离

“所以,必须回那个房间去看看…鸿俊?”

李景珑皱眉,众人同时望向鸿俊,鸿俊却下意识地起身,迈出前厅,站在廊下。

这是一个熟悉的地方,只是记忆里,一切都已变得不同,鸿俊环顾四周,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想起了一段不曾有过的记忆——

——怎么回事?是因为离魂花粉吗?可是离魂花粉不是有着忘记的效果么?又如何会让他想起过去?

“爹——!爹!”

记忆里,小鸿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然而一个黑影飞来,落在院子里。

是青雄!鸿俊蓦然转头,看见了从前的青雄。

他一袭裙袍飞扬,上前一步,沉声道:“杀得够了吧。”

而就在厅内,金光万道之下,是一对相拥而死的夫妇,面容已变得模糊不清,小鸿俊扑向那夫妇的尸体,发疯般地大喊大哭,青雄却提着他的后领,将他朝后拖了回来。

“爹——!”小鸿俊惨叫声中,青雄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嘘。看着我,看我。”青雄单膝跪地,让鸿俊转向他,双眸注视鸿俊。他的嘴唇微动,朝他说了句什么。

小鸿俊懵懵懂懂地站在院子之中,环顾四周,青雄又强行让他看自己,按着他的头,朝他说话,但那话语已变得模糊不清。

青雄说了什么?鸿俊眉头深锁,那句话,青雄似乎经常说,可他忘了。但驱魔司,与死去的那夫妇,又是怎么回事?!

“鸿俊!”众人叫道。

李景珑来到天井,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没事吧?”

鸿俊总觉得自己忘了某一句青雄说的,很重要的话,却想起了更多奇怪的事情,他闭上双眼,竭力摇头,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记忆,驱逐出自己的脑海。

李景珑诧异道:“怎么了?”

鸿俊深吸一口气,摆手示意无妨,回到正厅内坐下,扬眉询问讨论出什么结果了。

“今夜行动。”李景珑说,“大致有数了,咱们应当在倚诗栏里发现了端倪,只是还需要再确认。现在大伙儿先去歇下,晚上再一同行动。”

莫日根、阿泰与裘永思各自点头,却不行动,一齐看着鸿俊。鸿俊忙让大家别担心自己,各自便散了。

午后鸿俊刚躺下,李景珑便过来看他,坐在榻畔问道:“孔鸿俊,你今天怎么了?”

这时候,李景珑抬起手,覆在鸿俊的手背上。

鸿俊心跳蓦然变得飞快,心底涌出一股冲动,想顺手握住李景珑的手,告诉他方才自己的记忆,然则他自己也没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便答道:“没什么。”

“有心事,随时可以说。”李景珑收回手道,“闻了离魂花粉不舒服,须得及早想办法。”

鸿俊忙表示与离魂花粉没有关联,李景珑便点了点头,转身走了。鸿俊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暂时睡下。

夕阳西下,群山的阴影覆盖了大明宫。

身穿华服的女子快步走在宫墙下的影子里,如同一个无声的鬼魅。

“我感觉到了,就在长安城里。”

一名额上带着疮疤的黑衣男人阴沉不语。

“飞獒,你去看看。”那女子催促道。

“给我吃的。”那名唤飞獒的黑衣男人一身戾气,答道。

“会有的。”女子沉声道,“必须找到那家伙,天魔仍不大稳定…”

“给我吃的!”飞獒陡然露出利齿。

“那不是你的食物!”女子走上前一步,充满威胁道,“把他带回来,届时自然有东西喂你。”

她的双眼倏然红光闪烁,飞獒退后半步,静了一会儿,转身翻过宫墙,消失在黄昏里。

“夫人。”一名侍女赶来,却不见人,小声道,“这儿有人吗?您…”

女子刹那转过头,侍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救——”侍女尚未叫出声,便被一道黑雾笼住,她瞪大了双眼,望着面前那满脸绒毛、身穿华服的怪物,喉咙不住咯咯作响,继而浑身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顷刻间被吸成一具骷髅般的人干,发出轻响,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贵妇身披华服,走向残阳下,朝着群山吹了声口哨,数只野狐越过围墙而来,叼着那侍女身躯,将她拖出大明宫外去,扔下山谷。

“鸿俊,醒醒。”莫日根拍了拍鸿俊肩膀,鸿俊睡得头痛欲裂,转身起来。

莫日根以手试了下鸿俊的额头,没有发烧,问道:“不舒服?再睡会儿?”

鸿俊做了一个很长且奇怪的梦,梦醒时又遗忘一空,便摆手示意无事。出得驱魔司来时,众人已准备就绪。李景珑背着一把弓与那剑,正在朝众人分派任务。

鸿俊想起午后李景珑把手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感觉,突然就觉得他很可靠,朝他靠近了一步,有点欲言又止,但有旁人在时,李景珑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鲤鱼妖骑在马上,两条毛腿悬空,脑袋正搁在李景珑背上,打着瞌睡,两手垂着。

“嗯…走吧。”鸿俊决定忘了这件事,虽然它让他隐约有股不安感。

暮鼓声响起,五人翻身上马,驰至平康里外时,阿泰、裘永思转向正街,李景珑与鸿俊、莫日根则进了后巷。莫日根朝两人点头,翻身上墙,进了倚诗栏后院。

“汉莫拉比与裴永思去吸引楼里人的注意力。”李景珑把鲤鱼精放了下来,见鸿俊抬头四处看,便解释道,“莫日根居中传讯,咱俩回到那房间去,再调查一次。”

“哇,好热闹啊。”鸿俊道。

鸿俊还是第一次在暮鼓后出来,只觉得长安瞬间大变样,平康里内楼楼笙歌燕舞,大红灯笼全部点亮,映得勾栏前通红透彻,华灯焕彩,乐曲奏响。

左侧流莺春晓琵琶声频传,如千万珍珠倾落巨鼓;右侧倚诗栏中数十箜篌齐奏,如泉涧化雪流淌不休,两侧高楼上又有红纱翻飞,间或夹着文人商贾叫好之声,侍娘娇笑不绝,沿倚诗栏而去,处处俱是灯火通明的高楼,帐绮内鎏金点翠,人影如走马灯般来来去去,所谓“歌舞不夜,十里平康”,恰如其词。

“这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鸿俊始终心存疑惑。

李景珑万万没想到,鸿俊连青楼也不知道,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他打量面前鸿俊片刻,见这毛头小伙子确实一脸无辜模样,问:“你认真的?”

鸿俊:“?”

“是一个…”李景珑当真是犯了难,说,“总之不是好地方。”

鸿俊又问:“上回我带你到流莺春晓,为什么他们要嘲笑你?”

李景珑摆手,扶额,示意不要再问了,事实上长安文武官员,又有谁不来?不过是抓着他做文章而已。

鸿俊却始终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又追问道:“你从前来过吗?”

“没有。”李景珑答道,就在此刻,一名文人搂着美貌女孩儿,从小巷中转来,显是喝醉了,要从后门进去,李景珑便一拉鸿俊,两人躲到暗处。

鸿俊不住朝外望,心中疑惑已快突破天际,李景珑见其不像装的,便正色道:“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鸿俊回头看,两人贴得甚近,李景珑便不自然地稍稍朝后一让。

“不喜欢这种露水姻缘。”李景珑答道。

这话鸿俊大约能猜到其中之意,李景珑便诧异道:“你怎么什么都不懂?莫说你爹娘,那鲤鱼妖就没教过你?”

“那你给我说说?”鸿俊忙竖起耳朵,越是神神秘秘,就越是有兴趣。

李景珑:“…”

与此同时,倚诗栏正门内。

“嗨咩猴比——!”阿泰夸张地笑道,张开双臂。

“哇——他又来啦!”

“是那个胡人!那弹琴的胡人又来了!”

“心肝儿——宝贝儿——”

阿泰拈起上前来迎的老鸨下巴,虚虚做了个“亲”的动作,老鸨顿时脸色飞红,笑道:“公子哥儿又来啦!这可好几天没来了,姑娘们都等着呢。”

阿泰笑道:“没办法,唉,初来乍到,可得讨好上司,这不一有空就来看你们了么?”

“啊——”

阿泰一走进厅内,姑娘们便蜂拥而出,尖叫声不绝,赶紧下楼来迎。那场面直是令厅堂内所有屏风后的客人,都忍不住探头张望。

“裘公子也来啦!”又有姑娘说,“给我们作首诗呗?”

“给我们说说你表哥嘛!”

裘永思笑笑,说:“今夜还是先听一番阿泰的琴声吧。”

阿泰走过厅中,跳舞的姑娘全部停下动作,纷纷簇拥上来,阿泰搂住其中一名,在她嫩脸上轻轻一亲,径自走到厅内最里头的榻上。

“不来点儿酒么?”裘永思笑道。

侍者马上上酒,今夜倚诗栏中坐了不少前来京城赶秋试的各地举子,见陪伴的姑娘纷纷探头张望,便不满道:“那胡人怎么了?”

“嘘。”姑娘便示意举子别多问,又忍不住探头朝屏风外看。

阿泰头顶悬着数盏明灯,二楼、三楼栏杆上已全是女孩儿,一众恩客亦不明所以,跟着出来看了眼。只见那璀璨灯光之下,阿泰一头深棕色卷发,双目如海水般碧蓝深邃,深目高鼻,皮肤如牛奶般洁白,朝听众们笑了笑。

满场肃静,阿泰盘膝而坐,怀抱巴尔巴特琴,却不拨弦,清了清嗓子,倒是先唱了起来。

“多少荒原曾是繁花似锦的花园…”

“多少宫殿已成今日断壁残垣…”

声音一顿,阿泰五指一拨巴尔巴特琴的琴弦,琴弦连续震响,仿佛有股奇异的魔力从他的指尖流淌而出,就像月光洒满庭院,银饰发出细碎声响,发出白光的牡鹿从那杂草丛生的庭院中走过,刹那满庭绽放出雪白的花朵。

“我沉醉在你的双眼,早已忘了流逝的时间…”

阿泰稍稍侧过头,闭上眼睛,那侧容英俊得令人屏息,倚诗栏的二楼、三楼房门接连开启,所有人都被这乐声吸引,轻手轻脚下楼来。

那一刻,整楼仿佛都陷入了一场梦境里,在这音乐之中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