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妃立于殿中,“当年我引退上阳宫,便已经没有了争宠之心。如今,神宗皇帝都已经不在了,就更加淡薄清心。只因担忧弟子的缘故,这才离了洛阳跟着太皇太后回了长安。听闻张尧的《惊鸿图》如今收在娘子手中,因着这张《惊鸿图》是妾极喜欢的一张画作,妾还请娘子割爱。如果贵太妃愿意,妾愿以手中珍宝相换。”

“原来你想要的是《惊鸿图》啊,”唐贵妃立起身来,走了几步,来到太妃面前三丈,打量着江太妃清艳的容颜,唇边笑意含着一丝古怪意味,“那张《惊鸿图》我倒的确是见过的。”顿了一顿,话音一转,“可惜,那张图被我一把火给烧了。”

江太妃面色一变,过了好一会儿,方忍耐平静下来,“娘子若不肯见赐,直言便是。又何必虚言相诓?妾已是打听过了,当日,万年人施不拖进献《惊鸿图》到先帝面前,却被娘子索去,压在箱子底部不肯再见,如何会突然之间想起特意将它取出来烧了?”她眉目一黯,淡淡道,“你我当年虽有争宠旧事,但我已然退居上阳宫十年,且如今,神宗皇帝都已经不在了,我们还能争些什么?我想要《惊鸿图》,也不过是做个念想罢了。你又何必不肯成全?”

“梅娘子说的倒是很好听,”唐贵妃拍了几下手,“你若是早些日子来,说不定我也就将图给你了。只可惜,那张图却是真烧了,在先帝刚刚驾崩的时候,我心绪不好,恰好见了那张图,一个冲动就烧了。如今,你就是说的天花乱坠,我也没法子变一张《惊鸿图》给你。”

“你——”江太妃一时恼怒至极,她对这张《惊鸿图》寄托了太多的感情,如今陡然得知《惊鸿图》已经毁在了唐贵妃的手里,一时之间,心灰了大半,冷笑道,“唐真珠,你我当年,虽同为神宗皇帝的妃子,但我早早退引,并未真正与你相争。你便这么见不得人好,偏要难为我么?”

唐贵妃的面上露出哀艳的笑意,“我为什么要见你好?三郎是我的三郎,他虽时刻在我身边,心中却始终有一席地方,记挂着你,我抹不掉三郎心中的印记,倒恨不得你死了才好。莫说《惊鸿图》被烧掉了,便是它现在还在,我也不会把它交给你。三郎对我发过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什么时候见过比翼鸟有第三只,连理枝生出第三枝的?我烧了它,又有什么错?”

江太妃怔了片刻,心思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方看了唐贵妃一眼。目光中带着冰凉的意味。

“唐真珠,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没错?神宗皇帝的清名因为你而沾上了污名,单凭这一点,你便是万错不得赎。”

“你胡说,”唐贵妃神情稍稍慌乱起来。

“我哪里有胡说了?”江太妃瞧着唐贵妃笑容轻谑,“神宗皇帝因你之故,日后在史书上免不得被写上一笔女色惑人。因着你,先帝与兄弟不睦生隙,此后半生难以弥补;因着你,先帝废了三个无辜壮龄皇子,日后纵然痛悔,终究难以追回过错。这些都是因着你的缘故,如今,神宗皇帝已经躺入泰陵之中安息,到现在,你竟然说你什么都没有错?”

唐贵妃浓艳的眸子里露出了惊惧神色,“我才没有。”

江太妃瞧着唐贵妃,她一身容颜浓秣,站在华丽的望仙殿中,惊惧的像一个孩子,天真而又孤独。她本是尘世间最美的作品,需要一个人精心呵护护持,方能在这俗世中开怀生活。但如今,那个护持着她在这尘世中无忧无虑生活的男子却已经不在了!

忽然之间,她的心情变的心平气和起来。瞧着唐贵妃道,“唐真珠,我不想跟你斗。你却把我当做此生最大的对手,一直想将我踩在脚底下。我本不想和你计较,但你却逼人太甚。既如此,我又何惧?先帝虽然没了,但我们的人生还没有结束。这场人生的上半场,你是赢了,但下半场却还没有结束呢!我便坐在这太极宫中,等着看,我们两个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她言毕,转身离去,湖水绿一样的裙裳拖在望仙殿地衣之上,犹如碧波之上的花朵。

唐贵妃怔怔的望着,颓然的坐在身后的美人榻上,眼角余光扫过殿中帷幕之后露出的一抹绯红色泽,猜到了来人,不由心中微恼中生出一丝亲昵,压低了声音唤道,“阿燕?”

姬华琬吐了吐舌头,掀开帷幕扑了出来,“阿娘,你怎么猜到是我在那儿?”

唐贵妃闭着双目,容颜中有一丝疲惫,却依然焕发出惊艳的美感,懒懒道,“除了你,这望仙殿中还有什么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偷听?”

“咯咯咯,母妃真是聪明!”姬华琬畅然欢笑,将自己的身子倚在唐贵妃的怀中,亲昵而依恋。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好奇问道,“母妃,这位梅妃,你很忌惮她么?”

“胡说,”唐贵妃霍然坐起,陡然拔高声音,“她有什么值得我忌惮的?”

“我唐真珠得神宗皇帝独宠,她被我挤兑到东都上阳宫,十年来都不能见君一面,这样的一个小小昭容,有什么值得我堂堂贵妃计较的?”

姬华琬怔了一怔,没有想到母妃竟然因为自己不经意的问语这样激动,连忙安抚道,“好,好,你不忌惮她。”却在嘴里轻轻咕哝,“真不忌惮,干嘛要烧了那张《惊鸿图》?”

她的后一句话的声音虽然放的十分的轻,但唐贵妃离她十分的近,竟是听到了,怔了怔,美丽的眸光忽然迷蒙起来,记起了神宗皇帝弥留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姬琮的病已经十分的重了,躺在寝殿神龙殿的御榻上,瘦的几乎脱了形。只一双眸子依旧深深的落在自己身上,握着她的手,笑着道,“妙儿,看起来我们不能够继续相守了。”

“三郎说的什么话,”她瞧着他憔悴的样子,伤心泪洒于睫,“我们在长生殿发过誓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比翼鸟、连理枝怎么可能独留一个人?”

姬琮淡淡笑道,“那些都是说笑罢了,人世间哪有那么美满的事情。纵然我是帝王,也不可得。只是若是我不在了,总是希望你能够活的长长久久的。我会尽我所能,为你安排好一切,可是,”他瞧着情人娇美的容颜,忍不住目中的忧虑,“你也要学着聪明知趣一点。你性子这般天真,再有那些事,我真担心我走了后你撑不住啊!”

她哭倒在他的病榻上,真真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折了一半,为他续了命,两个人继续的相守下去。

那时候,沈力士在寝殿外禀报道,“圣人,太后殿下来看你了。”

姬琮咳了一会儿,点头道,“知道了。”

“妙儿,”他回头吩咐自己,“你先下去吧。”

她点了点头,柔顺的退了下去。

她纵然有千般风华,在这个得了自己心的男人面前,总是驯服的。退出神龙殿的时候,她和形色匆匆的皇太后冯氏擦肩而过。

她一直知道,冯太后并不喜欢她。

作为一个母亲,冯太后本能的不喜欢她这样狐媚了自己儿子的坏女子。她也未见得喜欢这个一直以来对自己态度冷淡的尊贵妇人。但冯太后是姬琮的母亲。只因了她爱这个男人,也愿意为了他,去尊重他的母亲。而在确认了她进宫的事实不可逆转之后,冯太后也因着体恤儿子的心意,并未着意为难她。这十年来,她们二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共同为姬琮营造出一个安心的太极宫。

做为一个宫妃,她也终究知道,姬琮再爱自己,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要和自己的母亲聚在一处一会儿,她愿意成全他。

踏出神龙殿的时候,她听见冯太后惊惶的声音,“平奴,你怎么样了?”在殿门前她拭了拭眼中的泪滴,心如灰烬渐渐的灭了下去。

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是他。她最爱的人也是他。他们曾经一起相守,在太极宫中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看过春花秋月,笑谑被底鸳鸯。这个男人若是不在了,她生命的最好年华也就不在了。

然后,她听见姬琮在殿中对自己的母后说,“母后,儿臣不孝,不能侍奉在你膝下了。皇太子禀性聪慧,然而年纪还幼,需要母后你在一旁扶持。”

“好,母后应你。”

“…梅妃在东都待了十年,若我不在了,你帮我照顾她。”

她浑身陡然一怔,一时之间,站在神龙殿前,觉得自己仿佛冻成了冬日的雪人。

等到她回过神来,一阵风似的冲回了望仙殿,将那张压在箱子底的《惊鸿图》翻了出来,丢在地上,恶狠狠的命人一把火烧了它。

明亮的火光舔舐着图上的倩影,年轻的皇帝和江择荇目光相交,深情蕴藉,很快的,就连同清灵秀美的绿萼梅,一同化成了灰烬。

画上的佳人一身绿裳,在绿萼梅下翩翩起舞,多么美!

那时候,他正年少,江择荇亦清灵,二人一起舞,一观赏,恍然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即使后来自己和三郎再是恩爱,也抹不掉从前梅妃的喁喁深情。

霓裳羽衣舞如何的端庄盛貌,也抹不掉惊鸿舞的清灵柔情。

她抛下了所有,跟了姬琮,自以为自己的一辈子是值得的。姬琮对自己无双盛宠,举世皆惊。她以为他们之间是相互爱慕彼此再无旁人的。却原来,到最后,是自己错了,他对自己当然是倾心相待的,但是当年绿萼梅下跳着惊鸿舞的梅妃,他也是记得的。

神宗皇帝姬琮素性多情,他记得的,从来不是只有自己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

其实玄宗的轶事很多的。据说贵妃和梅妃吃醋,梅妃称杨玉环为“肥婢”,贵妃则称其为“梅妖”,多有生活气息的宅斗场景呀!

九:丹椒重紫茎(之独占)

唐贵妃尚沉浸在自己对过去的回忆中,年幼美貌的女儿却已经对之前的问题不感兴趣,挨在贵妃怀中转换了话题,抱怨道,“我讨厌那个顾令月啦!”

唐贵妃心中一沉,询问道,“这又为何?你和她从前素未蒙面,她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值得你这么难为?”

姬华琬撅了撅嘴,“她的确没有得罪我呀。但只要看到她,我就不喜欢。”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轻轻咕哝道,“谁叫父皇在世的时候常常在我面前提起这个阿顾,很是在意的样子。我才是父皇最喜欢的女儿,她阿顾算个什么东西,能和我比?”

唐贵妃一时啼笑皆非,“就为了这个原因?”

“傻阿燕,”她薄斥道,“你是你父皇的亲女,你父皇自然最喜欢的是你了。对于阿顾,”她顿了顿,“你父皇只是心怀愧疚罢了!毕竟,阿顾少时吃了很多的苦,你父皇却…。若是她一直留在你六皇姑身边平平安安的长大,如今便也只是个稍稍受宠些的宗室出女,是怎么也比不了你的。”

“我偏不。”姬华琬一扬头,蛮横道,“我知道她在外头受过苦呀。可是那又怎么样?她受苦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让着她?”

“阿燕。”唐贵妃看着面前明媚骄横的女儿,顿时觉得头疼起来。姬华琬被神宗皇帝宠成了一副唯我独尊的性子,横行跋扈惯了,在宫中除了对太皇太后还保留了几分敬畏,旁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知道这样长此以往不是好事,有心想调教过来,板着脸骤然严厉起来,“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少惹些麻烦。那阿顾可是你皇祖母唯一的外孙女,听闻你皇族对她十分疼宠,你得罪了她,不是遭你皇祖母的眼么?阿燕,要知道,你父皇如今已经不在了!”

她心中陡然一酸。

那个风神俊秀的皇帝已经不在人世了,带走了他所有的柔情和笑语,如今长眠在泰陵之中。再也不能朝自己微笑,庇护自己母女,让她们母女免受风雨侵害了!

“母妃,”姬华琬霍然立起来,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望着唐贵妃,“你居然因为那个小丫头凶女儿?”

唐贵妃闭了闭眼睛,忍耐道,“我不是想要凶你,而是,阿燕,你现在不能这么任性了!”

你父皇还在的时候,有他宠着,你便是在宫中行事出格些,也没什么大碍。但如今你父皇已经不在了,你该学着收敛一点了!

“父皇不在了,不是还有皇兄么?”姬华琬不以为然,“皇兄也很疼我,有他护着,我便是在这宫中继续张扬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你!”唐贵妃被女儿的天真气的身体晃了晃,抚着额头忍耐片刻,“你父皇疼你,是因为你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圣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和他是同一个阿娘生的么?”

“阿燕,”她苦口婆心的劝道,

“娘知道你张扬着过了这么多年,如今要你学会收敛些过日子,看别人眼色,是有一些为难。可是,没有人能够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你要学会懂事。圣人当初和你交好,是为了你受你父皇宠爱,在你父皇面前做个讨好。如今,他已经登基为皇帝了,这太极宫中是他的天下,我们母女不再是你父皇的心头宝,就应该学着识时务些。那顾令月是你丹阳姑母的独生女,你丹阳姑母对圣人有一份养育之恩,就冲着这点,你就不能对她苛刻了!”

贵妃苦口婆心,将利害关系一点点掰碎了和姬华琬讲,只盼着她能够懂事些,回转过来。姬华琬却不肯接受,一步步的往后退,扬着下巴道,“我才不信阿娘说的。”

“皇兄当初交好我,当然也有一些讨父皇喜欢的意思,这我都知道。但他也是真的疼我这个妹妹的。没错,丹阳姑姑是对他有养育之恩,但难道我姬华琬就没有帮过他么?当初父皇打算追封贞顺皇后,却因为阿娘吵闹几乎办不下去的时候,是我主动站出来,帮了他一把,劝了阿娘你答应,父皇才最终得以追封贞顺皇后的。就冲着这份恩情,皇兄这辈子也必不会薄待我!”说完,不肯再理唐贵妃,转身蹬蹬蹬的跑开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阿燕”,唐贵妃急急的追出几步,唤姬华琬,姬华琬却如充耳不闻,只是沿着望仙殿的檐廊奔跑,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唐贵妃颓然倒在身后的美人榻上,倚着迎枕,“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太极宫坐落在长安城北部,犹如威严的老者,肃穆辉煌。宫中一处不知名的苑囿前,一位鹤发老者背负着手走在叶枝荫绿的宫道小径上,高无禄陪着走在老者身侧,将纤秀的腰肢弯的极低。高无禄乃是圣人身边随从服侍的从四品内侍,身上着着的是一身朱袍,这位老者身上却着着一身紫袍,上面印着无枝叶散答花纹。

“子贞呀,前些日子,大家在东都过的好不好?”

“回阿监的话,”高无禄对于这位老者态度十分恭谨,闻言恭敬答道,“大家一切都挺好的。朝堂上的事情,太皇太后让了步,安西都护府处置了叛乱的达奚部,又赶走了吐蕃军。赵王的叛乱也平定了!大家近来的心情一直挺好,每天晨起后都要先练一趟功夫,洗浴过后再去上朝,吃的香,睡的也好。哦,对了,”他忽的想起来,补充道,“如今大家每日里还批阅教顾娘子书法呢?”

紫袍老者的眉头本是舒缓,听闻了这一句,不由的微微皱了皱,询问道,“顾娘子?”

“是的,”高无禄笑着回答道,“这位顾娘子是丹阳大长公主的爱女,如今在宫中伴着太皇太后和公主居住,性情乖巧,大家平日里与她很是亲近。”

紫袍老者眉头深深的蹙起,“…顾娘子既是大长公主之女,大家心中爱惜,也是自然的。只是大家每日里国事繁忙,顾娘子还要以些许小事烦扰于他,未免有些…不大懂事了!”

高无禄忙笑着解释道,“这阿监就不知道了!顾娘子本是拜了江太嫔为师,随着太嫔练习书法。大家常日里在仙居殿走动,见了小娘子练字,瞧着有些不足,这才主动揽过顾娘子的书法教习的!顾娘子小孩子家脾气,刚开始似乎还有些畏惧不乐意,到了后头,方和大家亲近起来。”

老者闻言又怔了怔,笑着道,“原来如此!大家乃天命之人,殊非凡人,自有自的道理。这些年,大家年轻登基,身上的弦绷的也太紧了一些,顾娘子若天真可爱,在大家身边多陪伴陪伴,倒也能让大家轻松自在一些。”

二人缓缓叙话,庭苑远处,一行仪架远远的向这边行来,一身玄色圆领裳的姬泽蕴养着一身天子气度,走了过来,望见周姓老者,凤眸中闪过一丝柔和神情,“大伴。”

周姓老者颤颤巍巍的朝着姬泽拜了下去。“臣周荣,拜见大家。”

姬泽忙搀着老者,“大伴是照料着朕长大的,在朕心中,大伴是朕的长辈,您实在不必这样多礼。”

这位周姓老者乃是当年服侍贞顺姚皇后的旧人,姚皇后病逝后,九皇子姬泽年幼势孤,在宫中日子颇为难度。周荣为了照拂九皇子长大,费尽了不少心血。姬泽登基之后,颇为尊荣周荣。封周荣为内侍省长官内侍监,秩从三品,掌管内侍省。内侍服制使用色泽与朝官相同,不许用朝官官府花纹,姬泽特许赐金鱼袋、所服紫袍可用无枝叶散答花,以示对这位照顾自己长大的老宦者的尊荣。这一次前往东都,周荣身子不好,在早年宫廷生活中落下了一身病痛,经不得旅途劳累,便没有随着御驾同行。

多年的艰苦宫廷生活在这位老者身上留下了太多风霜痕迹,他的背佝偻着,眼角也留下了深深的皱纹痕迹,唯有望着年轻天子的目光带着柔和,微笑着道,“大家言重了,老奴愧不敢当。老奴只是仆役之身,服侍您这个主子是应该的。”

姬泽淡淡一笑,收回了手。陪着周荣在宫道上缓缓行走,“世人只知道朕如今登基为帝,威风八面。可谁知道,”当年的时候,唐贵妃宠冠后宫,除了已经出宫开府的成年皇子,宫中的其余年幼皇子日子可都过的不算好,尤其姬泽生母姚美人位份低,又没有得力的娘家,“年幼的时候,朕在宫中颇吃了些苦头,若不是有皇姑姑和大伴你,怕是朕不一定能长成,更不必提如今君临天下了!”

“大家着实言重了,”周荣落后姬泽一步,恭敬道,“您是天命之人,命中自是有贵人扶持的。老奴何德何能,敢与大长公主同列!”

姬泽微微一笑,并不与这位老人争执,“朕前次前往东都,倒是颇为想念大伴。”

薛荣面上的褶子也因为微笑而变的柔和起来,“老奴也是颇为想念大家。”

主仆二人在宫道上缓缓行走,姬泽在前,薛荣落后一步,走在后头。后面跟着的是服侍的宦者,再往侧是贴身护卫的千牛卫侍卫,外围则是羽林军。层层叠叠,将皇帝护卫在中心如同铁桶一般。行到宫道转角之处,一名千牛备身忽的抽出腰间宝剑,喝道,“暴君,拿命来。”擎着雪亮的剑光,向着姬泽劈砍过来。

内围的宦者大惊。千牛卫乃是靠近皇帝距离最近的侍卫,这名刺客着着千牛卫服饰,与皇帝之间不过数尺距离,在此之间,只有几名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宦者,一时之间却反应不过来,尖叫出声。姬泽回过头,直面刺客雪亮的剑光,面上却冷静非常。皇帝身边,老周荣猛的发须皆张,大喝一声,“何方鼠辈,拿命来。”跃入半空,右手陡然勾起,形如鹰爪,向着刺客后脑勺抓去。

刺客不妨这位年纪苍老的看着几乎走路都走不稳的宦人居然有这样的好身手,仓促之间歪头避了避过去,周荣的鹰爪抓在他的肩背上,斫出五个血洞,深可见骨。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依旧硬挺着冲了过去,想要将手中的剑锋劈砍到姬泽身上去。身后囊靴声声,其余千牛卫兵已经赶了过来,很快将行刺的千牛备身拿下,外围的羽林军也执着刀戟冲了上来,将天子重重包围环卫。

这名千牛备身形容俊朗,瞧着不过是一名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被无数刀剑加身,倒在地上,目光犹自狠狠的瞪着姬泽,恨声道,“姬泽,你横行无道,屠戮兄弟,恨只恨我学艺不精,竟不能手刃你。给赵王报仇。苍天不公!苍天不公!”

“大胆,”羽林中郎将刘洪上前,厉声呵斥道,“鼠僚竟敢污蔑圣人,着实罪该万死。”

姬泽望着被押解着的千牛备身,冷静命道,“将这人拖出去,命行人司好生审问,这人什么身家背景,和赵王余孽有什么关系?是怎么混到朕的身边来的。迅速回禀给朕知晓。”

侍卫朗声应道,“是。”

皇帝在宫中遭遇行刺的消息很快就传入后宫,太皇太后听闻大惊,忙将皇帝召到永安宫来,好生看了一番,见姬泽确实并无损伤,这才放心。公主也匆匆的赶了过来,看着皇帝,眼圈就红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沉声问道。

“皇祖母不必担心。朕在这宫中行走,那刺客竟是随扈千牛卫中人,猛的持着刀剑冲了过来,到吓了一跳。好在周大伴正在伴驾,拦在前头,出手伤了刺客。这才被侍卫一并拿下。”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那老周荣确实是个好的!”扬身吩咐道,“来人,传本宫的意思。内侍监周荣护驾有功。重重有赏。”

殿前副监贺恒恭声应了,自领命前往奖赏周荣。

阿顾坐在公主身后,睁着明眸打量着姬泽,姬泽瞧见了,笑着问,“小阿顾这是怎么了?”

阿顾道,“我听了消息,也吓了一跳。如今见着九郎毫发无损,也就放心了。”复又道,“那侍卫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竟敢行刺您?”

姬泽淡淡一笑,“瞧着是赵王余孽,不过是孤身犯险,奋余勇而已。不成气候,擒了也就擒了。”

不成气候的刺客消息很快就被查明出来,乃是关中人氏,名唤余寒,少时受过赵王姬沉恩惠,姬沉辗转举荐其入了千牛卫,赵王伏诛后,他和赵王的关系没有被查出来,所以继续留在千牛卫,为报赵王当日恩典,这才孤身一人犯勇,独自行刺天子。失手被擒之后,当夜便在狱中撞墙自尽了。

行人司副监、内侍监另一位少监马燮出现在甘露殿中,恭敬的将余寒的详细情况禀给姬泽。

“此次赵王余孽行刺,行人司事前竟没有察觉这余寒与赵王的关系,实属失职。还请圣人责罚。”

姬泽将手中的禀章丢在案上,淡淡道,“行人司此前做的不错了。这种事情防不胜防,若是样样都能够事前预防,这天下也就没有难事了!”

马燮伏跪下去,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多谢圣人体恤。”

姬泽扬声处置道道,“余寒行刺圣驾,按罪当斩,念其已自尽,不再论罪。其家人不予连坐。千牛卫中郎将段自行行职不力,黜其职。”

鹤羽殿翠竹深深,乃是太妃如今在太极宫中的住所。阿顾行到殿前,只觉此殿清雅只有太妃这样清灵之人,住着方衬得其中之妙,微笑了一会子,进得殿来。太妃的丫头绿雪迎了出来,见了阿顾,面色亮了一亮,盈盈笑道,“顾娘子,你过来了啊。”神情亲昵自然。

“嗯。”阿顾问道,“师傅可是起来了么?”

“太妃在殿中和人说话,只怕要等一阵才有空闲。您先到东次殿里待一会儿,等太妃出来了,自会去见你。”

阿顾会心一笑,“也好。”

她进了东次间,见次间布置的和太初宫类似,靠墙的书架上放置着大批大批的书卷。她抽出一本《史记》,翻卷看了看,看了一会儿,忽听得内间一声帘响,江太嫔送了一个中年女子出来,“沈姐姐,我就送到这里了。”

“也好。”

阿顾抬头悄悄打量,这位中年女子大概二十七八岁,身穿一身绯袍,面容端庄秀美。大周制度五品以上服朱。内廷女官只有六尚女官和宫正是正五品,这位女官身穿朱衣,又姓沈,想来就是太极宫中两位尚宫中的一位:沈玄霜了!沈玄霜似乎与江太妃交情颇好,挽着太妃的手吩咐道,“今后,你若是有什么事,便直接遣人和我说就是。”

江太妃微微一笑,“瞧你说的,如今我都已经是太妃了,过往之事如云烟,还能有什么事情求着你的?”她眉目微微一动,“说起事情,我现在倒真有一桩想要问问你。当年,我自请退居东都上阳宫,原来飞霜殿中的宫人,也就大多没了着落。这些年来,他们过的如何?”

沈尚宫道,“当年你往东都去后,飞霜殿的小宫人大部分都重新分往各处服侍了人,傅姑姑自在宫中休养。”她叹了叹,“说起来,唐贵妃虽然骄纵了些,倒不是个胡乱爱迁怒人的。”

“那倒是。”江太妃应道,神色奇异,“她纵然有千般不是,却也有一条是好的:性子真。”她正了神情,”求道,“沈姐姐, “那些没有固定职司的,你帮我问问,是否愿意回我这儿伺候。”

“这事简单。”沈玄霜一口应了,“我回去就帮你办了。”

“多谢沈姐姐。”

太妃送了沈玄霜出鹤羽殿,转首回来,望向阿顾。阿顾朝她福了福身子,“师傅。”

江太嫔点了点头,目光掠过一旁书架,书架上第三排中的《史记》书脊略略凸出,她抽出这本《史记》,摩挲着书卷扉页,神情奇异,问道,“阿顾,你想学史?”

阿顾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亮光,道,“师傅,我的《诗》已经读完了,如今《四书》也读了一半。”

江太妃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清美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欣赏,也是一丝怅惘,沉默了一会儿,方望着阿顾道,“阿顾,你可知道,学史入门容易,学的精通却难。这世上,琴棋书画易学,便是诗书礼易,终也不难,唯有这一个史字,却是最艰深的一门学问。史书若是读好了,则眼光通透,一生受用不尽;但若只是囫囵吞枣,则犹如蜻蜓点水,没的半分用处,反而纵了轻狂之心,日后多半大祸临头。半点也轻忽不得。”

阿顾怔了怔,似乎有些不明白太妃话语中的深意,却坚定道,“师傅,我想学!”

太妃一笑,喃喃道,“这太极宫的风又起来了!”

抬头道,“好,你既想学,从明日开始,师傅就开始教你学史。”

阿顾面上扬起欣悦的笑意,“谢谢师傅。”

太极宫中的日子如流水,很快就到了十一月,神宗皇帝的周年祭到了!

周年祭的日子,宫中举行了典礼,阿顾作为神宗皇帝的外甥女,也参加了典礼。瞧着上头仔细的拜下去。

上面供着的这个人,是自己的皇舅舅。

他曾是大周皇朝的皇帝,主宰天下。阿娘和皇祖母都告诉自己:他在生的时候,十分惦记自己。说的多了,虽然她从没有见过这个皇舅舅,心中也不自禁的对之生出一点亲近之情来。

她深深的拜下去,抬起头来。恍惚间,好像看见一个清矍的中年男子,看着自己,目光慈爱温和。

舅舅,阿顾已经回来了。

请您安息!

周年祭典礼回来,阿顾问自己的阿娘丹阳公主,“阿娘,我皇舅舅是什么样的人?”

“你皇舅舅?”公主怔了怔,没有想到阿顾竟然在这个时候问起逝世的神宗皇帝,想起早逝的兄长,她的目光悠远起来,带着怀念的光芒,“他是一个好人。”

“好人?”阿顾神情十分奇异,对于一个曾经主宰过大周帝国的皇帝而言,用“好人”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不得不说,是一件很违和的事情。

“嗯。”公主肯定的点了点头,

“我和你舅舅,还有十姨玉真公主一母同胞,你舅舅十三岁上,外祖母才生了我。自幼我和你舅舅感情就很亲。”

“记得小时候,父皇的甘露殿中放有一个琉璃盏,据说是肃明杜皇后的旧物,父皇爱若珍宝,却被我不慎打碎,当时我和你十姨害怕的狠。你皇舅舅知道了,二话不说替我认罪,你皇祖父盛怒不已,饶是你皇舅舅那时候已经是皇太子,也被下令打了十板子。后来皇祖父知道了实情,但怒火已经发了,也就没拿我怎么样。我哭着去给你皇舅舅上药,问他,为什么帮我担下了罪名,他只是笑着说,他是我的兄长,自然当帮我们担下苦难。”

“你舅舅生形俊美,圣人虽然也承继了他的俊美,但却偏锋锐了些,不及你舅舅当年温煦。又是个多情的性子。你舅舅待人温和,很少怪罪人,在世的时候,满宫的宫人都呼为三郎,没有不喜欢他的。”她微笑着,

“你皇舅舅也一直记着你呢。自你丢了以后,就算…,他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你的下落。更是年年新年家宴的时候,都道‘若是留儿能寻回来就好了。’只可惜,”转身弹了一滴泪珠,“直到他驾崩,都还惦记着你。若是你能够早些找回来就好了。还能够见你皇舅舅最后一面…”

阿顾忙道,“若是皇舅舅泉下有知,知道我被找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公主破涕为笑,抱住阿顾,“是的,你皇舅舅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介绍下内侍监情况。内侍监是大周的太监管理机构。

长官是内侍监,从三品。周荣。今天出场的新人物,总的太监头官,管理宫中一切太监,周荣的资历、和皇帝的情分,导致其是内侍监庞然大物的存在,有他在的时候,下头的徒子徒孙都是仰望不敢生二心的。如果不是在这篇文里头叫出来不大适合。我都想让下头的小太监们喊这位一声老祖宗了!“老祖宗你好,老祖宗再见。”

内侍监下面有两个副官。二个内侍少监,从四品上。

一个是叶三和。周荣其实多半属于荣养状态,内侍监实务都是这位在负责。

一个是马燮,这个不大出现,其实他负责的是行人司。行人司类似锦衣卫,属于查探消息的机构,不过只有查探权,没有治事权。规制是一个宗室和一个太监共同管理,分权平衡。管事太监就是马燮。

再往下就是四个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内侍了。以前介绍过。

另及,最近大家都对渣爹一家义愤填膺,觉得公主太软,太皇太后太没用啥的。

说下渣爹现状。

渣爹现在就是空有国公头衔,被皇家整个特意的遗忘状态。

对于以军功封爵的勋贵而言,有爵位固然是好,但重要的是实职,是真正上战场打仗。只有管事才有权利。只有绵延的军功才能让爵位保值辉煌。

如果不能在十六卫里头挂个啥啥将军,大将军。那出门别人大可不理你。

如果不能上战场,作为武将就没有存在价值。

但是皇家刻意的遗忘空置了他,所以这两条他都不用想,确实只是个空头国公,摆着好看。长安城大可没人理。。

当然他和皇家的关系,大家知道阿顾走失与他有关,但只单纯以为是他疏忽,不知道具体细节。且存着他和公主可能和好的观望感(万分之一也是可能),保持着面子上的客气。但是等他家下一代成长起来,在婚姻市场冷遇,就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了。

其实故事的美妙就在于未知性。

我关于这个梗的设定还没有完全抛出,很多事情大可不必这么快就下判定。

我个人觉得公主在这件事上不是软的提不起来,她只是倒霉,倒霉到我设定完回头一看,也得叹一声她怎么连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都遇的上。

渣爹自己觉得幸运,老天拯救了他。但也许日后回头看,这对他不是幸运,反而是一个静默的坟墓!他会在坟墓中埋葬自己。

十:芳风散林花(之甘露殿)

过了神宗皇帝的周年忌,长安城中除了先皇的妃嫔子女,其余人等便都出了孝期。纵然是在太极宫中,欢笑也渐渐的多了起来。宫中人事渐多,太皇太后虽然对阿顾的宠爱依旧极盛,却再也不好将阿顾待在身边读书,阿顾便将於飞阁的东厢房收拾出来,做了自己的书房。厢房窗前一片光亮,阿顾坐在窗下的乌木案上,每次练书写字累倦之时抬头,可以看见窗前一株小小的梅树,十分清静,是读书写字的好地方。唯一不如太初宫的,便是地处偏僻,姬泽再也不能再如在东都时一般,每日晚间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顺便指点自己的书法。

清晨的第一缕晨光射入太极宫,阿顾从鸣岐轩中醒来,小丫头纱儿伺候着自己披上衣裳,绫儿在铜盆中拧了一把帕子伺候自己梳洗,绡儿随即奉上一碗温好的核桃白果茶,酽酽的茶羹顺入喉咙,熨抚了自己的五脏六腑。阿顾陡然清醒过来。待到在充满温汤的浴桶中洗浴去一宿睡下陈汗,只着了中衣出来,浑身毛孔尚湿漉漉的,卧在美人榻上,碧桐服侍跪坐在一旁,握住了阿顾软弱无力的双脚,勤勤谨谨的开始按摩起来。

按摩的力道忽轻忽重,阿顾觉得舒适无比,开口打趣道,“瞧起来,你这按摩的手艺已经得了赖姑姑的真传了!”

碧桐性子沉稳,耐的住长时段的枯燥工作,手劲又大,按摩起来能够透的进穴道里去,学习按摩倒正是十分适合。赖姑姑本来还有些不放心,坐镇一旁监督指点,见着她已经能够熟练上手,便就放开手了。“瞧您说的,”碧桐赧然笑道,“奴婢哪里比的上赖姑姑。只是奴婢便是再蠢笨,跟赖姑姑学了这么一阵子,总要有个进步吧!”

“嘻嘻!”

待到遍大半个时辰的按摩结束,天光已经大亮,阿顾浑身冒着热气,脸上红扑扑的,神清气爽,转过头来,瞧着支起身子,举袖擦拭额头汗滴的碧桐,“碧桐,你悄悄学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