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祝你身体健康,意志坚强。”姚康说道:“我们的一生都在与磨难相陪伴。”

杜景抬手,作了个拈帽致礼的手势,哪怕他并未戴着帽子,就此与姚康道别。夕阳映在他的侧脸上,周洛阳望向杜景那带有伤痕的脸,忽然感受到了他掩藏在冷漠之下的柔和与温暖。

“这是什么?”周洛阳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躺着一个U盘:“又是什么机密情报么?”

杜景:“你不想要谢礼,是不是?不管里面是什么。”

周洛阳说:“如果对你来说很重要,就收下吧。如果你也无所谓,可以找个机会,寄回去给他。”

周洛阳把谢礼递给杜景,杜景随手放到一旁。

他们把车开回周洛阳家楼下,上去接乐遥出门吃饭,乐遥从杜景来过家里之后,便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说道:“你们聊你们的,不用管我。”

周洛阳原本想与乐遥聊聊学校的事,杜景一出现,却岔开了他的思路。

“你认识他多久了?”周洛阳说。

杜景确认手机上的订位信息,开车去餐厅,说道:“三年前,刚到美国时认识的。今天你想问什么都可以问,我都会告诉你。”

乐遥在手机上与朋友聊天,只安静地听两人说话,没有发问,周洛阳知道杜景的话,一半也是说给自己弟弟听的,意在拉近彼此距离。

周洛阳“哦?”了一声,他对杜景过去的三年,已经不想再刨根究底地去问了。一来问了杜景也不想说,最后搞得大家心情都不好。二来他已回来了,过去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人回来了就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人生总是这样。

“看来你交了不少朋友。”周洛阳说。

“只有这一个。”杜景说:“治病时认识的,医院有分享会,大家坐成一圈,随意聊天,大家都在说自己,姚康也有这个病,他女儿得到了他的遗传。”

“什么病?”乐遥轻轻地问。

“双相情感障碍。”杜景从倒后镜里看了乐遥一眼,说:“俗称躁郁症。”

乐遥说:“现在好些了么?”

“好多了。”杜景打方向盘,停车,说:“你哥哥一直在包容我。”

杜景主动推着轮椅,进西餐厅内,把兄弟俩安顿好,点了菜。

周洛阳说:“所以你回国的其中一个目的,是为他办这件事,算当年的一个承诺吗?”

“确切的说算不上。”杜景想了想,说:“物伤其类吧,过了没多久,我去参加FBI的集训,这件事就搁置了很长一段时间。”

“FBI?”乐遥震惊了,说:“是我想的那个FBI吗?”

杜景看着周洛阳,回答乐遥的话,说:“是的,就是你想的。不是FBI warning的FBI……”

周洛阳:“别和他开这种玩笑。”

乐遥:“???”

杜景:“但不算FBI的正式编制,非登记在册的探员,因为双相情感障碍没法通过他们的心理检测。”

“只能进入他们控制的一家主要民间机构,主要负责情报来源,偶尔与线人接头,顺便办点小案子。我们与政府之间,互相都不承担责任。”

乐遥说:“就像电影里看见的那样吗?”

杜景想了想,说:“不太像,很不一样,以后可以慢慢给你说。”

周洛阳却看着杜景,说:“一个人,加入这样的组织,很辛苦吧。”

杜景望向远处,不片刻撤回视线,依旧落在周洛阳脸上。

“身体上不算辛苦。”杜景说:“但精神上,很寂寞。”

第23章 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在第22章 里增添了衔接这章开头的部分,建议先阅读22章喔

“老姚当时再没有念想, 我理解他, 还帮助他, 准备把他的遗产捐赠给一个研究量子效应的科研组织,是个华人研究室。这家研究室是因为工作,无意中接触到的。后来我仔细思考过, 这件事也不是不能操作,虽然不一定能达到他的意图……”

“为什么?”周洛阳忽然问。

杜景一怔,周洛阳旁若无人地说:“为什么三年前不告而别, 离开之后, 会去加入一个情报公司?”

餐厅上了菜,乐遥沉默地刷着手机。

杜景沉默片刻, 而后说:“你确定要我说?”

周洛阳本想说“确定”,话到嘴边, 却没有出口。

“你就是这样的人,”周洛阳有点伤感地笑了笑, 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半夜一个人突发奇想到外头去坐着。”

杜景说:“算不上, 我做事情有我自己的逻辑, 只是很多时候……”

乐遥轻轻地接上了这句话:“……一般人不太能理解。”

杜景点点头,抬起手掌,与乐遥互拍了一下,乐遥笑了起来,说:“哥哥就不太能了解我的想法。”

杜景:“但他总是以无微不至、善解人意自居。”

“哎!”周洛阳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气氛变得轻松了点,杜景看了眼乐遥,给他切海陆大餐里的肉排,乐遥则盯着杜景腕上戴着的周洛阳送他的手表。

杜景又说:“其间昌意有一名负责人,通过那家研究室,认识了我。他碰巧想辞职,于是朝李良意推荐了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回来,而找我的人,恰好也姓周。”

“恰好也姓周?”周洛阳说。

“恰好也姓周。”杜景点头道,把盘子递给乐遥。

“这就是你回来的理由吗?”乐遥笑着问道。

杜景说:“算是其中一个吧,主要还是因为我想他了。”说着朝乐遥示意,坐在身边的周洛阳。

“于是就成为了公司里的海归明星探员。”周洛阳释然道,并开了少许嘲讽。

杜景没说话,对此照单全收。

周洛阳又问:“昌意是什么属性的公司?”

“国安下面的非正式机构,”杜景说,“中间经过一次大的、伤筋动骨的整顿,现在情况好了不少,国内环境最好的一点是,安全。”

周洛阳明白他所说的,相比美国、墨西哥与欧洲,国内的治安环境相当好,虽然在改开之后,渗透与活动变多,大陆境内的反间谍工作却做得非常完善,一部分是因为国内制度较为完善,另一部分则是因为中国全是黄种人,不像其他国家,有数量庞大的移民。

“你打算做多久?”周洛阳问,这才是他现阶段最关心的问题。

杜景说:“看情况吧,需要钱,昌意开出的薪水还是很可观的,也没有这么多人际关系需要处理,我替他们办事,他们付我酬劳。”

乐遥问:“很危险吗?”

“不危险,”杜景轻描淡写地说,“风险与收益并存。”

乐遥那表情似乎有点想问“你缺钱吗?”,却忍住了。

周洛阳没有再追问了,轻松地说:“我找了份工作,后天去面试。”

杜景眉头略皱了起来,说:“你确定?我还有钱,都给你。”

杜景正要摸手机,周洛阳却道:“不行。”旋即又笑道:“你都请我吃饭了。”

杜景忽然停下动作,眼神里带着少许陌生,注视着周洛阳。周洛阳思考片刻,说:“我先上班看看,不行再说吧。”

杜景说:“你认真的?”

周洛阳点了点头。

乐遥察觉到气氛不对,说:“你在宛市住哪儿?不是说要搬来我们家吗?”

杜景却什么也没说,周洛阳有点郁闷,心道应该是又开始了。

“不舒服吗?”周洛阳问。

“没有。”杜景答道,“吃吧,吃完送你们回去。”

乐遥诧异地看了哥哥一眼,周洛阳以眼神示意不用问,他还有些话想对杜景说,但只能私下说,且无法确定,这算不算重话,会不会刺激到杜景。

席间就这么忽然冷场,低气压结束后,杜景买过单,送兄弟俩回去。开门后,杜景没有跟着进去,在门外朝周洛阳说:“抱歉,今天伤你自尊了。”

“不是这样。”周洛阳终于等到了澄清的时候,想借此多说几句,杜景却道:“多陪他。”

说着没有给周洛阳解释的机会,转身下楼。

周洛阳揉揉眉心,颇有点苦恼。

“他经济上很困难吗?”乐遥行动自如,依靠他的轮椅,在家里四处穿梭。

周洛阳心想:他不困难,他挣钱的原因是咱们经济很困难。

“乐遥。”周洛阳在沙发上坐下,示意弟弟过来,想好好与他谈谈,并给他按摩腿部,防止肌肉萎缩。

乐遥停下动作,似乎早就料到兄长要说什么。

“杜景他是我很好的朋友。”周洛阳说。

乐遥说:“哥哥,你记得咱们约好的吗?”

周洛阳说:“记得,可我还是很在意你的想法,因为你是我的弟弟。”

那天乐遥在车祸里醒过来以后,第一眼看见的只有哥哥,也很快反应过来,他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

周洛阳在病房里一直陪着他,直到有一天,他用轮椅推弟弟出去,在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时,乐遥便问他:“以后咱们一起生活吗?”

“嗯,”周洛阳说,“哥哥会照顾你的,爸爸妈妈其实没有走,他们也会陪着你。”

“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乐遥笑着说,“我才能答应你。”

“什么?”周洛阳问。

“你愿意与谁在一起,想做什么,都务必不要顾虑我。”乐遥说。

周洛阳想也不想,点头道:“我答应你,可你不会拖累我的,不要这么想,乐遥。”

客厅内,两兄弟相对静谧。

乐遥忽然问:“我只是好奇,你们既然感情这么好,三年前又为什么会分开呢?”

周洛阳艰难地寻找着措辞,不希望引起弟弟的误会,说:“我和杜景大三那年吵了一场架,也许他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有点严重,或者是不想破坏美好的感情吧?总之他就这样走了。”

乐遥说:“他是不是察觉到,怕你喜欢他?所以才疏远了你?”

周洛阳:“……”

你真的适合去FBI。周洛阳心想,这曾经也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心病,而乐遥只观察了他与杜景三次相处,就发现了。

也许在最后那段时日里,周洛阳已经有点逾越了友情的限度。他感觉到了,于是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

杜景也感觉到了,他们相处的情况开始变得有点不太自然。

而周洛阳自己也说不太清楚,那究竟是爱情,还是习惯了彼此,像是家人一般的陪伴。最终他把这种关系理解为情感上的某种错觉。

周洛阳:“可我没有,你看我们像同性恋爱人吗?”

乐遥说:“看得出你们感情很好。”

“那是因为他没有别的人可以倚靠,”周洛阳最后说,“情感上的。”

“那你呢?”乐遥问,“我们一直在说他,你是怎么想的?”

周洛阳没有回答,还在思考。

乐遥却笑道:“你接受的人,我就接受,哥哥,你不用太在乎我,只是……我只是觉得……”

乐遥也在艰难地考虑措辞,那表情与周洛阳如出一辙。

周洛阳百味杂陈地看着弟弟,他们打出生就不一样。乐遥在日本长大,受日式文化熏陶颇深,而日式文化里从小的教育,最根深蒂固的一点就是:

不要给人添麻烦。

“罪己”的念头顽固地根植于每个人的心里,大到新干线脱轨,小到垃圾分类,所有人都努力地避免给别人添麻烦。乐遥内里流淌着日本人的血,外在也保持着日本人相敬如宾的客气与礼貌。

“只是什么?”周洛阳以手掌按压弟弟的小腿,问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说。哥哥不会介意的,咱们是家人。”

“只是……”乐遥最后说,“哥哥,你这许多年里,是不是都在委屈自己,为别人而活?”

周洛阳诧异地看着乐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乐遥不安地看着兄长,又说:“念书的时候,你要照顾杜景;现在又要照顾我,一定很辛苦吧?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这些牵绊与负累,你自己真正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不!”周洛阳马上解释道,继而有点哭笑不得,说:“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也好,杜景也罢,你们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我完全没有觉得你们是……”

乐遥打断了周洛阳的话:“对啊,你只是习惯了,包括爷爷的店,你总觉得自己有责任,‘该成为怎么样的人’,却不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周洛阳正色道,“乐遥,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

乐遥安静地看着哥哥,周洛阳用力摸了摸他的头,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选择的,不存在迫于谁的情况,我心甘情愿。”

乐遥说:“好吧,我只是觉得,家里如果有两个病人要照顾,就怕你会更辛苦。”

“他不是常常这样,”周洛阳有点歉疚地说,“有时我不免认为……算了。”

乐遥说:“你怕自己会带给他更大的情绪波动吗?可我觉得,他也很清楚这点,却还是离不开你,你对他而言确实很重要。”

周洛阳这些年里,总有愧疚在,他时而回想当初,是不是正因为他们感情太深,到得后来,杜景对他的一言一行亦愈发在意,最终间接导致了他的病情加重?

“让他搬过来吧,”乐遥说,“我会好好与他相处的,何况我本来也不怎么在家。如果你觉得他不会对你造成影响,那当然最好。”

“嗯。”周洛阳点了头。乐遥明显地有点累了,周洛阳便推着他回房间去。

“你们什么时候再见上面的?”关灯前,乐遥问,“他回国以后就联系你了吗?”

“什么?”周洛阳正在出神,旋即明白过来,解释道,“就在出去谈合伙的那天,九月七日。”

“晚安。”乐遥笑道。

“晚安。”

周洛阳关了灯,不知道为何,他觉得最后那句,乐遥是不是有点多心了。该不会是怀疑他和杜景早已碰上,才把弟弟送去学校住宿?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说服自己别胡乱揣测,也没有解释。

他有点疲惫地躺上床去。

是的,你们行事与说话,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只是这逻辑很多时候不被一般人所理解罢了。

周洛阳本以为他已经很了解杜景,但今天听见杜景这么说,依旧让他有点难过。

“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话杜景也曾经问过他。

那是在他得知杜景病情的冬天,那年杭州很冷,期末考很快到来,又很快结束。周洛阳在学业上向来没有什么悬念,轻松地考了个高分,杜景则拿到了全系第一名的好成绩。

周洛阳很少看见杜景刷题——这名室友的智商简直让他嫉妒,只要把书从头到尾看一次,再用铅笔把课后的习题随便做做,上课偶尔抬头看几眼黑板,在本子上写写算算,就全懂了。周洛阳的专业课常常在早上一二节,他起不了床,杜景便替他偶尔去听课,结果他一个自动化专业的,机械学得比周洛阳还好。

六级考试,杜景更是连资料也不买,一次就过。周洛阳与他一起学习,简直是叫苦不迭。

杜景是天赋型,周洛阳却是勤奋型,他觉得自己总是追在杜景身后,筋疲力尽地奔跑,就这样杜景还要时不时停下来等他。

“奖学金你不要了吗?”周洛阳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放弃第一名的奖学金。

“留给有需要的人。”杜景说。

最后一科考完,周洛阳想到要与杜景分开一整个寒假,忽然觉得很舍不得。

“寒假去哪儿过?”周洛阳开始买车票。

“没想好,你呢?”杜景最近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朝周洛阳说开之后,让他们之间一下轻松了很多,两人相处起来要坦然多了。

周洛阳想了想,说:“我也没想好,要不……”

杜景却道:“不去日本吗?”

他俩都在再婚家庭里长大,彼此间有着某种默契,这种默契无需言明,周洛阳第一天认识他时,便感觉到了。

“也许去奈良泡个温泉吧?或者回宛市看爷爷。”

周洛阳的父亲再婚后住在东京,母亲则几乎不联系了,爷爷与姑妈住在宛市。事实上两个地方,周洛阳都不太想去。

“日本的冬天很不错,”杜景又说,“我还没有去过,也许回南加州,或者去巴塞罗那。”

周洛阳想起来了,杜景在国内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家人。

“要不你来我家过年吧?”周洛阳还是朝杜景发出了邀请,说,“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周洛阳家在徽州有套房,留给他一个人住,寒暑假至少有个去处,回家也可以约同学吃吃玩玩,哪怕他也不想独自在家待太久。

杜景说:“不了,你回去还想约同学,偶尔想临时出门,一起行动也不方便。”

几天前周洛阳的高中同学方洲给他打电话,杜景听见了。

“那……我只买自己的车票了,”周洛阳说,“我会早点回来。”

杜景:“我送你回去?”

周洛阳说:“不不,你看,我车票买好了。”

杜景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后,说:“那我送你去车站。”

杜景带周洛阳到校外停车场上,手揣在裤兜里,按了下车钥匙,一辆奔驰GLK的前灯亮了下,车门打开。

周洛阳震惊了,说:“什么时候买的车?”

杜景云淡风轻地说:“前天,你说这车帅,我就买下来了。”

周洛阳说:“咱们平时用车很少吧。”

“本来想开车送你回徽州,”杜景说,“路上顺便四处玩玩,不过你车票都买好了。”

周洛阳:“……………………”

“我把车票退了,”周洛阳说,“来我家过年吧。”

“不用,”杜景说,“你车票都买了。”

周洛阳:“可以退的……”

“我说,不用!”杜景重复了一次。

周洛阳感觉到杜景的烦躁,便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