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欠我一耳光!”莫日根一轮抢攻,怒喝道。

陆许如疾风暴雨,与莫日根飞速拆招,喝道:“这是罚你抓封常清的!”

莫日根喝道:“我还要杀了他!”

“你想杀的人太多了,滥杀无辜不是好习惯,黎明星。”陆许冷冷道,他格挡,借力打力将莫日根甩出去,倏然退后,翻出窗门,一脚将窗户踹向莫日根。

“人间即是如此!”莫日根一脚将窗户踹得粉碎,追了出去,再次贴身与陆许交手。

“那是战争!”陆许喝道,“为一场战争复仇,你要追查到什么时候?!”

“那是屠杀!”莫日根勃然怒吼道。

陆许已力有不逮,喘息着不住招挡,被莫日根一脚踹在胸膛,瞬间倒飞出去,摔在楼梯上。

“放过你自己。”陆许说,“生者寄也…”

“不。”莫日根飞跃追上,冷冷道。

旋即他侧身,修长身材掠过空中,一式肘锤,带着全身之力狠狠朝着陆许撞下去!

“下去吧!”陆许竟是以一个绝不可能的姿势,在楼梯上搭着扶把来了个旋身,令莫日根扑了个空,下一刻陆许反而从莫日根背后冲了上来,朝他背上一撞。

巨响声中,木楼梯在两人的力量下一起断裂,莫日根与陆许同时摔下了一楼,却“哗啦”一声入水,一楼内竟是一个氤氲着热气的澡堂大池!

其时长安挨家挨户已空无一人,全去了大慈恩寺朝觐,澡堂中从四面八方淌下热水,哗啦啦流淌,皂荚、玫瑰、混合香料带起香气不断蒸腾。莫日根一摔下去,两人都猛呛了几口水,浑身衣服贴着身上肌肉,陆许还扑过去揍他,带起一道水花,莫日根却轻巧地一绊,将陆许在池中绊倒。

陆许要起身,莫日根马上按住他的头,陆许在暖池底部吐出一连串气泡,猛地抱住他的腰,以塞外的摔跤手法给他来了招“搬山断马摔”,这招乃是将人摔下地后,锁住敌人膝、肘、腰处关节,完全制住,不让对手借力起身的滚地招数,既伤不得敌人也并无多大作用,然则在水底这么一摔,两人却同时浸着,都出不了水。

莫日根猛力挣扎,却被陆许贴身从背后锁定,一同沉到灼热的水底,而周遭仿佛发生了某种奇特的变化——陆许身上,犹如有着千丝万缕的缠丝气,正在不断侵入莫日根的胸膛。

那是白鹿的梦境之力!莫日根猛然醒悟过来,先前两人交手时,陆许看似一口气不停只出招,法力竟是慢慢发散开,千丝万缕地缠住了他的全身,令他如同扯线木偶般,全身经脉都被陆许的灵力所连接,而所有的灵力,都汇集向陆许的双手,那双手,现在正从背后紧紧抱住了莫日根,两手交叠,覆在了他的身前。

紧接着,“嗡”一声浴池内亮起耀眼白光,只是一刹那,便沉寂下去。

两人从池中慢慢地浮了起来,一动不动,同时被陆许拖进了一个浩大的梦境里。

“我赐你白昼的温暖。”

话音落,莫日根将手掌从陆许额上拿开,陆许渐渐平静下来,与莫日根安静对视。

关城之下,莫日根单膝跪地,诧异地端详陆许,陆许抱住他的脖颈,大喊道:“你还知道来?!”

莫日根一时手足无措,说:“什么?你说什么?”

陆许再顾不得其他,紧紧地搂住了他。

“我赐你黑夜的安宁。”他低声在莫日根耳畔说。

两人化作白光,于雪花纷飞的冬夜里散作光点,消失。

嘉峪关前,莫日根与陆许埋伏在草丛里,望向远处的一头熊。

“嘘。”莫日根单膝跪地,朝陆许说,“别说话。”

陆许跪在莫日根身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侧头贴在他的背上。

“你这样我没法抽箭…”莫日根说。

森林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莫日根说:“看吧,跑了,自己说,晚上吃啥?”

陆许笑了起来。

天台山深处,莫日根在前头走,陆许在他身后无聊地、心事重重地跟着。

“我常来这儿打猎。”莫日根说,“觉得如何?”

“老实说,很无聊。”陆许随口道。

“好罢。”莫日根无奈说,“那你想去哪儿?”

陆许示意他继续走,莫日根一时便有些气馁,直到抵达幽谷最深处,陆许不禁“哇”的一声,此处乃是嘉陵江的源头,飞瀑如泄,一潭碧绿之水清澈见底。如宝石般折射着日光。

两人脱了衣服,赤条条地浸在水里,莫日根让陆许慢慢走到池中,陆许从未学过游泳,紧张得有点打颤,莫日根却道:“慢点,慢点,别怕,我不会放手的。”

两人在水里载浮载沉,陆许游了几下,扑了莫日根一脸水,莫日根哈哈地笑了起来,陆许说:“笑什么?”

“像条狗。”莫日根说。

陆许要揍他,却不大会踩水,险些呛着了,莫日根忙一手搂着他,另一手划水往岸边去,陆许第一次与人这般赤裸且肌肤相贴,总觉得十分不自在,片刻后两人都自动分开了。

入夜,驱魔司中灯火盎然。

陆许尝试着幻化出鹿角,那被斩断后的鹿角却只有极小的半截,莫日根在旁看,手掌中发出微光,尝试着帮他疗伤。陆许从他眼中看出些许怜悯之意,便侧过身,不让他再看,赶他出去,告知自己要睡了。

夜半,莫日根感觉到自己的身周发出微光,整个驱魔司中都充满了白色飞扬的光点,他知道那是陆许在施法,每个夜晚,他都释放出白鹿的力量,希望给所有的同伴们一场美梦。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看见陆许赤裸上半身,盘膝坐在廊前,双手在身前释放光芒,似乎翻来覆去地变幻着什么。

莫日根说:“陆许?”

陆许马上将双掌交错合拢,把手里的那团光揉散,光点砰然破碎,温柔地流散在夜里。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回头看了一眼莫日根。

“为什么不睡?”陆许问。

莫日根说:“外头凉,总不穿上衣,别冷着了。”

陆许:“…”

陆许一手扶额,进房去,大声地拉上了纸门。

莫日根:“???”

“我以为苍狼白鹿,都是…可是…”

“你有话就直说吧。”

“鸿俊说得对,当不成…那啥,就当兄弟吧。”

“我本来与他就是好兄弟,你想太多了吧,蠢狼!”

“我是说…我和你。”

“…”

“先前我觉得苍狼白鹿,是该当夫妻的,所以才…才…你别怪我冒昧…都是我不好…”

“那是自然。我也没喜欢过你。”

“那就好,陆许,我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简直莫名其妙。”

兰陵琥珀房中,莫日根安静地躺在榻上。

陆许侧过手掌,轻轻按在莫日根的额上,低声说:“我赐你黑夜的安宁。”

那一天,他想起了莫日根唤醒自己时的咒文,同样的,他也一手按在自己的额上,认真地说:“我赐你白昼的温暖…”

第117章 梦幻泡影

记忆里,少年时的莫日根躺在山洞中, 他不住喘息, 浑身伤痕累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

他的衣服早已残破不堪, 就像个浪迹草原、与野兽为生的野人, 他的肌肤粗糙而污脏, 头发纠结成团, 伤口里露出尚未长出的肉。

发光的牡鹿从洞外缓慢踏入,两角引领着星光, 莫日根抬起头, 眼中带着诧异, 抬头望向那牡鹿的倒影。

白光收拢,化作浑身赤裸的少年, 他的肌肤白皙, 体形健美。少年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莫日根瞬间一个翻身起来, 扼住陆许的脖颈, 将他按在地上。莫日根的肌肤带着粗重的雄性气味,如同一头发情期四处嘶吼、欲依靠撕咬来发泄的野狼。

陆许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双眼, 片刻后莫日根又凶狠地吼了一声,朝他的脖侧狠狠地咬了下去。

陆许不仅没有挣扎,反而抬手搂住了他,抱着他宽阔的肩膀。莫日根锐利的犬齿刺穿了他的脖侧, 鲜甜的血液在他口中迸了出来,陆许肌肤的气息瞬间让他感觉到,自己身下已有了反应。

莫日根呼吸变得粗重,他放开了陆许的脖颈,就像那一夜的另一个梦里,苍狼无情地啮咬着他的血肉一般。

他轻轻吻了下陆许的脖侧,于是,陆许的伤口飞快地愈合了,留下一个淡淡的红色印痕。

陆许抱着他的脖颈,侧头吻了上去,紧接着莫日根解开缠腰,从脑后抓起陆许的双手,将他按在地上,吸吮、亲吻他的锁骨,就像狼王在耳鬓厮磨一般,狠狠地进入了他。

“只有这些。”陆许的手掌离开了莫日根的额头,有点不安地说道。

“是回忆吗?”莫日根笑道。

陆许说:“其实…我没有多少珍贵的回忆,不过最后你应该也不会知道。”

莫日根从兰陵琥珀的榻上坐起,顿时一声大叫,衬裤湿了一摊,陆许不自然地从榻畔起身离开。

“你憋得太久了。”陆许说。

莫日根顿时满脸通红,四处找布巾擦拭,喊道:“陆许!陆许!”

陆许背靠楼梯,不住喘气,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时几乎无法平静下心绪来。

“你在我的梦里封印了什么引子进去?”

那天出门前,莫日根还特地朝陆许问道。

“都是些很平常的事。”陆许说。

莫日根带着点歉然,躬身使力,吭哧一声,推起板车,随口道:“看来你跟着我,也没几天开心过,早知道当初得带你去更好玩的地方。”

板车载着酒,陆许坐在车侧,背对莫日根,低下头,黄昏时日夜交错,陆许手里发着光,光团飞来飞去。

“那天看了鸿俊的梦。”陆许头也不回地说,“我便觉得,人与人相识、相处,也总是些鸡零狗碎的平常小事儿。要那么波澜壮阔做什么?累。”

莫日根帅气的眉毛一扬,坏坏地笑了起来,说:“要是你叫不醒我怎么办?”

“叫得醒。”陆许说,“长史会回来的。”

“我要你叫醒我。”莫日根又笑道,“把封印开了,我自然就醒了。”

陆许不知道莫日根只是逗他还是认真的。

莫日根推着车,晃悠晃悠在石板路上走,陆许一颠一颠的。

莫日根说:“要真叫不醒,你就别管我,把我杀了吧。”

“叫得醒。”陆许重复道,“你有病。”

莫日根自嘲般地笑笑,陆许又说:“哪怕叫不醒,也不会杀你的,顶多呼你几巴掌,你就醒了。”

“只有巴掌吗?”莫日根又说。

“你还要什么?”陆许一本正经道。

莫日根见陆许总是背对自己,两只手里发着光,揉来揉去的,不知道在玩什么,便好奇探头说:“这什么法术?”

陆许不答,将那光团收了起来,说:“到了。”

于是他跳下车,往巷子里走去,莫日根睁大双眼,沉吟良久,最终还是踏入了安西卫府的那扇门。

穿过门的瞬间,轰然巨响,黑火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出现在巷子中,一手撑着墙,将陆许困在自己的控制下。

孰料陆许却迎了上来,吻住他的唇。

莫日根瞬间一怔,陆许却“唰”一声抽身离开。

月光下,莫日根一身黑衣,站在屋檐的尽头,陆许立于其身后。

天际一轮满月。

“滚,不要再跟。”莫日根冷冷道。

“不就杀个人么?”陆许沉声道,“我陪你去。”

莫日根睁大双眼,陆许说:“明天辰时,我在老地方等你,别睡过头了。”

“等等!”莫日根道,“哪儿?!”

陆许却已跃下房檐,消失了,莫日根追了几步,随之停步。

翌日辰时,阳光洒进巷内,莫日根转来转去,在暗巷中只等不到陆许,忽然想起另一个地方,疾步跑到西市外摊前,食客喧嚣,依旧不见陆许。

“怎么这么久才来?”陆许在身后开口道。

莫日根回头,见他提着纸包的烤饼当早饭,当即道:“今天去杀人。”

“杀人之前也得吃早饭,不是么?”陆许心想这人简直莫名其妙,开工前把饭吃饱有什么问题?

莫日根只得接过饼,到得摊上,掰碎泡汤里吃了,不悦道:“你不是不喜欢吃这家?”

陆许说:“现在喜欢了。”

莫日根:“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陆许面无表情道。

莫日根没有再说话,两人用过早饭,莫日根说:“我要杀你弟兄。”

“你动手就是。”陆许说,“我绝不阻止。”

莫日根冷哼一声,到得大慈恩寺前,此处已人山人海,莫日根飞身跃上寺墙,陆许便也飞檐走壁地跟着。

两人到得宝阁隐蔽处,此处供奉着玄奘法师的一枚舍利。

莫日根推开窗,将弓按在窗台上,架上六杆钉头箭,陆许问:“要不要将这把也还你?”

莫日根答道:“够了。”

鸿俊没有来,莫日根要杀的也不是他,从这个角度,恰恰好能窥见并瞄准大慈恩寺门外,台阶上的高台。高台上两张榻,分别属于即将来到的李隆基与杨贵妃。

莫日根试了试准头,放开弓弦,一脚踏在窗沿上,伏身等候,如同一只在暗处窥伺猎物的狼。陆许则趴在窗台上朝外望去,头上是炽热的骄阳。

“贞观年间。”莫日根出神地说,“契丹酋长李尽忠反唐,室韦亲唐,双方陷入连年交战,阿克浑部受突厥、契丹等部裹挟,不得不与唐中断联系…”

陆许没有插口,只是静静听着。

“这场交战打打停停,足有百年之久。”莫日根低头检视弓弦,说,“阿克浑在沃伦湖畔,曾一度归于唐,族中男子到得十六岁,便将加入唐军,共御突厥。但在我六岁那年,突厥来袭,唐军为保全实力,竟不顾族人死活,强行撤出阿克浑部一带。”

“这导致了突厥袭来,而族中女子被突厥人蹂躏…族中被洗劫…突厥人喜好抓室韦与契丹小孩儿回去,训练为死士,充当先锋抵挡唐军。一旦被带走,便是有去无回。我娘为了保我性命,让我藏在床底下,与突厥百长做了个交易…”

“什么交易?”陆许问。

莫日根说:“大白天,我娘让我藏在衣服堆中,不可出去,以免被突厥人看见,自己便在帐中替我受苦…”

陆许沉默不语。

“后来突厥人走了,我们朝室韦求援。”莫日根又说,“室韦人来了,本想协助我们守卫村庄,但唐军随后赶到,下手杀光了部中族人,烧掉了所有的领地。”

陆许:“为什么?”

莫日根说:“因为突厥所纠集起的阿克浑部小队,突袭了狼牙山,杀了二十七名唐军…”

“唐军要在我们身上报他们的将士战死之仇,更因为沃伦湖畔是战略要地,来来回回地拉锯,他们守不住,为了避免突厥在此处获得战略补给,杀光以后,一把火…全烧掉。”

“那一天,我始终记得,我娘让我出去打水,刚一转身,村里便起了火…”

莫日根沉默地看着外头,烈日之下,陆许侧过头,端详莫日根,微微笑了起来。

“笑什么?”莫日根说。

“你真好看。”陆许说,“你还没亲过我呢。”

莫日根说:“如果你想劝我,大可不必。”

“我不会劝你。”陆许说,“我只会陪你。”

“你若在最后关头阻止我,我会先一箭射死你。”莫日根语气森寒,带着威胁之意说道。

“我不会。”陆许皱眉道,“你的疑心病怎么这么重?”

莫日根沉吟片刻,带着戾气注视陆许,片刻后,他放下踩在窗台上一脚,如陆许般撑着窗台,稍稍伏身下来,靠近陆许。

陆许闭上双眼,莫日根微微张开唇,亲在了他的唇上,他们的嘴唇都灼热柔软,彼此的呼吸亦不由得变急促起来。

远处一声钟响,李隆基与杨玉环到了。

两人唇分,陆许与莫日根对视片刻,莫日根转头望向大慈恩寺门外,天地之间一片肃静。

他将长弓按上窗台,从箭囊中抽出钉头箭,准备架上。

而就在此刻,陆许突然说:“如果我在梦里为你编一段回忆,将那黑暗的过去,化为与我一同长大的人生,你觉得对你而言,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么?”

“不会。”莫日根沉声道,“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对我而言,哪怕记忆如何更改,那些事情都将永远存在。”

“可是对我而言。”陆许又说,“所有的痛苦都只存在回忆里,将痛苦的梦驱逐,只留下美好的梦,就是苍狼与白鹿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