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前些日子抄的一百遍《孝经》竟是白抄了!”她板着脸威严训道,“莫说孝经讲的孝顺亲长、友爱兄弟的道理,便是连大周公主该有的雍容气度竟都没有学好。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她声色迅疾,斥责不留情面,姬华琬何曾受过这般重话,一股激愤从胸前涌出,倏然昂起头来,将之前所有的收敛,忍耐都抛到一边去,指着阿顾道,“皇祖母,你对这个破落户疼一些,我也没话说,但这仙寿暖玉是雪国进献的宝物,曾随应天女皇贴身佩戴,皇祖母若是赐给皇室的哪位姐妹也就算了,这个丫头有什么资格佩戴?”

“放肆,”太皇太后气的浑身发抖,大声喝道,“你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声色严厉至极。

“稀罕。”姬华琬扬高了头,转身离开。

“我怎么养了这么个孽障孙女,”太皇太后跌坐回身后的罗汉榻上,神色无力。

“殿下你别生气,”梅姑姑劝道,“八公主年纪还小,教教就好了!”

“只好这样想了,”太皇太后颓然道,“小八在这样下去只怕就毁了,为了先帝着想,说不得,我只得再尽尽力了!”

姬华琬一路奔回凤阳阁,将自己抛在次间的锦绣小榻上,气闷不已。

唐贵妃听闻了消息,匆匆赶过来,坐在姬华琬身后,笑着问道,“阿燕,这是怎么了?”

“我就不明白,”姬华琬气的粉面绯红,“那姓顾的丫头究竟给皇祖母下了什么药,皇祖母怎么就被她给迷了心窍,竟不偏着我这嫡亲的孙女儿,反而向着一个外八路的丫头。”

“胡说,”唐贵妃皱起了眉头,喝道,“这话也是你能出口的?”

她问清了永安宫中发生的事情,皱眉斥姬华琬道,“你做什么这么看不惯顾家那个丫头。她得的那块暖玉虽说珍贵,但你凤阳阁中的连珠帐、蠲忿犀、如意玉,哪一样不和那块暖玉一般贵重?她是你六皇姑的独女,自幼流落在外,受了不少苦,又不比你自小身子康健,太皇太后也是因为那块暖玉能够温养她的身子,才将暖玉赐给了她。你何必这般斤斤计较,失了自己大周公主的尊重?”

姬华琬怒极,“我便是不喜欢她又如何?我有多少好东西,那都是父皇给我的。和她何关?那块暖玉是应天女帝的宝物,如何能落到她一个外姓女手中?母妃,你总是帮着姓顾的臭丫头说话,究竟她是你女儿,还是我是你女儿?”转身摔了帘子,扑进自己的八宝床上,不肯抬头。

“阿燕,”唐贵妃急急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算了,我说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姬华琬听着身后帘子轻响,自言自语道,“阿顾,我定要叫你好看。”

於飞阁中此时气氛融融。“哟,”赖姑姑看着这块仙寿暖玉,精神一震,赞道,“这块仙寿暖玉,对娘子可实实是个好东西啊。”

“哦?”公主坐在其上,听了赖姑姑这话,奇道,“怎么说?”

“小娘子幼时受难,损了血气。奴婢虽然尽力为娘子调养身体,但人力手段有限,终究不能令娘子身体恢复到最佳状态。倒是这仙寿暖玉为自然鬼斧神工之力造化,长久佩戴,有温养心脉,促进血气运行之功效,对娘子的身子状况是最好的。若是娘子长久佩戴,调养身体便省了大半之力,别的不说,便是日后添上十年寿数,也是可能的。”

公主一听之下,立刻将暖玉重新放进阿顾的衣襟里,嘱咐道,“留儿,从今儿起,你除了洗漱之时,必须戴着这块暖玉,一刻也不能离开身边。”

阿顾笑道,“哪有这么离奇?”见公主竖了柳眉,忙应道,“好了,日后我一定会时时不离身的!”

第二日,太极宫中艳阳高照,阿顾在东厢中读书,小丫头纱儿冲进来,兴奋的唤道,“娘子,娘子。”

“噤声!”碧桐恼了,竖手指在唇边做了一个手势。

纱儿吐了吐舌头,低头道,“碧桐姐姐,我知道错了。”

阿顾将一张写好的帖子放到一旁,听着帘外的动静,嘴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扬声道,“好了,纱儿,有什么大事呢?”

“娘子,”纱儿性情活泼,听了这话忙打了帘子进来,朝阿顾行了个礼,抬起头来笑道,“我得了一个消息,想着你听了一定开心。太皇太后遣了身边的庄姑姑到八公主那儿,教导八公主礼仪规矩呢。”

“哦,竟有此事?”阿顾的眸子讶然,奇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纱儿道,“这位庄姑姑是永安宫中的积年老人,最是为人严苛肃刻的。”唇角牵起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她到了凤阳阁。八公主这时候啊,定是在水深火热中了!”

“别这么说。”阿顾训道,“太皇太后这么做,也是为了八姐姐好。”只是自己的唇角也浅浅的翘了起来。

“身为公主,自当为天下礼仪之表率。礼仪规矩这些东西,学到表皮还不够,还需学进心中,才算是过关。”凤阳阁中,庄姑姑五十余岁年纪,身材中等,头顶圆髻梳的一丝不苟,身子立的笔直,淡淡的对八公主训导道。

“庄姑姑是吧,”姬华琬一身雍容华裳,微微靠在背后青金引枕之上,瞧着面前的绿裳女官,扬了扬下巴,倨傲道,“本公主的规矩礼仪已经很好了,用不上你的教导,你还是回皇祖母那儿去吧!”

“单凭公主说的这句话,就知道公主的礼仪不过关了!”庄姑姑道,“老奴虽只是个宫人,但如今奉了太皇太后的命来教导公主,公主便当以师长之礼敬重,这也是敬重老奴身后的太皇太后的意思。”她遥向太皇太后永安宫的方向行了个礼,“老奴来凤阳阁前,太皇太后特意赐了老奴一样东西。”回过头,虚举双手,接过小宫人递上的一把黄杨木戒尺。“此尺乃太皇太后所赐,若是老奴觉着公主不受教,便可以此戒尺惩治于公主。公主若想要过好日子,便还是好好的跟老奴学着些。”

“你个老虔婆,”姬华琬霍然起身,瞧着庄姑姑冷笑道,“本公主便是不肯被你教,你能耐我何?”转身向着大开的阁门而去。

庄姑姑面色一沉,扬声问道,“公主确实是不肯受教了?”

“自然。”姬华琬冷笑道。

庄姑姑扬起下巴示意。身后跟着的几个老姑姑一拥上前,将八公主押了起来。姬华琬大喝,“放开我。”将头昂的老高,容色硕艳逼人,“本公主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敢碰过我一根手指头。”

庄姑姑抿了抿唇,不理会姬华琬的话,擎起姬华琬雪玉般的手,执起戒尺,“啪”的一声责打在姬华琬的掌心上。

姬华琬手猛然一缩,一股剧痛迅速蔓延上来,忍不住哗的一声眼中泪水落下,她从小到大,从未吃过这样的皮肉苦头,暴怒到极处,拼命挣扎,瞪着阁中的宫人怒声喝道,“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把这个老虔婆给我拿下?”

阁中宫人们噤若寒蝉,将头低的几乎埋在地衣中,不敢直视八公主的目光。

她们也曾伺候在八公主身旁,在宫中耀武扬威,什么都不放在眼中。可是日前,毬场亭中那一场争执,让她们知道了世事无常的道理。

当日在亭中对十公主出手的宫人事后都被重罚,打了十杖之后,从凤阳阁中光鲜亮丽的公主侍女,下放成宫中人人都可踩一脚的浣衣女,可谓天差地别。纵然是八公主,也没有法子救下她们。鲜血一样的教训这才让她们真真切切的明白过来:太极宫中贵妃母女风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她们只是宫中一个普通的宫人,若再如从前一般的气势嚣张,不将其他主子放在眼中,就会落得和当日宫人一样的下场。

庄姑姑是太皇太后遣过来的教养姑姑,手中持着的是奉命可责打公主的戒尺。就连贵太妃都对她十分尊重,她们如何敢听公主的话和姑姑作对?

姬华琬的美眸中闪过愤恨,不甘,瞪着庄姑姑摞下话来,“今天你敢这么辱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好看。”

庄姑姑不以为意,淡淡笑道,“那就等公主先从老奴手上过关再说吧!”

“现在,”她彬彬有礼道,“老奴可以开始教导了么?”

太阳从西边落下,庄姑姑退出了凤阳阁。姬华琬跌跌撞撞的冲进了寝室,投在柔软的八宝床上,庄姑姑教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她一个字也不信。那些兄弟友爱的道理听着倒是似模似样,但从来宫中过日子不是过着道理的,只要自己有足够的权势宠爱,不要说一个外八路的表妹,便是那些尊贵的皇子亲兄弟也可以踩在脚底。

在她看来,阿顾不过是个寄居宫中的破落户。事实上,她连自己的姑母丹阳公主也有些看不上,觉得她空有嫡公主的尊贵身份,却丝毫没有智慧魄力,在夫家韩国公府受了委屈,堂堂一个大周嫡公主,竟是避让妾室风头避到皇宫中来,也就是父皇好脾气,看在皇祖母的份上,肯收留这个不争气的妹妹。但无论如何,丹阳公主总还是皇家的女儿,姓得一个姬字。她阿顾算是个什么东西?她明明有自己的父家,却死皮赖脸的留在宫中。什么时候,皇家不仅要养归家的女儿,连外孙女也要一并养着了?

姬华琬骄矜的抬起头来,

她可不同于丹阳姑姑,也不同于自己那些不争气的公主姐妹,她是神宗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出身高贵,生母是唐贵妃。皇祖母虽然待她冷淡些,但相较于六姐姐和十妹妹,自己已经算是她最宠爱的孙女儿了。如今虽然冒出了一个阿顾,但她坚信,外孙女儿始终是比不过孙女儿亲的。最重要的是,

他是皇兄姬泽最念在心上的妹妹,就算父皇已经不在了,只要有皇兄在,自己便永远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一章,倒觉得八公主其实有点百折不挠的傲骨了!

(乱入:亲,傲骨是这么用的么?)

本章中火蚕绵、连珠帐、蠲忿犀、如意玉皆出自唐同昌公主嫁妆。

《杜阳杂编》记载:咸通九年,同昌公主出降,宅于广化里,赐钱五百万贯,仍罄内库宝货以实其宅。至于房栊户牖,无不以珍异饰之。…堂中设连珠之帐,却寒之帘,犀簟牙席,龙罽凤褥。连珠帐,续真珠为之也。却寒帘,类玳瑁班,有紫色,云却寒之鸟骨所为也,未知出自何国。又有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其枕以七宝合成,为鹧鸪之状。翡翠匣,积毛羽饰之。神丝绣被,绣三千鸳鸯,仍间以奇花异叶,其精巧华丽绝比。其上缀以灵粟之珠,珠如粟粒,五色辉焕。又带蠲忿犀、如意玉。其犀圆如弹丸,入土不朽烂,带之令人蠲忿怒。如意玉类桃实,上有七孔,云通明之象也。又有瑟瑟幕、纹布巾、火蚕绵、九玉钗。…

从火蚕绵的分配来看,早年最受神宗宠爱的公主是咸宜公主姬慈歆。后来自然是心爱的唐贵妃生的八公主啦!

火蚕绵听着很神奇吧!比现在的羽绒衫强多了,好希望有一件这样的神奇衣服,冬天就不必怕冷了!

瞧了下时间表,玉真公主大概很快要出场了!

这个公主很爽快利落,大概是你们喜欢的类型。

以及,顾家为什么会丢了女主之后瞧着像没事的原因,大概文中这一年过年新年后就会交待。其实,以这个更文速度,也不久了!

十一:逢侬多欲擿(之雪忌)

太极宫中的日子有声有色,转眼间又大半个月过去了。眼见的,就快要到年底了。过了年底,新的一年就要到来。

“…昌继位为西伯。西伯也就是文王。文王施行仁义,天下人都敬服他,贤士纷纷前来投奔。文王逝世之后,次子姬发立,武王姬发任命贤能,以文王为榜样,承继文王的事业。当时商殷纣王无道,武王姬发率兵讨伐,打败了纣王,这便是西周代商的故事。”

“如今咱们大周皇室姬氏自承是文王嫡长子伯邑考的后人,伯邑考早亡,留下一个遗腹子,名唤佚。这位佚后来做了西周的史官,因着当时世人有以职业为姓氏的做法,后世便称之为史佚。成王桐叶封地的典故,就是史佚劝成王以记载下来。”

鹤羽殿中,江太妃正襟危坐,对阿顾讲述西周代商的史事,阿顾听的十分入神,问道,“听闻周朝亦是以嫡长制立国,伯邑考虽早亡,却有遗腹子史佚。史佚乃文王嫡长孙,按嫡长继承制,继承顺序还在武王姬发之上。为何文王不以史佚为继承人,而立了武王姬发呢?”

江太妃笑着道,“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有时候事情不仅看道理,时势才是最终抉择因素!史佚若是伯邑考的遗腹子,文王去逝之时,他不过是一个稚嫩少年,他的叔父姬发却已经成年精干。当时中原殷商荒淫无道,西周渐渐崛起,若是奉个少年为王,则大权必旁落,周朝上下不能一心,大有可能就会没落下去;若择姬发,则姬发为壮主,方能够一统周朝上下之心,一鼓作气攻下殷商,方能绵延周朝八百年天下。”

“原来是这样!”阿顾点了点头,“我曾听人说起如今本朝祖史佚。本以为史佚继承西岐方是正理,如今听师傅剖开来说,方明白,原来文王立了武王姬发继位也是有大道理的!”

江太妃低头淡淡一笑,道,“大周皇室乃是史佚后人,自然是要为伯邑考一支声张的。如今天下依旧尊重世家贵族。大周皇室虽几度打压,但世家贵族依旧挺立,朝臣中一半以上为世族子弟。天下可堪称道的世家集团有两个,一是西魏北周流传下来以八柱国为基础的关陇集团。姬氏便是依靠着关陇集团起家的;再便是魏晋流传下来的士族,根基于太行山以东,绵延千年,自孝文帝汉化改革之后方固定下来,称之为山东士族。姬氏以武立国,自认自己一脉乃是文王后裔,历史绵延数千年,而如今资历最久远的山东士族,追溯上去也不过是从东汉末年起。从这一点上说,姬氏远强过那些个山东贵族,且姬氏祖上自西魏便高居八柱国之一,如今又雄踞天下,乃是天下第一世家;那些清高的山东士族却认为姬氏虽自认为文王嫡裔,但并无谱牒实证,不可尽信;且近数百年来常与胡人交婚,血统不纯,皇室子弟作风放荡,如今虽拥有天下,却称不得什么底蕴雄厚的世家。二者彼此交攻,已有数十年。皇室打压山东士族,太宗皇帝时修《氏族志》,将皇族姬氏列为天下第一;应天女帝之时亦修《姓氏录》,又将并州薛氏列入上等。”

阿顾听着太妃说着大周百年来的上层政治轶事,目眩神迷,她自回到阿娘身边,自诩已经渐渐开阔眼界,如今听得太妃教授自己史事,方知道自己从前所知晓的不过是一些皮毛,如今太妃教导的方是一片广阔的世界。她开口问道,“那师傅觉得,大周皇室可算的上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世族么?”

江太妃静默片刻,方道,“姬氏绵延千年,乃帝裔之后,数代身居高位,在天下大乱之时奋起,重新统治天下,要称得一声世族,还是够格的。只是,”她微微一笑,“姬氏自承是文王嫡裔,素崇周礼,尊嫡长继承制,可他们却从来也不提,那位伯邑考的遗腹子史佚,可便是个庶出的!”

从鹤羽殿出来,绣春已经是领着绢儿、绨儿两个小丫头在外头接着,将一件早已经备好的白色厚重大氅披在阿顾身上。阿顾被北风兜头一吹,精神一震清爽。昨儿晚上下了一场大雪,今日整个太极宫中被一层厚厚的白雪掩盖,一轮红日悬在天上,照在洁白的雪地上,美丽动人心魄。绨儿迎了上来,笑着问道,“娘子可觉得累了?奴婢们和绿雪姐姐坐在耳房里,听说(西海池)紫光阁旁的梅花都开了呢。”

“梅花?”阿顾砰然心动,问道,“是红梅还是白梅?”

“是红梅。”绨儿比划道,“紫光阁的梅花是太极宫中开的最好的一处,大片大片的,远远看过去,像一片红云一样。”

阿顾想着这样的美景,只觉得一片心旷神怡,她素性最爱红梅,听说紫光阁旁开着大片极好的红梅花,不由得动了心,笑着道,“既如此,咱们便去紫光阁那边赏梅,也摘几枝梅花回去吧!”

绢儿和绨儿年纪还小,顿时欢喜作色,绣春面上怔了怔,也不愿扫了阿顾的兴,抿了嘴笑着称是。一行人往鹤羽殿西北而去,走了小半柱香时候,就远远望见了紫光阁。紫光阁在太极宫西北,位置有些偏僻,阁外大半亩红梅在寒冷的冬日静静绽放,灿烂如火焰,将阿顾的一双眸子都照的鲜亮鲜亮的。

“这梅花开的真好。”阿顾赞道。

一个青裳人影从紫光阁后转了出来,怀中抱着一个青瓷花瓶,中间插着几束清艳的红梅。阿顾抬头一看,认得是蒋太婕妤,自己在永安宫向皇祖母请安的时候曾经遇到过几次,笑着道了一个万福,“太婕妤万福。”

“原来是顾娘子,”蒋婕妤抱着花瓶朝着阿顾微微欠了欠身,瓶中红梅映衬着容颜清矍,依稀可见少年时的秀美。

“顾娘子也来这儿赏红梅?”

“是呢,”阿顾点了点头,“我听说这儿的梅花开了,忍不住便想过来看看。”

蒋婕妤轻轻笑了笑,“紫光阁的梅花的确开的好,顾娘子便在这儿赏着吧,我有些乏了,便先回去了!”朝阿顾点了点头,越过她袅袅去了!

阿顾望着太婕妤的背影,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一种孤凉的情绪。

绣春叹道,“太婕妤定是想念咸池公主了。”

“咸池公主?”阿顾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琉璃眸在漫天红梅的映衬之下分外的弥深,带着些微好奇。

“嗯,”绣春点了点头,“咸池公主是神宗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神宗皇帝素来宠爱于她。这位大公主生的美貌,且为人性情极好,很受宫人爱戴,可惜命不好,青年早丧。据说咸池公主生前住的就是这座紫光阁,生前极爱阁前的红梅。”

“真是红颜薄命!”阿顾叹道。

“娘子,”绢儿笑嘻嘻的过来劝道,“咱们就到梅林了。你瞧,前面那株红梅开的多好啊!”

阿顾抿嘴微笑,睇着绢儿和绨儿,“知道你们耐不住心思了,去摘吧!”

两个小丫头欢笑一声,立马向梅林深处奔去,绢儿还记得朝阿顾屈一屈膝,绨儿已经是跑的没影了。

“这两个小蹄子,”绣春恼的训道,“没一点规矩的。”

“好啦,”阿顾的心情被这满眼的硕硕红梅给染的浅浅愉悦,抿嘴笑道,“她们还是小孩子呢,规矩平日里记得守就是了,这时候欢快点,没什么坏处的。”

绣春瞧着阿顾不由好笑,说起来,阿顾今年也不过才九岁,说起十一二岁的绢儿、绨儿,竟然用“小孩子”的说法,实在是有些老气横秋了。

好笑之后,便有些怜惜。

若非是吃过苦头,这般花骨朵年纪的女孩子,又怎么会沉静的像是十四五岁的大娘子!

“小娘子,”绣春推着阿顾在满眼灼灼的梅林中缓步行走,问道,“你喜欢梅花,是因为受梅妃娘子影响么?

”江太妃素□□梅,在太极宫中受宠的时候被宫人称为梅妃,从前宫中所居在飞霜殿前手植的两株梅树,如今已经开满了花了。

“那倒不是。”阿顾开口答道,回过头来,枝头灼灼开放的红梅将她清净的琉璃眸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师傅喜欢绿萼梅的清灵,如绝世独立的精灵,不沾惹红尘独自芬芳;我却喜欢热闹闹的红梅,觉得红梅开的漂亮灼人,生机勃勃的。百花都在春夏秋三季开尽了,到了寒凉的冬天,都收敛了风头,唯有梅花一腔傲骨顶着风雪开放。我小时候在湖州的时候,住的屋子窗前便植了一株老梅,”

忆起旧事,她眸色静谧似秋湖,“那一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我在江南好些年,难得见那么大的雪。第二天,雪停了,太阳出来,照在窗上糊着的纸上,分外明亮。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闲极无事,便看着窗外。开的灼烈的红梅映在窗纸上,看起来漂亮极了。我就在想,这梅花真了不起,别的花都在冬天的时候不开了,只有她,顶着漫天的风雪盛开。若做人都和这梅花一样,能熬过冬天的严寒,也就能等到春天了。”

她说的清淡平和,绣春听的却心一酸,小娘子那时候在湖州过的定很苦吧。方只能看着窗外盛放的红梅激励自己。她低声道,“如今娘子已经好啦!”

阿顾怔了怔,抬头朝她抿嘴一笑,笑意泫然犹如灿烂冰雪,和着背后红梅花绚烂至极的色泽,仿佛能够直击人心,砰然心动。“嗯,我也觉得是这样!”

“娘子,”绨儿她抱着着一大捧红梅回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额头渗着汗意。“奴婢摘的梅花够多吧?”

阿顾从她捧着的手中抽了一枝开的最好的红梅,擎在手中,瞧着梅花在枝头绽放的精神,笑着赞道,“果然不错。”

“娘子,”绢儿不依道,“奴婢也不比绨儿差。”

阿顾笑道,“你也很好。”

绢儿这才方转嗔作喜,笑着拢着怀中抱着的红梅,“这些红梅可真漂亮,待会儿回去插了瓶放在西次间和娘子的书房里,一定很好看。”

阿顾身边一片欢声笑语,她坐在轮舆上,抬头看着满目的梅花声色,只觉得空气清朗,自己的心情也被空气中漠漠浮动的清冽梅花香滤过的清明而干净。她看了看天色,笑着道,“时候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可能要下雪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绢儿和绨儿闻言都正了脸色,道,“娘子说的是。”

一行人急急返回於飞阁,天色变的极快,才走了一半,雪花便飘了下来,开始只是零零星星的一两朵,不到片刻,便大了起来,飘飘洒洒的落下来,如同鹅毛。绨儿将大氅的风帽给阿顾戴起,急急道道,“咱们快些赶回去。”

“不成,”绣春沉声道,“娘子底子弱,这么淋一路雪回去,打湿了衣裳,只怕晚上就会病了,还是找个地方暂且避一避吧。”

“西海池边上有一座渌山亭,”绢儿道,“咱们可以去避一避风雪,等到雪小了咱们再回去。”

绣春推着阿顾的轮舆往西走,“那就去渌山亭吧。”

几个人急急的往渌山亭赶,因着雪大风急,走的急了些,直到离渌山亭只剩下十几丈远,才抬头张望,见得风雪之中,亭中绰约有一个人影,不由都愣了一愣。

阿顾抬头向渌山亭张望,天上的雪花像密密的珠子一样的落下来,渌山亭的六角攒尖亭顶,已经被雪色覆盖了薄薄的一层,亭中石桌旁红泥小炉中火焰明亮炙人,一人身披蓑衣负手而立。背影看起来似乎有几分寂寥之意。

“什么人这个时候在这儿?”绨儿搭着凉棚,透过密集的风雪张望着,轻轻道。

阿顾瞧着这背影却觉得有几分像是姬泽。

怎么可能?

她垂下眸,自嘲一笑,

在这漫天风雪的日子,年轻的皇帝怎么会独自一人身披蓑衣立于这偏远的山亭?

“娘子,”绣春轻轻唤道,声音中有问询之意。

阿顾微微犹豫了一会儿,想来便算此人真是姬泽,他独身一人在此地,想来也不希望被人打扰,便吩咐道,“咱们回去吧。”

“也好。”绣春推转轮舆。

绢儿微微惊呼,“那边有人过来了。”

阿顾回过头,远远的见着一名朱袍宦者从渌山亭方向冒风雪而来,行到阿顾近前,对着阿顾拜了一拜,笑道,“奴婢陈孝,奉圣人命请顾娘子过去。”

阿顾按住了风帽,回头吩咐道,“绣春,你带她们先寻个地方避一避雪。我自去一趟。”

陈孝接手阿顾的轮舆,冒着风雪往渌山亭行去。阿顾问道,“这位先生我平日未曾见过。”

“奴婢为甘露寺内侍,”陈孝笑道,“在圣人身边随从,娘子平日里和梁七变、高无禄比较熟悉,大约没有见过奴婢。”

“原来是陈内侍。”

到了渌山亭下,陈孝轻轻提醒道,“今儿圣人的心情不高,顾娘子待会儿注意些。”

阿顾点了点头,“多谢陈内侍。”

渌山亭外风雪肆虐,亭中一架红泥小炉炭火红亮,烧的亭中并无寒凉之意。石桌上摆着一些酒食糕点。姬泽负手立于亭沿,身上玉针蓑衣光泽烁烁,反射雪光,耀起一片洁白光芒,。蓑衣千古以来式样自贵族到平民一致,一般贵介公子穿在身上,和普通百姓并没有太大区别。但穿在姬泽身上,竟不知如何,显出十足的贵气。

姬泽转过头来,吩咐她道,“坐。”

阿顾道了谢,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

姬泽却没有理她,又转回视线,看着亭外漫天风雪,几片雪花打在姬泽左肩蓑衣上,迅速融化,姬泽却恍若未觉。眸子漆黑,转过头来,望向阿顾一眼,似十分专注,又似散漫并不经心。

过了一会儿,姬泽将视线偏了过去,主动开口,“今儿,是我九妹的忌日。”声音低沉。

阿顾“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出声。

神宗皇帝九公主为贞顺皇后所出,与姬泽一母同胞,只是很早以前便已去世了。阿顾进宫以后,很少听过关于她的消息。一时有些无措,“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不怪你。”

姬泽挑了挑眉,淡淡道,“阿瑄过世已经有十年。你刚进宫,不知道也是正常。”

“我九妹名唤灵珑,生于建兴六年。因着与八公主年岁相近,从小便被八公主风头压着,并不受父皇重视,她只活了三岁,便在寒冬去了。她去之后,母后也因思女成疾,在第二年入夏的时候没了。后来,母后被追封为皇后,九妹也被封为晋阳公主。”

亭外的雪花下的越发密了,打在姬泽半边肩膀上,渐渐润染一抹白霜。姬泽抬头瞧了瞧漫天的雪色,“阿瑄去的那天,天上也下着这么大的雪。”笑容渐渐转为讽刺,“这些年,太极宫中热热闹闹的。也有不少借着阿瑄的名义要攀上来的,这些人只顾的挣自己的前程,又有哪个会记得故去的晋阳公主的忌辰?”

作者有话要说:女子想要看的懂政治,首先是要吃透史书的。江太妃教给阿顾的第一课历史课,讲的就是皇族姬氏的老祖宗。文王兴周及武王伐纣这一段。

说历史这段因为有小说设定,加了点自己私货,如果有说的大缪的地方,捂脸!轻吧轻吧在评论里说吧。

伯邑考有遗腹子这个说法,并无信史为证。小说家喜欢采用的就是这种野史。

史佚的远古祖先是高辛帝元妃姜嫄生后稷为周始祖,历至文王,文王生皇子伯邑考、伯邑考生佚。西周初年佚任太史令一职,辅佐武王克商,与周、召、太公共辅成王。因当时有以职业为姓氏的做法,就被后人称为史佚。一生为人严正, 《桐叶封臣》里“天子无戏言”的千古名言就出自他口。后人把他作为史官的楷模。

《书诀》/明?丰坊中有一段话:史逸,字孟佚,伯邑考之子,文王之嫡长孙也。按照古人说法,名字中伯为嫡长,孟为庶长之意。因此伯邑考名中带一个伯字,为嫡长子。而史逸,字孟佚,多半是庶出长子。

文王、史逸、和武王姬发的关系,可以打个比方,康熙和雍正以及废太子之子弘皙。弘皙不是废太子嫡子,他是庶子,但是因为废太子乃康熙嫡子,所以他是康熙的嫡孙。所以很多人认为弘皙应该为康熙继承人。雍正继位之后,还有人举着弘皙的名头造反,就是因为弘皙有着康熙嫡孙的名头。

看文中雪都下了好几场了。神熙元年马上就要结束了,新年就要到来了。接下来的情节更精彩哦!

嗯,今天中秋,加个小半更吧!还有小半章奉上。大约要到晚上,今天被召要到奶奶家过节,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可能加更不会太早,大家可以看完月亮再来看,总归会在凌晨12点前的,么么哒!

以及姐妹们中秋快乐,要吃月饼哟!

番外子夜四时歌之冬歌(《十二月图》)

2014年

周宫遗址大明宫侧米家村一处荒地中日前出土了一个周朝文物窖。大周历来是史上最强盛最华丽的一个时代,在中华历史上占据重要地位。周朝制造的金银器、瓷器、剔红用具亦是考古界重点研究的项目,本次米家村文物窖现世,考古界十分重视,中央大学的教授卫卿闻讯即刻赶到现场参与考古发掘。

到了米家村,地下文物窖已经被保护起来,几个教授下到其中,收捡其中文物。

一个活泼清亮的女声道,“看起来,确实像是周朝文物。若是世宗朝和纯昭顾皇后生前的用物就好了!”

“知道你是纯昭顾皇后的粉丝,哪有那么好的运气?”旁边的男同学桓亘笑着调侃回答道。

纯昭顾皇后是大周世宗皇帝的皇后。史传这位皇后和世宗一生夫妻恩爱,世宗一代令主,倾情这位皇后。纯昭皇后善书画,在史上知名的女画家。2000年她的一副《苍山负雪图》在西雅图拍卖会上拍卖出了一亿元的高价,由一位美籍华人购得。

这位芳名叫做艾米的夫人在后来的采访中说,她很欣赏纯昭顾皇后,这幅《苍山负雪图》构图流畅,意境深远,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另一方面,纯昭皇后梦幻一般的爱情故事是不少女子心目中的传奇,她收藏她的《苍山负雪图》,也希望沾一沾纯昭皇后的福气,日后在婚姻、子女之上生活顺遂。

顾柳是一名考古系大二学生,随导师卫卿来到米家村参与当地窖藏文物研究。她是纯昭顾皇后的忠诚粉丝,自幼迷恋顾皇后,上大学之后在各家文学网站看过无数本YY这位皇后人生经历的言情小说。这个时候在米家村窖现场,不免就有点期待能够见到与顾皇后相关的痕迹。

“周朝一共传了二十四帝,谁知道这里头是哪个帝王时代的?”桓亘不以为然笑着道,“再说了,顾皇后虽然野史记载颇多,有着香艳传奇,但留存在世上的文物极少。哪里就让你撞上了?”

顾柳十分不悦,嘟起了粉红色的唇,“我就是说说而已,你至于这么泼我冷水么?”

两个人在藏窖说说笑笑,下头已经进了藏窖的卫卿教授喊道,“顾柳、桓亘,你们两个别在外头闲扯了,赶快进来。”

顾柳吐了吐舌头,应道,“哎!”

考古人员搭起来的梯子一片昏暗,顾柳摸索着下了窖室。抬头打量着这处神秘殿堂,几盏电气灯发出冷冷的光,将窖室方寸之间照耀清楚。这间藏窖已经被清理出来,通了一会空气,但依旧有一股憋闷感。地上每隔一尺八分的地方有一个长条形的架子,残损已经十分严重,一些书版、文卷遍布在窖室地上。

卫卿和一位西安的梅教授合作清理窖室西北角的器物,卫卿从泥土里挖出一个长条形的匣子,扣锁紧锁,她一时之间打不开,怕强行打开伤了匣子本身,且窖室中还有大量周朝文物没有清理出来,便将匣子交给顾柳,“顾柳,你将这个匣子收好了。”

“哎,”顾柳上前一步,接过匣子。

窖室昏暗,几名教授彼此之间交谈,言语之间都有一些兴奋。在这个窖室中发现了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一旦公布出去,必将震惊整个史学界。顾柳观察着手中的匣子。匣子带着铁檀色的色泽,用手轻轻在其上叩动,声如磬盘。匣子正面上刻着几个蝇头小字,顾柳对着电气灯仔细辨认,是“冬十二月”四字,虽因着岁月久远而痕迹模糊泛开了,依旧看的出一丝娟秀。

顾柳轻轻拧动匣子上的纽襻,只听得“啪”的一声,纽襻轻轻被推开,一幅书画静静的躺在长条匣子中。窖藏中的文物都是千年前的旧物,匣子里的这幅画卷却不知是怎么保存的,历经了千年时光,竟和新的一般。

顾柳心情激动,小心谨慎的打开了手中的画卷,这幅画卷是绢本,上面绘着一个檐角高翘的斋阁,天空飘着柳絮一般的飞雪,庭前一株红梅正在飞雪中灼艳盛开。斋额上写着“通古斋”三个疏秀的篆字,斋窗前坐着一对男女,男子一身玄裳,女子身子柔软,半抱坐在男子怀中。男子手中捧着一个青瓷莲花瓣碗,一手将盛满食物的调羹递在女子唇前。画上右角钦着一个紫红色的印章,用篆体花字刻写着“娴云”二字。