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在你那边休息了一下午,晚上回去又喝了一壶茶,因而走了困,不过不妨事了。”我微笑道:“今儿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吃惯了隽隽的手艺,再尝别人的,便都觉得无味。恰好今日旬假,便想着过来蹭一顿。隽隽,先将卿卿的好茶弄来些,你那十八般武艺,今日都端出来吧。”程潜笑道。

“隽隽,简单一点便好。待破了这案子,有多少吃不得,何必急在今日?”我皱起眉,时间紧迫还搞什么大餐,随便吃点便去开工,才是重点。

“是!公子来此,自然是小姐用什么,便跟着用什么。隽隽怎么敢认真当公子外人般伺候1隽隽将茶盏放在我们手边,笑着说道。

“隽隽越发善解人意了,若卿卿真的是如你这般想,别说粗茶淡饭,就算让我餐风饮露,也甘之如饴。”

这两位还真是一搭一唱了,我按按有些发疼的太阳穴,没什么好气地说道:

“你们若开心够了,便办正事吧,还要赶着去京兆府上。”

“我昨日派人送了信给光凌,今儿认尸皆排在下午。你还是再歇一会儿,我去外祖母那边绕一圈再来,顺路帮你截住清儿,不让来闹你。”

不过程潜忘了,长安是有言灵的地方,最大的邪门处,便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不仅仅是清儿,连秦夫人和她那位妹妹也一路来了。

程潜和我皆礼貌地起身,清儿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道:

“姐姐,清儿想你了。”

我摸摸她的头,微微一笑,然后抬起头,与那对姐妹花寒暄了几句,这才分宾主落座。

莺簧和蝶板两人捧着茶盘鱼贯而入。程潜接过一盏新茶,道:“莺簧,昨日不还是蝶板在此?今儿怎么就换人了?”

倒是难为程潜眼神锋利,今儿早上起来,她来给我请安,自称莺簧时,我也吓了一跳。这两个双胞胎姐妹,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便是加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也未必就不错。只是这莺簧替去蝶板,不会就是因为昨儿蝶板“搭救”于我,导致睿王不爽吧!

“裙幄宴在即,殿下特吩咐莺簧来,为小姐送上新衣,以添颜色。得以服侍小姐,是我等莫大的福气,莺簧如何也不能只让妹妹专美于前的。”果然没错了名字,声若黄莺,巧舌如簧。

相比蝶板,莺簧表情柔和,举止从容,情绪也更内敛。其精明周延之处,显然是胜了她那妹妹一筹。

“瑱哥哥给姐姐送了衣服来?既是瑱哥哥选的,定然是最好的,姐姐,清儿想看。”清儿摇着我的胳膊,她对她这两位大神表兄,真是打心里崇拜。

“殿下日理万机,国事繁重,仍这般心细如发,倒让我等汗颜了。后儿的裙幄宴,先生要用的东西,太婆婆原也命人备下了一份儿。”那秦夫人笑道:“今日我和妹妹来,其实便是为送这份东西来的。这套衣裳是照着金陵裁衣时的尺寸,请天衣的工匠做的。不想竟还是晚了殿下一步。”

“多劳老夫人惦记着,凤君惭愧。既是老夫人赐下,裙幄宴那日,自然是以此为准,待晚上回来,再去相谢。少夫人与小姐此番送衣之情,凤君先谢过。”

秦夫人从随行的丫鬟手中,取过包裹递给我,我亲自接了,又转给隽隽,她这才拿了下去。正事完了,当然不能马上送客,话题只有慢悠悠转回到这茶上来。

“声疑松带雨,香泛乳花轻,真是逸品!不知凤先生从何处访得此茶?”那秦姑娘喝了一口茶,口中和我说话,目光却始终未离开程潜,隐隐若有所盼。

程潜低头看着茶盏,用碗盖撇去浮沫,我这个角度,也只有看到他的侧脸而已。只是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冷淡,对于对面那位小姐的存在,视若无睹。

这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的剧情,再一次上演。那位小姐的表情渐渐转向泫然,我放下茶盏,接过话来:

“秦小姐锦口秀心,倒是与这茶相得益彰。这茶叶以碧螺春打底,调以珠兰、龙井诸茶窨制而成,是名沉碧。虽则茶汤成色不若纯色,然其灵秀之处不减,更别有一股意趣,是我凤家代代相传的茶方。若秦小姐喜欢,便带些回去,并予令尊。大家既是同道之中,自当以分茶为乐。”

秦夫人家事繁忙,没坐一会儿,就有人找上门来。她向我告辞欲走,那秦小姐却是万般不愿意离开的样子,我也只有把她和清儿一起留下。

程潜却站起身,笑道:

“你们姐妹们一起,定有许多私房话。若我留在此地,想必清儿该怨我这哥哥不识进退了。卿卿,我先去了。清儿,你凤姐姐身子不适,你安静些陪她说说话,莫要闹得她头疼。秦小姐,程潜告退1

那秦小姐才说留下,自然不好说要走,只好眼睁睁看着程潜那潇洒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脸上的表情实在是——

然而当她再次转回头看着我,我甚至以为刚刚她对着程潜时眉宇间的万种柔情,都是我的错觉。因为那双盈盈的眼中,已没有半点水意,□裸的怨怼与嫉恨,仿佛要将我整个人压住,压到尘埃里去。

这个是不是也可以叫做无妄之灾?我再次确定,这程潜真真是祸水中的祸水!

“那秦家二小姐,可曾有为难于你?”好容易等到程潜来接我去京兆府,没想到上了车,他第一句问的还是这个。

“少女情怀总是诗,以她如何为难得了我?”说到底不过是多斜我几眼,当着清儿和众人的面,她还能如何?就算再瞪下去,就算心里骂得再难听,亦伤不了我半分,反而白白损耗了自己而已。

若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我懒得分半点心思与她计较,否则倒显得是我气量狭小,给自己找不自在了。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难道程潜心目中的我,竟这么不济事。

“莫要小看了她。”程潜沉吟半晌,还是说了出来:“她虽只是庶出之身,却是秦大人的掌珠,因说她身形说话,有几分像秦大人有缘无分的心上人,是以宠爱备至。秦家嫡子不敢与她争宠,夫人也要让她三分。秦妃去年为齐王选侧妃时,径直绕过了她,选了小她一岁的秦家三小姐,便是怕她入了齐王府难以辖制。”

连齐王和齐王的娘都不敢招惹,她还真算个人物了。不过外表还真是完全看不出来,难道爱情真的这般神奇,竟能让这般心性的女子,在心上人面前,也柔得像一泓春水。

就算再宠爱,也终究变不成那个人。这位秦大人也有趣,难道他认真以为这样做,就能够弥补当年想爱却终究辜负的人吗?

“她并不是那等良善的女子,四年之前她不过十三岁,那日是她父亲寿日,因他是我科考的恩师,自然要前往赴宴。我不过赞了一侍宴歌姬樱桃善讴,其音绕梁。却没想她竟因此动了害人之心,命人将这歌姬的嗓子药哑了,又卖到了秦楼楚馆之中。也是后来偶然在宴饮中再遇,我才知道这歌姬的遭遇。她不过十三岁上,就能待人如此,如今不知又涨了何本事!卿卿,你虽聪敏,却也不能时刻提防,她存心害人,总能寻到破绽,你切切离她远些。莫要让我们为你担心。”

若他不说,还真看不出来,这秦家二小姐的心思,竟这般歹毒。难怪老太君对她也是态度冷淡客气,程潜也是老太君的心头肉,想必也不想让他招惹上这样的媳妇儿。

看着他一脸担忧,我郑重其事的点头应下。不过好在我是住在谢府,她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未敢在谢府对我下手。只要以后见到时候就绕着她走,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光隐,凤卿,今日可是姗姗来迟。”

“我们在谢府,遇到了令二表妹,是以现在才至。让二位久候了。”程潜的表情似笑非笑,不过一提起这位二表妹,不说谢瑁,连齐王都皱了皱眉。

但是我关注的重点,却不在这个。齐王叫我什么——

凤卿?以“姓”加“卿”字,在碧落朝职官中倒也颇流行,基本等同于“凤君同志”的意思。但一般也只有在上下级之间,或关系亲密的朋友之间,才会使用。齐王还真是花样繁多,这般称呼女子,倒是少见。

他解释道:“与小姐共事几日,云灿于小姐之才,深为叹服,小姐举止行事,我等男子亦多不如。云灿有结交之意,是以以‘卿’相称,孟浪之处,还请小姐见谅。”

“凤君惶恐。”我总不能说,嘿,齐王殿下,你离我越远越好,最好完了这个案子再也不见,也只有硬着头皮说道:“凤君不过一介女流,如何当得起殿下这般看重,请殿下——”

“收回成命”这四个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他截断了:

“凤卿不必过谦,还要凤卿不嫌云灿酒肉才是。”

“殿下言重了。”我只有顺着他的意思,继续道。失算啊,早知道这“收回成命”四个字,要放在前面才好。

“大人,来认这尸首的人都已候在堂下,只等大人相询。大人是否这便升堂?”

“也好。凤先生,帘幕已经布好,请随谢瑁同往。”

毕竟我是个女子,在公堂之上是不好露面的。为了让我能够顺利与堂下沟通,谢瑁特别安排了“垂帘”,让我也享受一次“武则天”的待遇。

堂下来认领孩子的家长,不安地簇拥着,女人低声啜泣的声音,与男人叹息的声音连成一片。今天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便要陷入再也无法寻回孩子的绝望,而另一些人,则要继续惶恐地等待着,或者是凶信,或者是他们失去女儿的归来。

“大人,失踪女子共一十六名,堂下是十三户人家,还有三户人家虽知会过了,却再不来的。”

谢瑁皱起了眉,点点头。认领仪式便正式开始了。

一切还算顺利,第一个女孩有一颗乳牙退完还未张出来,这也算是相对明显的特征,而且她的下巴处有一处冲击陈旧伤,应该是从高处摔落的冲击伤,这大大的缩小了受害人的范围。第二个女孩的身高,根据长骨来判断,相对于同龄的女孩显得娇小许多,而且她的颚骨上有一条直线,这也足以证明她在日常生活中说日本语。在所有家庭中,只有一户人家,男子娶了一个倭国的妾室,这也足以说明了她与这户家庭的联系。

只有最后那个少女的尸身,她虽然经过祝融之难,却仍能从残余的骨骼上,发现一些陈旧伤的痕迹,想必在家庭中饱受虐待。她剩余的骨骼仍然可以显示,她生前跛足,不良于行。她就孤零零地躺在停尸床上,没有家人的呵护。

若是丢的是儿子,想必拼死都会来吧。我双手握拳,生儿弄璋,生女弄瓦,这就是到了现代社会也无法改变的现实。

发时光

手背被一片温热包覆,我知道那是坐在身边的程潜,给予我的安慰。

我没有抬头,任由他将我握紧的手轻轻摊开,他的手修长而有力,那么轻柔而坚定地贴着我的掌心,我心底一暖,有这份体贴,已经足够我撑过这悲哀。

在我收回手的前一秒,他突然收紧了手指,将我的手,握入掌心。我触不及防,抬头看向他,只听得桌子的对面,齐王轻咳了一声,说道:

“若非凤卿,这些无辜横死的女子,想必再难与父母重逢,这也是凤卿的功德。”

我也顾不上与程潜的“桌下斗争”了,转头端出近乎“职业”的笑容道:“不过是略尽绵薄,凤君不敢言功,殿下言重了。”

程潜的手却依旧“管制”着我的手,淡然一笑道:“殿下承今上看重,得牧京畿之地。程潜为此方黎庶,只盼得终有一日殿下德被雍州教化众生,使这等人伦惨剧不再重现,雍州之地拨云见日,风清月朗1

这句话本是好话,只是从程潜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都是讽刺。只要略熟悉官场的人便清楚,雍州刺史这样的官职只是好听的虚职,对京畿的治理并无责任。这次齐王插手京兆府的案件,已然是违背惯例,程潜却索性将京畿治安不好的责任,一股脑都推到了齐王“教化不力”之上,不能不说是有些取巧了。

虽然面上还笑着,可这一来一往间,这两尊大神的关系,渐渐有些水火不容的味道。这个齐王还真是不简单,同时招惹到睿王和程潜两人,还能活得这般自得其乐的人,想必这世间也没有几个了。

我懒得搭理他们,径直向此案的“正主”谢瑁询问:“请问谢大人,那未曾有人来认的尸身,该当如何处置?”

“既无人相认,只有暂交善堂。待三日之后,自由官府出资,将其掩埋。”

所以错过了这次机会,这尸身便不再拥有自己的名字吗?程潜忽然说道:

“自己亲生骨肉也可抛却的父母,纵然追认了又有何趣?死者在天有知,亦会相忘于江湖,既如此,卿卿,你也看淡些吧。”

程潜开解我的好意,我心里清楚。他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懂。我并非古人,也不相信轮回,但是确认死者的身份,是我身为法医的职责。就算是被抛弃的名字也无所谓,因为名字是她独一无二的符号,全部社会关系的第一步。而对于我而言,如果不能认出这个符号,又如何去读懂她最后的语言,完成她的最后一段旅程?

“光隐说得是,若非有凤先生在此,只怕那三对父母,再也无缘认回自己的骨肉。如今此案告破指日可待,先生更应以身体为重,放开怀抱。”谢瑁也正色劝道。

他们三个都这样劝我,我也只有收拾好心情,站起身道:“那产婆的尸身,停在何处?”

“凤卿不必去看了,昨日这尸身送将来,我与光凌已然验看过。用银针光灿灿地下去,出来便是漆黑如墨。这稳婆之死,是中毒无疑。”齐王说道:“她的丈夫也连夜审过了,说是她父亲本是教书先生,不过在她十岁上便故去了。小时耳濡目染,倒也是识文断字的,是以心事倒也活泛。她经手过婴孩儿的生辰等条目,全都记在一本册子上,备与媒婆或想结亲的人家私下核对八字用的,为的不过是从中渔利。自妻子身故,他亦不曾见过这本册子,光凌已然派人去搜,不过想来是找不到了。”

“如今也只有从知道这册子的人身上下手了。那簪子可有下落了?”程潜问谢瑁道。

“这簪子料子做工,都离上用的不远。”齐王说道:“昨日内子将做头面的老匠人宣进了府中,亲自拿了这簪子,只说要打个一般无二的。那老匠人认出,这簪子的形制以及手法,应是出自‘玉舫’。”

玉舫?我听得一头雾水,却见谢瑁皱起了眉,而程潜却轻笑出声,道:

“此事终于有些趣味了。卿卿有所不知,这玉舫是京城之中胭脂头面的大户,倒也与皇家有些渊源。这玉舫的主人,是慈孝皇后娘家的家生子。虽然蒙恩典去了奴籍,也功成名就了,倒还没数典忘祖——”

程潜说的隐晦,但是意思却是清楚的。慈孝皇后的娘家,应该就是当今国舅爷,太子的舅父都省左丞,参政知事欧楚光欧大人府上。

我看向齐王,只见他的双眸轻垂,神态柔和,唇畔犹带着那抹不食人间烟火的笑容,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京兆府的张捕头曾到过玉舫相询,却被拒之门外,并与那门人、掌柜等人有过口角。昨日殿下那边得了消息,我便寻了一个借口出了一纸文书,命差役们将玉舫一应账目文书查封了,送进府里来了。”

“光凌的脾气满朝皆知,想来也无人敢上门说项。”齐王笑道:“如今你打了他门下的狗,不知国舅大人会作何感想!明日上朝你要小心提防了。”

“他如何想,便是他的事。不过是他家的家生子出身,便敢公然与公差动手,可见这一门国戚素日里是如何了1谢瑁冷声道:“若有人以此事参奏,正是我求之不得之事。”

“查验账目可查出这蝶恋花的簪子出了几支?可有卖家的姓名?”

“最妙之处,是昨夜遍查之后,却发现这簪子仿佛是凭空出来的一般,从进料到出手,账面没有半点蛛丝马迹1谢瑁说道:“今日才到,我便派人循着殿下的指引,去请那位制簪的师傅过来,亲自指认。”

从这小小的一枝簪,便能看出制造者姓甚名谁。古代手工制造的东西,与现代的机械化大生产,果然是有所差别的。

“若是账面上没有,又是那人所制,此案不是与这师傅有关,便是与这簪子的去处有关。”程潜说道:“只是这去处,想必那师傅也说不明白了。”

程潜果然是一语成谶,那师傅只认出这簪子是出自他手。那一次分下来的单子只有两只簪,是以他记得很清楚。另外一只簪是凤求凰,整整花了师傅五日时间方才制成。而那凤求凰剩余的材料,便成了这只蝶恋花。至于这簪子的去处,他则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了。

看来想查出这簪子的流向,也只有将那位玉舫的老板“请”来“喝茶聊个天”了。

又略坐了一会儿,我便提出要告辞回府。齐王也站起身,道:“凤卿才入京城便一直忙于查案,不得休息,前几日身上又不舒服,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托殿下的福,凤君已无大碍。”我忙回答道。

“明日便是裙幄宴,云灿与内子便在曲江恭候凤卿芳驾。”

“这案件尚未告破,凤君如何有心思——”我本来还想负隅顽抗,但是程潜也跳出来劝说道:

“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卿卿可放心,明日便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被他这么一说,我倒不好再用工作的借口了,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同程潜一同出了京兆府。程潜将我送回谢府,便匆匆忙忙地赶回大理寺办公了。

对于京城的闺秀而言,这场裙幄宴的重要性,从秦夫人“严阵以待”的表情上,便可一览无馀。

晚饭过后,清儿便腻在我的寝房里,叽叽呱呱地说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秦夫人突然来了。

“就知道清儿在凤先生这里,倒也便宜。太婆婆命念兮来此,是为明日的裙幄宴。裙幄宴虽为我等女儿私会,却也有诸多礼节,此事有关谢府的体面,念兮唯有托大了。”简单的寒暄过后,秦夫人接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制止清儿的“多话”:“清儿,今日便少说些话吧,若明日起来坏了嗓子,便要在全京城闺秀面前大大的出丑了。”

清儿朝着秦夫人斤了斤鼻子,把自己蜷成一个球,滚到我身边,便不再言语了。

我摸摸她的头,也非常客气地说道:

“那便有劳夫人指点了。”

事实证明,如果不是今日秦夫人来了,明日我只怕就要出丑了。原来裙幄宴并非简单的宴饮,它包括“斗花”与“野餐”两部分。

所谓斗花,便是在吃饭前的“游园活动”中,比较谁头上所戴的“花”更加美丽、新奇、名贵。而被“点中”的“一榜五甲花进士”,便会一战功成,名扬京城上流社会。这对于那些“暴发户”——也就是说并非传统显贵出身的女子,尤为重要。因为这会大大提高她们将来“嫁入豪门”的几率。

其实作为秦家而言,也并非传统显贵。秦家传到秦念兮这一辈上,也不过是五十年的官宦人家,虽则有秦淑妃这样的靠山以及秦丞相这样位极人臣的家长,但是相比谢家,仍然成色不足。所以,秦念兮虽是秦府嫡出的小姐,也只配得谢瑁这个虽是长房却是庶出的子弟,由此可见一斑。

斗花之后方是宴饮,这种宴饮比较类似现代的公园野餐。所谓的裙幄,是指在野外以草地为席,竹竿为架,张裙为幕,与会的女性在裙子结成的幕帐中畅饮作乐。如今为了使宴游更添色彩,都是由主家居中起一帐,其余接到特制花贴的主宾,还可以依照主家划定位置,分别结彩帐置陈设,不仅姑娘们要斗花,各世家还要斗诗斗曲斗菜斗酒斗器皿,以雅致考究,新奇出众者为上。谢府身为数百年的豪门,自然是裙幄宴上的主宾,结帐的位置,便在主席右侧,而在左上侧,是诸位公主的彩帐,以示尊荣。

原本裙幄宴中,并没有男人什么事情。但是碧落朝民风开放,所谓的裙幄宴,其实就是一次变相的相亲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家子与青年才俊等“妇女之友”,也都是花贴相邀的对象,而齐王家的宴席,自然京城中的贵公子都要来赏个脸。包括碧落朝第一号“黑钻王老五”睿王,都在“欣然前往”的名单之列。

正因为这次的宴饮规格很高,所以我们这两只初入这“胭脂乡”的“菜鸟”,更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秦夫人也是抖擞精神,苦口婆心将她出席裙幄宴的经验,倾囊而授。我与清儿都不是这里面的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有相顾无言。

她讲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把所有的注意事项说完一遍,这才拎着清儿回去泡“花瓣员了。她们前脚刚出去,莺簧和隽隽便一人一边,表情非常严肃地站到我面前。

我只好举手投降,任她们打点一切。不知她们两个是不是在我不在的时候便达成了协议,两人分工合作,倒也算合作无间。我将明日的礼服试过了,莺簧说去拿帮我调制好的护肤护发的“花蜜”,隽隽便说去备菜,整个小院正式进入了战备状态。

不过是去点卯而已,为什么还要这样不停地折腾,我只有在心中大声腹诽。然而为了防止因为太过“简约”而“鹤立鸡群”,我只有随波逐流,把自己隆重地修饰一遍。

第一天晚上戌时便被打发去睡觉,到第二天寅时刚过,便被折腾起来。护理皮肤,穿衣,梳妆,在她们的提示下,我结束神游回来,便被镜子里那个看起来似我非我,非我似我的“美人儿”惊醒了。看着外面大亮的天光,我有些恍惚,我的容貌“底子”当然与“腐朽”相去甚远,但是这两位的化妆术,绝对是在“神奇”的等级以上。

那句“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原来还真是真理。顶着这样无懈可击的妆容,我有些迟疑地问道:

“这妆容首饰,能否再简单些,不过是赴宴罢了,原不须这般刻意——”

“小姐放心吧。”莺簧笑道:“那宴上的小姐们,哪个不是花枝招展。有多少小姐为了今日之会,前三五日开始便饿着了,只望着身量更绰约些。或者丑时便起来穿衣进食,在家里多吃些,总比到了那宴会上,因为多吃了一口,就被人取笑像那饿死鬼投胎一般强。若非顾着小姐的性子,我们原想化的更重些的。”

我听得有些黑线,原来像“飘”里描述的那种,竟是古今通用的!

“莺簧说得很是,这妆面已然很清淡了。小姐五官清丽,不过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我们适才还说,遇到小姐,手上这点功夫,都没有用武之地呢1隽隽也帮腔道:“小姐稍等,这龙已然画好,却还未点睛呢1

说完,这两人便各摆了一盆花出来,放在梳妆台两侧,眼神毫不客气地绞杀在一起。想来这两盆花,分别来自不同人的授意吧。

我连看也不想看了,直接说道:“难得它们开的这般快活,若是上了我的头,反而可惜了,收在一旁,顺其自然吧。”

“可是小姐,您总要带朵花——”莺簧和隽隽同时开口。

“这园中亦有花木,寻一朵能看上眼又配得过的便好。”我挥挥手,这种时候,便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不过是去看戏的人,何必自己粉墨登场,娱乐别人呢?

莺簧和隽隽面面相觑,目光中都是迟疑。我只好站起身,既然她们不愿意,我便自己去找。

“凤先生,奉老太君之名,给您送花来了1

正在僵持着,这一声“送花”,正如纶音佛语,解了我燃眉之急。进门来的是老太君身边的刘嬷嬷,身后的小丫鬟手中捧着一个花瓶,碧蕊琼花,似玉莲又非玉莲,自顾自的美丽。尤其那近乎冷冽的花香,似有似无,让人分外想到“天香云外飘”的句子。

“多谢老太君增花之情,今日有劳嬷嬷了。”有了这朵花,一切都解决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对她老人家五体投地。

隽隽也不再犹豫,走过去将那花枝剪下,簪在我头发的侧后方,完成了这最后的一笔。万事具备,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一天,不会真的太长。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回到北京温暖,不,确切说,是火热的家,昨儿是在交通工具的轮换中度过的,到家已经瘫掉了。老了啊老了,支持不住了。

那个,我回来了,大家开心不?开心的话,就不要b我了,勇敢地表达乃们对我的爱吧,就算不爱我也无所谓,本人不接受烂西红柿和臭鸡蛋。现在还是很累,等我整理完所有的照片和七七八八的东西,再上游记吧,收获很多啊,生活果然还是很美的~~

占春芳

旧年看红楼,也曾读过“世事洞明皆学问”的句子,却没想到只这一个宴会,便让我更深刻的理解了此言真义。

还未赴宴,我便学到了第一课——永远只在最合适的时刻出现。

所谓的最合适的时刻,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也颇要费些心思。若到早了,便会与那些普通的官吏的女儿们混为一谈,一来会被取笑失了身份,二来也达不到“万众瞩目”的效果;若到晚了,落在了公主们的身后,那也是大大的不妙。搞不好哪日就会被冠上一个“妄自尊大”的罪名,遭受弹劾也说不定。

所以到会的时间选择,要综合考虑到举办者和其他宾客的身份,以及亲疏远近关系的基础上,对自己准确定位,并兼顾宴会的惯例,是万万错不得的。

是以当谢府的从人请示是否要立即出发时,秦夫人看着刚才用过点心,正待补妆的清儿,微微地蹙了蹙眉头。

坐在上首的老太君却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对我笑道:“可见我这老婆子还不曾眼花了,咱家这洛如可不就是为了君儿你开的1

洛如花吗?听着名字耳生的很!若非是药用的花花草草,于我而言,可真只是相逢对面不相识了。我只好微笑道:

“夫人爱惜赠花,凤君感激不荆”

“清儿的妆莫要再浓了,本就是花骨朵一般的年纪,脸色还能差到哪里去?弄得一脸雪白,反倒悖晦1秦夫人亲自走过去为清儿傅粉,老太君一眼扫过去,便皱起了花白的眉。

这种情况下,身为员工的我,也只有当做听不见了。那秦夫人脸色一白,放下手中的粉盒,应了一声“是”。

见我也看她,清儿便向我挥挥手,我也对她报以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