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受的伤?!”重明几乎是怒吼道。

鸿俊瞪着重明不说话,重明焦躁无比,勉强镇定下来,抬起左手,手中焕发红光,凤鸣之声隐约传出,继而他把左手放在鸿俊侧脸畔,五指分开,虚虚一绕。鸿俊的伤口便飞速愈合,完好如初。

“这不是好了么?”鸿俊笑着说。

“你…”重明一见面,险些就被这混账给气死,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鸿俊说:“小时候不也经常摔得腿上流血的。”

“这能比?!”重明怒道。

鸿俊笑着看重明,眼眶又有点儿湿,说:“你怎么来啦?”

重明深呼吸,注视鸿俊,鸿俊被看得有点儿怕,却又太想他了,只想与他亲近,便伸手去拉他的凤凰尾翎腰带,重明不易察觉地挥开鸿俊的手。鸿俊再拉,这次重明没有动手,便任凭他拉着。

重明答道:“我来带你回家。”

鸿俊:“!!!”

“可我的三件事,还没办完呢。”鸿俊说道。

“不管了。”重明冷冷道。

鸿俊又说:“李长史他…驱魔司里,就剩下他一个了。”

“谁?”重明倏然散发出强大的气势,带着一股杀机,沉声道,“就是你身后那凡人?”

鸿俊蓦然回头,突见李景珑站在一棵梧桐树下,说:“长史,你也醒了?我…爹,这是李景珑!我上司!”

李景珑夤夜醒转,来不及收拾,穿一身单衣,外披一件武袍,武袍在风里飞扬,手里还握着智慧剑,此刻左手朝持剑右手上轻轻一搭,说道:“景珑拜见世叔。”

“你走不走?”重明看也不看李景珑,只朝鸿俊道。

“爹。”鸿俊说,“你听我说…”

鸿俊拉着重明那尾翎,不住朝自己收,重明被扯着过来,抬手要揍,抬手的刹那李景珑又是一紧张,但鸿俊早就习惯了重明色厉内荏的气势,顺势扑了上去,骑在他的背上。

“你给我下来!”重明怒道,最后把鸿俊摘了下来,示意他站直。

李景珑不安道:“鸿俊。”

鸿俊笑道:“爹,我把心灯不小心搞错人了,到李景珑身上去了。”

重明沉声道:“错了就错了。”

鸿俊又说:“我把妖王也赶走了…”

“人间早已乌烟瘴气,我不会回长安。”重明简单粗暴地打断道,“昔日在曜金宫时就是这么说,莫要再一厢情愿。”

李景珑心头大石,总算落地。

鸿俊又说:“我还没查出是谁杀害了我的…”

“你的心野了。”重明说道,“我懂,找这些借口,不过是不愿放弃繁华与你的欲望罢了。”

鸿俊的话戛然而止,重明又说:“也罢,今日青雄告诉我,你不会愿意跟我回家,是我不死心,方多此一举。从此你就留在人世间罢,学着你爹,好好享受这花花世界…”

“爹,不是这样…”鸿俊忙分辩道。

重明沉声道:“怎么?你且解释听听。”

鸿俊结结巴巴道:“长安很好,有吃的,有玩的,驱魔司也有地方,还有梧桐树,你和我一起住几天就知道了,而且我也想、想…”

鸿俊说到这里,突然就懂了,说再多也没用,他已不再是当初离开太行山那天的懵懂少年了。曾经他见林间雏鸟离巢,从此再不归去,还充满不解,去询问重明。

重明从不直面他的任何问题,而直到如今,鸿俊方渐渐明白过来。

“…是。”鸿俊答道,“我眷恋红尘,我舍不得你。能不能让长史和咱们一起…”

重明说:“选你身后那人,还是选我?我不会让凡人踏入曜金宫哪怕半步。”

“世叔。”李景珑忙道,“鸿俊在长安时,没有一天不想着您。少年人,总希望去见见世面。”

“选你的红尘,还是选我?”重明自始至终,从未答过李景珑的话。

鸿俊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说:“爹,我舍不得你,若一定要选…”

此时此刻,鸿俊的内心深处,也许已有了选择。他回头一瞥,充满惆怅与悲伤,望向李景珑。李景珑答道:“你跟你爹回家,空了我会上太行山去找你,鸿俊。”

鸿俊再转头望向重明之时,重明却已竖起食中二指,指尖迸出火焰,往腰带上的长翎一划。

一声焚烧声响,腰带裂为两半,重明侧身朝着悬崖外一躺,身在半空,爆出漫天烈火,轰然照耀了夜幕,紧接着抖开翅膀,化作一只光芒万丈的烈焰真凤,鸣叫声响彻群山,温柔地拍打翅膀,再不留恋,飞往天际!

“爹!”鸿俊破声狂喊,抓着那半截尾翎,冲出悬崖,李景珑瞬间冲了上前,不顾安危将他紧紧抱住,拖回悬崖上。

“爹——!”鸿俊惨叫,大哭起来,手里仍紧紧抓着那截尾翎,“为什么!我答应跟你回家!为什么啊——!”

鸿俊压抑了一整夜的悲伤情绪,终于在此刻彻底崩溃,且对重明如此狠心的厌弃不明所以,要挣开李景珑,却被李景珑紧紧抱着,忍着哽咽,大喊道:“为什么啊!你怎么不要我了——!”

李景珑长叹一声,低声道:“鸿俊,别难过,别难过,我陪你回太行山,明天就走,我答应了你的。”

鸿俊疯狂喘息,疲惫不堪,手中紧紧攥着那尾翎,尾翎发出红光,渐缩成一根凤羽,飘雪落下,避开了他的身周。

小雪下个不停,万籁俱寂,唯独这深谷中细碎声不绝,像春蚕食叶纺枢牵机,像潮涨飞沙沧海桑田,像风穿竹林万叶千声,像云瀑流泻雾漫群山。

雪花飞落,铺天盖地飞散,在这寒风里,雪一沾上神州大地,便化作水,卷着尘,长出花,抽出叶,春来化虫化茧化蝶,化作群山间冬往夏来的候鸟,穿云而过,消逝在云海间,再化作细细碎碎的飞雪,温柔地卷向世间。

天明时,鸿俊趴在榻上,李景珑在房中打了个地铺,鸿俊的心情终于稍稍平复下来,疲惫得无以复加,彻底睡去。

李景珑宿醉后头痛欲裂,只睡不安稳,三不五时还起身看看鸿俊是真睡着了,还是醒着在难过,折腾到快日上三竿,方真正合了一会儿眼。但只是一会儿,便突然听见远处一声尖叫。

“妖怪啊——!”

李景珑被瞬间惊醒,将案上智慧剑一抓便冲了出去,喝道:“哪儿有妖怪!”

侍女们从昨夜食厅内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疯狂尖叫,李景珑提着剑冲了进去,见鲤鱼妖刚醒,傻乎乎地坐在案上,两眼瞪着。

李景珑一手扶额,头痛不堪,靠在门上,说:“这家养的,别怕…离魂花粉呢?”

鲤鱼妖出去撒离魂花粉,侍女们一边尖叫一边躲避,突然打了个喷嚏,目光呆滞,各自左看右看。鲤鱼妖则趁机跑了。

李景珑整理外袍,回去看鸿俊醒了不曾,鲤鱼妖却道:“倒霉长史,莫日根他们呢?!人怎么全没啦?!”

“别提了。”李景珑眉头深锁,表情痛苦至极,说,“让我静静吧。”

鲤鱼妖又说:“都去哪儿了?我家鸿俊呢?”

追到走廊前,鸿俊正头疼,踉跄出来洗漱,李景珑站定,眼中充满不忍,鸿俊却朝他笑笑,说:“长史早。”

鲤鱼妖上前去问,说:“你怎么又在李景珑房间里,昨夜发生了…”

鸿俊随手拿了块糕点,把鲤鱼妖嘴巴塞住,径自去洗脸。

鲤鱼妖跳进房中,不片刻跑出来,左手拿着重明的羽毛,呜呜地叫,右手不住指那羽毛,意思是重明来了?

“今天就走。”李景珑说,“去太行山,不过半个月路程。”

鸿俊抬眼看李景珑,眼里带着复杂神情,李景珑又认真说:“答应你的事…”

“长史。”鸿俊正在刷牙,满嘴巴泡泡,说,“我不去太行山。我爹要欺负你的。”

李景珑答道:“好好与你爹说说,不必吵起来,大不了我跑还不行么?”

鲤鱼妖好不容易把那块绿豆糕吞下去,说:“一定是重明陛下吃醋啦!李景珑!你拐跑了他儿子,还成天这么腻腻歪歪的,昨天晚上没一把火喷死你,已经是你命大,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鸿俊?!别妄想了…”

鲤鱼妖把窗户纸一捅,两人顿时都满脸通红,鸿俊蹲在院里井边,李景珑站着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都不吭声。

李景珑最后说:“先吃早饭,再从长计议,反正这事儿我会放心上。”继而转身匆匆走了。鸿俊睁大了双眼,没来由地想到昨天泡温泉那会儿,李景珑的身材好好啊…不对,这都是什么!

鲤鱼妖又跳了过来,说:“鸿俊,我得提醒你一句,李景珑这家伙肚子里全是坏水,一直对你没安什么好心,现在又挑拨你们父子关系…”

“赵子龙!你吵死啦——!给我闭嘴!”

鸿俊终于爆发了,抄起个木盆,朝鲤鱼妖一舀,甩了出去。

早饭时,李景珑不住观察鸿俊,看他确实不像还在郁闷,少年人总是这样,烦恼的事来时仿佛泰山压顶,睡一觉起来,又好得比什么都快。

“回太行山,就得先找到青雄。”鸿俊说,“青雄会带我上去,否则咱俩都上不去曜金宫。”

“上哪儿找?”李景珑漫不经心道,“横竖没事做,妖王也除了,在驱魔司里待着也是待着,不如就送你回家罢,我也正好去看看名川大山。一辈子没出过关中,总听神州大地壮丽玄奇,托你的福了。”

鸿俊答道:“青雄,就是那金翅大鹏鸟。”

李景珑笑道:“那可得好好谢谢他。”

鲤鱼妖端着碗在吃蛋拌饭,说:“李景珑,你最近倒是常常笑得挺高兴啊,是不是有什么开心的事?”

鸿俊无视了鲤鱼妖的唠叨,皱眉道:“可是…上哪儿找去?”

李景珑答道:“我猜这儿就有鱼知道。”

鸿俊:“?”

两人一同望向鲤鱼妖,鲤鱼妖正捧着碗,张着嘴,鱼脸茫然。

鲤鱼妖:“看着我做什么?”

“那天鸿俊让你找人,你找到哪儿去了?”李景珑左眉一扬,以一个蔑视的眼神打量鲤鱼妖,“该不会是被人拦着问话了吧?”

鲤鱼妖:“我去买菜了啊。”

“买菜?”鸿俊意识到蹊跷,诧异道,“你不是从来不买菜的吗?怎么买?会有人把菜卖给一条鱼吗?”

鲤鱼妖本来不会撒谎,现在被当面拆穿,马上伸手掏离魂花粉,李景珑道:“你敢!离魂花粉还是用我的钱买的!”

鲤鱼妖:“…”

“赵子龙!”鸿俊受到了欺骗,怒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没有没有。”鲤鱼妖忙哀求道,“是青雄大人让我别说的…我不敢说啊。”

原来那天鲤鱼妖去找人传话时,突然被一只鹰抓了起来,带着飞到城外,扔下地时,面前赫然正是青雄。青雄问了不少话,最后直接飞走了,鲤鱼妖只好又长途跋涉地跑回来,才耽误了不少时候。

鸿俊震惊了,李景珑却早猜到有这一出。

“青雄说了什么?”鸿俊道,“好啊你!赵子龙!”

鲤鱼妖说:“他就问狐妖躲在哪儿,是不是快死了,让我别担心你,他会来救的。”

“救个鬼啊!”鸿俊险些掀桌,要不是李景珑的心灯,驱魔司差点就被全灭了。

鲤鱼妖结结巴巴道:“青雄大人知道,倒…不,李长史身上有心灯,你们不会有太大危险,有些历练,是必须的,否则心灯也永远用不出来,是不是?他说,心灯很重要,非常重要。”

李景珑简直服气了。

鸿俊没好气地问:“他现在在哪儿?给我老实交代。”

鲤鱼妖答道:“他说了,他很快就会来找你。千真万确,他们全是鸟儿,飞来飞去的,我怎么知道在哪儿啊!鸿俊!你别生气了!我给你磕头赔罪!”

说着鲤鱼妖把鱼头斜斜搁在案边上,敲了几下,发出声响,鸿俊只得作罢,不再追究。

第43章 北冥有鱼

当天,李景珑提议回长安去, 陪鸿俊找点好吃的, 也顺便等青雄。鸿俊便终于打消了昨夜的烦恼,带着鲤鱼妖离开骊山。虽说在哪儿等都一样,金翅大鹏鸟要找来时, 自然会来, 可总觉得在驱魔司里安心点儿。

昨夜长安城也下了场新雪却没积住, 正午时沿街一片泥泞, 屋檐朝下不住滴水,李景珑特地带鸿俊去鱼跃龙门点了一桌。反正现在长史有钱, 不必再点白水喝了。鸿俊则心想阿泰等人走了真可惜, 早知道该再吃一顿饯行。两人吃饭时又随口聊了些过年之事。

鸿俊只感觉到一夜过去, 自己与李景珑的关系,仿佛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若说从前大家打打闹闹, 李景珑始终是上司, 在他们都离开后,现在就像个大哥哥一般, 家人的亲切感愈发明显。

“要是青雄不来。”李景珑说, “那么,不就得在长安过年了?”

鸿俊笑道:“在曜金宫里倒是没过过年, 你要回家去么?”

李景珑答道:“从前住表哥家里,寄人篱下,倒是宁愿在驱魔司过。”

鸿俊知道李景珑是将那个地方当作家的,然而他也渐渐明白, 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而昨夜重明没有把他带走,反而给了李景珑一点不再孤独的希望。否则当他回到驱魔司时,四面空空荡荡,也不再有多大意思了。

两人离开鱼跃龙门,正要离开西市时,忽见书店一侧的店铺门外排着队,站满了人。

“卖什么好吃的?”鸿俊一看排队便知道有好吃的了。

李景珑哭笑不得道:“不是刚吃饱吗?”

“才吃了七成饱。”鸿俊摸摸肚子,答道。

李景珑只得去买,也不知谁是下属谁是上司,怎么自己身为长史,还要伺候鸿俊?然而来到队伍末尾,却发现是间算命的。门口挑着两面招幡,左书“逍遥日月”,右书“遨游乾坤”。

“这有算命铺子?”李景珑倒是十分意外。

“准得不行呢!”百姓朝李景珑说道,“昨天来的长安!只算三天就走!”

鸿俊伸长脖子望了一眼,见不是卖吃的,便说:“走罢。”

“李长史,来算姻缘还是官运?”有人打趣道。

李景珑犹豫片刻,本想走,又觉得错过了似乎可惜,灵机一动,说:“算算你要找那人的下落?”

鸿俊还没算过命,这真的有用吗?他对未来半点也不好奇,但想想还是凑个热闹。

“你想问什么?”鸿俊排着队,朝李景珑问。

李景珑也没想好,鸿俊说:“想问姻缘吗?”

李景珑忽然说:“算算咱俩,缘分能到哪儿吧。”

鸿俊便不说话了,李景珑搭着他的肩膀,倚着他,活像两弟兄,又说:“驱魔司中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知道莫日根他们总有一天会走,可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不会走。”

鸿俊笑道:“回家我带着你去,你想回长安了,再一起下来也行。”

说也奇怪,两人朝那队伍里一站,内里算命的便快了不少,说不了几句话便轮到他们。正在犹豫谁先进,李景珑要让鸿俊先时,内里却道:“李长史先请。”

“他居然知道你名字!”鸿俊惊讶道。

“耳目聪敏。”李景珑低声说,“听见方才外头百姓说话声了。”

说着便迈步进去,只见铺内隔着一面屏风,绕过屏风之后,侧旁又有一帘,面前则是一道门。

“这儿先坐。”一个男人的声音低声说道。

李景珑一走进帘子,四周瞬间寂静无声,仿佛跨进了一个法阵,刹那所有的声音都随之远去,静得简直非比寻常。

“隔音之海。”男人答道,“外头听不见里头,里头也听不见外头。”

案几对面坐着一名白皙孱弱的年轻男子,眼上还蒙着黑色布条,一身漆黑的长袍裹到领口,嘴唇温润如玉。

李景珑顿时警惕起来,面前此人会法术?!是妖怪?

“长安驱魔司使李景珑。”男子低声说,“久仰了,在下袁昆。”

李景珑没想到竟是同道中人,沉声道:“阁下何方神圣?”

“后院有人等着,自然会回答你。”袁昆低声道,“还想问什么?”

李景珑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怀疑地打量袁昆,袁昆缓缓道:“不是想问缘分吗?”

李景珑:“你认识鸿俊?你是妖怪?”

“缘分在你一念之间。”袁昆侧过头,思忖良久,而后道,“天宝十四年,也即一载后,须得谨慎行事。”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袁昆却探出手,一手手肘支案,另一手白皙手指分开,按向李景珑胸膛。

李景珑朝后退,袁昆悠然道:“将你上衣解开,快,后面人还等着呢。”

“你想做什么?”李景珑警惕道。

袁昆答道:“解不解,亦在一念之间。”

李景珑:“…”

李景珑下意识地抬起手,解衽。

“这就对了。”袁昆随口说道,“世间万物,因一念而生,也因一念而灭。”

李景珑解开单衣,袒露左胸,说:“你想看我的心灯?”

袁昆没有回答,反而说道:“缘分、生死、成败,天翻地覆,桑田沧海,都在这一念里。”

说着,袁昆掐剑指,轻轻画出一个符文,前推,烙在了李景珑左胸上。李景珑感觉到一阵灼痛,说道:“这是什么?!”

袁昆答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你…”

“问完了。”袁昆双手搁在案上,被蒙着的双目朝向李景珑,说道,“付钱罢。”

李景珑眉头深锁,问:“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