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个押。”袁昆答道,“欠我一具尸体,时间到了,我自己来取,写。”

李景珑沉声道:“谁的尸体?!”

袁昆眉毛一扬,说:“写就对了。总之不会让你去杀人,届时我只朝你要个已死之人。信不信,全在你一念之间。”

两人僵持片刻,李景珑呼吸渐急,与瞎子对峙,双眼紧盯着袁昆,袁昆递过笔来,把一张纸铺开。李景珑便写下“欠袁昆一具尸”,袁昆又将朱砂泥印推来,李景珑也不知为何,居然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指印。

我在做什么?按完指印后,李景珑才稍稍清醒过来。

“到后院去罢。”袁昆说,“你是个好孩子,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李景珑退后,心想袁昆若是妖怪,必须尽快回去与鸿俊商量对策,留下这欠条,只要自己坚守本心,不胡乱杀人,哪怕是妖怪也拿他没办法。

他起身退出帘外,四周瞬间又恢复了喧嚣,只听袁昆在里头朗声道:“下一位。”

李景珑转头,看不见鸿俊进来,袁昆在里头说:“还不快走?非要时时刻刻在一处才心安?”

李景珑只得进了后院,天井内站着一个男子,见他进来,便缓缓点头。

“旁的人算过命,都是从侧门走的。”青年男子客客气气说道,“我等你很久了,李景珑。”

那青年男子身材挺拔,近九尺身长,与李景珑一般高,五官轮廓深邃,双目漆黑里隐约现出暗金色泽。

此刻他裸着上身,腹肌轮廓分明,一身小麦色肌肤,腰际围一袭漆黑卷绣金纹王裙,双足不丁不八地站着,神态随意,却有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李景珑瞬间开始担心鸿俊的安危,退后一步,心道这是黑蛟?外头的又是谁?

“唔,不是黑蛟。”那青年男子说,“不必担心。”

李景珑震惊了,他能看穿自己内心?是什么妖怪?

“是。”青年男子点头,说道,“外头那位能看见你的未来,我能看穿你的内心。我们不能算是妖怪,虽然…我偶尔也会吃人。不过至少现在不吃人。”

“你是谁?”李景珑终于开口,打量那青年男子,赤着上身,王裙的样式,令他想到了昨夜在骊山高崖上所见的那男人…他们的王裙款式很像,莫非…

“猜对了。”青雄温和地说道,“时间不多了,切磋几式罢,免得害我小侄儿又被割耳朵。”

李景珑:“…”

鸿俊转过屏风,四处张望,问:“有人吗?”

“这儿呐。”袁昆在帘子后,答道,“你在往哪儿看?别朝天井走,穿帮了可别怪我。”

鸿俊:“???”

“你是那个算命的吗?”鸿俊进了帘子坐下。

袁昆说:“你可真聪明。”

鸿俊嘿嘿一笑,低头看见李景珑写的纸,问:“这是什么?”

袁昆不露声色将纸收起,说:“说罢,想问什么?”

鸿俊挠挠头,说:“有生之年,我还能见到我爹吗?”

袁昆:“你爹脾气不大好罢。”

鸿俊“呃”了声,说:“是我惹他不高兴了。”

袁昆答道:“万般烦恼,皆由心起,不必庸人自扰,你爹依旧是疼你的。”

“骗鬼。”鸿俊眼眶红了,“昨晚上还吼我来着。”

袁昆道:“还问什么?”

“那,”鸿俊不自在地问,“我能回家吗?回家的话,会与长史分开吗?”

“这就要看你把哪儿当成家了。”袁昆答道。

鸿俊没听明白,袁昆又道:“还问什么?”

鸿俊想了想,说:“没有了。”

“你后头那条鲤鱼,得赶紧去修炼积功德了吧。”袁昆忍不住又道。

“赵子龙,哎,说你呢。”鸿俊把鲤鱼妖抱了出来,鲤鱼妖正在睡午觉,眼珠子转了转,醒了过来,张着嘴歪过脑袋,朝袁昆看了一眼。

袁昆:“怎么修炼成这德行,太没美感了。”

鲤鱼妖:“…”

鲤鱼妖顿时惨叫一声:“鲲神!鲲神!您是鲲神吗?!”

袁昆皱眉道:“不仅没美感,还这么多嘴。”

“鲲…你是鲲神?”鸿俊震惊了,说,“你怎么来长安了?青雄呢?”

鸿俊知道青雄有个至交好友,乃是北海的一条鲲,只是极少来中原,没想到居然在这儿碰上了!

“鲲神万福!”鲤鱼妖慌忙跪下了,说,“小的求求鲲神,指点一条明路…”

鸿俊:“你真的是鲲神吗?青雄在哪儿?快告诉我!你见到我爹了吗?”

“都闭嘴!”袁昆不耐烦了。

鲤鱼妖马上去鸿俊的包里掏,掏出一包骊山的鱼食,双手捧着,眼中带着期待,说:“鲲神,这是小的进贡…我想当条龙,不行也当回人,求求您了!”

“不吃这个。”袁昆被那鲤鱼妖折腾得十分烦躁,又说,“救八十一个人,救过之后再来找我,须得全靠你自己,不可有人相助。”

“至于你…”袁昆手里拿着一把算尺,在案几上敲了敲,思考片刻,说,“两年之后,你自然就能回曜金宫了。”

“真的吗?”鸿俊道。

“你在质疑我的本事吗?”袁昆险些炸了。

鸿俊忙摆手道没有没有,袁昆说:“鲤鱼给钱,滚吧,鱼食留下来,至于你…”

鸿俊说:“我有钱。”

袁昆说:“你留张欠条,欠我一个魂魄。”

鸿俊:“啊?”

袁昆说:“写。”

鸿俊莫名其妙,在纸上写了,顺便按了下手印。袁昆说:“总算集齐了。”

“谁的魂魄?”鸿俊问。

“反正不是你的。”袁昆说,“也不是李景珑的,后院有人等着你,去吧。”

鸿俊便莫名其妙,到得后院中,忽见青雄,顿时大叫一声上前去,青雄拉开架势,正在教李景珑打一套拳,听到鸿俊叫声,便回手一指,点住他的额头,把他抵住。

“我爹呢?”鸿俊问。

“不知道。”青雄打完最后两式,朝李景珑说:“记住了?”

“受教。”李景珑抱拳道。

青雄又朝鸿俊说:“从前你总缠着我,说我不教你功夫,现在教你,认真看。李景珑,你空了须得督促他多练。”

李景珑答了声是,便在一旁看着。

鸿俊收敛心神,跟在青雄身后,青雄先前打了一套鹏飞万里,教会李景珑,现下又换了架势。拉开拳掌,说:“这套掌法是你爹生前所用,须得配合五色神光,方能发挥最大威力。”

鸿俊“嗯”了声,不敢打岔,青雄又解释道:“全套掌法,只有两式,一式是‘放’,一式是‘收’,五色神光乃是世间最强的法宝,虽不免有克制之物,却蕴神魔一体之力…”

说着青雄双手先是一撒,说:“施放之时,包罗万象,如万古玄门,生生不息。收回之时,如须弥山纳于芥子,管你山峦沧海,万物一收尽化作虚无。”

鸿俊跟随青雄转身,双掌错分,凝神视掌,掌中五色神光流转。

“千变万化,都在这两式之中。”青雄说,“收得对,可起滔天巨浪,折断山峦;放得对,可挡崩天狂雷,泰山压顶。”

鸿俊错步,转身,青雄如金鹏展翅,鸿俊则如翩翩孔雀,练武时神态自若,极是赏心悦目。

“学会了?”青雄问。

“会一点了。”鸿俊说,“方才鲲神说…”

“慢慢练吧。”青雄答道,“乖侄儿,后会有期。”继而一转身,轰然迸发万丈金光,平地升起,前厅内一声巨响,一道黑光冲破天际,两只大妖怪竟是同时消失了,留下李景珑与鸿俊面面相觑。

午后,鸿俊一脸无法相信,仿佛像做梦一般,与李景珑走进驱魔司。

鲤鱼妖则踉踉跄跄,连步履都充满了茫然。

“他朝你做了什么?”鸿俊问。

李景珑答道:“在心灯之处,留下了一个烙印。”

鸿俊说:“我看看?”

鸿俊看见李景珑胸膛上,有一道火焰般的飞舞印记,像道瘀青。

“也许是保护你心脉的法术。”鸿俊说,“青雄教了你什么?”

李景珑微一笑,答道:“几招掌法,几招剑法。”

“赵子龙你没事吧?”鸿俊朝鲤鱼妖喊道。

鲤鱼妖被鲲神嫌弃了,颇有点颓然,抱着佛骨,说:“我想去救人。”

就在此时,门外有人喊道:“李长史!驱魔司李长史!”听声音却是大理寺黄庸。李景珑便去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黄庸裹着厚厚的裘袄,进来便累得直喘气,说:“西北边出了大事儿,信鹰飞了一天一夜,你得同我去兵部走一趟,还有你…走走走,都走!”

李景珑眉头皱了起来。

黄昏时,大明宫殿顶。

重明、青雄与袁昆三人立于顶上,夕阳投来,琉璃瓦流光溢彩。

“看他造化罢。”袁昆说,“怕就怕天魔复生之时,凡事人算不如天算。”

重明声音中带着怒气,说:“我只想将他带回曜金宫中,若这一生永不下山来,魔种再强,又奈得他何?孔宣若当年愿听我的话,留在曜金宫,不与那女人相恋,何曾会有今天?!”

青雄淡淡道:“重明,雏鸟离巢,天经地义。你涅槃之日将近,到得那时,还有谁能保护他?”

“心灯虽错付了人。”袁昆的蒙眼布在风里飘扬,低声说,“但那李景珑的出现,也未必不是一个转机,只要他能坚守住…”

“我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凡人身上!”重明怒道。

青雄说:“所以你逼着鸿俊选,总之只要你不好受,便要所有人都不好受就对了。”

“你…”重明注视青雄双眼,烦躁不安地出了口气。

青雄答道:“今天你也听见鸿俊所言,这还不够么?”

袁昆的眉头拧起,沉声道:“有时候真烦你们这些鸟儿,成天唧唧喳喳,婆婆妈妈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那黑蛟,究竟它逃去了何处?”

——卷一·狐美人·终——

第二卷 九色鹿

第44章 屠城之谜

初雪出长安,万家砌玉砖。

午后寒梅融雪, 李景珑与鸿俊来到兵部花园内, 梅花芳香之中,数名大臣正围坐饮茶,列席者乃是刑部尚书温侑、一名三品紫袍大员、太子李亨赫然在主位上, 见李景珑时便略一点头, 说:“景珑, 鸿俊, 坐。”

“…这已是本月接获的第四起军报。”

碧绿茶水入碗,刑部尚书温侑将茶碗递给李景珑, 李景珑便转手递了给鸿俊, 鸿俊还念着青雄说过的话, 与昨夜重明的离去,心情颇有点郁郁。

坐在太子下首的, 乃是一名身穿紫袍金绶的大官, 李景珑却是识得的,昔时自己上司胡升见着他, 不免点头哈腰, 毕恭毕敬,正是兵部尚书樊申。

“甘州、伊州、沙州三地, 次次俱是夜里遭遇突袭,所过之地,鸡犬不留,尽成废墟。”樊申又说, “无论老少、妇孺,一律格杀,死者已逾十万。河西军中侦察兵所见,俱成人间地狱!”

李景珑闻言一凛,鸿俊亦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兵部花园中初冬风光晴好,众官员讨论的,却是如此惊心动魄的问题。

李景珑皱起眉头,温侑又问:“哥舒翰将军未曾出兵排查?”

“已朝长城外派过三次兵。”樊申答道,“尚不知是回纥还是突厥人作乱。一月内连屠四城,且来无影,去无踪,哥舒翰将军麾下排查已久,奈何玉门关外天寒地冻,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景珑怎么看?”李亨突然说。

一众大臣便朝李景珑望来。

李景珑知道太子传唤自己,无论发生何事,定怀疑与妖怪有关。听得几句,便大致心中有数,说道:“臣冒昧请问三个问题。”

在场任何一人官阶都比李景珑高,众人本不相信怪力乱神的说法,奈何太子信,便都不说什么,只示意李景珑问。

“其一:城中被屠士兵,遭到什么武器的袭击?

“其二:城中主要的掠夺方向是什么?这么大一座城,竟无人逃出来?!

“其三:朝廷对此事如何说?”

李景珑问出口后,太子一笑,看看众人。

“这正是我们所担心的。”樊申说道,“实在无法解释…老幼妇孺尽数被杀,而城中青壮年士兵,统统一夜之间消失,再无痕迹。”

鸿俊:“???”

鸿俊放下茶碗,开始思考,这不像人做的事。

“城中财帛、粮食,一应秋毫无犯。”温侑道,“大理寺对此,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至于朝廷…”

温侑求助般地望向李亨,李亨缓缓呼吸,只不回答。

“除此之外,再无线索?”李景珑问。

“除此之外,毫无线索。”李亨答道。

一炷香时分后,李亨与李景珑、鸿俊出得兵部大门。

“杨相勤军归朝。”李亨解释道,“眼下军报,正压在他手上,十万军民,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四城尽毁,在边关仍是一件大事。此事蹊跷极多,他们都认为是回纥军入冬前大肆劫掠的案件。”

李景珑深呼吸,眉头深锁道:“不可能是回纥军,若是回纥,怎可能不动城中财产?”

“你们认为与妖有关?”李亨问道。

鸿俊说:“得去当地看看,现在这样,不好判断。”

李亨说:“我们只有两个半月,开春回纥使者便将抵达长安,届时若再不拿到证据,恐怕右相便将考虑,找借口对回纥用兵。”

“陛下能答应?”李景珑顿时紧张起来。

李亨只是静静看着李景珑,鸿俊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旋即,李亨轻轻地点了点头,说:“本以为,总算否极泰来,没想到…这次全倚仗你们了,对了,你还有几名部下呢?”

李景珑苦笑道:“妖王已除,他们个个身有要任,远走高飞了,剩鸿俊陪着。”

李景珑说着把一手搭在鸿俊肩上,李亨倒不诧异,只若有所思道:“倒是一样的呐。”

“会有人帮你的。”李景珑答道,“山穷水尽时,转机便在不远处。”

“可不就是你么?”李亨笑道,“这有我手谕一封,抵达河西后先找哥舒翰将军,去罢,候你佳音。”

鸿俊莫名其妙,在旁听二人打机锋,最后李亨翻身上马离去。

“什么一样?”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他的境地与我当初很像。在外征战多年,好不容易李林甫倒了,得以回长安,没想到眼下又添了个对手,杨国忠。”

李景珑在房内收拾行李,鸿俊换了件修身武服,背着个包袱,蹲在廊下横栏上看他。

“大唐与回纥,这结一旦解不开。”李景珑取了衣服,一阵风出来,经过鸿俊面前,又说,“杨国忠就会再次设法,将太子殿下派出去。”

鸿俊尚是第一次听李景珑这么解释政治斗争,渐渐懂了人与人的摩擦与矛盾,最终仍在“权力”上,自古以来,人的欲念便无穷无尽。

“所以他俩会打起来吗?”鸿俊惊讶道,“那杨国忠不就是造反了?”

“他不敢。”李景珑哭笑不得道,“杨家不过也是想活下去罢了。”

杨国忠眼下势大,却是仗着其妹受宠,横行霸道,更在朝中树敌众多。出了狐妖案后,定会对杨家有影响。来日李隆基一死,李亨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清算杨家。

于是杨国忠必须设法保全整族,与太子陷入周旋中。

“所以与回纥,也不一定会打起来嘛。”鸿俊说。

“嗯。”李景珑取了盘川,再次从鸿俊面前经过,说,“不一定与回纥打仗,但他可以再把太子派出去一遭,守在凉州。这样他便可抽出手来,在朝中做布置。”

鸿俊学到了不少,问:“那么万一他们斗起来,咱们是帮谁?”

李景珑:“…”

“除了帮太子你还能帮谁?”鲤鱼妖实在听不下去了,说,“你傻啊,人间改朝换代,你不帮真命天子,难道还去帮叛贼?大唐气数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