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只是自欺欺人。”莫日根说。

“梦境与真实,它们的界限在何处?换言之,你又如何肯定,那些痛苦的回忆,不是天魔为了腐蚀你,而编造出来的呢?”

莫日根:“…”

陆许又道:“假设我们现在也在梦中,你又如何能确定,多少回忆是梦,多少回忆是现实?”

“我最后问一句,若我告诉你,在我为你封印记忆的那一刻,你记忆里的凶手是突厥人,只是遭到了安禄山的篡改,凶手才变成了唐军?”

莫日根没有回答,仿佛已对陆许之言充耳不闻,他缓慢地拉开弓,瞄准了远方的李隆基后背。

只需要箭矢离弦,飞过近百步远,便将射入大唐皇帝的后颈,将他一箭毙命。

这时间,住持手捧木鱼,率领十余名僧人朗步出外,念诵经文,为帝与妃祈福。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刹那宝刹千名僧人同声念诵,诵经声恍若穿透了所有人的耳鼓,在莫日根胸腔之中不断震鸣,无数画面闪逝而过。

“所有的痛苦都只存在回忆里…”

“梦境与真实,它们的界限在何处?”

莫日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陆许,陆许站在阳光下,与他沉默对视。那一刻,他们仿佛回到了《鹿王本生图》中,安静地站在那喷泉池前。

这一刻,莫日根仿佛天心洞开,胸口“嗡”一声,现出一个鹿王所印下的封印。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莫日根喃喃道。

陆许微笑道:“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莫日根放下弓,随之而来的,乃是一阵晕眩。

雨水飞落,沃伦湖畔,牡鹿站在湖中央,身周水花绽开亿万水纹,犹如灿烂莲花兴灭。

苍狼则站在湖畔,与牡鹿遥遥对视。

“我该走了,将在莫高窟转生。”牡鹿转过身,低沉的声音温柔道。

“我将在这湖畔转生。”苍狼喑哑的声音答道。

牡鹿说:“记得来找我…罢了,随缘罢。”

“我会去。”苍狼答道。

牡鹿转身,踏上夜空,雨已停,银河飞撒,牡鹿便循着这银河的光轨,踏向遥远的大地尽头。

苍狼靛蓝色的发光灵体则化作光点,缓缓飘散,在风里飞扬。沃伦湖如镜一般,倒映着这画面。

深夜,莫日根拉开纸门,打着赤膊,只穿衬裤走出,廊下盘膝坐着陆许,陆许神情若有所思,手中反复揉着两个光球。

莫日根低头看,见陆许手中那两个光球竟是一只发光的微小白鹿,以及一只靛蓝色的雏狼,雏狼追到他右手手掌上,白鹿便跳往左手手掌。苍狼与白鹿来回追逐。

莫日根在陆许身边坐下,一手搭着他的肩膀,陆许抬头仰望星空,莫日根却侧头打量陆许。

“我爱你。”莫日根低声说。

“别肉麻。”陆许冷冷道。

刹那莫日根睁开双眼,怒吼一声,将陆许从背后一掀,掀了下来,陆许已脸色苍白,浸在水中已窒息,再无气息,莫日根马上将他抱到池畔,按着他口鼻,猛力按压他的胸膛,再往他口中度气。

一下、两下,陆许猛地一声喘息,并喷出水来,疯狂咳嗽,莫日根待他咳过几声,再次伏身。

“唔——”陆许挣扎着要推开他,自己已经醒了,莫日根却并非朝他渡气,而是唇舌交缠,霸道地吻了上来。

陆许:“…”

陆许睁大双眼,这次则换了莫日根专注地闭着双眼吻陆许。片刻后,莫日根感觉到两人都起了反应,当即睁开双眼,眼里带着笑意,嘴唇却依旧不分。

而那眼神里,竟是隐隐约约带着几分邪气。

陆许一怔,刹那心脏狂跳,莫日根身上的魔气还未被驱逐!

他当即一招肘锤,狠狠给了莫日根一下,将他撞开,莫日根冷不防又挨了偷袭,当即怒道:“你找死!”

这下已远远超出了陆许的意料,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魔气还在!他本能地抽身而退,还是必须找到李景珑!

陆许再次摔进浴池中,莫日根却一脚迈入,“哗啦”一声激起水花,陆许打算逃离,莫日根却一手捞住他的腰,不由分说地将他狠狠按在了墙上。

陆许:“…”

陆许还要挣扎,莫日根却一口咬上了他脖颈的红痕!

陆许瞬间全身一僵,然而莫日根却没有咬下去,只是以犬齿虚虚一咬,便改为亲吻,在他脖上轻轻地亲了下。随之他顺着陆许脖颈,缓慢地亲上他的耳朵,再亲到他的侧脸,陆许转过侧脸来,眼中带着惊讶。

“现在轮到我了…”莫日根小声说,“放松点,别紧张…”

两人面对面,莫日根又一口吻上了陆许的唇。

“你不喜欢野蛮的?”莫日根说。

“你的魔气…”陆许说,“这不对…”

“这本来就是我。”莫日根说,“这是真正的我…”

“不不…这里不能…混账!”陆许马上喊道。

“叫我什么?”莫日根在陆许耳畔低声道。两人全身衣服早已湿透,肌肉透过薄薄的夏天绸衣贴在一起,在这热气氤氲的浴池中,陆许没想到莫日根竟是如此直截了当,莫日根宽阔的胸膛、健壮有力的肩背与手臂,却让他迷恋不已。莫日根就像狼一样撕扯着陆许的武袍,陆许挣扎不过他,两手手腕直接被他一只手锁着,不到片刻便束手就擒。

“长史吩咐…”

“我会速战速决的。”莫日根在陆许耳畔说,紧接着将他朝墙壁上一顶。

“啊啊啊啊啊——!”陆许大叫,被鸿俊描述过一次以后,他不禁怀疑,有那么痛吗?但到了切身体会时,真、的、好、痛、啊!

“痛?”莫日根停下动作,看陆许眼泪都出来了,竟是有点不知所措,紧张得又像先前与陆许相处的,那个单纯的他。

“不不不!”陆许马上矢口否认道,“一点也不痛。大狼…”紧接着他眉头深锁,紧紧闭上双眼,声音发着抖道:“我要。”

他早已忘了鸿俊所言,但就在这个时刻,他忽然感觉到,他们体内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在交融,就像血液溶于血液,水溶于水。

莫日根不发一言,将陆许抵得紧紧地背靠墙壁,他们彼此连呼吸都在发抖,那情绪极其复杂,紧张、欣喜、激动、期待…种种情愫,混在了一处,甚至无需开口,便直接感觉到了对方发自灵魂的震颤!

莫日根握住陆许的一手,两人默契地分开手指,紧紧扣在一起,陆许竟是在这连番冲撞下淌出眼泪来,不禁呜咽。

莫日根吻去他的泪水,在他耳畔低声道:“速战速决不了,哭大声点?”

陆许:“…混账!”

第118章 诱敌之计

封常清府中,李景珑为他喂下鸿俊准备的丹药, 封常清却竭力推开李景珑, 说:“去…去救陛下。”

李景珑沉声道:“早有准备,这次势在必得,但请放心。”

封常清这才松了口气, 沉沉闭上双眼, 李景珑匆匆出来, 正要往大慈恩寺赶, 突听北面传来锐利哨声。

抬头一望,北面黑云翻涌, 越过兴庆宫, 直往玄武门外一路弥漫而去, 犹如卷地奔云,云中又幻化出千军万马, 咆哮着, 仿佛正追逐着什么人。

哨声一长、一短,城中驱魔司所有成员都听见了那声音。

李景珑抬头眺望。

裘永思马上离开人群, 抽身离去, 鸿俊与李白、李龟年正在街边喝冰镇酸梅汤,一听声音, 顾不得再吃,说:“我先走了!”当即冲出巷外,翻身上马。

长安全城空巷,鸿俊将马速催到最高, 冲出朱雀大街时与裘永思会合,裘永思大声道:“他们拿到手了!”

鸿俊喝道:“长史呢?!”

“不知道!”裘永思说,“按计划来!”

莫日根抵着陆许,吁出一口长气,两人沉默片刻,都在发抖,耳畔传来远方的尖锐哨声。

“该干活了。”陆许认真地说。

莫日根拉着陆许,两人从浴池中出来,莫日根将侧旁架内单衣、长袍等一收,也不顾是谁的,抖开让陆许穿上。

两人内穿白衣白裤,外披黑色丝袍,疾步奔出,陆许一声唿哨,要召来马匹,莫日根却一个俯身,化作苍狼,一身毛皮颜色仿佛换了毛般,曾经的灰蓝狼毛中途变为黑色,此刻竟是化作了蓝白交错的两色,狼身作灰蓝,脖下还有一圈白毛。

“变了。”陆许有点惊讶。

“好看不?”苍狼侧头,低声道。

陆许一翻身,跨上苍狼背脊,说:“毛更浓密了。”

“太热了这天气。”苍狼热得有点想吐舌头,却死活忍住了,毕竟这动作太像狗。

“抓稳了。”

旋即苍狼朝前一蹿,“唰”一声沿着长街冲往北面,追着黑云而去。

阿史那琼与阿泰策马狂奔,背后黑云距离他们只不到百步,已冲了出城,阿史那琼使劲吹那短哨,喊道:“这有用吗?”

“耳朵都被你吹聋了!”阿泰回头喊道。

阿史那琼道:“我怎么觉得有点儿危险啊!”

阿泰喊道:“拿都拿了!现在还说这个?”

“看看戒指能用不?”阿史那琼说。

阿泰扔给阿史那琼,那扳指没法套,快接近手镯大小了,阿史那琼看了又看,说:“这是神火?怎么召唤?”

“不知道!”阿泰说,“别管了!快追到了!”

黑云越来越快,两人骑马还得往大路上跑,那飞卷的魔气却无视地形限制,阿泰几个拐弯后,距离只越来越近。

“它有尾的!”阿史那琼喊道。

两人松了一口气,这魔气自打从兴庆宫蔓出来以后就无边无际,现在发现它是有尽头的,也就意味着它不再像先前般强大,这下便轻松不少。饶是如此,安禄山化身的黑云也足有近一顷地宽阔,其中更是乌云滚滚,闪电阵阵。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魔”的形态,相较之下,敦煌的魔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不好!”阿史那琼喊道,“它要包围咱们了!”

“朝山上走——!”阿泰喊道。

两人拼尽全力,策马狂奔,往山上冲去。

“到了!快快快!”

“永思的法阵呢?!”

“看不出来的!快趴好!没时间了!”

“趴多久?!万一它不来怎么办?!”

“趴到来为止!”

“那也不一定用法宝啊!”阿史那琼道,“还有,法宝是个啥?我都没见过!”

“自己看着办!总之今天你是英雄!无论如何都得忍着!”阿泰焦急道,让阿史那琼趴好,又踹了他一脚,自己跑向中庭,随之一倒,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城内,鸿俊快马加鞭冲来,看见朱雀正街上站着一个人。

“景珑!”鸿俊喊道。

李景珑朝后稍一让,鸿俊在奔马上伸出手,错身瞬间两人互握,李景珑一个翻身飞起,落在鸿俊马背上。

“驾——!”李景珑接过马缰,载着鸿俊狂冲而去。

李景珑归队,朝侧旁裘永思喊道:“其他人呢?”

“赵子龙还在大慈恩寺,剩下的不知道了!”裘永思答道,奔马冲向北城门,只见城门大敞,几名守城士兵被魔气侵染,脸色漆黑倒在城门边上,两骑如离弦之箭,冲出城门外。

“陆许…”

“我听到他们哨声了!”李景珑说,“解决了!”

黑气已隐约可见,往大明宫方向疯狂翻卷袭去,追着阿泰与阿史那琼;而李景珑一行人又追着那翻滚黑气,鸿俊仍四处看,猜测莫日根与陆许在何处,侧头时侧脸挨着李景珑,感觉到他的呼吸。

李景珑便在他的脸上亲了下。

那一刻,哪怕是最终的大战即将到来,鸿俊内心瞬间就像有繁花盛开一般。

“你怕吗?”李景珑低声说,腾出一手,与鸿俊相握,就像那天他们从骊山归来,杀进被狐妖掌控的皇城中的一刻。

鸿俊与他十指相扣,他突然就有种不真实感,驱魔司只有六个人,竟是在李景珑一步步的计划之下,接近了曾经的某个以为遥不可及的终点。

“鲲神说…”

鸿俊想起离开的鲲神,以及前去纠集妖族,将为他们对付天魔与獬狱的青雄,以及远在曜金宫的重明。

他们都没有到来,也许今天仍未是结局。鸿俊有股强烈的预感,他总觉得天魔也好,獬狱也好,在这一刻,也许还没到解决一切的关头。然而李景珑予他的信心,却成为了这命运天平上另一头的砝码,隐约给了他希望。

“不管他说什么。”李景珑认真说,“未来仍在我们的手里,驾——!”

哨声响,麦田中飞出一头巨狼,狼背上骑着陆许!

三人同时欢呼,鸿俊喊道:“莫日根!你回来了!”

苍狼喉中先是低低酝酿,紧接着拉开了一声狼类特有的“呜——”的震鸣,陆许大声道:“他们在哪儿?”

“前面!”李景珑说,“别追得太紧!留点时间!这速度可以了!”

陆许归队、莫日根归队。

驱魔司全员终于到齐。

天宝十三年四月廿五日。

案件:驱魔。

难度:天字级

地域:大明宫

涉案:安禄山(天魔)、杨国忠(獬狱)

案情:四月廿五,杨贵妃诞辰,安禄山麾下“酒、色、财、气”四将尽诛,天魔现世,被引向大明宫中。欲一举摧毁天魔,将其净化,以及…另有隐藏任务需完成。

酬劳:人间千年太平。

大明宫,黄昏,夕阳西下。

黑云朝着山头飞速收去,巨响声中,于中庭内现出安禄山肥硕身形,只是这一刻,他的全身燃烧且绽放着黑火,双目射出血红色光芒,犹如一名凶神恶煞的巨人。

魔气所到之处,周遭花草树木尽数凋零枯萎,死亡气息无所不在,笼罩了整个大明宫。

“自寻死路!”安禄山的声音几乎是咆哮道。

大明宫内寂静无比,中庭躺着两个人,阿史那琼被火焰烧得全身焦黑,一动不动地趴着,阿泰咽喉被飞刀扎入,一手捂着脖颈,另一手紧紧地攥着拳头。

安禄山一见这局面,便知两人为争夺扳指而自相残杀,当即哈哈大笑,说道:“迪尔玛今日若死而复生,见到此番景象,说不得将气死!”

阿泰不住抽搐,脖中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来,眼中充满了惊惧,安禄山只是随手一挥,阿泰便整个人被魔气卷起,狠狠撞在角落,又一阵发抖,松开了手。

手中,那暗金色陈旧扳指沿着地面滚来,滚到了安禄山脚边。

魔气卷着扳指升起,落在安禄山手中,此刻他的左手已再次长出拇指,但这一次,他将扳指戴在了右手拇指上。

“将你二人魂魄熔炼到一起如何?”安禄山抬起一手,黑气正要射出,袭击二人之时,右手扳指上突然发出白色强光,耀得安禄山睁不开双眼。

安禄山:“这…这是…不、不——!”

安禄山发出惊恐的嚎叫,抓住右手上扳指,要将它摘下来,手指稍微一碰,那扳指随即变得滚烫无比,白色的火焰从扳指上轰然射出,环绕安禄山全身,旋转着困住了他。

“你们…你们…”安禄山陡然意识到自己中计,喘息道,“还有谁?!这里还有谁!”

阿泰摘下脖颈钉着血包的飞刀,满脸血污,随意一捋鬈发,起身,抖开飓风扇,摸出四枚大元素戒指依次戴上。

“不好意思。”阿泰说,“迪尔玛是谁?没听说过,我是萨珊皇帝泰格拉。”

安禄山转过身,惊魂未定地盯着阿泰。

“室韦王子莫日根·阿克浑。”莫日根声音响起,一身黑袍的猎人背着箭筒,从殿外走进。

“你…你…”安禄山指着莫日根,怒吼道,“你究竟是如何脱出来的!”

“因为我。”陆许声音响起,从中庭西南角走了进来,此刻他的外形产生了奇异的幻化,他的头顶长出短短的两寸余的新角,全身黑袍飘扬,现出一身雪白的单衣,两角散发着微光。

“我在他的心里封印了一段梦境记忆。”陆许说,“再将他送到你的面前,我窥见了他的梦境,亦因此借机得知了你的一举一动。”

安禄山眼中满是震惊。

“怎么感觉今天局面完全调转了。”裘永思的声音笑着说,他手持一把折扇,轻描淡写地摇了摇,从西北角进入中庭,说道,“平时不该是对手朝我们解释布置才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