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俊说:“可是杨贵妃还给我点心吃…”

李景珑扶额,心想如果哪天鸿俊被杨贵妃哄着用飞刀去把太子给捅了,理由居然是点心,不知道天底下百姓怎么看。

“太子还给你和田玉珠呢,怎么不说?”李景珑打好包袱,怒道。

鲤鱼妖背起个包袱,跳上走廊,说:“两位,我也要向你们辞行了…”

“不行!”李景珑听也不听怒道。

“你要上哪儿去?”鸿俊诧异道。

鲤鱼妖得鲲神指点,很是郁闷了一个时辰又两刻钟光景,鱼生总不能每天这么过,于是决定去救九九八十一个人,积功德渡自己也是渡众生。

“现在救了杨贵妃。”鲤鱼妖说,“不知道算不算,还是从下一个从头开始算吧。”

鸿俊说:“你就这么上路,当心又被抓去做红烧鱼。”

鲤鱼妖考虑良久,与鸿俊下山时,有一次去挖蚯蚓吃,险些就被抓了,后来还是鸿俊去救才带回来,自己单独行动,想来想去确实太危险,只得作罢。

“那么咱们可得约法三章…”

李景珑叫苦不迭道:“没人会限制你的自由——快去拿离魂花粉!”

鸿俊又问:“河西好玩么?有什么好吃的?”

“答应带你去了?”李景珑说。

鸿俊:“!!!”

“长史!”鸿俊马上喊道,“我包袱都打好了,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吗?!”

李景珑埋头折袍子,说:“你离家到长安,不是一个人过来的?”

鸿俊:“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李景珑嘴角微微勾着,与鸿俊擦肩而过,去找文书。

“现在认识你了,当然不一样了。”鸿俊说,“你怎么能扔下我?你看,我东西都收拾好了!”

鸿俊说着拍拍包袱。

李景珑确实想过,留他在长安看家,毕竟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又有妖怪来闹。但把鸿俊扔在驱魔司,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路上也没个照应,路途遥远,彼此都十分寂寞。

“那么咱俩可得约法三章。”李景珑说,“第一:在外凡事都得听我的。”

“我一直都听你的。”鸿俊茫然道,“什么时候没听你的了?”

李景珑手指点点鸿俊,说:“那可不一定…譬如…”

李景珑想来想去,举不出例子,现在想想,发现鸿俊确实是最听话的那个。只得说:“第二…”

鸿俊跳下栏杆,伸手去拉李景珑,忙道:“长史,你说,我全部照办,带上我吧!”

李景珑看着鸿俊,突然笑了起来,那一刻很想把他搂进怀里,使劲揉几下。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停了动作。

“别拉拉扯扯的。”李景珑说,“带你就是,去收拾衣服,河西冷得很。”

鸿俊不大怕冷,在李景珑坚持下又带了两件,于是欢欣雀跃,不由分说地将鲤鱼妖塞进包袱里,跨上马出发。

李景珑说:“别乐过头了,这是出公差,不是去玩。”

李景珑过西市,采购了些江南的茶饼、盐、胭脂等物,更去金店里买了一枚珍珠钗,及一匹真丝,卷成手掌大小,收在包袱中,鸿俊看得奇怪,问:“长史,你要男扮女装上路吗?买胭脂做什么?”

“长史想这个很久了。”鲤鱼妖在鸿俊背后说道,“出了长安没人认得,就可放心地妖娆一番,我猜得对吧?”

集市上百姓狂笑,李景珑咬牙切齿道:“鸿俊!你再损我就给我回驱魔司去!”

鸿俊忙告饶,李景珑又策马转入一条巷中,鸿俊只见这儿甚是眼熟,却是陈家!

鸿俊忙下马,李景珑敲门进去拜访,依旧是那妇人抱着婴儿进来,说:“李校尉?您又来啦?”

李景珑答道:“给你们送点儿花用。”

妇人忙推辞,李景珑只坚持递了她五枚金锭共十两,妇人推辞不过,只得感激涕零地收了。

“你长大啦。”鸿俊捏着那婴儿的手,婴儿已有近十个月大,长牙了,抓着鸿俊的手指头就往嘴里塞,咬着不放,鸿俊忙道,“放…放手!痛啊!”

李景珑好说歹说,哄着那婴儿张嘴,又朝妇人说:“出个公差,回头再来看你们。鸿俊,走了。”

鸿俊知道他是因为心灯,所以放不下陈家后人,不由得心生感动。

两人出了长安,沿着官道一路向北,鸿俊骑马骑得不亦乐乎,专找不好跑的路拐来拐去。

李景珑从离开兵部后,便一直在思考,回头朝鸿俊说道:“省着点儿力气,不到几个时辰你就得累了!”

鸿俊笑道:“你还没告诉我,凉州是什么样的呢!”

李景珑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一辈子没出过长安。”

一个时辰后。

鸿俊:“到驿站了吗?”

李景珑答道:“还得两个时辰,这才出长安,连骊山还没过呢。”

鸿俊开始无聊了,当初从太行山上下来,什么都觉得新奇,现在对这世界了解得多了,什么事都已见怪不怪。初冬时节,触目所望之处一片荒芜,除了赶路还是赶路,和李景珑说话还得扯着嗓子喊,实在太也无聊。

两个时辰后。

李景珑面无表情地骑着马,背后还载着鸿俊,鸿俊趴在李景珑背上,睡着了,鸿俊背后背着个鲤鱼妖,鲤鱼妖嘴巴一动不动,也在睡觉。

李景珑的马上载着两人一鱼,鸿俊的马则完全放空,跟在后头。

李景珑:“…”

三个时辰后。

李景珑拍拍后面鸿俊:“喂,到了!”

鸿俊睡眼惺忪,伸了个懒腰,李景珑翻身下马,翻找文书,去驿站借宿,顺便确定没走错路。鸿俊站在驿站外头,一脸呆滞地四处张望。官员带着下属出差,本该下属凡事操办好才是,李景珑身后跟了个鸿俊,反而像是诚惶诚恐地伺候着个少爷。什么吆五喝六、狗腿开道的排场,这一辈子看来是没指望了。

“小少爷。”李景珑在里头说,“进来吃饭,还在外头傻站着做什么?”

鸿俊听到吃饭就精神一振,快步进去。那驿站小二先是瞥李景珑,再瞥鸿俊,说:“少爷,您里边请。”

“两间上房。”李景珑朝小二说道。

“一间上房。”小二茫然道。

李景珑重复道:“两件上房。”

小二伸出一根手指,说:“每个驿站,都只有一间上房,侍卫,您要么住后院柴房?”

鸿俊说:“没关系,我睡柴房去。”

“少爷怎么睡柴房?”小二说,“你们家还有没有规矩了。”

李景珑:“…”

李景珑从未出过长安,是以不知沿途官道上每间驿栈都仅一上房,过往行商哪怕要借宿,也是在饮酒食菜的大厅内树一屏风,对付着睡一夜。上房还是给手持关文的富商抑或回长安述职的官员住的。

“罢了,一起睡吧。”李景珑见那上房内也算干净,榻还挺大,便简单收拾了下,让鸿俊睡里头,找了个盆装水,让鲤鱼妖进去泡着,鲤鱼妖风吹日晒的一天,整条鱼都快干了。

忙前忙后,伺候完少爷,李景珑才径自躺下,心想我从前好歹也是个少爷,怎么就没过过几天少爷的日子。

“长史。”鸿俊说。

李景珑答:“出门在外,和在家里不一样,对付着先住罢。”

“我睡不着。”

鸿俊白天被李景珑带了一路,睡太多了,此刻正精神着。李景珑却是从昨夜重明来找麻烦时便已高度紧张,白天又连着发生了许多事,只觉得筋疲力尽,脑袋一挨上枕头便眼皮沉重。

“嗯。”李景珑闭着眼,说,“那你要做什么?”

“我觉得,北方的妖怪,有三个可能…”

“说。”李景珑言简意赅道,意识已开始神游,鸿俊说道:“传说从山海时代,西北就有一种妖,叫‘旱魃’,这种妖怪会让周遭千里大旱,所以西方大多地方,都是沙漠…”

李景珑不吭声,鸿俊凑近些许,小声道:“长…史…你睡着了吗?”

从前在曜金宫时,鸿俊总喜欢趁重明睡觉时捉弄他,看了半天李景珑,想怎么逗他玩一玩。李景珑已陷入熟睡,鸿俊观察片刻,觉得他五官长得挺好看,便拿了张纸,在他脸上描了几下。

李景珑抬手,挡开鸿俊手腕,鸿俊便去翻找毛笔。

入夜时,荒野万木凋零。

莫日根离开骊山,辗转北上,驰骋足有一日,来到黄河岸畔。

这马极是神俊如风一般,天亮到天黑,一个白昼,跑了足有六百里路。

“又得北上吗?”莫日根一身布衣在寒风里飘扬,叹了口气。北方的冬天酷寒无比,离开呼伦湖区域后,他曾有四个选择,其一,西行去往漠北地区,其二,南下往苏杭,辗转去南岳,其三,前往关中长安。其四,入蜀。

裘永思答应帮助他在南方顺便打听白鹿的下落,泰格拉则留意库尔台与天山一带。另两人都劝他,最好是在长安过冬之后再北上,如此可避过漠北的苦寒。

可待到明年春末夏初,实在太久了,其间又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数。

莫日根把驱魔司官服小心地收了起来免得弄脏,依旧穿南下时那身麻布的修身猎人武服,夏装实在太单薄,被冷风一吹,体质再好也不禁有点哆嗦,寻思着过了黄河,得在市镇中再买身衣服穿。

黄河不日间就要封冻,莫日根牵着马,搭上了最后一趟渡船。临渡河时,仍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南方的中原大地。

入夜时,北岸榆林县依旧灯火通明,莫日根不住搓手呵气,大步流星地往毛皮铺子里去,莫日根高瘦俊朗,牵着匹神驹,引得街上不少人投来艳羡视线。片刻后他换了身皮袄出来,戴了顶狐帽,恢复室韦男人打扮,更显刚健英俊。

莫日根换过新衣后,顺手从包里取出做好的皮面罩,朝脸上一罩,抵挡风雪,明亮的双目往街上望去。

今夜只能先在榆林借宿,他戴上手套,预备去城中找点酒喝,然而就在此刻,沿街有一人,疯疯癫癫冲来,披头散发,发狂大叫。

莫日根侧头一瞥,脚下不停,牵着马往酒肆里去。

“喂!给我停下!”

那疯子摔在药堂外的雪地里,又有男子追在后头,怒吼,抢过他手上的烤饼。

疯子偷了个烤饼,不住发抖,男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别挡着店面做生意!”老板喊道,“滚!”

疯子连滚带爬,逃到一边,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莫日根转念一想,摸出几个铜钱,正想买个饼予他,突然听见远处那疯子低声道:“鬼…鬼…鬼…鹿呢?…鹿!”

莫日根面具后的双眼陡然睁大,转身快步跑向那疯子。

疯子不住躲闪,像个风箱般喘着气。

莫日根单膝跪在雪地里,低声问:“方才你说什么?”

“这人疯了!”药堂内老板娘泼了盆水出外,说,“西北过来的,疯疯癫癫,先前还嚷嚷来着,说长城上有夜鬼。”

莫日根低声说道:“你看见什么了?别紧张。”

疯子怔怔看着莫日根,眼神涣散,眼珠却是明亮的。

莫日根低声喃喃念诵咒文,横过手掌,缓慢地朝那疯子额上按了下去,疯子从抖抖索索渐趋于平静。

疯子睁大了眼睛,明亮的双目中,现出莫日根的倒影。

“没事了。”莫日根低声安慰,“不要害怕。”

莫日根翻看那疯子身上的衣服,在贴身的口袋里,找到一块小小的铁牌。

铁牌上书:天水校城卫廿七三陆。

药堂老板娘观察莫日根,看见他戴的皮面具,突然“咦”了一声。

“哎,当家的,你快看看,这不是他们说的,塞外那个…”

“起来,跟我走。”

莫日根朝药堂老板娘点了点头,将那疯子架起来,带着他离开铺面前。

第45章 西北斥候

数日后,李景珑载着鸿俊一路朝西北边去, 一经过嘉峪关, 见西北大地沿途十分荒凉。官道被几场雪覆盖,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的路上,往往跑一天也见不到几个车队, 偶有出外闲逛的农民, 远远地看着两匹马绕过山头, 疾驰而去。

然而到了县城后, 城中却又十分热闹,百姓都在过冬。

天气越来越冷, 鸿俊完全不想自己骑马了, 无聊不说还累, 更麻烦的是,两腿夹着马鞍, 一跑就是一天, 大腿内侧皮肤磨擦得多了很痛啊啊啊——

“你究竟还骑不骑马了?”李景珑简直对鸿俊没脾气了。

鸿俊说:“自己一个人骑太无聊啦!”

“不要再趁我睡觉,在我脸上画乌龟了。”李景珑又回头道, “听到没有?”

鸿俊还在哈哈笑, 李景珑载着他,认认路, 赶赶路,终于到了驿站。

“今夜过完,明天兴许得在野外露宿,再一天就抵达武威了。”李景珑说道。

鸿俊说:“长史, 我的腿有点痛,破皮了。”

鸿俊扶着墙,像个鸭子一样慢慢走了进来。李景珑一看就知道他是不常骑马的人,大腿被马鞍擦破了。

当夜,驿站外寒风呼啸,小二过来把火生得十分旺盛,房内暖洋洋的,鲤鱼妖正在睡觉,鸿俊身穿白衣短裤,拿着布蘸了水想擦擦,抬头看李景珑,想脱裤子,又十分尴尬。

李景珑却调了药膏,以一小块纱布蘸上药,示意鸿俊坐到榻畔,拉过他的腿。鸿俊忙道:“我…长史,我自己来。”

李景珑说:“你外公家曾在瓜州?”

“对哦!”鸿俊先前随口告诉了李景珑,自己却已把这件事给忘了。

“先去拜访哥舒翰大将军…”李景珑一手按着鸿俊的膝盖,另一手挟着那纱布,从鸿俊那短裤的裤腿里伸了进去,鸿俊顿时满脸通红,奈何磨伤的地方靠后,自己上药还得低头,看也看不到,只得任凭李景珑施为。

“…再去看你舅舅。”李景珑又说。

“我外公好像是个什么过节的使者…”鸿俊答道。

“河西节度副使,从前萧嵩麾下。”李景珑随口道,“你舅舅说不定正在哥舒翰的河西军。”

鸿俊感觉到破皮处一阵冰凉,抽了口冷气,李景珑上了药,说:“痛?”

“痒…”鸿俊忍不住抬起腿,李景珑让他把腿分开,说:“另一边,你都起水泡了。”

鸿俊与李景珑对视,感觉李景珑修长手指摸到自己腿上时,极其有刺激意味,胯间不知不觉顶了起来。两人互相看着,李景珑为他右腿也上了药,说:“明天要么换马车坐?”

上哪儿找马车去?鸿俊十分不好意思,跟着李景珑出来,净给他添麻烦。然而李景珑倒是满不在乎,上完药后,鸿俊说:“好了。”

突然李景珑把剩下的药朝鸿俊那话儿上一抹,鸿俊顿时大叫一声,李景珑大笑,带着报复得逞的意味。

“你故意的!”鸿俊满脸通红,忙找布来,拉开裤带擦掉李景珑恶作剧涂上的药。

“这么憋着,别是想成亲了。”李景珑坐在一旁,架着脚笑道。

鸿俊尴尬至极,说道:“没想成亲!”

李景珑打量鸿俊,饶有趣味道:“来日也不知哪家的姑娘摊上你。”说着又无奈笑着摇头,又道:“你爹是什么妖?”

若换作从前,李景珑定不会来问这话,但这么一路过来,鸿俊与李景珑已如兄弟般,李景珑问出口便觉冒昧,忙道:“随口一问,便当闲话,别往心里去。”

鸿俊忙道不打紧,坐到榻上里头去,李景珑便顺势坐了过来,两人并肩靠墙坐着。

鸿俊说:“我爹是孔雀。”

“难怪。”李景珑漫不经心道,“长得这般漂亮。”说毕又一瞥鸿俊,说:“那你若想成亲,是重明世叔…替你觅个漂亮的妖?”

鸿俊完全没想过这茬,答道:“他才不会替我说亲事呢。”

“以后呢?”李景珑随口问道。

鸿俊被李景珑这么一问,倏然就有点儿迷茫,他既不是人,又不是妖,自己的未来将会是怎么样的?

“重明他…不会管这些。”鸿俊迟疑道。

“我看不见得罢。”李景珑笑道。

小时候,他对未来从没有任何想法,在曜金宫里过一天便算一天,虽说想吃遍人间好吃的,但这总不能算是什么远大志向。若说对未来有过什么样的设想,也许就是一直在曜金宫里住着,陪伴重明吧?

“睡吧。”李景珑见鸿俊出神,恐怕他又想起伤心事,便让他躺下。

外头大雪沙沙作响,鸿俊望向桌上的凤凰尾羽,被李景珑这么一提,许多思绪便毫无防备地涌来,在这么一个雪夜中层出不穷地淹没了他。十六年来,他尚且是第一次咀嚼到了名为“茫然”的情绪。

我以后要做什么?许多年后,我会和谁在一起?

“长史,那你呢?”

李景珑呼吸均匀,似已入睡,鸿俊便面朝墙壁,陷入沉思中。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总想着许多事。”李景珑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