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到皇帝,是在城郊的驿站,十分仓促的走了个过常这次我才要真正地面对这个庞大碧落王朝的统治者。

行礼如仪,只听得上面传来一句平身,我站起身,直到被要求抬头,才又“得见天颜”。这位碧落朝的第一号人物,刚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容貌端正五官英挺,想必年轻时也是帅男一枚,然而他的这等“美貌”,已然随着岁月的洗礼退居二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居高临下的帝王气势,让人不敢与之眼神正面相接。

同时在这间“议事厅”的,我认识的人,有睿王、齐王、程潜、谢瑁以及曾有一面之缘的秦相以及出生时非常“倒霉”的夹在睿王与齐王之间,而母系家族又身份低微,常常被人忽视掉的魏王。而还有一些人,我并不认识,不过他们的衣着,想必也都是朝廷的一品大员,“丞相俱乐部”的成员们——“参知政事”群。

从前代皇帝起,为了更好的“凝聚众人的智慧”,便在一部分“朝廷重臣”的官职前,加了“参知政事”的名衔,凡是有这等名衔之人,便有参与“丞相级”会议,决策国家大事的权力。本朝的“参知政事”,一共有十位,睿王和齐王,皆名列其中。

这么高级别的会议,却传了我这个八竿子打不到的小人物来,想必是谢瑁已将案子侦查结束,皇帝想亲自过问此案吧。否则谢瑁也不会在参知政事之列。

我平稳了心态,只等着皇帝发问。

“听得阿灿说起,京师少女失踪案得以完结,凤先生居功至伟。”皇帝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无比的沉稳与威严。

我低下头,目前形势不明,只能顺着皇帝的话,静观其变。于是我道:“虽为匹妇,亦有应尽之责,民女不过是略通勘验之道,至于全案,皆赖二位殿下,以及谢、程二位大人之功,民女惶恐,如何敢当‘至伟’二字。”

“此案之犯为谁,卿可清楚?”

“民女只问勘验事,至于凶嫌为谁,并非民女可过问之事,殿下与大人们并未告知民女,是以民女并不知晓。”我老老实实的回答,勘验是我的基本工作,如今我所做的事,更像是从前做法医的时候,只从客观的角度,去分析尸体以及犯罪手法,至于查案的事情,都是由他们在外奔走,我依然不是当初的凤翔之,总有不便之处,所以也只能等着查出犯人他们向我通报一声。

他们还没有说,我自然不知道,甚至案子审结,也是这次进宫,见了这阵仗才猜出来的。

身居上位的皇帝并没有开口,倒是谢瑁站了出来,道:“圣上,此案尚未定论,是以臣不曾将案犯告知凤先生。”

“如此更好,卿等有何疑议,不妨便径直问她。杀三人已为不道之罪,何况十数!朕的王土之上,竟有人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朕绝不姑息。”

“皇上所言极是,十数人命,罪在十恶不赦,更应谨慎从事,不能妄罪一人。若将良人错认为凶嫌,非但不能为死者雪冤,反更添一桩冤案,亦失了天道王法之初衷。微臣斗胆,先请问凤先生,先生单凭一截残肢,如何便断定这残肢便是那失踪女子所有?”

“民女幼习摸骨之术,学得一点浅薄的见识。相较男子腿骨,女子腿骨更为纤细,所得胫腓骨两股,皆有此特征。胫骨下端骺核炎症,踝骨关节肿大,其年齿不过15,兼辅以胫腓二骨骨长推测其身高,足以断定死者生年。”

如果有X光就更好了,能拍出骨化核的话,应该会更清楚了。

质问我的那位穿紫袍的大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有一位大人一脸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问道:

“不过是你空口白话,可有佐证?”

“民女驽钝,大人所需,是何佐证?”我就算说了这是科学,想必这些大人们也不会相信吧,两端各执一词还能如何?难道让我当场验尸?

“父皇,凤先生神乎其技,儿臣与三哥、光隐、光凌,俱是亲历过的。前扬州御史案,亦全赖凤先生慧眼,方识破璇玑。否则那太子少詹事,只怕就此逃出法网。”齐王上前一步,挺身为我出头。只是我的“信誉度”是立下来的,但是却连累了程潜,他还真会选角度。

几道含意不明的视线,纷纷射向我。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杀了那位前扬州刺史的,竟是太子少詹事。难道那贪墨案,真的是和太子那边有关系吗?

“程大人有恩于民女,民女所为并非公义,而为私谊,不值一提。”我连忙帮着程潜开脱。程潜刚起身,睿王已经到了我身边,向皇帝行礼,说道:

“儿臣愿为担保,卿——凤卿是儿臣向光凌举荐,其勘断不会有错。”

“臣愿为担保,若凤先生有误,臣愿与之同罪。”程潜虽然慢了半拍,但是也大力相挺。

“凤先生勘验之学,师承何人?”皇帝有些疑惑地问道。

“家师是世外之人,他老人家曾有叮咛,在外行走不得提及师承,皇上请恕罪。”

“令师尊现在何处?”皇帝倒没有“龙颜大怒”,只是追问了我一句。

“家师已然仙去。”我斩钉截铁地说:“民女与家师死别,方才出师。”

我已经不想再与谁纠结于师傅这个问题上了,我真正的师傅——我的祖父已然驾鹤西去,而还在生的博士导师,与我相隔时空,等于死别。而二十一世纪的生活相较这里,说起来和神仙也无多大差异。

“山野匹夫之人而已,以此为信断人生死,岂能取信于人?”那位鄙薄我的大人又跳了出来。

“何中丞,如今所疑凶嫌,正是令侄女婿。令官身为御史中丞,是否应予回避,更为妥帖?”秦相慢悠悠的开口,居然也是站在我这边。

“秦大人何出此言,下官与他不过是姻亲,并非在五服之内,碧落会典亦并无科条,令我回避。何况内举不避亲,乃古之明训。便此人并非我姻亲,此案疑惑重重,我等身为父母官,亦应为他张目1

上句姻亲可以不回避还像话,但是下句内举不避亲,真真就是自打嘴巴了。

“何大人何处此言,令侄女自幼父母双亡,由尊夫人抚养成人,便是这侄女婿亦是大人所眩前年,令侄女婿还曾依女婿之礼,为尊夫人守期年孝,传为美谈。如今再谈有服无服,岂不是惹人笑柄1齐王毫不客气的对那位何大人予以还击,揭起了人家的老底。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何那位大人对我这般“鄙夷”,这世界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是秦相和齐王所言,都只是擦边球而已,证明了反对者的别有用心,并不等同于我的“技术”就无懈可击。

要百官相信,我还必须拿出我的真功夫,才能取信于人。皇帝心里对此也很清楚,他没有理会齐王和秦相的围剿,反而转向了睿王,问道:

“阿耀,你并非轻信之人,却肯如此信她?”

“可以生死相托。”睿王的话掷地有声,这议论纷纷的朝堂,顿时安静到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可以听得见。

我觉得气血上涌,我与他相逢,不过是半年多的光阴,却好像有一生那么长。

相逢于患难,互相扶持着,穿越过阴谋重重的暮霭,我们为了各自的原则,争执从来不曾有过停歇。可是在这些之后,他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生死相托”!

我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便有人轻咳一声,说道:

“睿王殿下我朝战神,目光如炬,识人之明臣等自是拍马难及。臣听说殿下与凤先生于裙幄宴上簪花定情,果然是佳偶天成。”

他虽然明说,自然是暗示我与睿王之间有“不正常”关系,他为我背书,自然也是“公信力不足”,与那位何大人,可谓九十步与一百步,谁也不能说谁。

“国舅大人不必信本王,却可信过卿卿的师傅。”睿王依旧毫不动摇,反驳道:“凤卿不肯提及师尊,自是尊重前人,是以低调从事。本王却并无这许多顾忌,本朝晏太傅,大人可信得?”

大臣中间一片哗然,齐王、程潜、谢瑁看着我,谢瑁显然是大吃一惊,齐王还是看不出喜怒的神仙脸,程潜的目光则仿佛蒙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楚。就连坐在上位的皇帝都表达出了明显的惊讶,急匆匆问道:

“这位凤先生,竟是晏太傅高足?”

晏太傅是谁?难道他之所以待我如此,是否就是因为他已认定我是此人的徒弟?睿王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父皇明鉴,儿臣得识凤卿,是在秦岭燕来山。”

燕来山这三个字一出,皇帝脸上便出现了“原来如此”的神色。燕来山,那不就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他落难的地方。难道他到燕来山,便是来寻访那位晏太傅的?

我心中疑惑连连,他是什么时候猜到我的身份的?这么长的时间他都不曾揭穿我,难道看我演戏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那皇帝看了我一眼,被他这样的连续攻击,现在的我,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想必连头发都已然苍白了吧。

而我这样的神色,在皇帝的眼中,显然已成为了默认的标志。皇帝说道:“难怪难怪,若非晏师傅,又有谁能将一介女子,教导得如此能耐?晏师傅已然仙逝了吗?”

“儿臣在燕来山中,已寻得晏太傅坟茔。”

连这点都对上了,皇帝显然又信了几分。我只得说道:“圣上明鉴,民女师尊并非晏姓,想必殿下口中的晏太傅,并非民女的师尊。”

“并非姓晏?那令师尊的姓氏是——”

“师尊姓庄。”这个不是假话,我的博士导师,正是姓庄。

“这便对了,晏太傅的母亲,正是庄氏。这些年寻得的,只是太傅凤毛麟角,定是因他改为母亲的姓氏,在外行走。”那皇帝点点头,说道:“太傅名重天下,想来也是不欲你为他盛名所累。太傅这脾性,竟是至死亦不曾改。”

我大窘,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巧合更巧合的事情,这样不是很常见的姓氏都可以撞衫,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既然凤先生所学,皆出自晏太傅,想必诸位大人亦没有疑虑。”秦相又跳了出来,盖棺定论,那些大臣们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程潜微微一笑,应道:

“晏太傅学富五车,凤先生家学渊源,臣等自然敬服1

看来这下子,我和程潜有的解释了。我看向睿王,这次他可将我害惨了。我不能告诉别人,我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异类,我所学都是科学智慧的结晶,自然就没办法否认连皇帝都已然认定的事实。这个晏太傅之徒的名头,看来我是真的没办法抛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长白山真美,有幸看到天池,我深深陶醉了。真的美得如图画一般,颠婆了十小时从长春过来,以及再颠簸四个小时到了长白山的机场回京,这一切都值回票价了。如果大家有机会,一定要去长白山一游,真的很美丽。

美丽的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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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童鞋们,记得给偶留言啊,偶好不容易才回来,乃们热情点,不要让我太惨淡,ok?

乌夜啼

“太子殿下到1

一众大臣无语,我也无语,大家都无语,正在这时,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解救了此事略有些尴尬的气氛。

本来因为“我的身份”而柔和了脸色的皇帝,又变回面沉如水,看来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如传说中一般,不得皇帝的心。

所有人都站起身,珠帘叮咚,一身明黄色常服的太子不疾不徐地走进了殿门。所有的礼仪过后,皇帝皱起眉,道:

“昨日便已说与你听,今日卯时在殿中议事,如今辰时将过,难道你比朕还忙?”

“父皇容禀,儿臣临来之时,宫中良娣突然晕倒,请了太医来,说是良娣有孕,是以儿臣盘桓至此时,请父皇恕罪1

这位太子按照年纪而论,应该正值而立之年,然而看到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苍白的脸色精气不足,想必是夜夜笙歌损耗的结果。他的容貌也有几分属于皇家子弟的英俊,前提是不与他的那两位兄弟比较,而这位太子的不幸,也正在这里——本应该是被“众星”拱月,可是这月上乌云遮蔽,而那群“星斗”,却是璀璨异常,辉映着碧落朝的天空,使得那轮“月亮”分外黯淡。

“粪土之墙不可圬!单这三月之内,你宫中便有四位姬妾有孕。你若肯将这份心思,放半点在政事之上,东宫亦不会惹出这许多事来。一国储君却这般形容,朕大行之后,真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1

皇帝毫不犹豫的训辞,丝毫没有给这位殿下留面子的打算。太子虽然遭此一嘲冷水澡”,脸色却没有多少变化,那神情几乎可以用“满不在乎”形容。

我心下有些惊诧,这位太子殿下难道不明白,只要他一天还未登基,这太子的位置,便随时可以换上其他人坐坐。这样的公然引发皇帝的恶感,对他并无半点好处。

睿王和齐王都没有说话,秦相说道:

“既然百官皆无异议,臣以为,不妨依八议之例,将定国侯世子夏侯敦请上殿来,与他争辩之机,看他有何话说。”

定国侯世子夏侯敦?那这凶嫌,不就是太子妃的兄弟?

“阿敦?”太子皱眉,一脸疑惑:“关阿敦何事?”

皇帝没有搭理他,直接对我道:“今日得遇故人之徒,本应详叙一番,怎奈国事繁重,朕也深以为憾,凤卿不妨先回谢府,待他日,朕派人请卿入宫详谈。”

看来接下来的事情,又是没我什么事了,我只有点点头,依言告退。我现在该头疼的是,接下来要如何应付“他一定来找我详谈”的程潜,以及“我一定去找他详谈”的睿王,并且摆平这“晏太傅高足”的身份才行。

来的时候满怀心事,回的时候就更抑郁难解了。我在谢府内下了车,直奔老太君处。那位晏太傅,想必也是晏家之人,与老太君搞也是至亲。她老人家对我这般好,不会是因为她以为我的身份,是“晏太傅高足”吧?

“君儿回来了1我进房之时,老太君正歪在美人靠上,手中握着一卷书,看见我来了,便微笑着坐起身。

我解下身上那块玉佩,说道:“完璧归赵,谢过老夫人提点,凤君获益良多。”

“这玉本就是送你的,收着吧。”

我推辞了两句,但是老太君比我更坚决,正在这时,又来了宫中的旨意,皇帝派人送来了送了一堆“御赐”之物,指明给我的。从穿戴到摆设,花样繁多琳琅满目,我自己都认不清楚,只有让莺簧和隽隽将这些东西收起来,在老太君的指点下,按照制式写了一篇“谢表”,请那太监呈上,算是全了礼节。

接下来的半天,我都沉浸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心境之中,好在有清儿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着天,让我不得不分出心思来应对,否则时间应该会更难熬吧。

晚饭时分,谢瑁还没有回来,那两尊大神也不见踪影。老太君惯见风浪,自然气定神闲,可是秦夫人就明显有些坐卧不宁,就连服侍老太君时,眼神也频频瞄向饭厅门,布菜时将汤勺掉在了桌子上,老太君微微皱眉,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行礼请罪。

谢珂出面转圜,微笑道:“月末将至,管事们都来汇帐,如此这么一天,嫂夫人想来也是累了。”

“既如此,这边不用服侍了,你且下去自行用膳吧。”老太君眉毛都没挑,冷淡地道。

秦夫人应了一声,脸色发白,后退了两步,转身而去。

饭食撤下,仆役们将茶点送上,老太君这才道:

“身为主事夫人,怎能这般沉不住气!若真出了什么事故,家里几百口人,如何能指望她撑住大局。秦相是个明白人,只是这女儿,未免养得太娇贵了1

对秦夫人,老太君显然并不欣赏。

“这天下间的女子,如老祖宗这般才是异数。您以己度人,又看惯了卿卿行事,再比对嫂夫人,她自然多有不足。”谢珂微笑道,顺带将我装了进去。只是这“卿卿”二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让我有种诡异的感觉。

“被你这么一说,倒成了我的不是了1老太君摇摇头,原本的阴郁被笑容替代。

又陪着老太君做了一会儿,我便起身告退,才走出老太君的跨院,便听到谢珂从背后唤我,我脚步未停,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与我并肩而行,道:

“想要变天绝非易事,拖上些时候再所难免。光远光隐都是聪明人,想来不会有事,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变天”?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他请假在家,却也能窥测出那朝堂之上,瞬息万变吗?我想起今天上午看到的睿王、齐王、程潜的脸,都是那么沉静淡定,想来都是心里有数吧。只是太子的“小舅子”并不是太子本人,他们又要如何“变天”呢?

“裙幄宴那日,与定远侯世子会猎郊外的,正是太子殿下。上次光隐手上的案子,虽有少詹事顶罪,皇上心中,却也是洞若观火。这次——便是想保也保不住了。”

谢珂揭开谜底,难怪无论是他们二人还是谢瑁,都不曾向我透露之后案情的进展,想必也是不想让我牵涉太深,只是齐王的存在,让他们终于不能“得偿所愿”吧。

所谓“变天”不过是一个开始,太子的存在,是挡在睿王与齐王夺嫡路上的一块大石头,所以他们才能够“齐心协力”,但是共同扳开这块大石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再无“润滑”,从“手足”到“死敌”,这距离并不遥远,谁让那天下至尊的位置,从开辟鸿蒙之日,便是华山一条路,只能成功,否则成仁。

“光实的意思,这天今日便可‘变’吗?”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

“贪墨财务,残害幼女,若只为了祖制,便让江山落在这等贪财暴徒的手中,我朝当亡之日,就在不远了。”

他倒是直接,我心中咂舌,连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他也说得这般肆无忌惮,他竟比我还像一个“穿越”人。既然他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也没必要太过隐晦。

“便是要‘变’,也非一日之功,朝堂之上,从不缺抱残守缺的大臣,何况还有人与那位殿下的‘存续’,息息相关。”

“若时运不济,使竖子践位,自然是君不君、臣不必臣,没有庙堂之高,至少还有江湖之远。”谢珂淡然道:“好在口含天宪的,是当今圣上——”

将我送回了居所,又死活讨了一杯茶,谢珂才心满意足的回去了。我则洗净了一身疲惫,躺回床上,借着程潜送的夜明珠灯光,读了半个时辰的书,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是,无论是“应该来询问我身世”的程潜,还是“应该来解释我身世”的睿王,都没有前来“造访”,看来宫中的事情应该还没有解决,既然如此,我惟有放下书本,让自己沉入睡眠。

有谁握住了我的手,带来一片柔和的光,照亮了我的梦乡。我用手背遮去那份光亮,慢慢睁开眼睛,这天下除了那位仁兄之外,想必再没有人有这等恶趣味扰我清梦。

我叹了口气,让自己逐渐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缓缓起身,才发现坐在我床边的,并不是睿王,而是程潜。预备的“专业笑容”也僵在嘴角,我只好尽量不着痕迹的收回,问道:

“外面几更天了?怎么这个时候来?”

“几近丑时,才从宫中出来,怕你担忧,所以先过来看看。”程潜的脸背着光,表情都藏在床帐的阴影之中,完全看不清楚。

“事情可解决了?”我伸向床边的壶,他却站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让我滋润有些干涸的喉咙。

“圣意已决,废太子的旨意已有中书省拟好,明日便到门下省合议,想必这几日便可皇榜告知天下。”他的表情已然恢复如常,又是那个风轻云淡的程潜。

“今日晚膳后,已听光实提起,那日与定远侯同出场狩猎的,便是太子车驾。”我也恢复了惯常的样子,说道:“只怕废太子后,这朝堂府中,日子更不好过。是龙是蛟,也要天长日久方能定论,光隐行事,要更小心才是。”

“我知道。这朝堂之上日益艰难了。”程潜突然握住我的手,双眸中有火光跃动,说道:“卿卿,与我私奔吧!什么也别管,哪怕只有这一夕的光阴,去看看这夜的尽头在哪里1

私奔?有没有搞错?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四目相接,印象中,我从来不曾在程潜的目光中读到这么多负面情绪——绝望,苦涩,死寂,所有的一切,汇成虚无的光芒,从内而外的燃烧。我默默伸出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掌心,他揽住我的腰,推开窗户,如蜻蜓点水一般,越过在风中舒展的荷叶,长安的夜在我们的脚下,慢慢铺展。

不知奔驰了多久,高高低低的屋宇,被一望无极的森林所取代,他仍旧不知疲倦,而当我意识到他停下时,再踏出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夜风从深谷中呼啸而上,吹动我单薄的睡衣,以及他宽大的长袖。只听他口中喃喃:

“怎么会穷途末路,怎么会,怎么会?”

他眸中最后的火光也熄灭了,那黝黑的瞳仁中,惟余苍冷。我心底一阵冰凉,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程潜这才转过头看着我,紧紧地,紧紧地将我拥入了他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我毫无心理准备,本能地挣扎。一股水意轻轻在我颈间蔓延,我如被雷击,他——哭了吗?

今日的朝堂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程潜的情绪,突然间溃堤?我伸出双手,将他揽入怀中,我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可以安静地,做他的情绪垃圾桶。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

他终于平复了下来,我挨着他坐在悬崖边,两个人肩并肩,披着他的外袍,等待着那一轮红日,从云海间升起,给这个世界一个新的开始,那是一种多么令人欣喜的美丽。

“如果不是穷途末路,怎么会有这样的风景?”我转过头,却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眼中深情潋滟。

我笑了笑,又转回头,看向温暖的太阳。他却扳过我的肩膀,灼热的气息热切地涌向我的唇齿之间,我不由自主的偏过头,让那轻柔如云的触感,仅仅在脸颊上绽开花朵。

我没有去看他的表情,耳边传来他有些暗哑的声音:

“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好。”

“卿卿,以后,我们再来这里——”

“嗯。”

回去的时候,很难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毕竟天光已亮。我还在头疼着要怎样在老太君乃至莺簧那里蒙混过关,程潜却显然早有准备。他带我下山时,扶桑已经带着马车,等在那里。

一路走马如飞,程潜依旧将我揽着,送入了谢府。当我进入独居的院落,莺簧和隽隽,显然还没有醒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将身上披着的红袍交还给他,轻声道:“趁着还有时间,回去再歇一歇,你心里想的我清楚,我师傅的身份,我真的还不能告诉你,但是他说的,也不过是他的臆测罢了。”

说到底,他心中纠结的,也就是关于睿王所认定的“我的身份”罢了。

“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只是那日的承诺——”

“我记得,没有忘。昨晚谢谢你,那日出,我很喜欢。”

送走了程潜,睡到一半就被人唤醒所带来的疲乏主宰了我,

身上的衣服经过一夜折腾,已然不能再穿了,我从衣橱中翻出一件干净的睡裙,一边换上,一边走向床铺。趁着还有时间,先补一觉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