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毁了你的春游。”杜景注视远处。

周洛阳笑道:“我其实也不太喜欢与这么多人一起玩,方洲实在太吵了。我只想约你出来走走,这样就挺好。”

周洛阳捡了块石头,起身打水漂,石头弹跳,在湖面留下一连串涟漪。

“你在生气。”杜景说。

周洛阳说:“我没有。”

杜景:“你在生气,我知道。”

周洛阳坚持道:“我真的没有。”

杜景平静地说:“你在生气,我感觉到了。”

周洛阳忽然觉得没必要再否认,索性老实道:“是,我确实有一点。其实该道歉的是我。”

杜景说:“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把车开走。”

周洛阳有种不好的预感,生怕杜景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来,这已经超出了他处理事情的能力范围。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按他们相处的逻辑,这个时候他应该说“好”,而后照着杜景的要求做。

可是万一他把车开走,离开湖边区域,杜景出什么事了怎么办?

坚持留下,又怕杜景的情况变得更糟。日久天长的相处之下,周洛阳很清楚自己的体力根本不是杜景的对手,一旦有状况是拉不住他的。

给方洲打电话,叫他们过来呢?或者报警?又怕进一步刺激了杜景的精神状况,这样方洲他们就都知道杜景生病的事了。

周洛阳短暂思考后,答道:“那我去另一边看看?我不打扰你,你想几点走都可以。”

他离开湖边,绕到湖的另一侧去,在一棵树下远远地看着杜景,确认杜景看不见他。

四点多时,杜景不见了。

周洛阳顿时紧张起来,确认刚才没听见水声,他去了哪儿?他马上起身,四处寻找杜景的下落,但没有慌慌张张地喊。

找了足足十五分钟后,周洛阳现出慌乱感,回身险些撞在杜景的身上。

杜景说:“回去。”

周洛阳松了口气,没有责备他,说:“没事的,你去继续坐着,我只是突然想回来找你。”

杜景答道:“一起走。”

谢天谢地,周洛阳快要虚脱了,这十五分钟简直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一定不会在三天前提出这个建议,但幸好老天垂怜,这个考验结束了。它也许不仅仅是给周洛阳的考验,同时也是给杜景的考验。

回去的一路上,杜景哪怕没有说话,表情上似乎也有所好转。

行程结束的当夜,方洲开了瓶金酒,杜景把自己的杯子递过去。

周洛阳说:“方洲别给他倒。”

杜景:“喝一点。”

周洛阳:“明天还要开车回去……”

“让我喝一点!”杜景的语气加重少许。

众人都笑了起来,方洲的男朋友说:“洛阳好像杜景的女朋友,还管他喝酒。”

周洛阳只得作罢,朝方洲眼神示意,方洲感觉到两人也许吵架了,便倒少了些。

“我们来玩真心话吧。”方洲的男朋友提议道,把打麻将用的骰子扔在茶几上。

方洲自然很捧场,一手搭着爱人的肩膀,说:“什么话题呢?”

“‘一个重要的人’吧?”男朋友说。

周洛阳看了眼杜景,杜景原本在餐桌前喝酒,听到这话后便坐了过来,坐在周洛阳身边。周洛阳每次玩这个都觉得很无聊,过年回家时,杜景还没来那会儿,他也与几个同学玩过。

周洛阳摇到的时候,每次都说:“没有什么对我很重要、铭心刻骨的人。”

这确实是他的真心话——周洛阳与每个人相处都显得游刃有余,但在原生家庭的影响下,也导致他刻意地不去过于依赖任何人。

父母的离婚令他从不相信婚姻与爱情是什么牢不可摧的誓言,长期没有家人陪伴、亲情大多只靠血缘来维系的现状,也让他始终相信,人生路上光阴流逝,大家来来去去,俱是过客,每个人只能陪他走一段路,真正伴随一生的,只有自己。

但年前那次,当他说“没有重要的人”这句话时,脑子里不知为何,想到的人却是杜景。

“你也玩吗?”周洛阳问。

“玩。”杜景又让方洲倒酒,方洲笑道:“不能给你喝了,否则我要挨洛阳的骂。”

杜景却自己拿过金酒瓶,倒了不少。

“景哥有女朋友吗?”一个女孩笑道。

杜景说:“待会儿你可以问。”

周洛阳说:“你打算给他介绍?我倒是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咱们空了私底下说。”

杜景看了眼周洛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了?管我管得不耐烦了,就这么想快点把我甩给别人吗?”

周洛阳想了想,答道:“我猜的。”

众人于是哄笑,周洛阳带着醉意,打趣道:“杜景想什么,我都知道。”

周洛阳说这话别有用意,有时他也在想,假设杜景的病治好了,会与什么样的人成家谈恋爱?也许会是个聪明、善良又大方、有耐心的吧?只有这样的对象,才能理解杜景,发现他的闪光点。

“我生病了,”杜景忽然说,“医生让我终身不要谈恋爱结婚,有遗传病又毁容,还是不去祸害别人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有点尴尬,就连周洛阳也是第一次听到杜景这么说。

方洲说:“可以丁克的嘛,多的是不想生小孩的。”

“而且你本来也很帅啊。”方洲的男朋友说。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名男生知道该终止这个话题了,说:“扔到谁就谁,我先扔吧。”

骰子转来转去,中了不少人。周洛阳对其他人的想法与过去、对他们一生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并不关心,那些都是别人的故事,于当事人而言,亲情、友情、爱情兴许刻骨铭心,听在陌路人耳中,这些故事,却实在乏善可陈。

但周洛阳发现了一件很现实的事——男生在真心话环节里,提到“生命里曾经最重要的人”,清一色都是初恋。

就连方洲也不能幸免。

两个女孩被投中以后,说的这个人则是现任,也即她们的男朋友。

“‘曾经’‘曾经’啊,”方洲强调道,“说的是过去。”

“五分钟前是过去。二十四小时前也是过去好吗?”一个女孩反驳了他,说:“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方洲耍了个小聪明,避免被现任翻旧账,他男朋友投到之后,说的也是初恋。

周洛阳一笑,觉得这话题很现实,也很悲哀。

杜景:“到我了。”

骰子停了下来,杜景投中了周洛阳。

“嗯……”周洛阳想了想。

“不用问了,”方洲说,“洛阳每次的回答一样,扔吧到你了。”

其他人却不知道周洛阳曾经的回答,周洛阳改口道:“是杜景吧?”

杜景似乎有话想说,却没有开口。周洛阳笑道:“你不相信吗?”

“没有,”杜景答道,“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哇——”众人马上起哄。

周洛阳不想再多说,眼神里带着少许责备,直视杜景,意思是:你这几天真把我折腾得够呛。

杜景忽然道:“因为责任,还是感情?”

方洲:“???”

旁人听不懂,周洛阳却明白杜景的意思:你对我这么关心,是因为你觉得对我有责任,还是真的觉得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这话让周洛阳有点生气,但他无暇细想背后所代表的更多意思,他俩都有点醉了,人在酒精的作用下,总会说出一些不经大脑的话。

让他发泄一下吧。周洛阳心想,杜景的情绪偶尔能释放也是好事。

“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周洛阳生硬地回答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让你别喝酒。”

客厅里陷入了奇怪的沉默,谁也没有说话。周洛阳投出骰子,转了几圈,如果投中重复的人,便将开始下一轮,而第一轮里没有被投中的杜景,就算躲过去了。

下一轮会延续第一个话题,更加深入,无非是“你与这个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之类的。

但骰子停下时,周洛阳刚好投中了杜景。

“哟——”方洲笑道,“一个也没跑掉,到你了。”

周洛阳最开始也猜测过,对杜景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会是谁。他觉得不会是自己,但他不介意。

说不介意,内心应当还是有点失望,周洛阳忍不住开始想以前从未想过的一个问题,重新思考他与杜景的关系。

他们有一天会分开吗?是不是念完这四年大学,彼此就会像所有的大学室友一般,从今往后分道扬镳?感情好的话,顶多偶尔打打电话,互相关怀一番,结婚时通知杜景来给他当伴郎,渐行渐远,如同陌路……

“这个人是周洛阳。”杜景的声音打断了周洛阳的出神,他抬起头,稍稍侧头,看了眼坐在身旁的杜景。

“周洛阳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杜景认真地说,“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这实在不亚于告白的情话,周洛阳也没想到,杜景居然会正儿八经地,连着话题也一起复述出来,哪怕是同性之间,说起这样的情话来也实在让人受不了。

“哇”的一声,众人的情绪都炸了,带着酒意大喊起来。

方洲马上就不淡定了,当场吃醋了,说道:“你什么意思!洛阳是我的!”

杜景:“是我的。”

方洲:“是我的!”

“是我的。”杜景朝方洲认真地重申了一次。

方洲有点失态了:“我们从幼儿园就认识了!整整十四年!”

众人哄笑,方洲的男朋友马上道:“亲一个!”

周洛阳满脸通红,大伙儿都没想到,在这个春夜里,居然是两个直男之间的友情,肆无忌惮地打起了直球。

“亲一个!”另一名女生马上道。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亲一个!亲一个——”

那夜周洛阳说出的“真心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分辨是否出自真心。但人在无意识下,不经思索所说的话,往往才是潜意识之海中扎根的真相。

但真正认识自己、了解自己,实在太难了,这个过程也太久了。

那个春夜里,周洛阳在“亲一个”的起哄与大笑中,搭着杜景肩膀,把他强行拉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就像多年后,搬家的这天晚上,杜景亲了周洛阳一般。

金酒苦味的酒气,与朗姆酒带着甜味的气息,滔滔不绝,淌过璀璨的灯火夜色,汇入了奔腾不止的时间之河。

第29章 现在

周洛阳睁着微醉的眼睛, 看着杜景出神。

杜景神色镇定, 那个吻仿佛只是出于自然而然的感情流露, 也是对周洛阳众多复杂念头的一个简单回应。

声响传来,乐遥的房门被打开,杜景马上从沙发上起来, 改而坐在一旁。

乐遥看着两人,气氛十分奇怪,周洛阳躺在沙发上, 杜景坐在一旁, 大家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周洛阳说。

乐遥并不清楚先前发生了什么,只将它当作某个正在进行的话题, 因自己出现,而被截断带来的沉默。

乐遥说:“哥哥, 我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在哪里?”

周洛阳起身去给他拿行李箱。

“我去洗澡。”杜景说。

周洛阳嗯了声,顺便去给杜景拿换洗衣服。

“你们还学钢琴吗?”周洛阳看了眼乐遥的琴谱, 决定陪他一会儿,说说话。

乐遥轻松地说:“以前在家里学过,音乐选修我就报了。”

周洛阳心里很难过, 乐遥在父亲与继母的家中, 条件向来得天独厚,无忧无虑,但就在那场车祸后,人生一夜间变得截然不同,跟着自己开始吃苦。

“过几天给你买个钢琴, ”周洛阳说,“回家可以练。”

“别买了,”乐遥马上说,“不常用,而且就算二手也很贵。”

周洛阳检查乐遥的功课,近一个月里,每门课程都是A+,继母曾经在他的身上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学习向来不用人操心。

“家里的账单都是杜景在付吗?”乐遥还习惯性地在用日文的语言习惯。

周洛阳说:“很快就有改善了,相信我。”

他知道乐遥背负身为兄长的他的恩情,已经是很重的负担,更别说家里又来了一名陌生人。杜景与周洛阳感情再深,却也不干乐遥什么事。

“乐遥,”周洛阳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啊?”乐遥马上否认,说,“没有,怎么这么说?”

周洛阳坐到床边,拉过轮椅,与乐遥面对面,说:“乐遥,你的学费、生活费,开销都是在用爸爸的遗产,你没有欠谁的。”

乐遥笑着说:“我从来没这么想,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

周洛阳说:“我很好啊,你实在不必担心。”

乐遥说:“爸爸的遗产,其实不剩下多少了是吗?”

周洛阳认真道:“就是在你名下的那些,和先前说的一样。”

把乐遥接回来时,两兄弟认真地沟通过一次,父亲的遗产外加两人的身亡保险,不算丰厚,只能勉强认为还行。

毕竟周父在东京需要维持一家人的花销,积蓄不算多,因经济环境问题,小公司还有外债。这笔遗产在乐遥进ICU,治病过程中花费了不少,周洛阳也震惊于日本医院昂贵的医药费。

保险所有的赔付,清除掉生前债务,再扣去遗产税后,周洛阳放弃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遗产,改而全让乐遥继承。

这笔钱足够他念完大学,支付学费,还有少量的结余。周洛阳没有拿乐遥名下的钱来填补生活亏空,一来不想让他背负自己承担的压力;二来也不想落乐遥母舅家的口实。

但他务必得朝乐遥说清楚,不想让他有寄人篱下、两兄弟都被杜景养着的感觉。

“至于我,”周洛阳说,“我有信心,今天已经和苏富比谈好,参加他们的拍卖会了。很快经济问题就有改善,欠债也能还清。”

乐遥点了点头,他没有接触过任何收藏品行业相关,对此一窍不通。

周洛阳心里却是有数的,当初如果把爷爷最后的一点藏品拿去变卖,勉强也能度过人生难关,但一旦他这么做,自己就势必再也无法翻身了。

人生剩下的年头,他只能去企业里找一份工,抚养弟弟,过着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生活。

只有守住爷爷留给自己的遗产,还清债并重新开张,行业才会认真看待他的能力。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以来急于寻找一名合伙人的原因,哪怕债务缠身,也迟迟不投简历上班。只要有足够的资金,供他前期淘货进货,支撑他的开销,他完全有信心养家糊口,甚至还能让乐遥过得不错。

“相信我。”周洛阳摸摸乐遥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下。

乐遥点点头。周洛阳关上门出来,杜景已经洗过澡躺在床上,正在对表上的日期,抬头看了他一眼。

周洛阳洗好澡,轻松地躺下。

“明天去店里?”杜景说。

“去看一眼就走。”周洛阳关上灯,在黑暗里说,“大老板带我们出去玩吗?”

“想去哪儿?”杜景答道,“开车去城外逛?”

周洛阳也没想好,一到国庆,宛市人山人海,现在广场上一定挤得全是人,在等一号升旗的仪式。

“记得那年咱们去太湖春游么?”周洛阳说。

“记得。”杜景说,“后来听说,那三对都分手了。”

“连方洲也分了,”周洛阳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庄子。”杜景答道,“睡吧,说不定待会儿会变成蝴蝶。”

周洛阳笑了起来,闭上眼,度过了他在最近一年以来最有安全感的夜晚。

早七点半,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周洛阳睡眼惺忪,从床头柜上摸到手机,关掉。

杜景正在洗漱,周洛阳一头毛躁,放音乐,到餐厅里去给杜景做早餐。

“乐遥?”周洛阳的意识还处于混乱之中,敲了下乐遥的房门,开门进去,“上学了。”

“哦在住校,还没搬进来。”周洛阳自言自语道,忽然察觉到有点不对,却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他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打开冰箱门。

冰箱里放着杜景中午带去公司吃的便当。

周洛阳环顾家里,乐遥还没搬进来,杜景的便当也还在,晚上准备庆祝搬家的食材也在。

“杜景?”周洛阳马上道,“杜景!”

周洛阳掏出手机,看了眼日期——九月三十日。

记录本待定事项:开店试营业,接乐遥放学。

“杜景——!!!”周洛阳的声音在新家里震响,“又来了!时间又倒退了!”

杜景在洗漱台前刷牙,抬眼于镜子里看了眼神色诡异的周洛阳,简单地唔了声。

周洛阳把音乐关了,家里一片寂静,杜景坐到餐桌前,说:“怎么不继续听了?”

“我们……又重复经历了一次九月三十号!”周洛阳背后发寒,汗毛倒竖,“第三次了!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