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妃瞧了她一眼,道,“我却觉得不怎么样!”

“怎么会?”阿顾愕然。“太妃,你为什么这样说呀?”

江太妃淡淡道,“我这样说自有我的道理:生、死、离别乃是大事,不是由我们本身所支配的。这世间,相比起命运的力量,人力是多么的渺小,可我们偏要说‘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离’,就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说着这段话的时候,她面上的神情幽淡,不像是在跟阿顾说诗,仿佛倒像是在说她自己的人生感悟似的。

阿顾微微怔住,咀嚼着江太妃的这段话,如同含着一颗橄榄,回味无穷。只觉其中蕴含着许多余韵。

江太妃将手中诗书一合,笑道,“好了,今天的《诗》就讲到这里!”

阿顾愕然,“太妃,我听着这首《击鼓》,觉得你还没有讲完呀,还有很多东西可以说呢!”

江太妃一笑,“你倒是有几分灵性的!这首《击鼓》值得一讲的东西还有不少,我今日讲的不过是十分之一哩!”

“既如此,太妃为什么不继续讲下去呢?”阿顾道,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天色,“我今天听课的时间并不长呀,还可以继续往下听的。”

太妃微微一笑,“阿顾,你执着于诗书,日后要要考状元么?”

阿顾瞠目,“自然不是。”大周科举选士,女子是不能参加的。女子读诗书,只是为怡养性情,若说什么状元之事,实在是太遥远不搭界了。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太在乎这些诗书?”

“这…”阿顾嗫嗫不能对,她似乎觉得江太妃的话有些道理,但心中茫然,总不能真正信服。

太妃将《诗经》搁在一旁书架上,微微一笑,“诗书上的学问都是死的,天地万物之间,皆有学问。只有在身边行为万物之间,懂了道理,才能够不为迷雾所惑,一生清清白白。而这些,是要你一生花费心力慢慢学的。——这,才是我想要教给你的真正的第一课。”

阿顾怔忡片刻,拜道,“愿闻太妃其详!”

江太妃瞧着阿顾微微迷惑的眼眸,垂眸一笑,转手指着案上茶盏,“阿顾,我这儿的两套茶盏,你觉得哪一套好些?”

房中的玄漆螺钿山水案上摆着两套茶盏,一套是上贡刑瓷莲花盏,一套是上贡越瓷鸿雁盏,供到宫中的用品,自然都是上好的。这两套俱都是上好贡瓷所制,莲花盏色白纯净,揭盖上的一朵莲花小巧玲珑,逶迤舒展;鸿雁盏色则造型古朴,绿的十分通透。两套茶盏各有各的好处,阿顾凝视半响,只觉得她都觉得很是喜欢,若定要自己择一个更好的出来,自己竟是不能。嗫嚅了半响,终究羞惭道,“太妃,我答不出。”

江太妃淡淡一笑,“大周瓷器,最上等的便是刑越二瓷,刑瓷色白,素有白如雪之称;越瓷色青,素有千峰翠色之誉。二者齐名,都是很好的。但茶羹色碧,因此我刚刚烹茶的时候,用的是越瓷盏。深碧的茶汤配青色越瓷,相得益彰,刑瓷在这上面就差了一些;但刑瓷也有自己的好处儿,若是到了夏日,用樱桃酥,却只有刑瓷的白色能衬的出樱桃酥的红艳冰爽。而刚刚我招待你们母女,用的就是适合饮茶羹的鸿雁盏,只是你小孩子家家,年纪小,我觉得越瓷太过清冷,这才取了玲珑可爱一些的莲花盏。这刑越二瓷各有各的好处,本也分不出真正好坏来。主要看的是场合和个人爱好,你说不知道,倒也不算错。只是有一句话,你要记得:大千世界,包罗万象。要有开阔的心胸和包容的心思,才能够真正欣赏它的美。”

阿顾怔了半响,在此之前,她亦是存了拘泥定见,以为自己若要让阿娘和皇祖母满意,当前要务就是抓紧诗书习字,如今听了江太妃的一席话,方知道自己确实狭隘了。她从湖州来到太初宫,摒弃了过去时光进入新世界,太妃推开了自己面前的一道门,阿顾走了进去,看见赏心悦目的风景。

凡一般女师,能够教导出来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才女。江太妃要教养的,却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贵女。

大周承平百年,除了那些累朝世族以外,大部分勋贵已经传承了三四世,权贵子女身上的草莽气息已经被洗净,但是底蕴却还不是那么深厚。一个真正被人认可的贵女,要学习的知识太多太多。诗书曲赋自然是其中重要的一项,却绝不是全部!江太妃是一个真正的妙人,她教导阿顾,却并不按部就班,墨守陈规,而是自然随性,应时随地灵活变化,每日里在闲谈坐论之间,与阿顾就身边细物之事生发究解,将一些道理上升到自然和哲理的高度上去。诗书自然也是教导的,却并非如阿顾启蒙的《千字文》一般按着一本书来,随着自己的喜好,择《诗经》、《楚辞》与其他名篇中的精华篇章,随意讲解,穿插在烹茶插花之间,虽无案牍之劳形,却如春风化雨一般渗透入阿顾的五感之中,依着自己的性灵,时常有独出机杼的理解,不动声色的点拨着阿顾的性情心灵。

阿顾明白,这些需要学习的知识非常庞杂,旁人或许也专精一些,却绝不如江太妃这般学识广博,触类旁通,且可以将不同门域的知识信手拈来的整合在一起说出来。便如今日太妃所教阿顾的辨器知识,陶姑姑之流或许也能够告诉阿顾青白二瓷的各自特点,在什么场合适合使用哪一种茶具,但是却无法讲出其中蕴含的美学意义。

她随着太妃学了大半个月,便实实在在的拜伏在将太妃的学识之下,五体投地,也越发努力的随着太妃学习,以期成为太妃认可的真正弟子。

“留儿,”仙居殿中长信宫灯舞女俑长袖迤逦,奇楠香淡淡弥漫在明亮的殿阁之中,太皇太后兴致勃勃的询问,

“随着你师傅已经读了大半个月的书了,觉得如何,喜不喜欢这位师傅?”

“喜欢!”阿顾重重的点了点头,扬起头来,一双琉璃眸晶莹发亮,“皇祖母,我很喜欢这位师傅呢!江太妃的学问很好,她讲的诗书用语精妙,意趣横飞,我听的很明白。也能很快掌握。太妃十分博学,几乎什么都会,也什么都肯教我,前几日教了辨器,昨儿个又教了打棋谱,她还会烹茶,弹琴,画画,连制香她都会呢!昨儿个她给我讲解各种熏香,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沉香、乳香、麝香、鸡舌香,阿婆这儿的仙居殿里点的是奇楠香,阿娘喜欢宁静,和光殿里点的是安息香,供奉佛祖要用檀香,杏儿、菊儿她们每天给我衣裳上熏的香是一寸香…太妃凝华殿中使用的是自制的梦梅香呢。太妃跟我说了,她殿里的香快要用完了,过些日子制香的时候会带着我一起,让我亲手制作出以后用的梦梅香呢!”

“哟,我们留儿都学会制香了,了不起!”太皇太后呵呵笑了起来。

“是呢,”说起学习的事情,阿顾笑的明亮飞扬,“太妃还说,那些诗词文赋的事可以慢慢来,有的是时间。倒是练字的事情要马上抓紧了!她准备准备,这两天就要开始教我书法。书法是需要花大时间练习的,到时候我只需每日上午到她的凝华殿学习,下午就留在鸣岐轩练字。”

“书法之事确实是大事,轻忽不得!”太皇太后沉吟道,颦眉想了一会儿,“这样吧!”回头吩咐,“安娘,将仙居殿的暖阁收拾出来,给顾娘子做练字用的书轩。”

“外祖母,”阿顾面上露出震惊神色,愕然道,“这怎么可以?”

太皇太后眸中闪过一道光芒,笑着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是我的外孙女么!”

“可是,”阿顾喃喃道,“仙居殿是您的寝殿,您接见人的地方呀。若我在暖阁里念书习字,不是会打扰了你么?”

太皇太后做出这样的安排,自是为了阿顾打算。

身为历经五朝、执掌大周最高权利的女子,太皇太后对这座宫廷了解的十分的深。这座宫廷表面上看上去一片富丽辉煌,似乎每一处都美好灿烂。事实上,在光明没有照射到的角落里,掩藏着无数黑暗冷酷的东西。它们伴着光明而生,如跗骨之蛆,无法消除。它们躲藏在角落里,张着漩涡一样的大口,虎视眈眈的望着光明中璀璨风光的人们,仿佛一个不注意,就要将他们拖入深渊。

没错,太皇太后知道,阿顾是自己的嫡亲外孙女,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些什么呢?

这座宫廷如此势利,纵然是有着皇族血脉的公主,若没有相应的荣宠,也会过的十分艰难。更何况,阿顾并不是公主,只是个平常国公之女,她还没有和父系相认,甚至,连一个健康的身体她都没有!诚然丹阳公主将阿顾看做命根子一样,但丹阳本身也并不是一个强势的公主,在当年殇事后退居宫廷,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在上流社会中发出任何声音,几乎已经被人们所淡忘。她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女儿的缘故,以及皇帝对她这个姑姑的尊重罢了。若想在宫中护住自己还勉强是可以的,但若想要护住阿顾,让阿顾在宫中过的如鱼得水,不受任何人所欺,却还是差的太多了!

太皇太后若想要让阿顾在这座太初宫中能够骄傲快乐的生活,只有自己出面,给予阿顾一份上下瞩目无人能及的盛宠。

若非如此,仙居占地颇大,想要安排阿顾读书,大可随意找一处地方。但正因着自己是想要对着众人彰显自己对阿顾的盛宠,这座书轩便只能安置在西次间。

西次间是自己日常起居的地方,自己在这儿接见请安的内外命妇,和过来寻求意见的朝臣。这儿可以说是除了前朝皇帝的正殿乾元和寝宫弘阳殿之外,太初宫的另一个政治中心。太初宫的妃嫔女官视仙居殿西次间为内廷体制的最高权贵机构;年轻的皇帝也经常来往仙居,向这位富有执政经验和政治智慧的祖母请安,并询问一些政事;朝堂上的臣子更是视仙居殿的太皇太后为大周的定海神针;至于那些官员诰命命妇,也视立在太皇太后的西次间为自己的最高荣宠…当这些人进出西次间的时候,看到在一旁暖阁中读书习字的阿顾,便会知道阿顾是究竟有多么得太皇太后的恩宠!才会对阿顾真正生出敬重之心,进而不敢有任何轻许和暗害之意。

而这,也是自己这样一位老妇人,对孤苦伶仃的外孙女的,最大的一点慈悲和爱护!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对诗经《击鼓》一段的议论借用了一篇诗歌赏析的观点,并非原创,再次特加说明。O(∩_∩)O~!

因为本文是架空背景,所以借用了梅妃形象,但是使用了一个相近名字。就是大家一听就知道是按着她原型的,但做出一个区别。之所以这样吧,主要是因为本文确实设定有一些比较狗血情节,怕大家觉得将这样狗血情节安排在这些史上知名人物上,玷污了他们的形象。所以索性修改下名字,但是保留来联系,让大家一眼能看出来。后续也有不少历史人物采用这种方法处理。

梅妃是大家都知道的人物,她的事迹我想我不必多介绍了。

天恩第五钗,梅妃江择荇判词(本事诗):

一曲惊鸿且自珍,恩弛退对上阳春,

旧情不为珍珠慰,始忆梅花梦里身!

本文为仿唐背景,唐朝后宫规制:皇后之下有四妃位。四妃分别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梅妃是唐贵妃入宫前最受宠的妃子,本是有资格封妃的。但贵妃为四妃之首不可轻授,当时淑妃、德妃、贤妃三个妃位上都已经有人了,这三妃都是跟着神宗皇帝的老人,且育有皇子皇女,不可轻动。因此,神宗就给了梅妃九嫔中位份尊贵的昭容位份,特许其在宫中一应待遇从妃级别规制。也就是说僭一位为妃的,但实际上并没有拿到正式妃位的上岗证书。

单纯从这个比对来看,后来唐氏女入宫之后,神宗直接将她越过三妃之上封为贵妃,虽然位份并不是帝宠的绝对衡量标准,但单独对比这个,神宗对唐贵妃的宠爱的确是比对梅妃深的!

第五章:朱光照绿苑(之争执)

太皇太后拍了拍阿顾的手,笑眯眯道,“留儿,阿婆已经老了,一个人在这仙居殿里寂寞的很,偏偏你的小姨玉真公主远在华山,表姐们又都留在长安,就你和你阿娘如今在我身边,偏偏你阿娘如今笃信佛祖,常常在佛堂里祷告。你留在仙居殿里多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可好?”

阿顾沉默了片刻,仰头嗫嚅道,“可是…阿婆,我在暖阁里读书习字,诵读出声的话,会吵到你的。”

“没事!”太皇太后笑呵呵道,“我命梅娘将暖阁收拾出来,再加设一道门扇。这暖阁和西次间虽说是连在一起,但只要闭了门,除非高声说话,彼此间是听不见的。再说了,”她笑眯眯道,

“阿婆如今就是想多听听人声呢!阿婆年纪大了,就怕寂寞的很。但那些来请安的人都乱七八糟的,我厌恶的很,若是小阿顾的读书声,我就不嫌了!怎么样呀,小留儿要不要过来陪阿婆?”

阿顾静默了片刻,投到太皇太后怀中,扁了扁嘴巴,“阿婆!”

在仙居殿西次间读书,代表的意味,她虽入宫未久,却也是明白的!太皇太后对自己这个外孙女十分疼爱,阿顾虽早就知道,这一刻,还是为她深挚的疼宠之情感动不已。她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盈盈笑道,“那外孙女儿就却之不恭了!嗯,梅姑姑待会儿收拾暖阁,阿顾喜欢安息香,里面要点上安息香。要摆上精致的文房用具,要一个漂亮的砚台。哦,对了,还有,阿顾要一个大大的榆木书架,上面摆放着很多很多的书…”

小阿顾喋喋不休的话语在仙居殿响彻,太皇太后听在耳中,老怀大慰,抱着阿顾欣悦的笑了起来,大声应承道,“好。皇祖母就给你摆一座大大的榆木书架,上面摆着很多很多书…”丹阳公主坐在一旁,看着祖孙亲昵的模样,唇角带着开怀的笑容,一双眸子却渐渐染上泪光。

仙居殿中,太皇太后和阿顾祖孙和乐融融的时候,遥远的大周西域,局势却紧张一触即发。

安西大都护张孝瓘得了天子诏命,即刻派遣都知兵马使高留仙率人前赴平息达奚部叛乱。高留仙乃是一名悍将,接了命便带领一万人马直扑碎叶,与叛军首领康格尔遭遇在绫岭下,一番苦战,康格尔眼看不敌骁勇的大周军队,急忙遣使向吐蕃求援。吐蕃赞普尺不丹增命大将莫索率大军援助,莫索到了安西,眼见得达奚叛部已是不敌,索性兵锋绕过了碎叶城,直指大周都护府所在治地——龟兹。与安西大都护张孝瓘在龟兹城下鏖战,西域局势紧张,消息传至遥远的东都洛阳,一日数变。一时之间,大周朝堂将注意力都投到了遥远的西域之上。

“吐蕃狼子野心,都护府大局为重,应命高留仙即刻放弃碎叶城,率军回援。延误军机,论罪当处之。”宰相朱潼在朝堂上慷慨陈词。

下了朝,卢国公程伯献等人随着皇帝进了弘阳殿,殷殷进言道,“圣人,朱潼不懂军事,您莫听他在朝堂上的放肆之辞。龟兹城坚,张孝瓘亦是一时名将,尚可守住一段时间。高留仙剿灭达奚叛部之后再行回援是正确的。”

姬泽摆了摆手道,“朕心中明白这个道理。战场上之事,有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高留仙临局自断,并没有什么差错。只是如今战事胶着,朕不好多说什么。待到此次战事彻底平定后,自当再行封赏。”

程伯献闻言松了口气,面上都露出欣慰神情,拱手道,“圣人英明。”

姬泽在殿中的玄漆金丝夔龙榻上坐下,道,“西域兵马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吐蕃莫索虽大举来犯,虎视眈眈,但有老而弥坚的张都护坐镇龟兹城,来援的朔方军守住内防线,并无妨事。待到高留仙平定了碎叶城挥师回援,想来不日定可击退吐蕃。”

程伯献揉了揉鼻子,呵呵笑的粗豪,“臣等都以为圣人自幼读诗书,对于这些沙场上的事情怕是不大懂的,却没想到您心中倒是颇清楚的!只是,”向着东北的方向瞧了瞧,犹豫道,

“西域兵事甚重,太皇太后一向不喜动刀兵之事,怕是会有意见吧?”

提到太皇太后,姬泽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方出口道,“皇祖母乃巾帼之豪,于大局上眼光是不错的,只是终究是女子,主张有些保守了!”他顿了顿,扬首道,“皇祖母那儿朕去说,卿先下去吧。”

程伯献便拱手拜道,“臣等告退。”

弘阳殿中玄幔微张,淡淡熏香从青铜夔纹兽首香炉中缓缓吞吐。姬泽坐在御案之后,转头问伺候在一旁的内侍,“孝恩,这些日子,皇祖母那儿这些日子可有什么消息?”

大周宫廷内侍统归内侍省,内侍省长官为内侍监,秩从三品,其下有两位从四品上的少监辅佐,接下来便是四名从四品内侍,相较于同在天子身边服侍的高无禄的年轻精干及梁七变的风神俊秀,这位王孝恩却矮矮胖胖的,肤色极白,面上常年挂着让人讨喜的笑容,弓着腰笑着答姬泽的话道,“太皇太后身子极好,顾娘子回宫后,常在太皇太后的仙居殿里陪着,太皇太后近来气色心情都好了不少,晚上能进得大半碗饭宫人们都说常听见太皇太后的笑声。御医每日诊的平安脉象也没什么问题。哦,对了,”他似忽然想起一样,在姬泽耳边不经意提起,

“听说呀,太皇太后吩咐将仙居殿西次间的暖阁给收拾出来,要给顾娘子做平日里读书的书轩呢!”

“哦?”饶是姬泽性子平和,听到这儿,也不由露了一丝诧异之色。

太皇太后的仙居殿姬泽是知道的,暖阁就在太皇太后平日起居见客的西次间里头,太皇太后平日里乏了会过去歇一歇坐坐,如今却给了顾娘子做读书习字的书轩。顾娘子本便是太皇太后走失的嫡亲外孙女,如今寻了回来,看重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座暖阁书轩的存在,却昭示着阿顾在太皇太后心中的地位,远比旁人原先想象的要高的多呀!

一轮太阳高高挂在太初宫上空,射下煦暖的光芒。早朝结束后,姬泽换了一身常服,进后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刚入仙居殿,便觉得殿中陈设较着往日有了一些变化,正座上卧鹿山石背屏前的金丝楠木座榻已被撤了去,改设了一张三围屏玄漆绘彩罗汉床。殿中的客榻也全换成了靠背月牙凳。南向的暖阁处加设了一道白色桦木门扇,晶莹的水精帘子垂下,遮住了窥视内里的视线。

他在仙居殿的玄漆螺钿麻姑献寿屏风之旁站了好一会儿,目光从暖阁的水精帘子上移开来,才重新迈开步伐进去。

阿顾坐在暖阁乌木案后,腰肢挺的笔直。

太皇太后吩咐下来的事情,执行的很快。梅姑姑又是个能干的,不到小半日,暖阁便被收拾出来,布置的焕然一新。一片四方的地方,从前设在里头的紫檀罗汉榻被撤了去,改置了一张平头乌木案,靠墙摆设着一张大大的放满书籍的榆木书架,暖阁中间摆置着一套精美的四扇雕镂屏风。阿顾坐在案后的月牙凳上,腰肢挺的笔直,手中执着一只细细的狼毫笔,桂儿在一旁伺候笔墨,抬起眼睛看着案上的帖子,问道,“娘子,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名姬帖》?”

阿顾笑着答道,“正是。”

桂儿着迷的看着帖子上娴雅婉丽的簪花小楷,赞道,“真漂亮!”

阿顾微微一笑,“卫夫人一手簪花小楷天下闻名,这张《名姬帖》便是她的代表作,书评云,‘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宛然芳树,穆若清风。’自然是奥妙非凡。”

“好了,”她嗔了桂儿一眼,压低声音道,“我要开始摹写了,还不快磨墨!”

桂儿扑哧一笑,“是。”右颊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握着墨条,在蕉叶冻澄泥砚砚池中涌出一汪浓黑的墨汁。阿顾伏在案上,照着帖子,在案上铺着的麻纸上临摹下一个个小字。

“孙子参见祖母,皇祖母安。”殿外陡然传来来人给太皇太后请安的声音。

少女持笔的手腕微微一僵。

这声音…

这声音清朗低沉,带着一丝忽略不去的雍容尊贵,正是皇帝姬泽。

“圣人也坐吧。”暖阁外头,太皇太后缓声的声音传来。

“谢皇祖母。”姬泽谢过,在太皇太后下头的外头传来落座的声音。

阿顾的绷紧的肩头一点一点的放松下来。

自己和那个人之间隔着暖阁的一道水精帘子,他在帘外向太皇太后请安,自己在帘内静心练字。一张简单的帘子隔出两个分离的世界,虽然姬泽给她的压力依旧,可是只要不是正面面对,终究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他在外头向太皇太后请他的安,自己在暖阁中练自己的字,两不相干,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阿顾微微失笑,她一直笑话碧桐见着皇帝像是老鼠见着猫似的。事到临头,方发现,原来自那次目睹了丽春台之事后,自己对姬泽也存了一份惧怕之心。这可不是一件好事,她在心中告诫自己,自己可要好好调适一番,终究是在同一座宫廷,和姬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果自己一直这么紧张,可就糟糕了!

《名姬帖》上的簪花小楷清秀平和,娴雅婉丽,这张《名姬帖》是丹阳公主为了让自己拜在江太妃名下,特意寻来送给太妃的。太妃教导自己书法,她写的一手的好簪花小楷,问阿顾想学什么字体。阿顾心慕太妃,便择了簪花小楷,太妃微微一笑,将这份《名姬帖》交给自己,作为练习法帖,让自己照着临摹。

阿顾看着这份《名姬帖》,阿娘和太妃对疼爱自己,对自己寄予厚望,自己若不专心练功,又如何对的起她们的厚爱?

她下定了决心,便凝起心神,便执笔在蕉叶冻砚池中蘸了浓浓的墨汁,伏在面前的麻纸上开始认真临摹起来。

暖阁外西次间中,太皇太后坐在背屏前的玄漆绘彩罗汉床上,舒檀奉上一盏煎好的宁心和气的丁香饮,立在太皇太后身后,在太皇太后肩背之处不轻不重的捶着。

姬泽在下座拱手对着太皇太后问道。“皇祖母近来身子可好?早膳进的可香?”

太皇太后笑着应道,“我这儿一切都好,圣人是个孝顺的,我是知道的。”略抬了抬头,目光射在皇帝身上,带着几分威严,淡淡道,“只是这两天倒有几分烦心。”

“哦?”皇帝淡淡一笑,问道,“不知道皇祖母为何烦心?”

太皇太后端起丁香饮,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淡淡道,“樊奴,如今西域那边的形势,你听说了吧?”

大周男子乳名常带着一个“奴”字,女子乳名常带着“阿”字。纵是皇室贵族也并不例外。皇帝的乳名正是樊奴,听得太皇太后问的这句话,姬泽广袖下的手微微一紧,过了一会儿,方朗朗笑道,“好叫皇祖母得知,恰逢高留仙已经踏平了达奚叛部,想来很快就能收复碎叶,这不是很好么?”

“好事?”太皇太后将手中的冰裂瓷盏掼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眉稍挑的老高,“安西都护府所在治所龟兹被吐蕃三万大军包围,安西都护张孝瓘命关闭城门与之鏖战,不过小半个月功夫,城下便死了一万多人,军报一日三传,战况如此惨烈,圣人竟觉得还是好事?”

“皇祖母多虑了,”姬泽不以为意,“吐蕃虽狼子野心,但张孝瓘身经百战,也不是吃素的。既是打仗,如何能没有伤亡?安西四镇是我大周领土,那尺不丹增胆敢进犯,我大周军队便必要让他知道疼!”

西次间中,皇帝祖孙之间气氛渐渐紧张,暖阁内,阿顾蹙了蹙眉,将手中的狼毫笔置于案上的越瓷莲花水盂之中。

一泓墨色从笔毫上泛出,渐渐渍染了整盂清水。

“呵,”太皇太后铮铮道,“若当初高留仙未出征,康格尔得了碎叶城,摄于大周军锋,未始不会臣服大周统治。只圣人偏血气方刚,一意征伐,康格尔逼的急了,这才求助于吐蕃;如今事已至此,碎叶城尚还不一定能收复,安西都护府却已经陷于战海。四镇之中,碎叶不过是撮尔小城,龟兹才是西域重心所在。若丢了龟兹,高昌,甚至大周本土都要受到威胁,圣人,你可知道这重要性?”

“康格尔求援未久,吐蕃大军便到了龟兹城下,可见的吐蕃人早就守在葱岭下,早就对着安西虎视眈眈了。”姬泽不以为然,朗声辩驳,“吐蕃想来是趁着朕刚刚登基,安西又出了乱子,本就想在这个关头分一杯羹,就算朕不发兵,难道就一定能保证吐蕃安分守己么?既然如此,朕又何必忍这口气?”

“圣人,”太皇太后声音陡然扬高,“吐蕃纵是陈兵,若我西域安定,他找不到出兵的借口,也就退回高原了!圣人,”她沉下声音劝道,

“老身知道你年纪轻,志向高远,对于一个皇帝而言,这是一件好事。但你终究还太年轻,大周本土内部,尚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好,朝中世族顽固;边地节度使亦是拥兵自重,尾大不掉,这些棘手事情你都没有开始解决,何必急着跟外族一争长短?”

仙居殿中天下最尊贵的祖孙对峙,侍候在殿中的宫人大气不敢出。麻纸上的簪花小楷字迹也渐渐粘滞起来,阿顾凝住笔,听着外面太皇太后和皇帝争执的声声动静,只觉心浮气躁,再也无法平心静气下来练字,抬起头来,与身边的桂儿对视一眼,彼此目光之间都有几分心惊胆战,心提的老高。

“皇祖母待朕好意,朕心中知晓。”年轻的皇帝沉声道,“朕也想要专注大周本土,但西域亦是我大周太宗、高宗两位皇帝打下来的疆土,朕不愿让这份基业败在我的手上。腾里斯亦是朕的子民。他的家族本是碎叶国主,高宗年间,大周兵锋横扫西域,其父出降。高宗皇帝允诺其家族世世为碎叶太守。此次达奚部叛乱,腾里斯奔赴安西都护府求援,西域诸国都将目光投在大周身上,若朕不能为滕里斯主持公道,则各个小国都将对大周失去信心,长此以往,西域疆业怕就这么散了。所以,这一场战,朕不得不打!”

“…遥想当年,太宗皇帝名将驰骋西域,何等风光,”年轻皇帝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太宗皇帝尚武遗风,距今不过七十余年,竟留存不下来了么?”

“你…”太皇太后陡的扬声,勉强压制住自己的脾气,低声劝道,“圣人,老身知道你的志向。但西域诸地并入我大周之土未久,远未到完全归心的地步,便是安西四镇,在大周手上也不是没有丢过。四镇百姓终究非我汉人种族,如果能够保在手上当然很好,但若情势特殊,便是丢了一时,又有什么关系?”

“樊奴,”她放软了声音劝道,“我知道你满腔血性,总觉得国土哪怕一寸都不能丢。”太皇太后一拄手中凤头拐杖,唇角扬起一丝笑意,“太宗皇帝雄风,谁不想复太宗皇帝雄风?你伯祖父,祖父,甚至你父皇,他们继位之初,心中未始不曾和你一样想过重振太宗皇帝雄风。但太宗皇帝雄才大略,又岂是子孙后代人人可以肖似的?”

姬泽硬邦邦道,“若太宗皇帝也这样想,如何有‘天可汗’的圣名?”

“放肆!”太皇太后怒喝。

暖阁之中,阿顾的一颗心吊的高高的,只觉得仿佛是一根弦,被绷紧到极处,听的太皇太后这声怒喝,惊的几乎跳起来,“砰”的一声,袖子拂过书案,将案上一旁镇纸拂落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一声镇纸落地的声响仿佛一个信号,阻断了太皇太后和皇帝的对峙。殿上,皇帝气劲被这一声响一阻,转头看向声响传来的地方,暖阁之中寂静无声,只门外的水精珠帘微微摇荡,遮住了暖阁之中的情景。

年轻的皇帝心思电转,站起身来,揉了揉疲倦的眉头,和声道,“皇祖母,听说阿顾已经开始随着太嫔习字,反正我也闲着没事,不如去看看阿顾的功课吧!”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大家应该看的出来,阿顾自从上次偷窥了姬泽和姚良女的分离场景,对姬泽已经生了一定的惧怕之心了吧!!

注:安西都知兵马使高留仙,原型是唐朝将领高仙芝。“天宝初年,达奚诸部叛乱,从黑山以北,直到碎叶城,唐玄宗诏令夫蒙灵詧前去平叛。夫蒙灵詧派高仙芝率2000精骑自副城向北,直至绫岭下邀击叛军。达奚部因行军劳顿,人马皆疲,尽为唐军所杀。”

高仙芝是天宝名将,高仙芝的父亲高舍鸡可能是唐太宗或者唐高宗征服高句丽时当作奴隶移民到内地,继而被送往安西都护府去戍边的高句丽王室的遗族,可以想见作为一个外籍奴隶成为将军的困难程度,高舍鸡却能因战功升官升到四镇十将,诸卫将军。最重要的是高仙芝是个大帅哥哟!旧唐书描述高仙芝“美姿容,善骑射,勇决骁果”高超的山地行军艺术高仙芝也为自己赢得了极大的声誉,被吐蕃和大食誉为山地之王。不久,安史之乱爆发,唐再也无暇顾及中亚。征发西域精兵入关勤王,北庭和安西两个都护府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以致不得不依附于回纥勉强支撑残局。

说到西域,就不由想要说一说史上浓墨重彩的大唐。在中国五千年历史中,再也没有一个朝代像唐朝一样开放,一样自信,一样海纳百川繁荣昌盛了。所谓西域,指的是包括今中亚在内的大片土地。和汉朝仅仅是屯垦戍边不同,唐朝对西域是实实在在的开发和统治。西域建立了十分完善的军政管理机构,以都护府为最高行政机关,下辖军事和行政两大管理系统,官有定员,职有专任。开发当地,并从当地获取切实的利益。唐朝实际上统治了西域长达一个半世纪,最后因为安史之乱爆发,不得不收缩西域兵力,将对西域的经营统治放弃,实在是一件十分痛心的事情。

第五章:朱光照绿苑(之大字)

太皇太后一怔,很快就明白过来皇帝的意思。

皇帝和自己祖孙之间冲突十分激烈,皇帝坚持自己的意见,但并不愿意和自己这个掌握着朝政大权的太皇太后维持争吵,正逢着阿顾在身边,便想借着阿顾作台阶,从上头下来。对于自己而言,和皇帝维持着这样激烈的冲突也并不是十分划算,于是面上神情和缓下来,慢慢道,“也好。”声音恢复了平素的心平气和。

转瞬之间,大周帝国权位最高的二人已经在眼角目光中达成了一个交换。暖阁之中,阿顾却没有明白这一间的意思,陡然听见外间姬泽发话,不由大惊,咬紧了唇,面上一片雪白,双手紧紧攒着裙裾。

淡淡的脚步声到了门外,守在帘外的小宫人福身拜道,“圣人万福,”声音清诩。姬泽从打开的水精帘子里进了暖阁,打眼一望,面前四方大小的暖阁收拾的十分清雅,当中摆放着一套四扇雕镂桃花源记屏风,上绘武陵渔人访桃花源故事,最后一张图上桃花夹两岸而植,题着一句诗:花飞莫遣随流水。一位鹅黄色绫衫的少女坐在平头乌木案后的月牙凳上,一双盈盈妙目望了过来,带着点点惊慌,如同动荡的秋水,又如打碎的琉璃,纯粹动人。

阿顾很快镇静过来,坐在月牙凳上,右手压着左手,放在腰左侧,同时身体微微向下屈,福身道,“九郎万福。”

姬泽淡淡一笑,开口道,“免礼!”

他负手走到阿顾身边,瞧着面前书案上的麻纸,伸手翻了一翻,问道,“你最近开始练字了?”

“是。”阿顾恭谨答道,“阿娘让我随着江太妃读书识字,如今我正随着太妃临摹簪花小楷。”

书案上麻纸失了镇纸的压制,被微风吹拂的翻卷起来,发出轻轻的哗啦啦声响。淡黄色泽的纸页上,小小的簪花小楷乌金色的墨汁凝成了一种带着光泽的墨黑色。姬泽瞧着纸上的字,嘴角微微向下一撇。平心而论,阿顾的小楷已然是颇用心力了。但少女本身年龄幼小,右手握笔无力,落在纸上的字迹便有些笔意散漫。姬泽“啪”的一声将面前的《名姬帖》合上,吩咐道,“从今儿起,你便停了这簪花小楷,先开始跟着我学写大字。”

阿顾愣了一愣,瞪圆了眼睛,“什么?”

姬泽不答反问道,“江太嫔是怎么教你书法的?”

阿顾忍了气,仔细答道,“太妃说字由心生,练习书法最重要的自然是勤谨,但也要契合心性,方能事半功倍。将她处收藏的各种书法都给我观赏。我觉得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最是秀致柔美,便想学簪花小楷。太嫔便把《名姬帖》给了我,让我照着摹写。”

“胡闹。”姬泽一振广袖斥道,“书法是那么随便的事情么?初学书法之人,若不先将基本功练好了,便开始摹写书帖,便如同未学走路先学跑,水上建房,雨中行路,不过是缘木求鱼,徒劳而已。书法首重笔意,次重字骨,最末的一等,方是字形。女子书法本就天生多了一分柔媚,若还开始便摹写柔美见长的簪花小楷,便徒失了笔意字骨,纵然摹的再好,也不过是末流。正法子是应当先练写大字,待得了骨力,再去摹写中字法帖;最后练这些细致柔媚的小楷,便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了。”

阿顾不敢抗议,只是将薄薄的花唇咬着,显然心中不忿,只是不敢溢于言表,辩解道,“可是,太妃跟我说了,书法一道最重性灵,若是多了条道羁绊,反而落到窠臼中去不美。”

姬泽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江太嫔博学多才,于琴棋书画之上都颇有造诣。素来得人称赞。”见阿顾听了面色转嗔作喜,唇角微微一翘,却忽的一转,“但也正因为失于驳杂,便也每一项都不能窥其大道。你若是这辈子在书法上只想练到她那个地步,也就罢了。若是还想要更进一步,便照着我说的,先从大字练起。”

“你…”阿顾面上涨起一丝红晕。

她虽畏惧姬泽,但这些日子随着江太妃学习,对太妃十分敬重,如今听见姬泽言谈之间对梅妃颇有不敬之意,心中便有几分不快,不敢和姬泽顶嘴,只得别过头去,嘟起唇,面上气鼓鼓了。

“怎么,”姬泽凝视着她,似笑非笑,“这就不高兴听了?”

阿顾低头道,“臣女不敢。”

姬泽唇角微微一翘,淡淡道,“学问一道上,不存在尊卑贵贱,有什么话便直说就是了,不必顾忌朕的身份。”

阿顾受他一激,扬起头道,“也许九郎的话是对的,但对阿顾而言,太妃不仅是师长,也是长辈,听得圣人这样说,总不可能很高兴吧?”荔枝眸微微一转,“九郎说的头头是到,却不知道您的书法如何呀?”

少女神情鲜活娇俏,如同捧着松果的小松鼠带着一丝洋洋得意。姬泽微有意外,望了她一眼,笑道,“看着。”

俯身从阿顾笔架上取了一支粗一些的狼毫笔,在一旁的蕉叶冻澄泥砚砚池中蘸了墨,在案上铺开的纸上提笔书写。执着狼毫笔的右手骨骼分明,腕力刚健,在一点的末尾提了起来,重新落了下去,待到最后一个捺笔落下,一个大大的“永”字出现在纸上,笔势刚健,犹如初生的游龙,气韵生动,即将破纸而出。

阿顾被皇帝的书法所摄,一时之间盯着这个“永”字入迷,竟将之前对皇帝的不满之意忘了去。

姬泽笑问道,“朕的这个字如何?”

阿顾闻言回过神来,不免撇了撇嘴,到底低了头没有说话。

姬泽微微一笑,“我是为了你好。簪花小楷字形秀美,素来为女子习字首选,卫夫人也是女中的书法豪杰,看她这幅《名姬帖》,秀致之中暗蕴笔力,自有风骨,于女子书法中自成一道,也堪值得说道了。但说到底,柔媚在境界上终究不如刚健,于书法一道上,较之王书圣,便落了中等。凡世间的道理,对着上等学,还能得一个中等,若是照着中等学,便只得个下等了。你照着我的这个‘永’字摹写试试。”

阿顾这一回没有推拒,接过皇帝递过来的狼毫笔,伏在案上顺从的书写。

毛笔的毫尖落在略有一丝毛糙的纸面上,迅速发散开来。阿顾照着皇帝的大字摹写“永”字,她毕竟是新手,笔力稀松,字形小的时候尚看着工整能,显出几分柔婉之意,待到放大成三四寸的大字,笔画之间的不足之意便再也遮掩不住,清楚的呈现出来。

“笔力太弱了,”姬泽在一旁评道,“腕上注意用些力。”

阿顾心中微惶,被他这么一说,手下越发不成样子。待到“永”字的最后一捺写完,阿顾提起了笔,自己观看,不由垂下头去,面上泛起了一丝红晕。纸上的字笔意散乱,着实不成模样。

少女咬了咬唇,正要开口请教,忽觉得右手一暖,却是姬泽握住了自己的右手,教着她在纸上书写。

“静心,”姬泽站在她的身后,右手环绕着她的身子握住狼毫笔,嘱咐道,“你之前腕上还用了一些力,被朕说了之后,慌乱起来,劲竟是都使到指上去了。这次朕带着你写一遍,你要记住运笔的感觉,日后照着这个感觉练习。”

阿顾怔了一怔,皇帝的玄色广袖铺展在案上,她和他靠的极近,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这股香气若隐若现,并没有寻常女眷爱用的香的靡软柔媚之意,如同皇帝这个人一样,清淡疏冷。广袖上的银线盘龙涌入阿顾眼帘,张牙舞爪,极具气势。

少女心思沉敛下来,任由皇帝带着自己书写大字。狼毫笔尖落在淡黄色的麻纸上,先是一点,再是一个横竖勾,接下来是一撇,再是一捺…皇帝握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极稳,速度也放的很慢,阿顾将手上力道放空,感受着下笔感觉。

待到“永”字的最后一笔捺笔写完,姬泽放开阿顾的手,问道,“可了解到了力道感觉么?”

阿顾点了点头,殷殷道,“嗯!”

“那就好。照着这个感觉,多多练习。”

阿顾垂着头道,“阿顾遵命。”

姬泽瞧着少女垂首乌黑青丝的发涡,微微一笑,“今儿不早了,朕就教到这儿。从今儿起,你每天照着写两百个大字,朕是要检查的。”

阿顾一怔,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姬泽一眼,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只得低头含气应道,“是。”

暖阁风声静谧,莲花托萼宫灯在乌木案上汩汩燃烧,将晕黄的光亮投射在小小的阁室中。阿顾望着动荡的水精帘,直到皇帝的气息已经飘散的远了,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她虽然对于这座宫廷还是一个陌生的来客,但还算有几分聪慧,对姬泽教导自己书法的这件事情,倒也是能够猜得出一点因由的——姬泽与太皇太后在西域战事上冲突激烈,祖孙二人互不相容,年轻的皇帝并不希望与朝臣中积威甚重的皇祖母保持这种尖锐的对峙,自己是太皇太后疼爱的外孙女,姬泽借着示好自己,和缓的从和太皇太后的争执中脱解出来,至于后来进了暖阁之后指导一下自己的书法,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阿顾本以为姬泽只是这一次稍稍指点自己一下而已,如今瞧着他的模样,竟是打算要将自己之后的书法教习之事全盘接手过去

——这就未免有些奇异了!

姬泽回了前朝,步伐匆匆踏进弘阳殿,问在其中等候的内侍少监叶三和道,“安西那边可有新的战况?”

叶三和笑道,“刚刚下头已经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